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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飲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月號總第421期

子欄目:香港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梁莉姿

希望大家相親相愛,凡事莫生氣,莫爭執,有話好說。Stephen,Natalie,我們要當謙厚、有禮、與人為善的人。這世界總是美好的。到胡良十六歲前,他們一家幾口每個星期天都是這樣過的:七時起牀,全家一起換上運動服,在屋苑附近的跑步徑晨跑。外公老當益壯,總是跑得特別快;媽媽每星期二晚都會上瑜伽班,心肺功能較佳;他和妹妹最不濟,總是墮後,但他們樂得如此,還會互相取笑對方像蝸牛般慢。爸爸和叔叔只會跑一會,便先回家開車過來,待他們回過氣來,載他們去尖沙咀的酒樓飲茶。

外公把點心紙推給他們,任他們點。他和妹妹是小孩子,喜歡點煎炸食物,但過不了媽媽那關。她會把圈起了的「炸雲吞」、「煎堆」和「鹹水角」刪去,告訴他們,我們不能這麼自私,要點大家都能吃的東西,顧及大家感受。外公外婆吃不得這些,只有你們吃,很失禮。媽媽又在胡良耳邊輕聲問他,是否忘了妹妹下月有choir比賽,這幾星期得養好嗓子,吃不得這些。

他們乖順有禮,依言吃下母親點的牛肉球、白灼菜心、鯪魚滑、腐竹卷……適時觀察長輩們的杯子,只餘一半或三分二茶時,便要幫忙倒茶,還要分好誰喝普洱,誰喝水仙。一如預期,他們的倒茶行為迎來全家人此起彼落的讚美,媽媽滿意地摸摸二人的頭,說這就是為人着想的表現。

顧及大家感受,為人設想,勿起爭執,相親相愛。胡良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兩時十三分,胡良像一隻蟄伏着要伸舌捕蟲的青蛙般半臥在桌上,只等助教道:「所以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便提起電腦袋,快步離去――為此他還特地選了靠門的座位,一眨眼便趕上了升降機――這樣來得最早而靠窗的何靜便無法追上他――他才不會承認,他實在是餓。

學校的行人道有工程進行,他逼着走出馬路,與來往的私家車並行。已是秋天,但路仍燙熱,所有走上馬路的人都成了捕蠅器上快要烤熟的蟲豕。胡良抹了抹汗,心下討厭這種甩不走的天氣,如同何靜。恍惚間好像看到她就在後面朝他而來,他快步走往學校餐廳,途中接到母親電話,囑他晚上八時在尖沙咀的酒樓吃團圓飯。他們一家坐包廂近角落一圍,話未說完,電話另一端傳來「曖!水底撈月,食!清一色自摸!」和搓麻將的雜聲,像小時候他砌過的樂高模型被妹妹一把推倒時,一顆一顆塌疊的聲音。母親想是忙着陪外公開檯,電話也忘了掛。他仍在電話此端晃神,不過是三個月,十二個星期,不足一百天,胡良有點困惑,母親好像已經丁點事都沒有――起碼她打牌時生龍活虎。

他掛了電話,走往學校餐廳,沿路撞上另一課的人剛巧也散了,餐廳頓時擠滿了人。他點了炸雞腿,號碼牌顯示的離他手上的號碼還有一大截,先拿了凍朱古力坐下,不拿飲管――自從妹妹給他看過那片子,關於海龜鼻子被飲管塞住而在保育人員拔出時流淌過的那些血後,他便不用飲管了――騙誰呢,他是三個月前才開始「環保」起來的。他怕,他實在怕那些血,像那天從妹妹鼻子流淌出來的血一樣,細細綿綿,但不斷下來,不斷的,如關不好的水龍頭。

他灌了一口凍朱古力,門牙便像碼頭下泡浸了好幾十年的老木頭,脆弱,朽爛而敏感。碎冰如散離的船隻殘肢擊撞着它們,伴着汩汩的灰褐色奶湧進嘴裡,冰得他不由得倒抽了幾個哆嗦。他的牙已蛀了好幾個洞,這都是他那老愛吃甜食的壞習慣使然,但他一直忍下來,假裝沒事,繼續進食,疼痛,幾近惡化,忍耐,假裝沒事……他想到要到牙醫去,逼迫着向那個人張開他的口腔,然後被數落自己對牙齒保健的疏忽,他便感覺非常麻煩,麻煩得情願一直任由牙齒隱隱作痛下去。

很麻煩,一切都很麻煩,他又懶又怕,一切都與他無關最好。

待胡良慢條斯理而又痛得幾乎要掉下叉子,終於吃完那沾滿糖漿的西多士後――他還特地把近半壺糖漿都倒下去了,這可能是一種對自己的惡意――他打算到圖書館打個瞌睡,好打發時間直至晚飯。此時褲袋裡的電話老震不停,他一看:何靜一連發了好幾個短訊問他到哪去、為甚麼下課時不等她、她現在來找他。胡良想了一會,把電話校至飛行模式。

從前妹頭老說胡良是吃虧命,濫好人,一輩子都要被女人吃得死死的。他老以為這是調侃,卻聽不出妹頭在抱怨,甚至暗有責備。他跟妹頭同一所小學,他帶她上學放學,早上替她整理書包,束辮子。妹頭喜歡孖辮,他用角梳平分她腦後的髮;放學後妹頭要文具店裡好看的筆,他便替她買了;晚飯時傭人做了白灼蝦,她拆不好,他便耐心一隻隻剝下放到她碗中。胡良對妹妹總是千依百順的――該說胡良對大家都是千依百順的,幾乎。人家找他幫忙,他能盡力的都會幫忙。

小學時,同學們拜託他留下幫忙佈置壁報,他本來答應妹頭那天帶她去旺角買書,只得向妹頭道歉,讓她先在操場溫習等他。他花了一小時多,把壁報佈置得精緻好看,同學們猛拍他的肩頭說好厲害,他謙遜一笑。媽媽教他們要時時注意自身言行,不可驕矜。

他走到操場,發現妹頭與另一群女孩在小賣部前為最後一個熱狗起了爭執,他馬上趕上去調停,有話好說,作了主張,把那熱狗讓給女孩們,她們咬着香腸,向妹頭撇了個眼神,轉身走掉。妹頭意興闌珊,問他何以能這樣圓滑,總不動氣,他說媽咪不是從小這麼教我們的嗎?妹頭低頭抱着書,指間捏得用力發白。他有點不解,她已快步走開進了洗手間。待她走出來,又一臉笑得燦爛地拉他回到小賣部買燒賣。

他們邊吃邊走,胡良惴惴想着怎樣啟齒跟妹頭說今天太晚了,到不了旺角,下次再去吧。他向來不擅長拒絕別人,哪怕不是惡意的――他是那個大家都喜歡依靠的胡良。幸運的是,妹頭一直牽着他就這樣回了家,甚麼都沒說。他想妹頭饞嘴,準是一吃了好吃的,便忘了買書,倒也省了這尷尬的說白,心下舒一口氣。

後來他和妹妹都上了優秀的港島區名校,他中四時,妹妹才中一。家裡很早知道胡良學習不怎麼樣,替他請來補習老師,每星期補課四天。初中時他是學校管弦樂團成員,拉小提琴,但練習時間撞上補習,家裡讓他去退團。那時胡良的小提琴已考到七級,他跟幾個拉中提琴和單簧管的高年級學兄特別要好,還一同報了學校音樂節。他問媽媽能否把補習時間稍作調動,好讓他繼續留在樂團。媽媽在邊寫碩士論文,邊回覆學生家長晚上的來電,語氣極為溫妥,只有那沒閒着的手下敲的鍵盤「搭搭」聲,和幾句反覆寫了又刪的英文句子讓他覺得有點不對勁。

媽媽掛線後,笑容稍斂,打了兩個噴嚏後便到牆邊替狗收拾了剛拉的糞便,順道換了外公用完最後一格便空禿禿的廁紙筒。她還讓他幫忙踮腳去拿放在高櫃上的感冒藥,倒了兩顆吞掉,鼻子有點紅。她沒有正面拒絕過他,只是說,Stephen,你不要讓Mammy為難,好嗎?

翌日他向老師提退團,態度誠懇,在教員室外連連鞠躬道歉,俯身時耳背的一束小髮滑了下來。路過的其他同學向樂團老師打趣道:「Miss Choi,不論Stephen犯了甚麼事你也原諒他吧。你看他這麼慘,這躬鞠得腰骨都像要斷了。」Miss Choi翻翻白眼說多事啦你,交你的功課就是。回頭端看這有禮認真的少年,明明當下樂團因着他突如其來的請辭而面臨一定危機,但他語氣這麼謙謙,滿懷內疚,若她再加以責怪,倒成了罪人似的。只得擺擺手,接了他的辭呈,安慰兩句。

小息後,胡良依樣畫葫蘆,走到兩個學兄課室門前展現歉意。學兄甲皺了皺眉,但嘴上笑說沒關係,明白他的難處;學兄乙終究是火爆的少年,劈頭就罵他不負責任,當初沒考慮清楚便與他們一道報名嗎?現下說走就走,撇下他們如何比賽:「你才中二,機會多的是,但我們明年便要考公開試,今年是最後一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別人?」聲線頗大,鬧得班裡其他人走出來湊熱鬧。學兄個子比他高兩個頭,他頭垂得低低。幾個女學生便半嗔半笑,叫學兄乙不要欺負低年級。學兄乙氣不打一處來,兩眼圓瞪,百口莫辯,一甩袖轉身走回課室,學兄甲向胡良搖搖頭,也尾隨阿乙而去。

胡良一整天神不守舍,補習姐姐讓他寫的算術題都算得亂七八糟,不在狀態。他不斷回想起學兄甲那沒到眼底的笑意,和阿乙一臉的暴怒。他知道,那是他們對他表達失望的方式。他那麼努力成為好孩子,不嗔不怒,不頂嘴不急躁,當一個態度祥和溫文的少年,不教人為難,蒙受困擾。他不明白,事情為何不如母親告訴他,在那些謙禮誠懇的笑容下,還是躲不過帶有責難的皺眉和不愉快的撇嘴,像平原上駕着迅捷光鮮的跑車,仍會被一兩個髒亂的泥沼濺上輪胎般,無可避免。

那是十四歲的秋天,天氣微涼,胡良注意到胸口有點虛虛薄薄。他想必定是穿得單薄使然,翌日戴起粗長的灰色圍巾上學,足以掩住他的下半臉。

吃完下午茶後,他在圖書館磨蹭了一段時間,看了一齣電影,捧着滿滿的一疊寫作業用的書回去。路上遇見幾個同學和做街訪的人,閒聊一會,回到宿舍已是四時多。他才步出升降機,便見何靜翹着腿在休閒區等他,生氣得像是他女友般質問道,怎麼不回電話、去哪了、知否她有多擔心……胡良木無表情,他已習慣如何應對她的暴怒,嗯嗯哦哦幾聲,不費神解釋,轉身便走。何靜會順理成章地從沙發跳下來,尾隨他走進房間,大剌剌坐到他的書桌旁,自顧自開了他的遊戲機和手掣,並向剛放下書思考着論文題目的他招手,叫他快點過來對戰。胡良只得隨手找了張下午茶餐的收據夾住書頁,拿起鍵盤來。

他們打了兩場遊戲,此時室友下課回來,一打開門便見二人靠在一起,連自己那邊的椅子也被何靜拉去坐了。何靜頭也不抬,說了聲「你回來了?待會我們三人去飯堂吃一人火鍋好不好?」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室友已見怪不怪,在牀邊放下袋子,直接躺上牀說好啊,卻跟與他對望的胡良交換了個「早告訴你」的玩味眼神,頭還向何靜方向歪了歪。胡良回瞪,手裡繼續打遊戲,嘴上說「我不吃了,待會要出去跟親戚吃飯,你們吃吧。」何靜才頓了手上功夫,臉有點拉下來,轉頭看他:「你怎麼沒告訴我?我還特地推了跟朋友的飯局。」室友搭訕:「對囉對囉,怎麼沒告訴人家呢,害人家希望落空。」何靜惱羞一笑,拿起手邊的抱枕往室友丟去:「說甚麼呢你?」

這種互相調侃如同兩面來回擊揮的球拍,那微妙而耐人尋味的話語便像凌厲的球,冷不防向他襲來,又微微掠過,只揚起鬢角的幾絲毛髮,並恰正落到另一方的板拍中,使他無從發作,卻也渾身不自在。胡良繼續緊盯電腦熒幕,手下沒有放鬆,加倍用力按壓鍵盤,向遊戲中的敵人狠狠連續射出子彈。那「搭搭」聲,跟媽媽唸教育碩士那年每晚邊回覆學生家長的電話,邊打着論文的狠勁相若。

胡良無法解釋,他跟何靜是甚麼時候變成這狀況的。他們從來不熟,只是同一宿舍,又剛巧同系。一個月前她被男友甩了,一個人在地下大堂哭得稀哩嘩啦。他剛巧路過,看在同系的份上,向她遞了杯暖水,她抖着嗓子道謝,糊里糊塗拉他道了一晚心事,哭哭啼啼,拉着面紙拭淚。整個晚上他一直點頭,儘管不太明白她的痛苦,仍盡量說出溫柔體諒的話。直至翌晨日出,胡良很久沒熬過夜,已有點懵呆。二人看着天色從黑沌轉為明濛,開始說起些無聊事,譬如系裡教授們的八卦,宿舍中某某的是非,還一起吃了早餐才分別回房。

他本以為這一切就此結了,她卻自此開始短訊他,起初都是道謝,或問他應否找回前男友之類,他都一一以禮回應。漸漸她開始有的沒的都找他,問他在哪,上課替她留座位;在宿舍的話一起吃飯,或做飯吧――他們住上下層,有時乾脆來他房間,傾訴,或是請教他做作業――她大剌剌坐上他的牀,打開手提電腦,放起歌來。他坐在書桌旁,不置可否。或許她只是沒有朋友,或許她真的需要他。胡良這樣想。

室友說你糟糕了,據說單獨相對,夜聊至日出的人們,都會產生化學反應。何靜還是有名的纏人,你這次是扛上了,要是你對人家沒意思,便早早拒絕,別讓人家有不應該的期待。胡良嘴上還說你別亂說,我根本沒有放出過任何錯誤的信息――「可你也沒有表達過任何拒絕的意思。」室友懶懶道。

胡良不明白,他只是希望大家都過得好好的。有人來求,他能給予的,他都願意。

顧及大家感受,為人設想,勿起爭執,相親相愛。媽媽是一直這樣告訴他的,但世界卻不如他寫着的數學題般有序可依,具有清晰答案――他好像總是一再寫錯,處理不宜,怎樣重寫還是得不到滿意的分數,如同他與妹頭的關係。

高中後,他勉強升上理科班,成績普通,朋友倒是不少。他唸着自己不特別喜歡的科目,大學選科時雖無法滿足父母最期待的醫科或法律,也考上了工程系,未來可當個專業人士,生活有所保障。妹頭問,這是他想要的嗎?他有點疑惑,奇怪為何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彷彿質疑萬有引力般讓人匪夷所思。後來才知道,原來那陣子她為了高中選科想唸文科,甚至自修文學,曾跟媽鬧得不可開交,那還是媽後來請他幫忙勸慰才告訴他的。

胡良一直以為妹頭跟他是一樣的,畢竟他們接受一樣的教育,經歷相同的成長背景。他們都曾在無數個星期天,為了當好孩子而放棄那些油膩脆口的炸物,點了一盤盤不那麼喜歡,但也不抗拒的蒸籠點心。當他為了不讓媽媽為難而向老師提出退團時,他知道妹妹也為暑假的家庭旅行而放棄了籃球隊回內地的集訓。他一直以為,沒有比他更瞭解妹頭的人了。記憶中他們一直都是無所不談的,妹頭總喜歡在洗澡後來敲他的門,讓他替她吹頭髮。在胡良開始繞起風筒電線時仍不願走,他便識相拉些有的沒的打開話匣子,好讓妹頭能接下去說起心事來。

他不明白,是甚麼時候起,妹頭開始用一種疏冷,而近乎鄙夷的目光,冷冷的瞅他,並不吭聲,又低頭做起功課。可能是,那跟她最要好的朋友在某段時期頻密來訪他們家而他又總客氣溫柔招待她後,女孩把他的得體錯誤理解而向他表白,並被他以同等得體的態度拒絕開始;也可能是當他倒過來敲妹頭的房門,在她悶悶不樂在牀上抱着娃娃時,嘗試以循循善誘的語氣,半哄半勸導她:「Nat,一家人應該相親相愛,再怎麼不滿意也不能向爸媽發脾氣,爭執是解決不到問題的。」妹頭氣得瞪着他,從牀上跳下來,拉開門叫他出去。胡良極是驚訝,他的妹妹何時變成這麼沒禮貌、不尊重人的女孩?「Nat,你聽我說……」胡桃先截了他的話:「有時我覺得,你總是對所有人都那麼溫柔,是因為你誰都不在乎。」語畢,便「砰!」聲關上房門。

那時他想,妹頭不過是青春期的意氣用事,她總會懂得的,就像他在努力後總能解開的數學題一樣。

胡良跟何靜玩了快兩小時遊戲機,他知道自己得開始換裝,準備赴宴,但何靜還一直拉着他要繼續打。他說要不叫室友來替,她也不願。半拉他手臂,說時間尚早尚早,多陪她一會,好不好。今天前男友短訊她了,她覺得好痛苦……胡良突然覺得那蛀洞的大牙莫名疼痛起來,酥軟的痛,像被甜稠的糖漿灌滿般不好受。他掩着下巴,半俯下身,痛得全身使不上勁。何靜自說自話了一半,才發現他的異樣,慌忙慰問他,左跑右奔的晃來晃去。他看着她,一股伴隨疼痛而來的惱怒這樣毫無徵兆地從牙洞中鑽了出來,他忽然希望一切都能搞砸掉。如果手裡有一把斧頭,他會像《閃靈》裡的Jack一樣,面目猙獰地劈掉所有東西,並毫無忌憚地放聲說着髒話。

但他終究是那個胡良,所以他表達憤怒的方式,只是非常節制禮貌地,請何靜離開他的房間,並為她拉開了房門。儘管如此,他大概不知道,這種平靜無波的問請,才最最傷人。果然,何靜和室友一同愣住,半晌後才羞惱地跑出房間,走前不忘撂了些狠話,但他已不在乎,他只在乎他那該死的牙痛。

室友很識相,馬上隨便翻開一本書蓋過自己的臉,倒是胡良換裝後覺得尷尬,問起室友。室友摸摸鼻子,左顧右盼了一會,才放下書說:「我覺得……這只是我覺得喔,Stephen,你這幾個月,是不是有點太勉強自己了?」

有這麼一晚,胡良跟幾個學長去吃宵夜,他們半試探半開玩笑問他可知道何靜的心意,明顯得旁人都知曉了。他喝了兩罐啤酒,起初一直推搪說大家想像力太豐富了、只是朋友之類。後來許是半醉了,竟突然說好吧其實他知道,他都清楚,但他沒有辦法,他就是沒有辦法。

很多很多遍,胡良想着要怎麼跟何靜保持不教她難堪,又恰如其分的距離。但那段時期,到了深夜,何靜便開始告訴他她活得多痛苦,好想死、如果可以死去該有多好,跳軌、上吊、服藥……她問他為甚麼活着這麼艱難,拍下空空如也的酒瓶、馬路邊、路軌的照片傳給他。

胡良看到「想死」二字,驚得像被甚麼劈中一樣,打了個激靈,連忙致電給她,問她的位置。她在電話另一端還在傻笑,叫他別管她,任她胃痛死了最好,鬧了一會還是交代出地點。那是凌晨一時多,胡良只穿着短袖T恤,跑到離宿舍半小時路程的酒吧,奪下她手裡的啤酒杯,替她結賬,扶着她走回宿舍。一路上何靜又鬧又吐,幾乎要拉着他一同摔倒在地,又蹲伏在路邊吐得極為難受。他拍拍她的背,向她遞上紙巾。她回頭,在燈柱暗黃的光下看他的半臉,一把抱着他的頸,抽抽答答地哭起來。但她大概沒注意到,胡良沒有回抱她。

他心心念念的,只是該如何絕了她「想死」的念頭。他願為此付出一切,贖罪似的。畢竟他怕了,怕那些從鼻間漫出的血,像海龜鼻間被飲管堵住後痛苦呻吟漫出的血――當然有些不一樣,她的鼻頭上長了一兩顆小小的雀斑,如果不靠近看,是不會發現的――這才發現,他記不起上一次這麼靠近妹頭的臉龐,細細凝睇她是甚麼時候。

他是大學上課途中收到電話的,媽說,你快來,你趕快來醫院看Nat,血很多。話說得一塌糊塗,毫無條理。他來到,別人告訴他,妹頭跳樓了,在學校天台,還留下皮鞋放在石壆上。他想沒可能的,沒可能的啊,妹頭是班長,書唸得那麼好,明年要考HKU,家裡已允了她唸文科,她還有甚麼不開心呢。一切這麼突如其來。明明前一天還安好如常,她穿着燙得筆直的校裙和擦得光亮的皮鞋上學,翌日卻已眼睛緊閉,面無血色,只有鼻間滲着血漬。連那他總喜歡捏的軟軟臉頰,也微硬而欠缺溫度。

事情的發展總是像宿醉後打個響指一樣,待得回過神來,才疑惑起何以會變成這樣。就像,妹頭老會唸全家人一起停用塑膠飲管,甚至在Family Day時在大家面前播放那段海龜鼻孔被塞了半截飲管,動保人員如何以鉗子夾出的片段。為此還讓媽斥責了一頓,說她不該放這麼血腥的東西,會嚇壞外公外婆。

二人倒是打着哈哈,繼續用飲管喝竹蔗茅根水,告訴妹頭,即使全家人不用,也難以影響甚麼,幫助不了那些海龜。妹頭還嘗試說服甚麼,媽媽已放話讓她乖乖的。妹頭欲言又止,看向了哥哥,彷彿期待他會說些甚麼。而胡良呢,胡良溫柔朝她一笑,讓妹頭別掃了大家的興。他才不像妹頭般想得深入偉大,只是單純的,既然大家都繼續用了,他也只好繼續使用下去。反正最後,沒有人會把害死海龜的矛頭指向他的。

八時正,胡良終於到了酒樓,與許多親戚點頭打招呼,一一應對如流。姑婆說啊良仔當工程師有前途啊;表姨問他會否去澳洲exchange,她有朋友在那可照應;叔公說住宿舍準會交女朋友的,何時帶來見見大家?如此熱情親暱,彷彿他就是爸媽唯一的孩子似的。

說着說着,侍應端上了一碟鮑魚伴玉掌,那部長還邊招呼他們說這是南非鮑,熬得入味,鮑汁也香呢。胡良看着那碟鮑魚轉啊轉,一圍桌有十二人,鮑魚卻只有十枚,坐他右邊的親戚已舀了一枚到自己碗中。說時遲那時快,那碟子已轉到他的正前。他剛提起公匙,看着那棕褐色而柔韌的一顆顆鮑魚躺在鵝掌間,沾着蠔汁而滲出油光,開始想像,若是自己一把舀光了所有鮑魚到碗裡,再一口嚼光需要花費多少時間;而母親和席上的親戚們,又將擺出怎樣怪異而驚愕的表情。

  

梁莉姿 九零後寫作者,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獲文學獎多項,著有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明媚如是》及詩集《雜音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