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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平:流動的空間 ──讀劉以鬯的〈寺內〉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月號總第421期

子欄目:劉以鬯先生研究特輯

作者名:王小平

劉以鬯的〈寺內〉,創作於1964年。十年後,法國思想家亨利.列斐伏爾出版了《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引發了關於「空間轉向」的思考。頗具影響力的藝術評論家約翰.伯傑則在考察了諸多現代小說後宣稱,「這些思想界定了歷史決定論向後現代的轉折,並生動地宣告需要具有一種明確的空間化敘事。」(1)伴隨着對傳統時空觀念及其敘事的突破,現代小說體現出明顯的空間化敘事傾向。優秀的文學總是先於理論,儘管劉以鬯並不一定有「空間」理論的自覺,但卻以其對現代社會的深刻體驗、對現代藝術精神的直覺把握而在小說中表現出了繁複、多變的空間意識,這在〈寺內〉中有着充分體現,新銳的先鋒性以及豐厚的文學審美內涵,使之成為了現代小說空間敘事的典範之作。

 

1      時間的灰燼

以敘事戰勝時間,這是現代小說的魅力,通過對時間的淡化、改寫乃至摧毀,小說完成了自身的空間化轉向。在〈寺內〉中,對時間的複雜感受與書寫為小說敘事打開了更為豐富的空間。「鶯鶯,鶯鶯,死去的時間復活了。」(2)這是張生在與鶯鶯歡好之際的呢喃。之前曾為鶯鶯的退縮而深感痛苦的張生,此刻獲得了新生,而對「時間」的意識――最為纖細、敏銳的意識――最先產生。在這裡,時間不再是機械流動之物,它會死,因為情感枯竭,也會生,因為愛慾重燃。人的存在,既受制於時間,又能創造時間。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中寫道:「只要那些小齒輪在卡塔卡塔地轉,時間便是死的;只有鐘錶停下來時,時間才會活過來。」(3)心理時間不再聽命、依從於物理時間,而如同脫節的齒輪般自行運轉。藉着張生的呢喃,小說作者向我們展示,時間如何成為被「處理」的對象,如何在豐沛的青春愛慾能量中被拉伸、扭轉、延宕,並最終被戰勝,而在「寺內」這一封閉的空間中流轉、旋繞,而呈現出其另一種「真實」。

小說中,有時是通過對意識、細節的鋪敘,呈現心理時間的綿延不絕,從而在靜止、凝固的物理時間中創造出空間,使時間「空間化」。譬如,小說的第三卷寫到鶯鶯在別院中思念隔壁的張生,連續使用了三個相同的句式:

 

(「那牆並不高,他為甚麼不跳過來?她想。」)

(「那牆並不高,他為甚麼不跳過來?她想。」)

(「那牆並不高,他為甚麼不跳過來?她想。」)

 

幽怨的情思,狂熱的慾念,在這三個看似無意義重複的同形、同義句中漸次上升,心理空間的擴張、心理能量的增強與語言形式空間的延展融為一體,這是「有意味的形式」。小說中多處使用意識流――這一現代主義的經典手法――而不斷延宕情節,創造空間。例如,當張生被鶯鶯拒絕時,便有大段心理鋪敘,「錯愕。驚奇。希望被冷水淋濕。從樊籠裡出來的,複歸樊籠。月亮亮得很,像一個『?』……崔鶯鶯是一個謎,像四月的天氣。」內心的百轉千迴原本被摺疊於短暫瞬間,但作者卻以敘事的力量,將時間的細微褶皺處一一探測、延展、呈現。

柏格森認為生命過程並非物理時間所能涵蓋,生命在於其創造性,因而心理綿延與「生命衝動」才構成了世界真正的本質與現實,而外部客觀世界只是一種表象。短暫的時刻在「綿延」中有機融合,於是,人們得以在瞬間中把握永恆。〈寺內〉中的時空意識與此相通,且以奇崛的詩語顯現:「不斷暗殺時間的人,有慾望似脫韁之馬。」在寂寞、孤獨中流淌的時間乃是無意義的,被「暗殺」的,而那於時間洪流中由慾望所驅動的「脫韁之馬」,則是時間之喻與空間之喻的結合,既是要從空間中奔突而出,同時也是力圖擺脫時間的鉗制,將飛而未翔,於「在而不屬」的瞬間所包蘊的無限時空中,呈現出自足之態,如同古希臘的「飛矢不動」,又如馮至在《十四行集》中所深深體會到的,「隨時佔有,/隨時又放棄,/彷彿鳥飛翔在空中,/它隨時都管領太空,/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人之為人,其在宇宙間的渺小與偉力都在此間。〈寺內〉中的「脫韁之馬」,孕育着慾望對時間與空間的雙重叛逃。

有時,小說又以並置的敘事方式分割、扭轉時間,這種並置既包括意識的並置,也包括場景的並置。譬如,劉以鬯將意識流以不同人物間相互穿插的形式加以表現。小說第七卷中,輪流鋪敘鶯鶯與張生兩人的內心獨白,於是,時間的延展與分割同時進行,在重複並行、跳躍閃回中實現豐富、立體的空間畫面效果:「這個女人的感情,是坐在鞦韆架上的頑皮,張君瑞想。……他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崔鶯鶯想。」場景的並置則通過特殊的物理空間道具實現,比如「牆」:「隔一堵牆。這邊是西廂,那邊是花園。這邊是張君瑞,那邊是崔鶯鶯。這邊是饞嘴的慾望,那邊是會捉老鼠的貓。」在中國古典文化中,「牆」是一個饒有趣味的存在。牆頭馬上、紅杏出牆、禍起蕭牆、兄弟鬩牆、隔牆有耳……俱各內涵豐富。是物理空間的隔斷,亦是生活狀態、心理狀態的隔斷,牆內牆外、越與不越,包含着豐富、微妙的情感心緒,讀者對此一物理空間及其中所包含的心理空間當能夠意會。

小說作者亦有能力將意識與場景的並置同時進行。如第七卷中,一連十五個意識流段落,每段均以「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起句: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她是一個善變的女人,他想。但是她不會跟她的母親一樣的。剛才的種種,證明她連自己的感情也把握不住。她不會不愛我;然而她不敢。她有勇氣挑逗,卻沒有勇氣接受。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他是多麼有勇氣的男人,她想。如果我不那麼害怕,此刻已經獲得所有的快樂。但是現在,我不是一個快樂的女人――實在不是。我是非常憎恨那堵粉牆的。他有勇氣跳過來,我卻沒有勇氣接受。我憎恨自己!)

……

 

鶯鶯與張生的意識在暗夜中流動交錯、頻繁穿插。意識流是西方現代主義小說技法的特徵,而在劉以鬯這裡,卻又有着別樣的古典意趣。在《勞特里奇敘事理論百科全書》中,對「空間表現形態」詞條有若干說明:舞台藝術多採用場景(scene)方式,繪畫與電影等多採用描繪(depiction)方式,而文字敘述則多採用描寫(description)方式。但在〈寺內〉這部小說中,我們卻可以發現顯著的舞台藝術傾向。試看一段文字:

 

(你為甚麼對紅娘說那番話?)

(我喜歡你左頰上的酒窩。)

(莫非看透了我心境蕭索?)

(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誘出禁錮的青春            秘密。)

(為甚麼躲在太湖石畔看我燒香?)

(我看的是你,對燒香並無興趣。)

(為甚麼要說:不見月中人?)

(因為知道你無計度芳春。)

(你再挖苦人,我就離開大殿了。)

 

張生與鶯鶯在佛前的嫋嫋香煙中,無聲對白。熟悉古典文化的觀眾會知曉,這種場景在傳統戲曲藝術中是很常見的。在同一個舞台上,生旦各自面向觀眾唱白,營造出一種「同在而不通」的特殊藝術效果,將同一的物理時間、物理空間切割成兩個各不相通的時空體,而妙的是,其唱白又往往能互相呼應。〈寺內〉正是巧妙借鑒了傳統戲曲的藝術裝置,使「描寫」性的文字具有了「場景」效果,在最大程度上探索文學――這一時間的藝術――之空間表現性。

 

2      小說與詩

劉以鬯以小說聞名,卻始終不能忘情於詩。他十分重視J.M.科恩說過的話,「詩是使文學繼續生存的希望。」提倡以寫詩的方式寫小說,自承「在《酒徒》中嘗試使小說與詩體結合;也寫過詩體小說〈寺內〉。」「我嘗試用詩的語言寫中篇小說〈寺內〉。」(4)在《劉以鬯小說自選集》中,第四輯為「詩體小說」,〈寺內〉是唯一的一篇。

這種提倡,或許與對小說的危機感有關,「如果小說家不能像詩人那樣駕馭文字的話,小說不但會喪失『藝術之王』的地位,而且會縮短小說藝術的生命。」(5)文學終究是文字的藝術。所謂的思想內容、生命意識,只有落實到具體的遣詞造句、謀篇佈局中,方能得到有效的顯明。這裡實際上包含着對「五四」以來部分小說寫作的深刻反省,是作家敏感的語言文字意識的體現。在內地當代文壇,這樣的思考是在八十年代出現的,譬如汪曾祺訪問美國時疾呼漢字對漢文學的決定性作用。(6)從現代漢語文學發展的整體而言,劉以鬯在六十年代香港的思考與文學實踐,其意義不容忽視。

這段話寫於1979年。但在文學寫作實踐中則開始得更早。〈寺內〉中多有詩語,試舉幾例:

 

不是童話。不是童話式的安排。那位相國小姐忽然唱了一句「花落水流紅」。誰也不能將昨夜的夢包裹在寧靜中。每一條河必有兩岸。普救寺內的蝴蝶也喜歡花蕊。

不能囚禁青春秘密,魔鬼匆匆典押夢中的大膽。日落。日出。道場為亡魂而做。鳥攜秘密出籠。大殿的幽暗處,小飛蟲在嫋嫋的香煙中迷失路途。

香煙嫋嫋。幻想騎月光而去,星星不敢眨眼。有白色的種子落在心田上,春夜見不到善舞的驟雨。憂鬱是一個深淵,跌落在裡邊的,嘆息都沒有。

 

在文學諸種體裁中,詩歌的文體特徵使得它更少依賴時間的推進,而通過意象的並置、語言的跳躍而實現「文學性」,因而往往容易呈現出更多的空間結構特徵。這些詩句,有的是直接的情節描寫,有的則是對劇情的暗示、預言,有的則是對人物心理的象徵性描摹,也有的富於形而上意味。由於這些詩語的存在,小說情節被中斷、延宕,從而創造出豐富的敘事空間,以及文本內外的複義空間。此外,小說中的詩語具有突出的影像化特徵,這與劉以鬯受三十年代上海現代派小說家的影響或有聯繫,而彼時的寫作技法,與方興未艾的觀影風尚有關。通過視覺經驗的同步,從而引起強烈的聯想,並獲得某種啟示,與現代電影蒙太奇手法極為相似,這也驗證了劉以鬯所引述的Robert Scholes的論斷,「在面臨電影的競爭時,小說家必須放棄用小說『代表真實』的企圖,應該更多依賴文字的力量去刺激想像。」(7)這在作者自己的寫作中有着充分體現。詩語所具備的畫面感,與其本身所創造出的情節延宕性敘事空間相重疊,形成了豐富、立體的流動性空間效果。

另一方面,劉以鬯對詩的鍾情卻又並不僅僅是為了解救小說,還有對「文體」本身的探索,「通常,詩體小說用詩的形式寫小說;我寫〈寺內〉時採用相反的形式。」(8)陳國球亦指出,「劉以鬯正要告訴讀者他寫詩以外的不同文體,其實都可以看作是詩。」(9)〈寺內〉既是小說,同時也是一首詩,不僅僅以詩語入小說,且小說本身即體現出情緒節奏的詩性特徵。

三十年代上海的現代派詩人即提倡自由詩寫作,認為詩歌的音樂性不必體現為工整的韻律,而應以內在詩情的節奏來表現,紀弦後來在台灣提倡「現代詩」運動時即繼承了這一觀點,瘂弦等詩人也對此有所發展。瑞恰慈論詩時亦指出:「節奏,以及作為其特殊形式的格律,都取決於重複和期待。」在〈寺內〉中,即有着鮮明的內在詩情節奏。譬如,一些詩語在小說情節的起始與結束、以及中間重要的轉折處反覆出現。第一卷的開頭即寫道,「故事因弦線的抖動而開始。」春情萌動,「寺內的春色始於突然。」第三卷起始,「丁――冬――丁冬。弦線為故事的發展而抖動。」張生與鶯鶯情愫漸生,「春風吹開心門」。第六卷中,張生搬來救兵,然而老夫人卻食言,「心已迷失路途」,詩語如讖言再次出現:「丁――冬――丁冬。弦線為故事而抖動。」直至最後,大團圓結局,情緒極致飽滿,於是,「丁――冬――丁冬。故事為弦線的抖動而舞蹈,最後的音符在另一端找到老家。」不再是情節的「弦線」抖動,而是「故事」抖動,生命本身如花般綻放、震顫,「喜悅與喜悅在喜悅中舞蹈」,詩情節奏在翻轉句式中完美收束。小說之起承轉合渾然一體,儼然一首精緻的詩。類似的情緒節奏起伏,錯落有致,在小說中還有很多。

事實上,劉以鬯對於現代西方意義上的「小說」這一文體有着清晰的認知。在〈現代中國短篇小說的幾個問題〉中,他即指出,「長篇有長篇的寫法,短篇有短篇的特性。」並據此指出中國現代文學中短篇小說的不足,包括老舍、巴金等一些名家的作品。但較之因襲傳統,劉以鬯更注重形式的創新,譬如,認為趙樹理的語言是「活的語言」,且能「利用說唱技巧」,因而走的是「一條新路」,反而比穆時英更有創新性,因後者「受日本感覺派的影響太深」。(10)從這一評價中,足以見出劉以鬯對「創新」的重視遠重於「現代」。而打通文體之間的界限,將小說與詩結合,即是出於強烈的創新意識。

 

3      寺內•夢中

〈寺內〉如同一座現代主義建築,有着流動、立體的空間結構,其中有若干處機竅,實現時間與空間的交匯與變換,譬如寺廟、夢境。

巴赫金曾提及五種「時空體」(chronotope),分別為道路、城堡、沙龍客廳、小城、門檻。這是基於對西方小說的研讀,若對中國古典文學有所瞭解,恐怕會多加一個「寺廟」。〈寺內〉這一標題,似已明顯流露小說作者對寺廟這一獨特的「時空體」的敏感。小說開頭,以一隻「頑皮的小飛蟲」的振翅而飛,引出「寺」字,隨即寫道,「『廟門八字開』,……短暫的『――』,藐視軌道的束縛。」寺廟在短暫的迎來之後隨即封閉,構成一個與外界相隔斷的空間。在這個獨立的世外空間內,慾望在生長:「春在神壇底下打盹,忽然睜開眼睛。」「普救寺裡的蝴蝶也喜歡相互追逐。」作者更以並置的畫面凸顯這種奇異的、看似矛盾卻又並行不悖的存在:

 

袈裟與道袍。

四大金剛與十八羅漢。

磬與木魚。

香火與燈油。

崔鶯鶯與張君瑞。

攻與被攻。

 

作者在這似詩又非詩的文體中,一一羅列「無情」的客觀物,將其編織成有情的空間,以不易察覺的方式令人體味那莊嚴、肅穆的環境限制下熾熱的、奔突的情感。戒律,往往成為誘惑的起始,而寺廟,則是最佳的地點之一。在元明清文學敘事中,寺廟往往是清規戒律、世俗慾望糾纏之地,《西廂記》亦不例外。戲曲本事中的普救寺,是佛門淨地,卻亦有閨閣,香燭之氣與慾望之火纏繞蒸騰,男女情事於其中搖曳多姿,寺內充盈、流溢着豐沛的青春愛慾,蓬勃的生命力在佛像垂目注視中滋長、蔓延,構成了一幅頗具現代主義風格的畫面。普救寺原意為普渡眾生、救民水火,而愛慾作為生命意志之一種,豈非也是渡人兼自渡?古典與現代,入世與出世,其間之機變,衍生出〈寺內〉文本背後的形上空間。

王實甫的《西廂記》是元雜劇的「壓卷」之作,改編自元稹的《鶯鶯傳》,將一個愛情悲劇改寫為團圓喜劇,體現了對個體生命慾望的充分肯定。劉以鬯的〈寺內〉沿用這一結局,認同並進一步渲染、強化愛慾心理,在內容上與《西廂記》「本事」並無太大變化,卻又自出機杼,不僅繼續凸顯現世慾望對清規戒律的戰勝,「神仙們耐不住天庭的單調,紛紛用眼睛捕捉人間的新鮮。」且增添了一個饒富趣味的情節,即老夫人做夢。

老夫人是鶯鶯之母,在《西廂記》中是清規戒律的化身,亦是戲劇情節衝突推進的重要人物。而小說〈寺內〉卻以現代精神分析手法重塑人物形象,對之進行戲謔、改寫。於是,在反悔婚約、拷紅之後,老夫人「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在夢中,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喜悅。」夢境着實荒唐,她與一個年輕男人春風一度,而那男人竟是張生。關於歡愉的體驗,小說中的這一段描繪風致動人:

 

山是不存在的。河是不存在的。房屋是不存在的。石橋是不存在的。」

「在夢之國土上,只有一顆心。」

「惟其如此,她見到了山。她見到了河。她見到了房屋。她見到了石橋。

 

在心象世界,具象生活所賴以存在的一切物理空間都可以成為虛無,卻又隨時可以依着需要而再次顯形,自然,這種重現已承載了別樣的情感形式。山還是山,卻已不再是那山。白先勇說,「不信青春喚不回」,以情的力量、愛慾的力量召喚逝去的時間,即將乾涸的生命之泉重又淹然欲漫。《牡丹亭》中的方生方死,在當代《西廂記》中亦有還魂,其中所隱含的,是現代人對愛慾之強大能量的執念。

在敘事藝術的創造性活動中,夢是一個極具力量的模式,它能夠聯結過去、現在與未來。與施蟄存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多篇心理分析小說相比,劉以鬯的〈寺內〉強化時間維度,產生了更為豐富、立體的時空效果。夜晚,「歌聲自遠而近,原來是千百年後的勇敢歌手。」老夫人的夢起始於時間的反轉,來自於千載之後的生命信息的傳遞。於是,小說作者將「未來世界」帶入老夫人的夢中,使她得知,有那麼一個時代,物質可以購買時間,老去的婦人能夠以黃金換取青年男子的愛情。這時代,彷彿似曾相識,那是作者記憶中三十、四十年代的上海,亦是行文時所身處的五十、六十年代的香港,或許,也正是我們所處的當下。小說作者慷慨地將這一世界展示於老夫人,繼而窺探其內心,「老夫人只希望生存在千百年後的那個荒唐年代。」「醒來始知黃金的無用。」小說作者是說夢人,亦是做夢人,「沒有距離。沒有空間。兩個夢,攜手舞向空間。夢的內容永遠是荒唐的,尋夢者在夢中做了另外一場夢。」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此生他生,真幻莫辨。千載之下,劉以鬯遙想普救寺中的舊夢,而在「寺內」,在夢中,老夫人則在敘事空間中與未來相遇,重獲青春。時間與空間均已消融,被納入了夢中――這一須彌芥子的世界。

然而,「從夢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現實』。」在小說中,於不經意處,敘事者的聲音兀自響起。作為一個現代小說家,劉以鬯有能力帶領讀者入夢,亦有能力使讀者了悟。這使我們想起張愛玲那富於意味的《傳奇》封面畫,古代仕女在幽幽地玩骨牌,彷彿是很家常的一幕,可是在欄杆外卻出現了一個現代人,像鬼魂一般,好奇地孜孜往裡窺視。劉以鬯的〈寺內〉,便是一個現代人經由諸種敘事手法交錯而架構出的取景框,從中看取、捕捉那似乎已消逝的古典風景,且又藉着這一抹逝去的風景,為逼仄的現實打開了豐富的多次元時空。

 

【註】:

1      J.Berger,1974:The Look of Things,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轉引自愛德華.W.蘇賈:《後現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王文斌譯,頁35

2      論文中所引文本均出自劉以鬯〈寺內〉

3      威廉.福克納《喧嘩與騷動》(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李文俊譯,1984),頁96

4      劉以鬯《劉以鬯小說自選集·自序》(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頁3

5      劉以鬯《短綆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5),頁81

6      郜元寶《漢語別史》(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頁259

7      轉引自劉以鬯《短綆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5),頁76

8      劉以鬯《劉以鬯小說自選集.自序》(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頁3

9      陳國球〈詩人劉以鬯――讀劉以鬯《淺水灣》作品劄記〉,《香港文學》,第403期, 20187月,頁9

10    劉以鬯《短綆集》(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5),頁102

 


王小平 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上海師範大學對外漢語學院副教授,著有《光復初期赴台知識分子初探》等,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外文學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