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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 : 演講體散文:賈寶玉:從癡愛、泛愛到無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孫紹振

我甚麼都敢講,信口開河,都敢,但是《紅樓夢》不敢亂講。為甚麼?這個經典是太豐富,太精彩,太神秘,太複雜了,直到現在為止,不但我沒有完全看懂,我看魯迅啊,胡適啊,俞平伯,那些大師,還有我的老師吳組緗先生,我覺得,好多地方都沒懂。但是,好像,好像,關起門來,在這裡,可以吹一下,比他們多懂了一點。(笑聲)不要笑嘛,魯迅當年寫《中國小說史略》,才四十多歲嘛,胡適當年弄《紅樓夢》考證,才三十歲左右呀,可老夫今年七十有七啊,在大學裡,他們還只能算是中青年教師哦。(大笑聲)老夫不但比杜甫的最高指望還多了七歲,而且比杜甫的學問大得多了,杜甫懂得黑格爾、馬克思、康得、德里達、福柯嗎?懂得莎士比亞的「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嗎?杜甫讀過《紅樓夢》嗎?杜甫會到互聯網上查資料嗎?(大笑、鼓掌聲)都沒有。有人可能覺得我太狂妄了,我可以坦率地告白,我狂而不妄。(大笑聲)

讀《紅樓夢》啊,就是對自己智慧的考驗。小人物要有排除大師們誤讀的氣魄,就要有獨立的、從直覺、初感直接形成觀點,構成邏輯系統,這是嚴峻的考驗。我向來是認為自己這方面有點優勢的(笑聲)。最近陸陸續續又鑽研一番。信心反而好像又有點不足了,有點心虛了。(笑聲)怎麼搞的,這個曹雪芹生在十八世紀,他那麼聰明,照魯迅先生的進化論,應該一代勝過一代麼,現在好像應了九斤老太所說的一代不如一代了。但是我還是想通過講座來磨煉我的智慧。

歌德說過,說不盡的莎士比亞,我們也是說不盡的《紅樓夢》。這說明甚麼問題呢?作為經典文本,它是民族智慧的、情感的、哲學的、生命體驗和藝術表現的結晶,積澱着整個民族文化的精華。解讀經典文本是民族智慧的歷史的祭壇,每一個時代的人都把自己最高的智慧奉獻到這個祭壇上。當然,也免不了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出現大量廢話、蠢話。我非常不耐煩某些研究《紅樓夢》的文章。怎麼搞的?本來很簡單的事情講得很複雜,本來很複雜的事情講得很簡單,一輩子吃《紅樓夢》的飯,越吃頭腦越昏了。但是畢竟江山代有才人出,我雖不是才人,可還是敢於在這個學術祭壇上燃燒一下,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可能比有些蠢話還好一點。其中也許有些智慧的光彩,讓你們一輩子忘不了(笑聲),也未可知。

 

1 《紅樓夢》的主題:男性接班人的危機

魯迅曾經講過一句很有名的話,一部《紅樓夢》,不同讀者看到的東西是不同的。他說,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才子和佳人呀。纏綿悱惻嘛。革命家看到排滿,流言家看到宮闈秘事。他講的是所謂索引派,裡面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特別是康熙皇帝跟董小宛的戀愛故事。今天就不去浪費時間了。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胡適、俞平伯這些紅學的人說,作者是把真事隱去以假事,以虛構,寫他的自傳。到了五十年代呢,主流意識形態是階級鬥爭推動社會發展。用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解釋《紅樓夢》,結果就把《紅樓夢》說成是意識形態的鬥爭。李希凡、藍翎,寫了批評俞平伯的文章,引發了批判胡適思想的運動。李希凡他們說賈寶玉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新生力量的代表,其核心乃民主平等觀念的萌芽。毛澤東乾脆說,《紅樓夢》就是姓賈的,姓薛的,姓史的,姓王的四大家族興衰敗落的歷史。階級鬥爭,有好多條人命啊。最近我看到台灣的叫杜鵬程教授,總結說《紅樓夢》有人認為是毀僧謗道的小說,裡面的僧道都是比較愚昧的。空空道人那,渺渺大士啊,通道的賈敬啊,一直煉丹,煉丹就是煉毒,把自己毒死了。還有趙姨娘做的那個迷信活動,詛咒賈寶玉和王熙鳳,讓他們發瘋了,都是對道教迷信活動的批判。我做大學生的時候,看到郭沫若的文章,其實不是發瘋。郭沫若是學醫出身的,他根據症狀,斷定是得了猩紅熱。(笑聲)有的說是崇仰儒家的,還有說崇仰佛教的。最近,有一位女教授突發奇想,說《紅樓夢》的主題是女權主義。殊不知女權主義是二十世紀中葉興起在歐美的政治運動。作為文化思想應該是女性主義(femalism),這位女教授大概是想讓林黛玉在死了二百多年後復活,去華盛頓領導遊行,高呼「打倒賈政」的口號吧。(大笑聲)對這些五花八門的學說,如果很系統地一一介紹,你們肯定會感到煩死了。(笑聲)

這麼多說法,令人莫衷一是,真是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麼孫紹振看到甚麼呢,我是用帶電的目光,高貴地透視了一番(笑聲),看到了封建大家族的接班人的危機。人的危機,人的精神的危機,人的生命力的危機,人的能耐的危機,尤其是男人,男性接班人的危機。這種看法,我是全國第一個。(大笑聲)也是世界第一個(大笑聲,掌聲)誰說中國缺少世界第一呢?鄙人可能就是一個。(大笑聲)

這個大家族的祖上功勳蓋世,是戰場上血拚出來的,才有寧國公和榮國公兩府,「水」字輩,寧公演,榮公源。第二「代」是代字輩,榮國府是賈代善,也就是賈母的丈夫。第三代則是「文」字輩。老大是賈赦,還可以承襲他祖父的勳爵。賈赦的弟弟,賈寶玉的爸爸賈政,就不能夠承襲了,照理應該是去科舉考試,去考一個官,是吧?這有難度,皇帝同情,就賞了他一個「主事」,後來升任到「員外郎」,屬於正員以外官員。可能是有職務,沒有編制。是不是?我沒有把握。寧國府那邊呢,到了第三代是賈敬,成天在廟裡修道,妄求長生不老,不管事。第四代乃是「玉」字輩的,寧國府那邊是賈珍,輩分和賈寶玉是一樣的,賈珍吃喝玩樂,尋花問柳,在《紅樓夢》的原稿裡,跟他的兒媳婦,賈蓉的老婆秦可卿通姦,這是亂倫嘛,被發現了,秦可卿上吊死了,回目上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後來刪節了。(1)這真是腐爛得可以了。第五代是草字頭輩的,賈珍的兒子賈蓉,弄了個尤二姐、尤三姐,父子兩個一起鬼混。整個賈家的男人一代一代的垮下去。既沒有道德,又沒能耐,更沒有責任感。賈家兩府,爛得最嚴重的是寧國府,這是曹雪芹說明了的:「箕裘頹墮皆從敬」,「」就是賈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就是寧國府。寧國府在腐爛之中,沒有一個人感到這危機。而榮國府卻稍有不同,賈政有危機感,他還想振興祖業。曹雪芹給賈政命名的諧音是假正經,可能太苛刻了,其實我覺得不是假正經,真有點正經的,比較正統就是了。

賈政有嚴重的危機感,主要是接班人的危機。長房賈赦的兒子賈璉,就是王熙鳳的丈夫,浪蕩的淫棍,沒甚麼當官作宰、治家的能耐。唯一的希望就是稍微正經一點的賈寶玉。他不能世襲爵位了,只能通過科舉考試。不過光是考秀才也是很有淘汰率的。賈政拿錢給他捐了一個,讓他直接參加舉人的考試。在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之時,作者借警幻仙子的口轉述寧榮二公在天之靈所囑: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寶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子孫雖多,竟無一個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秉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2)

 

男性後生都沒甚麼希望了,就是賈寶玉比較有希望,希望你警告他一下,不要沉湎於女色,好好的承擔起責任,振興家業。這個唯一像樣的男性,在第二回,冷子興說他「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但是,不願意讀八股文參加考試。認為那些考試的人都是「祿蠹」,祿就是俸祿,就是拿官方工資,蠹就是蛀蟲。連跟他們談話都懶。

賈府接班人不僅是品行的危機啊,而且是能耐的、運用權力的危機。譬如說,秦可卿死了,做喪事要有很大的排場,要安排幾百個人的分工。整個寧國府,居然沒一個男人具有管理的能耐。在這邊榮國府,本來應該是賈璉去管事的,但是,這個傢伙完全是個二流子,那怎麼辦?只好把王熙鳳請過去,說明甚麼呢?男性接班人的精神的危機,能力危機,生命力的危機。那麼多男性還不如一個文盲女人會運用權力。這在封建社會叫甚麼呢,叫牝雞司晨,牝雞是母雞,司晨就是打明,本來這是公雞的職責,可男雞的品種退化了,只好讓女雞承擔。我聲明一下,牝雞司晨,是兩三百年前的事,沒有性別歧視的意思,請女同學不要誤解(笑聲)。

曹雪芹大筆濃墨地展開潛在的雙重矛盾,第一,非常豪華的喪禮,卻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具有掌控這樣繁重事務的能耐。第二,雖然這麼豪華,但是,經濟上早就入不敷出了。也就是所謂「內囊」上早就空虛起來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歷年都是虧空,寅吃卯糧,可排場不能不照舊,稍有減省,面子上就過不去。危機的嚴重性在於,從經濟到人才都沒有未來,但是,誰也不在乎,誰也沒有危機感,就是王熙鳳有弄權的智慧,也只能照這個慣性向崩潰的深淵滑下去。

這種向深淵下滑的危機,卻是在表面上最奢華、最輝煌、最光彩的時刻發展到最嚴重。在這「忽剌剌大廈將傾」之時,卻來了個賈妃省親造大觀園的盛舉。前後花了大約五六萬両銀子。這是多少錢?讓你們感覺一下吧,劉姥姥進大觀園,人們捉弄他,讓他吃鴿子蛋,但給她銀筷子,劉姥姥一夾就掉到地上,她要去撿,馬上就有下面的人處理掉了。劉姥姥得知一個鴿子蛋值一両銀子,一個菜二十多両,劉姥姥感嘆了:二十多両銀子,夠我們莊戶人家過一年的了。那麼,賈家的經濟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呢,第八十八回,管家的周瑞講,「奴才在這裡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3),平時動不動就是二百両三百両的花,光是讓賈芸種花,就二百両,小尼姑,原來放在大觀園裡,元春省親完畢,送回庵裡去,又二百両,到於宮裡太監來「借」,動不動上千両的花。經濟危機越來越嚴重,誰都不關心,不擔心,就這麼醉生夢死。賈政是掌管這榮國府家族的家長,也稀里糊塗,第一百零六回,等到抄家事發,「管總的家人將近來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裡花用,賬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了不得!我打量雖是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裡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情,為甚麼不敗呢』」。(4)寅吃卯糧,這個時辰把下個時辰的錢吃掉了,這個月把下個月的收入吃掉了,今年把明年的花掉了。這有點像美國人那個信用卡,這個月把下個月的工資花掉了,但是,人家是有下個月的收入來保證信用的,你一連幾個月收入抵不上,你的信用卡就作廢了。

賈政說,到這種情況下,還不把國家的俸祿當一回事,意思就是賈寶玉都不想做官,這個錢哪裡來呢,怎麼來挽救這個經濟危機呢,所以說,《紅樓夢》的第一個高潮,就是賈寶玉挨揍,賈寶玉跟金釧兒開玩笑,其實沒多大事,金釧兒被趕走,自殺了,又加上寶玉在外面和一個戲子交往,弄得比賈府還有權勢的派人來興師問罪。賈政鬱積已久,就下狠心把賈寶玉往死裡揍,打得躺在那不能起牀了。為甚麼那麼狠,那麼毒?接班人危機,唯一的有希望的人,他不想高考,他沒有光宗耀祖的責任心,這個家族沒有未來了,完蛋了。

賈寶玉和賈政的矛盾,在於賈寶玉既沒有危機感,也沒有責任感,厭惡八股文,不走仕途經濟之道。經濟的意思是經國濟世,所以蔣介石的兒子才叫做經國呀。經國濟世,是男性接班人的天職,而他厭惡男人,專門在女孩子堆裡混。他對女孩子的評價,可能是全世界最高的,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超過。西方騎士文學,最基本的精神是忠於王室,為女性去犧牲,但是還沒有賈寶玉這樣,對女性作絕對化地讚美。他最著名的話,就是,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看見女人呢,就覺得整個眼目清涼,看見男人就是感到污濁。(第二回)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結婚之前,結了婚就壞了,光輝就沒有了。他覺得在女孩子堆裡,在大觀園裡邊,最自由,最幸福,最快樂,最乾淨,離開了大觀園,就感到惡濁不堪。

賈寶玉在大觀園女兒國裡,拒絕去沾染祿蠹,就擺脫了經國濟世的壓力,獲得了自由,但是從根本上說,他這樣一來,就失去女兒國的經濟基礎,女兒國就要崩潰。但是,他之所以能做女兒國的君王,這是因為,他的先人,他的父親在做祿蠹,承擔着經國濟世的事業。

 

絕對專一的「情癡」和心理「錯位」

賈寶玉拒絕仕途經濟,他的精神集中在愛情上。其特點是絕對的、專一的、排他的,不可替代的,除了林黛玉,即使換了薛寶釵那樣美麗端莊的人物,也是要發瘋的。

大觀園裡邊女孩子都很漂亮。漂亮集中在兩個人身上:林黛玉和薛寶釵。在我想像中,薛寶釵應該更漂亮。林黛玉雖然漂亮,但是太瘦,那時還沒有今天才時髦的「骨感美人」之說,當然也沒有減肥的風氣。(笑聲)林黛玉嬌嬌滴滴,弱不禁風,多愁善感。因為心眼太細,把感情看得太重,過敏,多疑,胃潰瘍,失眠,神經官能症,還有肺結核。薛寶釵,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當然更漂亮,很健康,比較胖麼,應該說比較豐滿的,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比較性感的(大笑聲)。賈寶玉為甚麼對林黛玉情有獨鍾?林黛玉一生悶氣就哭,一不如意就哭,拿賈寶玉出氣,賈寶玉不檢討,當然哭,檢討了,還是哭,翻來覆去,反正是,拿賈寶玉當受氣包。在那男權社會中,這是很奇特的。賈寶玉在林黛玉面前,不但沒有男性的優越感,更談不上平等,有理沒有理,都先承認自己不好,一味自貶,自貶有時達到自卑的程度,在林黛玉鬧得很兇的時候,賈寶玉連男性起碼的自尊都沒有了。第二十八回,林黛玉不理他了,賈寶玉這樣說: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着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着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升。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託生呢!(5)

 

賈寶玉求饒,犯不着這樣糟塌自己嘛!不要說是當時女人是男人的附屬品,就是在現在,男女平等了,也很少有男孩子這樣自輕自賤,這樣沒有自尊,這樣不要臉的(笑聲)。這簡直是無條件投降嘛(笑聲),實際上,比無條件投降還糟。你想想看,不管有錯沒有錯,都是自己錯,不管錯大錯小,都懇求林黛玉「教導」,而請求體罰,「打我幾下」,請示責駡,「罵我兩句」。條件僅僅是林黛玉不要不理睬他。你們看看,賈寶玉這樣還像個男人嗎?(笑聲)這就是賈寶玉愛情的特點,《紅樓夢》第二回將之概括為「情癡」。賈雨村說到像寶玉這種人:

 

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6)

 

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說明,情癡者,並不是真癡,在通常情況下,「聰俊靈秀」是超越「萬萬人之上」的,但是,一旦到了情感世界,從世俗眼光來看,就「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了。這一點,諸多評點家也是心領神會的。第五回,甲戌本側批:「貴公子不怒而反退,卻是寶玉天分中一段情癡。」(7)第十九回庚辰雙行夾批:「極不通極胡說中寫出絕代情癡,宜乎眾人謂之瘋傻。」(8)「絕代情癡」,至情之情,在眾人,在局外人看來,是「極不通極胡說」,「謂之瘋傻 。第十八回,庚辰雙行夾批:「按理論之,則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以兒女之情論之,則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係今古小說中不能道得寫得,談情者不能說出講出,情癡之至文也!」(9

這裡強調的是,第一,是理與情的矛盾,從世俗眼光觀之,是無理的,庸人自擾,但是從兒女之間,則是合情的;實際上是說,純粹的真正的愛情是非理性的。第二,這種兒女情感,不但今古小說未能表現,而且「談情者不能說出講出」,這才是「情癡之至文」。

「情癡」是不講理的,這一點可能是中外皆然。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第五幕第一場借希波呂特之口這樣說:「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想像的產兒」(the lunatic ,the lover ,and the poet are of imagination all compact)莎氏的意思不過就是說詩人時有瘋語,瘋語當然超越了理性,但近於狂,狂之極端可能失之於暴,而《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癡語」超越理性,不近於狂暴,更近於迷(癡迷)。癡迷者,在邏輯上執於一端也,專注而且持久,近於迷醉,即所謂執迷。照理說,癡迷、執迷,是一種歡樂,一種幸福感,但是,不管賈寶玉多麼癡迷於黛玉,可林黛玉總是歡樂不起來,總是哭,委屈了哭,被寶玉感動了,也是哭。沒有把握要哭,有了把握也是哭。其實,在愛情的癡迷上,黛玉和寶玉是一樣的。但是,寶玉的性格核心乃是着迷於癡,癡之極乃瘋,而黛玉則是着迷於悲,悲之極而泣,而殞。黛玉的執迷總是痛苦多於歡樂,即使偶有歡樂也是轉化為悲苦。眼淚是流不完的,為了突出這一點,曹雪芹虛擬了一種因果的必然性:說林黛玉前世是絳珠仙草,賈寶玉前生是神瑛侍者,每日為仙草澆水。林黛玉今生的眼淚就是償還賈寶玉前世所澆的水的。你們想想,每天一大壼,加起來,沒有一條小溪,也有幾大缸了。可是林黛玉的眼淚,雖然像自來水,但是,並不是非常豪邁地嘩嘩而下,而往往無聲的,就是一滴也要慢慢積纍,最後非常優雅地落下面頰,所以就沒完沒了,這兩個人的愛情就在哭哭啼啼中嚐盡甜酸苦辣。

薛寶釵呢,不但很漂亮,性格也很大方,上上下下還很得人心。曹雪芹在第五回中,這樣介紹她:

 

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然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比黛玉得下人之心。便是那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10)

 

寶釵從來不像黛玉那樣動不動就和寶玉發脾氣,鬧矛盾。性格這麼隨和,人緣這麼好,為甚麼賈寶玉就偏偏不愛她呢?在一段時期,主要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主流的權威理論是,在賈寶玉要不要參加科舉,走仕途經濟之路這一點上,兩人判然不同。這一點,我們講薛寶釵的時候,再詳加分析。寶玉挨打,林黛玉也哭着勸過賈寶玉「你從此可都改了吧」。(第三十四回)和賈寶玉有過生理關係的襲人也威脅過他,說是要回家出嫁了。賈寶玉就嚇得不得了。就求他不要走。襲人就提出條件:要好好讀書,不要罵甚麼祿蠹之類的,聽父親的話,走仕途經濟之路。賈寶玉一口答應,還說,那些話是年紀小,不懂事,從今以後,都改。這樣的思想分歧,並沒能影響他和襲人的親密關係。(第十九回)(11

賈寶玉選擇林黛玉,完全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性所能完全解釋的,這在中國古典詩歌理論中叫做「無理而妙」,「入癡而妙」(12)愛情就是不講理的,是無理的,是癡迷的,講理的,像薛寶釵那樣理性的,就沒有愛情。走不走仕途經濟之路,是理性的,和無理的愛情的癡迷的關係,不是那麼必然的。賈寶玉選擇這種無理,這種入癡,就是在通常的人際交往中也是很難解釋的。林黛玉那麼不好侍候,對賈寶玉,每每沒來由地怪罪(「歪派」),諷刺、挖苦,可寶玉就是心甘情願,受她的折磨。一旦發現這種折磨可能結束了,就活不成了。第五十七回,紫鵑為了試探寶玉,說林黛玉遲早是要離開賈府的,理由是,「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 而且把時間說得很緊迫:「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只不作聲。」寶玉就發傻了,「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着;倒了茶來,他便吃茶。

一聽說林黛玉要離開,就癡了,神經不正常了,醫生說「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到後來。讓薛寶釵冒充林黛玉當新娘,賈寶玉發現了以後,當着薛寶釵的面,就毫無顧忌地大哭大鬧起來,說是要和林黛玉睡到一起,死也死到一起。這種癡迷無疑是絕對的、專一的,不可替代的,不要命的。

賈寶玉這樣不顧體面,不顧身份,如果林黛玉也和賈寶玉一樣,兩情相悅,心心相印,水乳交融,這就跟唐宋傳奇、宋元話本中的《倩女離魂》,《碾玉觀音》一見鍾情,生死不渝差不多了,那麼《紅樓夢》在藝術上也就沒有多大出息了。但是,《紅樓夢》中最精彩的地方,最經得起欣賞的就是,這兩個癡愛者,卻往往吵吵鬧鬧,忍受着無限的痛苦。

《紅樓夢》的偉大發現就在於越是相愛越是互相折磨。即使賈寶玉在行為上,在語言上有極其明確的暗示甚至表白,二人是有基本的默契的,但是,林黛玉還是時時刻刻警惕,《紅樓夢》的精彩就在於:讓這一對癡戀者陷入苦戀,不斷地在心理上,語言上,發生「錯位」,而且讓這種錯位時不時地衍生,連鎖性地運動、發展。這一點,《紅樓夢》第二十九回,有明確的交代:兩個人相愛,但是沒有把握,又不便明說,寶玉「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黛玉則「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

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裡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如此看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如此之話,皆他二人素習所存私心,也難備述,如今只述他們外面的形容。(13

「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對相愛者的心理錯位的深刻分析,但是並不是《紅樓夢》的特長,曹雪芹坦承自己對於相愛的人物內在的「私心」是難以「備述」的。純用西方小說的心理分析法,這麼一些話,沒有甚麼生動的,而在《紅樓夢》作者看來,心理分析,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是不可靠的。第三十六回,作者就對「寶玉心中所懷」明言抱着「不可十分妄擬」(14)的態度。故《紅樓夢》中一些涉及心理的語言,十分簡短,其功能,也只是說明性的。看得見,摸得着的,那就是行為和語言,主要在對話和動作上。二十九回罕見地點明「如今只述他們外面的形容。」無心於心理描寫和分析,把重點放在外部可感的動作和對話上,在作者是自覺的。這種寫法,是中國史家筆法,不事心理描寫,專以記言,記事取勝。正是因為這樣,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不到關鍵之時,都不直陳胸臆,心口如一,總是旁敲側擊地暗示。一對絕對相愛的戀人,總是深深陷入不斷衍生的心理錯位之中:錯位的幅度不斷運動,時而擴大,甚至在口頭上撕心裂肺,破裂的邊緣,時而縮小,到心有靈犀的程度,但是,在口頭上,仍然保持距離。

林黛玉對賈寶玉總是無端指責,用紫鵑的話來說就是明明白白的「歪派」賈寶玉,對薛寶釵則暗攻。絕對的愛,有時變成絕對無情的話語,但絕對無情恰恰因為把情感看得絕對重要。把話說得刻薄,正是把情感看得高於一切的結果。這就把愛情變成對所愛者的折磨,同時也是對自己的折磨。即使到四十回以後,林黛玉已逐漸明確薛寶釵不是競爭者,不是情敵,也改變了對薛寶釵「藏奸」的成見,而薛姨媽,又說起,賈母覺得林黛玉和賈寶玉是一對。但是,不管怎樣,林黛玉就是不放心。動不動就有所諷喻。即使明明賈寶玉是愛意,她也歪扯上寶釵。把最深刻的愛意變成進攻,一切複雜的、微妙的、現場的、鬱積的、都集中表現在林黛玉帶着機鋒的對話中。比較典型的是,第十九回,寶玉在黛玉身上聞得一股幽香,問甚麼香,黛玉冷道:「難道我也有甚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這本來是寶玉對黛玉的欣賞,黛玉卻含沙射影到寶釵身上去。這可以說,講出黛玉和寶玉對話語義錯位的規律。其精彩在於三個方面的因素:第一,從客觀環境上來說,不可緩解的警惕性,危機感;第二,從林黛玉主觀上來說,這不僅是為了防禦,為了嘴上痛快,為了在寶玉面前建立一種心理優勢。樂意看到賈寶玉的馴服,讓寶玉更大限度地流露出真心,無理的「歪派」幾乎成了一種本能;第三,也許更為重要,這是小說藝術決定的。小說和詩不一樣,在詩中相愛的人可以心心相印,而充滿了詩意,如果把心心相印搬到小說,就沒有人物性格可言了。只有讓相愛的心心相錯,而且讓這種錯位造成無休無止的相互折磨,才有人物心理的深層奧秘透視,也才可能超越一般才子佳人小說的歷史水準。

第二十二回,兩人又吵了,寶玉無法獲得原諒,只好先離開,林黛玉見他去了,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這話說得非常狠,非常絕情,但是,內涵很豐富,言內之意是,從此不來也好。言外之意,則是威脅:你這樣一走,嚴重的後果是,從此一刀兩斷。

第二十八回,寫到林黛玉到賈寶玉門前,丫頭們誤會沒有開門,林黛玉懲罰賈寶玉,對賈寶玉不理不睬。弄得他「摸不着頭腦,少魂失魄」,對她說「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黛玉和寶玉溝通了,明白是「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寶玉接着又發誓,要是有意如此「立刻就死了!」這樣錯位不是重合了麼?主人公不是可以卿卿我我了嗎?但是,曹雪芹即使在這種明明可以心靈無間的地方,讓林黛玉的話語中,帶着鈎子:

 

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甚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着抿着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紅樓夢》的偉大天才就在於此,他不但在整體上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且在片斷的場景中,也要保持錯位,哪怕是心照不宣的錯位,不讓絕對愛情享受心心相印的幸福。賈林的愛情總是充滿心與心的錯位造成的苦楚,但是,為甚麼又生死不渝,纏綿不已呢?這裡的「又是咬牙,又是笑」中,透露着答案。無理地牽扯到寶姑娘、貝姑娘,純屬調笑性質。正是因為這樣,眼淚浸透了的愛情才並不完全是痛苦,而是在心照不宣地增進幸福感。

對於林黛玉來說,愛情就是獨佔賈寶玉的一切感知,甚至連賈寶玉多看薛寶釵一眼,也會引起她帶着警告意味的調侃。林黛玉見風就着火。即使賈寶玉明明白白告訴她「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15)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即使發出「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這個的咒語來,也還是不能解脫林黛玉的警惕心。弄到賈寶玉對他說出,「你死了,我當和尚去」。這樣明確的誓言,本該是最能使她放心,把他和寶玉之間理解的錯位幅度縮小到等於零,也就是完全重合,錯位消失的,但是,林黛玉現場的反應,恰恰相反,而是:

 

林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甚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

 

對這樣明確的表白,林黛玉反而很正統地譴責寶玉,還嚴厲到要公開化的程度(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這不是錯位的幅度擴大到危險的地步了嗎?但是,並不是,為甚麼呢?第一,從客觀環境來說,提醒寶玉這樣明白的表態風險太大了。所以「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一聲兒也說不出來。」第二,從林黛玉主觀心理上看,她當然是樂於聽這樣的表白的,是最明確的甜言蜜語,但是,她的警惕性超越了對這種甜言蜜語的享受:再甜蜜也不能這樣「造次」哦,這樣公開化,太魯莽了呀。你這傻瓜!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傻鱉」啊,(大笑聲)。如果真是這樣,把這話告訴別人評理,公開化,對林黛玉有甚麼好處呢?這句話的精彩在於,表面的絕情,內在的動機是維護愛情。在這一點上,賈寶玉並不傻瓜,不太SB,立即感到「造次」了,臉紅了。寫到這裡,不是很夠了嗎?第三,但是,在曹雪芹看來,兩個人完全心領神會對於小說藝術是不利的。不能讓戀人絕對親密無間,就是意會了,也不能在口頭上說出來,還要讓這兩心心相印的人物保持最後哪怕是最後一點的距離。曹雪芹的天才就在於,在這樣一個關鍵場景中,並沒有讓這種錯位幅度靜止化,而是讓它運動着,變化着,在瞬息之間,擴大,縮小,在縮小到一定限度之時,又讓它保持心照不宣的、微妙的錯位。不過用的不是剛才那樣明確的語言,而是一句沒有說完的話。

 

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便咬着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手帕子來擦眼淚。

 

口頭上的譴責和行動上的親切(咬着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這還不夠,曹雪芹又讓黛玉說了半句話。「你這――」這半句話比之整句話內涵要豐富深邃得多了:這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呀!你這傻鱉!(大笑聲)寫到這裡曹雪芹的才氣還沒有用完。作為小說家,他不會心慈手軟,硬是不讓兩個人就此親密起來,而是讓賈寶玉感動得流下淚來。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雖然哭着,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着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着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寶玉懷裡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自泣。

這樣「一摔」的動作,顯然和前面的威脅有截然相反的意味。是兩人的錯位的幅度又進一步縮小:在賈寶玉感到獲得解放了,心心相印了,錯位幅度應該是等於零了,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

但是,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不但不讓他們的心理錯位消失,相反讓他們保持一定距離。

林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

這正是林黛玉細心的地方,她的警惕心,不但在於薛寶釵,而且在於這樣的環境,在於賈寶玉的粗心。這時,又用堂而皇之的正統邏輯拒絕賈寶玉的親切,錯位的幅度在縮小的過程中,又突然擴大了。絕對的愛情,雖然充滿了那麼多的痛苦,但是,痛苦中又滲透着那麼多的甜蜜。這種甜蜜與痛苦交織的藝術才能用得上今天的話說富有「可持續性」。

曹雪芹的天才不同西方小說大師,他不借助大起大落的事變,在幾乎不營造甚麼情節,不借助心理描寫,僅憑對話和動作,就顯示了戀人的情感微妙的運動、震盪、起伏,曹雪芹對人物情感錯位縱橫捭闔,操縱自如,實在了得。

到了四十回以後,隨着林黛玉對薛寶釵的誤解的消除,賈林之間的錯位的發作也逐漸消失了,逐漸淡化了。這不是萬事大吉了嗎?但是,絕對化的情癡,必然造成的愛的隔膜,還在持續性發展。林黛玉的敏感使得她的心理危機一點也沒有緩解。外部環境劣勢仍然是林黛玉愁苦的根源。她老是憂慮愛情外在保障的匱乏。林黛玉雖然在大觀園中有特殊待遇,但是,這一切都與愛情無關,反倒讓她感到自己是外人,沒有父親母親兄弟,沒有保護者。親情的傷感,轉化為愛情的傷感。第六十七回,薛寶釵因薛蟠從南方做生意帶來了許多東西,眾姐妹各一份,而林黛玉是雙份。但是,林黛玉卻因無兄弟姊妹而傷感起來了。哭得眼淚都乾了。第八十三回。她在病中,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甚麼東西,來這園子裡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兩眼反插上去。」「肝腸崩裂,哭暈去了。」後來,一瞭解,原來是一個老婆子在罵外孫女兒,偷吃了她分管的果子。不管大家如何勸說,她還是一味流淚,對自己的健康前景悲觀。不管甚麼正面、負面的信息,都會引起她的患得患失。第八十二回,聽到老婆子嘟囔,說像黛玉這樣的人,只有寶玉才配得上,她聽了的感受竟也是「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 同一回,作者讓她做夢,說是後母將她許配了,接她回去,黛玉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着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第八十三回,醫生對她的論斷是「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即日間聽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紅樓夢》很少直接作心理分析的,在必要時,只好借醫生之口(對話),將黛玉的病理作心理分析。點明以後,心理就順理成章徹底轉化為病理了。林黛玉的健康狀況惡化了,痰中有血了。這才是致命的。待到林黛玉自己看到吐出來血,「心已灰了一半」,在最為絕望的時候,完全是自我摧殘,故意不蓋被子。這說明把愛情看得比生命更為重要,而不是把生命作為愛情的基礎。這個悲劇的深邃在於,封建文化體制性和林黛玉心理個性的雙重因果性。這裡有《紅樓夢》最深邃的特點。不像西方現實主義小說理論,把悲劇僅僅歸結為環境,並不完全是大觀園的典型環境造成了林黛玉這樣多愁善感的典型性格。

至於後來賈母決策,也是出於愛,不過愛是複雜的錯位的。賈母肯定是特別鍾愛寶玉和黛玉的,但是,所愛卻是錯位得厲害。黛玉臨終說,「老太太,你白疼我了」。你甚麼都特別地疼愛我,可是我最要命的一點上,你卻沒有疼我。賈母肯定是最愛寶玉的,但是,正是為了疼愛他,才為他選擇了身體健康,脾氣又好的寶釵,但是,這種愛卻導致了寶玉的瘋傻。賈母道:「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了。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甚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16)這樣的評價,應該是公允的。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到選擇薛寶釵,而不選擇林黛玉的原因是「以黛玉羸弱,乃獨院寶釵」(17)婚姻的天平向薛寶釵方面傾斜,當然是賈母對寶釵的疼愛,但是,這種愛的結果卻是讓她守活寡。

 

賈寶玉:從泛愛到無愛

曹雪芹的偉大之處還在於,他沒有把賈寶玉理想化,沒有脫離歷史條件,把他絕對純潔化。相反,他為這種絕對專一的情癡營造了一種並不絕對的專一的兩性關係的等級體制環境。在賈寶玉理想的樂園中,都是青春少女的王國,國王就是他。但是,他並未擅用國王的最高權威。對於青春女性的感情卻是普泛的。在賈寶玉這裡,主子與女性奴僕之間,森嚴的等級是淡化到幾乎不存在的。給人一種絕對平等的感覺。

他對一切年輕的女孩子的愛是一種「泛愛」,從不以他的權勢地位去分別對待。

不管是自己房中的丫環如晴雯、小紅,還是林黛玉房中的紫鵑、雪雁,抑或是他人的小妾如平兒、香菱,他都平等待之。丫頭們可以對他頂撞,生氣,有時還會氣得他手發抖,也沒有甚麼嚴重的後果,他可以忘記主子的身份對之賠禮道歉。不但如此,每每以能為像平兒這樣的小妾暗中做一點好事,盡一份心而自慰。第六十回,第六十一回,還為了保護柳五兒和彩雲,頂替了偷玫瑰露的事。這種對女性的泛愛,有着某種超越生理的性質。對這一點,林黛玉似乎也是坦然接受的。哪怕是吃女孩子的嘴上的胭脂,也視為平常。曹雪芹將之與賈璉、賈珍、賈瑞等的肉慾作了嚴格的區分,叫做「意淫」。在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對說他是「天下第一淫人」,寶玉不解,警幻云: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警幻仙子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她把「淫」分為兩個檔次:第一,「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這是肉體慾望之「淫」。但是,寶玉的「意淫」,「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良友乃是超越肉慾的,故警幻仙子答他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他就在這青春的女兒國裡超越肉慾,逃離男性必然要走的仕途經濟之路。他的理想是女孩子長大了,也不出嫁,永遠年輕,永遠無憂無慮相守。第八十一回,寶玉從外面回來,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黛玉問:是怎麼了?寶玉說,還不如早死的好。為甚麼呢?他說自己不理解女孩子長大了為甚麼要出嫁,弄得園子裡很是寂寞。第十九回,襲人說總有一天要回去出嫁,寶玉就求她不要走,永遠廝守。

 

只求你們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迹,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去了。

 

他說,他藐視那些仕途經濟者,口頭上說甚麼「文死諫」,「武死戰」,實際上是「只顧邀名」。

而他的理想死亡則是: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賈寶玉這樣「意淫」的理想顯然是詩化了的,純潔的,但是,《紅樓夢》似乎並不迴避純潔的對立面,並沒有完全讓賈寶玉絕對超越肉慾,但是,我的朋友劉再復先生,卻把賈寶玉的理想化為「基督式的人物」:

 

在茫茫的人間世界裡,唯有此一個男性生命能充分發現女兒國的詩化生命,能充分看到她們無可比擬的價值,能理解他們的重合暗示着怎樣的精神方向,也唯有此一個男性生命能與她共心靈,共脈搏,共命運,共悲歡,共歌哭……(18)

 

還說在賈寶玉這個「基督式的人物」的內心:

 

心裡沒有敵人,沒有仇人,也沒有壞人,他不僅沒有敵我界限,也沒有等級界限,也沒有門第界限,沒有尊卑界限,沒有貧富界限,甚至也沒有雅俗界限。這是一顆真正的齊物的平常之心,一顆天然確認人格平等的大愛之心。(19)

 

這在我看來,這真是有點離譜了。首先,從意識形態來說,簡直是毛澤東在《為人民服務》中所讚美的理想的「純粹的人」。其次,這樣純粹的人,內心很貧乏,很抽象,只是一個「愛」的符號,這種愛,有點像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而沒有「敵我」「等級」「尊卑」「雅俗」的區別,則違背了黑格爾的對立統一律。說得明白一點,這樣一個抽象「基督式的」賈寶玉,已經不是人,而是神。其實,和他關係很好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論》中說,賈寶玉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要絕對平等、人道地對待女性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是處在「西方文化背景之中」他才可能像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卓夫兄弟》中的長老卓西瑪和阿廖沙那樣「重新獲得人類的美德使餘生成為仁慈博愛的榜樣。」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一定會更加疼愛寶釵和襲人,更加同情她們惟有奉獻而得不到補償的狀況。可是曹雪芹當然不可能創造出一個基督徒的故事,所以表面上看,他寫了一個具有佛道色彩的喜劇,展示出為慾望和痛苦所糾纏的人類的無望,以及主人公和另外幾個出色的人的獲得解救。」(20

夏先生提示了我們,這種基督精神,只有在西方基督文化的土壤中才能開花。不可能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產生,在中國傳統文化土壤中只能產生儒佛道文化,以中國特有的模式去解決靈魂解脫的問題。

其實,只要回到文本中來研判,和寶玉接觸的女性,顯然有好壞之分的,像晴雯嫂子那樣的騷包,把他強制性地擁抱,用腿夾住他,他不是嚇得半死嗎?(21)賈寶玉看着那些老牌女僕把司棋強行驅逐,寶玉「恨的只瞪着他們,看已去遠,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七十七回)賈寶玉眼中的人不是沒有等級的,最明顯的就是,第二十八回,賈寶玉對林黛玉說了掏心窩子的話:

 

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22)

 

骨肉親情,是第一等級,性質是貴族宗法血統性質的。等級是森嚴的,就是林黛玉也只能排在第四等。

第二個層次,則是男人和女人,女人是高級的,男人是低級的,當然,這裡除了他的父親。

第三個層次,就是女人,也是有等級的,結婚以前是高級的,結了婚,就變低級了。當然,除了他的母親和祖母,還有他的嫂子李紈、王熙鳳。而老婆子則是等而下之的。

就是在賈寶玉的女兒國中也並不是絕對平等的,這裡有兩個檔次,第一檔是貴族,有血緣關係的,林黛玉、薛寶釵,然後是其他眾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表姐妹史湘雲等。第二檔是奴僕,以襲人為首,她和賈寶玉有過生理的關係,是他母親有意放在他身邊當妾,她是可以批評、威脅寶玉要出嫁的。其次,就是晴雯,最潑辣的,最尖銳的,最天真的,最不跟老規矩妥協的,眼睛裡最揉不下沙子的。賈寶玉得罪了他,晴雯生氣了,賈寶玉跟他賠不是,晴雯不理他。因為扇子跌破了,扇子有甚麼了不起呢,你就這麼發火,寶玉說沒關係,拿去撕吧,家裡一大堆,你撕,晴雯說拿來我就撕,那賈寶玉就把別的丫頭的扇子拿給她,晴雯就一邊笑,一邊再撕。就聽那個聲音,感到快樂。

紫鵑是林黛玉的丫頭麼,賈寶玉習慣了跟女奴僕有一些身體的接觸,因為他是主子嘛,連吃女孩子的嘴唇上的胭脂都無所謂,但是,這可能限於女奴僕,要吃林黛玉、薛寶釵嘴唇上的胭脂就不可想像了。當然,有一些自尊心的女孩子就不讓他碰,紫鵑有一次穿的比較薄,寶玉尋思摸摸,哎呦,這個太薄了嗎,紫鵑說,不要動手動腳,一年大兩年小的,要尊重一點。賈寶玉也沒有怎麼樣她。

當然,這種平等是有限的,賈寶玉發起主子脾氣來就不平等了。有一次賈寶玉從外面回來,叫門,丫頭沒聽出來是他,不開,襲人去開,賈寶玉不知道是襲人,一腳踢過去,襲人吐血了,他畢竟是個公子哥兒,雖然他自以為是平等的,但是,他是怎麼想的呢?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23)

 

賈寶玉後悔來不及,因為是襲人,如果是別的丫頭,就談不上後悔了。

顯然,即便是對丫頭們平等,也還是有等級的,遠遠沒有達到劉再復先生所說的「大包容、大悲憫,大關懷的基督之心」「沒有等級的界限」。有基督之心的人,會把曾經睡過覺的女人和小丫頭分成兩類,一類是可以踢的,一類是不可以踢的嗎?

賈寶玉的周圍的女孩子都特別漂亮,但是賈寶玉也不完全是看漂亮的。薛蟠後來的老婆,叫夏金桂,是非常潑辣的,心術非常壞,折磨香菱,弄得薛姨媽沒辦法,薛蟠關在監牢裡要判刑了,她就勾引薛蟠的堂弟薛科,也沒勾引成。這樣一個壞女人,賈寶玉感到很奇怪,漂亮女孩子都是很善良的,怎麼有這樣的人呢?他看金桂,舉止形容也不乖戾,一般都是鮮花嫩柳。這麼漂亮的人心術這麼壞呢,漂亮的人就應該心術很好啊。硬要說在寶玉心目中,「沒有雅俗的界限」,就有點站不住腳了。

劉先生說賈寶玉「只知愛,不知慾望為何物」。(24)也與文本不符。與襲人「初試雲雨情」,(有一個版本上是「重試雲雨情」)就說明一切了。他覺得每一個女孩子都是可狎昵的,她們應該喜歡自己的,應該天然地擁有每一個女孩子的情感。第三十六回寫他碰了一個大釘子。他看見齡官用花瓣在地上鋪了一個薔字,薔薇的薔啊,他有一個遠房的侄子,叫賈薔。是戲班子的領頭人,這個齡官就喜歡賈薔,齡官表達愛情的方式有點像西方人的方式,我大學生時代看過法國艾呂雅的詩,表達愛情的,在沙上,在雪上,我寫上你的名字,在哪裡,在哪裡,到處寫上你的名字。賈寶玉很喜歡這個女孩子,就過去套近乎,齡官理都不理他,很煩他。這就給賈寶玉極大的刺激,本來他對襲人說過,他的理想是,他死了以後許多女孩子都來哭他一個人,眼淚把他飄起來,不管飄到哪裡去了,都是幸福的。他說的眼淚包括所有的女孩子的眼淚。看到賈薔和齡官這一幕,他感到「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25)他為此深感遺憾。

劉再復先生講賈寶玉非常的理想,幾乎達到聖人的純潔的境界,但是我認為,賈寶玉的這種泛愛,或者用《紅樓夢》裡的話來說,是「意淫」。一般來說,超生理的。但是,他跟女孩子關係也不是絕對純潔的,他畢竟是一個男性,不可能絕對是個精神的「意淫」,更何況,《紅樓夢》明確交代過,他跟襲人初試雲雨。甲戌本第六回回前總評曰:「寶玉、襲人亦大家常事耳,寫得是已全領警幻意淫之訓。」(26)這顯然有點自相矛盾。既然是超肉慾的意淫,為甚麼要試雲雨?按甲戌本回前總評,就是讓他試了一回,就淺嚐輒止了。肉慾一嚐,是那樣容易控制的嗎?這是《紅樓夢》留下的神秘之筆,有時候也是超越意淫的暗示的。晴雯死之前,他去看她,晴雯最後把自己貼身的小襖,脫了給他,讓他穿上,然後說,早知今天這樣,白躭了一個空名。這就是說,他本來是對一切女孩子都可以有肉慾之歡的,但是,他沒有。他對一切年輕女孩子基本上是好心對待,有時,還以並盡一份心而自慰,連犯錯誤的也拉到自己身上,加以保護,是無條件的。發現五兒比較像晴雯,特地把五兒從王熙鳳那邊調到身邊。他那時和薛寶釵結婚了。第一百零九回,他晚上要喝茶,五兒端茶過來,他看到她非常的像晴雯,以至於他盯着她看忘記接茶了,他說你坐下,坐到我邊上,我要跟你說說話。那個五兒就講,你這個躺在邊上我沒法坐啊,他就靠到裡邊去了,他說,你靠近點,五兒說不妥。寶玉說:

 

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我怕凍着他,還把他攬在被裡渥着呢。這有甚麼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兒聽了,句句都是寶玉調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兒。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這是甚麼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胡纏。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甚麼臉見人。」(27

 

寶玉碰了這麼一個大釘子。這件事我非常懷疑,他和晴雯、麝月可能是絕對的柏拉圖式的關係嗎?《紅樓夢》裡用了一個詞非常嚴重,五兒覺得他有「調戲之意」,他跟女孩子接觸我覺得主要是精神的。但是不排除生理的,因為他是男嘛,他是少爺嘛。他對性的感覺還是有的,說聖人,可能是談不上。但是,正是因為他不是聖人,他才是一個活生生的藝術形象。

《紅樓夢》寫這些並不是要揭露他超越「意淫」,而是表揚他,他是貴族,他本來有權對每一個丫頭做任何事情。但是他還是比較尊重這個五兒的。你不給我面子就算了。這一點來說,應該說沒有超越「意淫」的最後界限。這個意淫,也就是泛愛,就是每一個漂亮姑娘都喜歡。並不排除身體的親密,有固然好,沒有當然遺憾,但是沒有強制。

和他所不愛的薛寶釵,當然不同,但是,《紅樓夢》毫不迴避賈寶玉的生理衝動。

發現了薛寶釵冒充林黛玉,他也曾大哭大鬧,要死要活。但是,時間久了以後。賈寶玉看見薛寶釵貼近身邊,也很漂亮,也動心,於是《紅樓夢》就寫了一句話:「舊病發作」。這種用語是貶意的。那舊病是甚麼呢?就是和襲人做的那個「病」。薛寶釵是非常冷靜、非常理性,說,目前不行,你身體不大好,你好好養你身體。我們夫妻不在一日之長短,還是調養好再說。賈寶玉也沒話說。時間久了,心裡慚愧。原來睡在外面,然後就搬到裡面跟薛寶釵住在一起了。兩個人就相當纏綿了一番。在賈寶玉來說是負荊請罪。在薛寶釵來說呢,也好安慰他一下。讓他忘了林黛玉。就半推半就。就恩愛纏綿。

纏綿到甚麼程度啊,賈寶玉開始對薛寶釵有些感情了。有一次薛寶釵跟他站在這個亭子裡講話。賈寶玉啊,被父親叫到外面應酬。書童焙茗陪他去,剛走了不久,焙茗又回來了,說賈寶玉叫我告訴二奶奶,就是薛寶釵,風很大,當心吹着。還是進去說話吧。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賈寶玉變得非常多情。這是一個矛盾。他雖然泛愛,非常癡情專愛林黛玉。因為林黛玉而瘋,而不省人事,變成一個傻瓜。這個冒充林黛玉的人他是不喜歡的。但是時間長了以後,他也跟她有感情起來。當然,這種感情和與林黛玉那種生生死死不可同日而語。

從整個《紅樓夢》來看,這種感情似乎是短時間的,即使慾望得到滿足,還是要脫離這個家族去出家。這當然是一夫多妻制所決定的。在這個封建大家族中有一個現在看來是絕對荒謬規矩,那就是男孩子少年時期,尚未正式結婚,就可以納妾,把丫頭「收房」,結婚以後,則更是名正言順地可以繼續收房。這種男性特權從根本上決定了賈寶玉把慾望和愛情加以分離,曹雪芹似乎對這種不能免俗似乎也無批評之意。女僕即使與少爺有肉體關係,甚至收了房,也還是奴才,這和主子階層的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感情,在性質上不同的,故林黛玉對之並不在意,表現得很大度。賈寶玉和襲人,甚至晴雯,有着不一般的關係,林黛玉是心知肚明的,賈寶玉對一般女孩子的泛愛,她並不計較。她甚至和賈寶玉一起修改悼念晴雯的《芙蓉誄》,對賈寶玉的「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中的「紅綃帳裡」提出「未免熟濫些」,改成了比較含蓄的「茜紗窗下」(第七十九回)。林黛玉似乎胸無芥蒂地,但是,對於明顯帶着同牀的意味的「紅綃帳裡」還是超出了她最大的容忍限度。

雖然體制如此,《紅樓夢》仍把情和慾分得很清楚。沒有讓賈寶玉濫用這種體制放縱,沒有讓他和薛蟠、賈璉沆瀣一氣。對縱慾者賈瑞不惜以漫畫式鬧劇鞭撻。在曹雪芹心目中,愛情是專一的,性慾是可以不專一的。這種性慾的不專一,賈寶玉是不以為意的。曹雪芹並沒有把賈寶玉的愛情絕對理想化。但是劉再復卻把賈寶玉理想化為基督精神了,其實,如果真正從基督精神來看,賈寶玉實在相去甚遠。夏志清先生說:寶釵嫁給寶玉以後,雖然很委屈,但是她負起了妻子的責任,幫助他恢復健康和正常人的精神和情感。但是:

 

寶玉在恢復了知覺之後,卻莫名其妙地冷淡她。她情願放棄安樂、財富和地位,情願棄絕夫婦之愛,她要求寶玉的(也是襲人要求的)是體貼和慈愛。(28)

 

但是,寶玉生理的需求是有的,精神上對她卻十分冷淡,無異於一塊石頭。從真正的基督的精神來看,這是太殘忍了。賈寶玉哪裡還像劉先生所說的「發現女兒國的詩化生命,能充分看到她們無可比擬的價值」,這個「唯一男性」,哪裡還有甚麼「人格平等的大愛之心」!夏志清先生覺得,賈寶玉對薛寶釵虧欠一個道歉。這是基督精神的起碼準則,但是賈寶玉沒有。他出家,只對父母跪拜道歉,說明他的內心,仍然限於佛家和儒家「孝道」,故對於薛寶釵和襲人則毫無歉意。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連民間道教的精神都不完全,按民間傳說韓湘子得道,還要鍥而不捨地「九度文公十度妻」呢。

正是因為儒家一夫多妻體制,賈寶玉的愛情專一(妻)和肉慾的多元(妾)結合得很自然。

這一點,他好像不如魯迅。

你們可能不知道啊,包辦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一切。我們父輩結婚前往往是連面也沒見過的,有如摸彩,有時,摸到頭彩,有時,就是末彩了。葉聖陶先生說,他就摸到了頭彩。魯迅可真的摸了個末彩。他在日本留學,有人回來說他那個在日本,跟一個甚麼日本女人在攜手遊園,他母親感到很緊張,怕他不回來,就寫信,說媽病重,魯迅就回來了。回來後發現張燈結綵,魯迅無可奈何,面對媽媽送他一個禮物,魯迅三天以後就跑掉了。以後在北京也同住,但是不跟她發生關係。朱安就說,你們老說我不生孩子,但大先生不跟我同房。

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寶玉沒有魯迅那麼嚴肅。(笑聲)對情慾的事,我為甚麼要講這麼多呢,我們理解賈寶玉,應該嚴格地具體分析。他的愛有兩個層次,一個是精神層次,純粹精神的是林黛玉;第二個層次,就是生命的層次,生理的慾望的層次。但是,賈寶玉還是值得我們稱讚,儘管和薛寶釵結婚了,儘管跟她纏綿了,讓她懷孕了,我還是看破了,既然愛不到我最愛的,我就不愛了,當和尚去了。歸根到底來說,賈寶玉的愛情,是非常專一的。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像生命一樣,愛情沒有了,雖然生理上可以滿足,但精神上我就不能再忍受,生了個孩子留下來,那是為了報答親情,盡孝道。所以有的人,許多論者,非常不滿意後四十回,既然賈寶玉要出家,幹嘛又給他生個孩子呢?你幹嘛又中個舉人呢?這不違背了前八十回拒絕科舉,仕途的初衷嗎?純粹是續作者對曹雪芹的歪曲,那家庭的悲劇留下了個不和諧的尾巴。(29

我想,後十四回這個肯定不是曹雪芹獨自完成的,或者是有一些遺稿,但是我覺得是比較現實的。因為賈寶玉除了愛情以外還有親情,他覺得對他父親母親,對他祖母有責任。他曾經跟林黛玉表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第四個就是你,雖然可以為愛情犧牲世俗的生活,但是親情,還是排在愛情之上的。他留下個種子,中了舉人,親情交代完了,盡了孝道,我走我的路。我們講審美價值的學者,往往有意無意地把情感價值,僅僅限於愛情,殊不知,親情也是情感,也屬於審美價值。賈寶玉並沒有突破「百善孝為先」儒家文化價值。他也曾想到自殺:「欲待尋死,又想着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能撩開。」(第九十八回)他對父母是有愧疚的,因而臨別時要跪拜,而妻子本該也是親情,但是,他對妻子薛寶釵卻不覺得有責任感,沒有負疚感。如果真正是基督精神,那至少是應該懺悔的。

這個結局的把孝道放在夫妻之道之上,其文化價值是中國獨特的,相當深邃的。

在愛情專一上,他和薛寶釵是不同的,但是,在親情上,兩人是一樣的,薛寶釵之所以不反抗把自己嫁給一個為別人發瘋的男人,是因為她不想讓媽媽為難,在不想讓長輩為難這一點上,林黛玉和他們不同。她沒有父母親,把愛情看為生命。愛情沒有了,就自我摧殘,命也就不要了。賈寶玉有親情的責任感,所以他沒有像潘又安那樣自殺,而是中了舉才遁入空門。

這裡還有一點,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賈寶玉的理想的女兒國本來是用來逃避仕途經濟的,但是,這個理想國存在的有政治和經濟乃是其祖父的功勳,其父親的為官。如果沒有這些他認為是「祿蠹」的人,那就不可能有大觀園,就是有了,大觀園一天也維持不下去。如果賈寶玉堅持不走科舉的路,他和大觀園裡的眾姐妹,就可能陷於貧困,無以為生。故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辨》中說,他肯定(顧)頡剛以為曹雪芹寫甄士隱的晚年,透露出寶玉的末路:

 

 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一二年,越發窮了。士隱……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第一回)

 

從這裡看去:寶玉出家除情悔以外,還有生活上的逼迫,做這件事情的動機⋯⋯在本書上說寶玉後來落於窮困也屢見:

 

蓬牖茅椽,繩牀瓦灶。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牀;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見第一回)(30

 

從這裡,可以看出,有些學者認為到後來賈寶玉與史湘雲淪為乞丐,應該是有必然性的。據說,電視劇《紅樓夢》的導演曾經設想過這樣的結局,但考慮到難以為觀眾接受,最後還是讓賈寶玉出家。

不取淪為乞丐的結局還有一個更為深邃的精神,因為這完全是形而下的現實,那塊一開頭就突出表現的玉,就沒有下落了。從結構上看,《紅樓夢》要解決的不僅僅是形而下的生活問題,而且是形而上「玉」,也就是人類生存的慾望問題。

賈寶玉和薛寶釵生了孩子,又中了舉人,有了那麼溫馨的親情,似乎沒有甚麼矛盾了。兩個正派人在一起,情慾上也得到了滿足。只是情感仍然不足。這個不足是無法彌補的,那怎麼辦,這樣的人生就是個難題,無解的方程式。《紅樓夢》把主題提升到形而上的層次,也是中國古典小說空前絕後的高度。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論》中說:中國晚清委實出了許多著名的小說,民國期間接受了西方影響,也有了新的發展。

 

但即使是最好的現代小說,在廣度和深度上很難與《紅樓夢》相匹敵。因為除了少數例外,現代中國作家儘管擁有所有的新藝術技巧,但由於缺乏哲學方面的抱負和未能探索到更深的心理真實,依然更多的是傳統主義者。(31)

 

他認為不但古典文學中,就是現代文學中,在形而上的哲理這個高度上,也沒有一部作品可與《紅樓夢》相比。他推崇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特別肯定王國維的「作者對於人類在這苦難的世界生存的意義所作的不懈的探求」。同時又指出在《紅樓夢》中,哲學和心理學是緊密相連不可分離的。(32

王國維先生的解讀和我們熟悉的解釋,在方法上有很大的不同。我們習慣的思路大抵是從社會的、外部的原因去探索這個悲劇的根源,而王國維的解讀則是從人性的內在深處去探索根源。

王國維根據的是叔本華的理論,人生的最大痛苦在於有慾望。慾望和痛苦二者為一。這可以提醒我們,愛情的悲劇,在人的生存狀態的困惑。人生的痛苦在於人有慾望,慾望是無限的。能夠得到的滿足是有限的。舊的慾望得到滿足了,又有了新的慾望。因而不斷的去追求,不斷的痛苦。永遠得不到絕對的滿足,因而永遠是痛苦的。特別是男女之慾,王國維說:

 

男女之慾,尤強於飲食之慾,則何?前者無盡的,後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後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說,生活之於苦痛,二者一,而非二。(33

 

賈寶玉,這個「玉」就是「慾」,慾望得不到滿足,這是人生悲劇的原因。

在這裡,我要請大家注意,王國維的解釋,歸結於人性的內部,他的這種內部又和我前面所說的「情癡」「入癡而妙」「無理而妙」的相通之處,是屬於心理層次的:愛情是非理性的,不能僅僅用社會學的理性加以解釋。王國維的說法,則是哲學化的,不是賈林兩個人,也不是封建社會的特殊情況,而是人類慾望本身就隱含着不可排解的苦難。

 

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慾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二人(按:僧道)之所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志而已。(34)s

 

這種苦難不可逃脫,就是死亡,自殺,也是不能解脫的。王國維說:

 

而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慾者也……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牆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慾而是不得是也。彼等之所不慾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因慾之而不疑也。故此書中真正之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35)

 

要徹底擺脫苦難,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放棄那永遠不斷滋生的慾望。賈寶玉的癡愛是強烈的,泛愛是無限的,都是不可實現的,正是這麼多慾望帶來了痛苦。故賈寶玉最終大徹大悟,「因空見色,因色悟空」,放棄了肉慾,喪失了愛情,放棄了親情,把愛看破,把癡看破,把「玉」還給了那神秘的僧人,了結一切慾望,看破紅塵,最後遁入空門。這樣,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一切的愛是空的,一切的慾望是空的。這樣,賈寶玉的絕對的癡愛、經過泛愛,最後就轉化為絕對的無愛。

王國維的解釋啊,不一定很全面,但把悲劇的根源從人性本身去探究,可能是純粹用社會客觀的原因去解讀的一種補充。

林黛玉的悲劇,有社會體制的原因,還有她生理上病弱的原因,但是,生理的病弱恰恰是由於她強烈的愛,造成的惡性循環。越是愛,越是無望,就越是病,越是病在賈母看來,越是不能入選。這種悲劇,實質上是,愛情執著的悲劇,不是社會體制所能解決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生存的困惑。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把這個問題,完全歸罪於社會,如巴金、魯迅等,但是,並沒有解決問題。錢鍾書在《圍城》中又提出,自由戀愛,一旦結了婚,對方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不和諧了,又矛盾得不可開交了。故在改革開放以後,又產生了《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美滿愛情和婚姻的障礙,不在社會,而在男女雙方自己。

當然這裡還有一個原則問題,人的慾望,並不完全是消極的。人追求幸福的慾望,主要方面應該是積極的。這一點文藝復興時期就解決了,慾望並不是罪,而是善,是美。要讀懂《紅樓夢》應該把社會和人性的,外部的和內部的探求結合起來,才可能是比較全面的。

追求自由幸福的人生是人天生的權利。《紅樓夢》提出的問題,第一,追求幸福的個人是離不開社會的,用馬克思的話來說,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受到家族、社會條件的限制。離開的祿蠹的大觀園女兒國樂園肯定要破產的。第二,在這種悲劇中,《紅樓夢》排斥了壞人、小人的破壞,而營造了一個對賈寶玉和林黛特別受寵的環境。但是,在愛的包圍中,他們卻走向了悲劇的結局。這裡就有個人與人的溝通的問題了。這就涉及到人性的深處了。哪怕相愛的人,哪怕親情,哪怕愛情,溝通是相當困難的,許多悲劇不僅僅是由於客觀的原因,而是由於客觀原因和主觀的心理之間發生了錯位。本來,人與動物的區別就是人有語言,而恰恰是在相愛的人之間,人的語言失效了,不但在賈母與賈寶玉、林黛玉之間,而且在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在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並不能以理性溝通。按日本有一位大作家的說法,叫做「愛的徒勞」。

但是,我覺得不能苛求王國維,他所說的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哲學問題,是普遍的,人類生存的困惑問題。溝通不但是愛情、親情,而且是階層、民族、國家的問題。

現代社會,慾望越是強烈,實現幸福可能越是大。拿破倫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沒有慾望,沒有夢想的民族,會滅亡。馬丁‧路德‧金有著名的演說「我有一個夢想」。美國黑人花了一百年工夫才實現了自由選舉的夢想。在這一點上是曹雪芹不如我們的。今天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宣佈。慾望是無罪的,無慾是消極的,自殺更是消極的。在慾望得不到滿足時,關鍵在於設法來溝通,和親人、愛人、朋友,和社會,和民族交流對話,那才是積極的。這是我們需要不斷去實踐中解決的。正是不會溝通,我們這個社會,這個世界亂得很。往近處看,那麼多的罪犯,往遠處看,從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局部戰爭從來沒有斷過。人為萬物之靈,靈在甚麼地方呢?靈在有語言,能交流,可恰恰是我們和親人和情人,和其它民族不能很好溝通,於是把許多寶貴的財富和智慧,用在殺人武器的製造上。我也有一個夢想,在未來,有一天,有情人終成眷屬,未來有一天,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萬物之靈,不再用武器對話,而是用歌聲,用詩。我的理想就是人為萬物之靈,總會有一天真的會靈起來。但是,全世界,整個人類都溝通,那一天,大概我是看不到了。但是,在家裡,在班級裡,在單位裡,溝通是可能的,雖然那也是挺累。我想你們可能有體會,和一些現代林黛玉溝通,也可能是挺要命的(笑聲)。但是,諸位請記住我這句話。要超越賈寶玉,要超越潘又安,超越尤三姐。達到一個新的境界。那是一個真正的人的境界,萬物之靈的境界。這是非常艱巨的,我們如果不能渡過這一關,我們就不像人了。(笑聲掌聲)謝謝大家。

  

【註】:

1)《紅樓夢》靖藏本回前總評,參閱朱玄編《紅樓夢資料彙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233

2)(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上,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頁56

3)(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下,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頁980

4)同(3),頁1156

5)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著,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頁293

6)同(5),頁20

7)朱一玄編《紅樓夢研究資料彙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頁159160

8)朱一玄編《紅樓夢研究資料彙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頁302。巳卯夾批同

9)同(8),頁286

10)參閱《紅樓夢》上,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頁48   

11)參閱本書論薛寶釵部分

12)賀貽孫(1637年前後在世)《詩筏》提出「妙在荒唐無理」,賀裳(1681年前後在世)」和吳喬(16111695 提出「無理而妙」「入癡而妙」。 沈雄(約1653前後在世)在《柳塘詞話》卷四說:詞家所謂無理而入妙,非深於情者不辨。」

13)參閱《紅樓夢》上,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頁315316

14)參閱《紅樓夢》上,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頁386

15)同(14),頁304

16)《紅樓夢》下,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頁941

17)《魯迅全集》第九卷,2005年,頁241

18)《紅樓夢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頁353

19)同(18),頁354

20)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胡益民等譯,陳正發校,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306

21)這裡要說明一點,按脂硯齋本,這個嫂子雖然騷包,但是還是有限度的放了來看晴雯的寶玉,而按程乙本,則是這個騷包挾持寶玉不成,是由於外面有人喊叫打斷。參閱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頁10131014。故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論》中,對程乙本此處對脂本的修改,特別讚賞

22)《紅樓夢》上,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頁304

23)同(22),頁326

24)《紅樓夢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頁354

25)《紅樓夢》上,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頁386

26)朱一玄編《紅樓夢資料彙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166

27)參閱《紅樓夢》上,俞平伯校,啟功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頁11821183

28)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胡益民等譯,陳正發校,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301

29)最近的權威論述是馮其庸先生在《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下)「後四十回的評語,認為不反科舉,反而去應試中鄉魁這一點,是續作者的思想。與曹雪芹原來的構思是不合的。」2013年版,頁2012。筆者以為不然。主要是愛情本來就在親情之下居第四位,愛情沒有了,但是親情還是不能背離的

30)俞平伯《紅樓夢辨》,商務印書館,2013版,頁107108    

31)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胡益民等譯,陳正發等校,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258

32)同(31

33)傅傑編校《王國維論學集》,頁428。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頁429

34)傅傑編校《王國維論學集》,頁428。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頁428

35)傅傑編校《王國維論學集》,頁428。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頁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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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1936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從八十年代起轉入理論研究,主要著作有《孫紹振如是說》、《挑剔文壇》等。同時進行散文創作,散文集有《美女危險論》、《靈魂的喜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