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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燕婷 : 恍惚如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蘇燕婷

即使你們已經遠離了好一段時間,我也似乎不曾察覺。直到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下班回家,在停車場見到一輛白色車子,以為你們也如我下班了,但瞬間神經線微微震動,剎那間我才如夢初醒般,想起我們已經吃過「歡送」晚餐。你們,確確實實離開熱帶,一家大小到北方島嶼去了。

或許我們曾經在午後懶洋洋的氛圍裡,有過幾次真心的閒聊時光,而我難以在你剛剛離開的時候就放下這些淡然悠遠的記憶。那些仿如突如其來、又好像醞釀許久的傾談,在黯淡枯燥的空間裡,散發淡淡光芒。黑暗中所現的薄弱的光,不是如此懵然嗎?

有時候,在早晨校園裡看見一輛小黃蜂汽車駛過,就以為是班上的學生也那麼早來上課,定睛一看,卻是不相識的陌生人;偶爾一輛黑褐色的普騰賽佳在停車場停下,走出來的卻不是那孿生姐妹。仔細想想,再次如夢初醒般,心中一把聲音告訴自己其實他們都畢業了。

這種恍如突如其來的感覺,就像開車途中聽着電台播放八九十年代的歌曲,剎那間墜入二十多年前的中學歲月,三條車道的高速公路迅速延伸至學校那片草場。一些歌者早已逝去,一些早已封嘜,還有曾經流行而後遭後浪迅奔而來掩蓋了的人事物,婉婉約約地在車道上隱現。我聽着黃凱芹歌曲《雨中的戀人們》,想到書櫥上的小說《繾綣塘西》;我聽着曾航生何婉盈《再見亦是朋友》想起中學好友;我忽然隨着旋律飛躍,看到四方箱子內的香港演員歐陽佩珊廖啟智陳敏兒韓馬莉利智林俊賢,最終卻看見時間的暗影企圖淹沒我。

是甚讓我如此恍惚,無論如何尋思也徒然。很久以前,我首次離開炎熱國度,在初春時刻抵達溫帶地區,也是如此恍惚。我走在德國小鎮的土地上,仍然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好像不是身在歐洲。即使我吃着牛角麵包穿着厚夾克乘着電車,還是無法相信自己已經遠離。直到有一天早上,我在十九樓的露台看着那些童話般的房子時,那些房子屋頂的煙囪有時炊煙嫋嫋,方形口有時卻光禿禿呈現寂寞,才從淒迷朦朧情境中甦醒。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身在德國。

是不是時間的影兒忽然碰撞,固定速度行走的秒針也亂了方向,所以我分不清現時與回憶?是不是這幾年裡我的生活空間轉換頻繁,安穩的生活節奏遇上地震,所以我站得歪歪斜斜?

時間是甚麼?我想起了北島譯的里爾克詩歌《秋日》,也隱藏如此孤獨、恍惚但堅實的時間腳步,在秋天徐徐降落,然後覆蓋整個冬天。詩人說:「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時間是甚麼?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它無所不在。比如黃昏時刻下班開車回家,高速公路上有時可見鵝蛋黃夕陽;有時見到樹影後璀璨橙紅的晚霞餘暉;有時艷陽光芒灼人,人在光圈裡暈眩,然後沉睡至來生。

但其實今世仍在進行。因為在現世,難免諸多瑣事。從瑣事中偷取無所事事,仿如更為癡迷,一片空心。空而得以裝載萬物,是嗎?萬物龐大,萬物亦可細密,癡癡漂浮間,博士論文拖曳無數日夜卻又驟然寫成,時間大如年復一年細如分秒微動,無聲無息陪伴。時間是電腦熒幕右下角那微小而清晰的數位,時間是論文的進度,時間是每個學期繳付學費的外幣。晃動許久,直至某一個冬天下午,我在斷續的暗影中瞥見時間的尾巴。我坐在露台玻璃門旁邊的小櫈子上,讀着一本書,玻璃貼紙的暗花影子在書頁上時隱時現,光線從最初的明亮迅速轉成昏暗,書頁上的文字模糊一片。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不過是下午五點多。我多次在文章裡提及這個畫面,那種暖意和冷清交纏折磨我的冬天,那種深深深深的淒迷,是如此讓我沉溺。時間不在時鐘裡,它在自然界,順應四時而變化;它在破敗的角落,撕咬零落的心靈;它偶爾回到路上,用紫藍晚空蠱惑車裡的自己。時間流逝靜默無音無影,甚至連自己在時間長河裡浸淫許久,臉譜皺紋漸次浮現,也錯以為年輕依舊。長煙飄過,夕陽載沉,鐘錶忘了提醒我,生理時鐘的節奏卻從未停頓。

那是一個寧靜淡然的下午。我和中學華文老師去1986咖啡館喝咖啡。1986彷彿離我很遠,那是小學時期吧!但是,我覺得這間咖啡館的氛圍是屬於更為遙遠的1896,那個門外擾擾亂亂門內英國貴族氣息滿佈的年代,悄然匍匐而來。老師向老闆娘介紹我,說是朋友。頓時,我從英國優雅夢中醒過來,從二八年華青澀時代走回來,啊,老師已把我當獨立的「大人」看待。而我,依舊夢迴,慘澹。

另一次在國外參加研討會,遇見我的大學老師,她在餐桌上幽幽然說着自己血糖過高,後在回房途中抓了我的長髮感嘆說,我的頭髮還濃密她的頭髮掉許多。面對她的話語舉動,我有點措手不及地勸解她安慰她。但幾乎不到一年的光景,我的頭髮也不斷不斷不斷掉落一地時光。地上掉髮頭上白髮斷斷續續詮釋時間的意義――即使最終我們也無以瞭解它。

恍惚狀態彷彿成了我的生存形態,它陪伴我的存在。我也試圖把恍惚思緒化成繁複意象,寫成詩文小說日記,企圖找一貼良藥治療茫然。比如說我曾經一度喜歡借花朵意象述說時間流逝與生命變化,曾經在竄動城市門檻中捕捉皮膚皺褶,所有的曾經成為過去之後,恍然並未大悟,剩欷歔。

我嘗試在諸多歷史悠久的文學作品中尋覓治療恍惚的藥物。從最具文學特質的《獨語天涯》《雍正皇帝》等作品開始浪漫閱讀與享受,有美麗文采和哲理,也有緊湊迷離的情節;我也在梁文福歌曲和散文中徜徉,想起童年看新加坡戲劇少年聽新謠的歲月。我甚至鞭策自己,在理性感性並重如《城市學:香港文化筆記》等作品開始知性閱讀與思考,最後到《劉以鬯與現代主義:從上海到香港》等論文的理性閱讀與剖析,加強自己的邏輯思維,以便脫離恍惚。時日溜走,我卻仍在文學作品和理論中持續晃蕩。溜溜時日給我帶來的,是里爾克《玫瑰集》之二的詩句:「我看見你,玫瑰,微微開啟的書/含有如此多的書頁/寫有明晰的幸福/無人得以解讀/魔法之書/向風兒敞開,而閉上眼睛/才能閱讀……,/蝴蝶從那裡撲翅而出/有了同樣的思路。」思緒捲入玫瑰花瓣,何時才能在閱讀時聽見風吹翅膀鼓動聲?

我可以全情投入文學世界,也可以耽溺於繁花似錦的物質漩渦,載浮載沉,甘之如飴。這種情況偶爾來襲,卻一發不可收拾。我一度每天在國內購物網站流連,購買慾泛濫成災,最終淹沒的還是自己,不能浮不能沉,費盡力氣逃離,漸漸安下心來,對電郵內每天出現的折扣信息視若無睹,信息量纍計一段日子,再一一刪除。

沒想到這不過是序曲。

我是網路購物嬰兒。眾人瘋狂掃貨的日子裡,我雖然也參與其中,卻只懂購買固本的方式,初步學爬。直到有一天,嬰兒發現長大之後的世界如此紛擾複雜,她傷心地一頭栽入她不太熟悉的淘寶網,世界網她,她亦自我捆綁。她以六親不認的姿態流覽各式物品,合意的就加入購物車,頁面上下滑動下一頁不斷湧現,時間在翻頁鍵盤聲中溜走,傷心也隨着物品跳入購物車。

但是我沒有結算。我很快就發現這個方式能夠暫緩內心悲傷,因此在空閒時就奮不顧身為購物車增添物品,添一添滑一滑刪一刪,再掏空自己,脫網而出的面容是比較平靜的,雖然蝴蝶仍未成形。我喜歡看姿采萬千多如恆河沙數的服裝飾物花茶書籍碗碟布料,即使知道那是經過設計和美化的色彩和文字,但我依然愛看。我把慾望縮小,在網中自在地游,眼光放大,在網內貪婪地看,時而迷迷糊糊時而目光如炬,憤恨情緒隨着時間斜着身子滑溜過去了。

會不會有一天,我胡亂瘋狂地結算?希望沒有這麼一天。

我也可以粉身碎骨地躲進電視劇的世界,體會虛構人生的真實性。即使是同樣的律師檢控官法庭題材,從早前的《壹號皇庭》系列到最近的《律政強人》,從系列的醫生護士、後宮鬥爭、查案剖屍,到溫馨小品劇,我都沉浸其中不覺厭,惶惶然恍恍然不知門外晴雨。

人生的光暗起伏是否也可以用恍惚姿態去解決?忽然在某一個晚上,我發現自己的身影從傾斜變成扭曲,像麻花卷辮子繩索旋轉樓梯像繾綣的貓,就是不像人。彷彿使勁扭轉濕衣服般扭死自己。那個恍惚中還裝着優雅的自己,那個曾經馴良的自己,在時間淘洗在人言可畏在欺騙他人中早已魂飛魄散。陳奕迅也唱,很不安怎去優雅。聽着歌的時候,汽車行駛在公路上,前方的藍天白雲編織成一卷麻花。

以前我喜歡在屋前看偶爾飛過天空的飛機,所思在遠道,遠得最終飛出了生命軌迹。現在我幾乎每天可以在新的學府,新的工作環境中瞥見空中斜飛上天的飛機,希望涉江採另一株芙蓉,心湖卻隔了一座太平洋。飛機龐大沉重,卻無處不是縹緲恍惚,特別是那承載它的清藍天輕白雲,陪伴它的輕風,特別是在陸地上抬頭望天的人的心,更是隨飛機亂飄。

或許恍惚的存在是為了治療。當傷心去到一個極致境地,是沒有眼淚來洗滌,只留下一臉凝滯和一眼呆望,靜如雕塑,雖可傾聽周圍的冷氣呼聲和腳步聲,但不懂身在何處。傷心之時踏步向前,卻像下着樓梯莫名其妙踏空,惘然一片。如果傷心展開雙翅,隱藏其中的悲憤委屈四散開來,恍惚迷蒙霎時變成堅固猙獰的臉,所有寧靜安穩就隨着翅膀纏繞盤旋,最終掉入黑不見底的心洞。

但是我不能永遠沉入悲慽井底,正如我無法長久沉浮於時間的河。我學習着如何游過傷感而無人能解的湖,然後採一株粉荷;我漸漸鑿開心壁,吮吸微弱陽光。如果生命具有八十年的長度,那麼我還有一半的路要走。需走得平穩。需放棄恍惚?不管誣賴來自陌生人或熟悉者,不管憤懣如何脹大,我得在心洞中繼續存活。麻花卷的尾端因過度扭曲而斷裂,斷裂卻賦予它自然舒捲的奇蹟,我在迷蒙中再次走入恍惚與自然。

陽光忽然照耀黑玫瑰,花心飄起絲絲煙霧,緩慢地晃動然後徐徐升空。我看着藍空中有一抹噴射機留下的白煙。

恍惚如夢,但我總覺得它如煙,無形纏繞,暗自療癒諸多的恍惚狀態。


蘇燕婷,馬來西亞人,祖籍廣東大埔。廣州中山大學文學博士。曾任職於報館、小學、學院,現為廈門大學(馬來西亞分校)中文高級講師,著有散文集《城光魅影》。曾獲「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三等獎、馬來西亞「全國教師散文獎」首獎、「海鷗年度文學獎」散文優秀獎、「南大微型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