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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 : 風催梅信又成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肖復興

日子過得真是飛快,想一想,我和老宋的交情,已經有五十五年的時間了。那時候,讓我對老宋刮目相看的,是他寫的一手好毛筆字。他主要寫隸書,有點兒魏碑的味兒。誰見了老宋的這筆隸書,都會誇獎說寫得不錯。即使是我們大院裡教美術的袁老師,他會畫畫,也得自認毛筆字趕不上老宋。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老宋是北京崇文門外花市一家飯館的跑堂。

那一年,是1962年,我讀初二。學校有個《百花》壁報,是語文組的老師辦的,將全校老師和學生寫的稿子,散文詩歌雜談呀,還有創作的小說,抄寫在三百字一頁的稿紙上,分成好幾個欄目,上下好幾排,貼在乒乓球案子上,掛在教學樓的大廳裡,每兩週更新一期,每一期都有老師畫的水粉或水彩畫作為報頭,圖文並茂,一時間很是轟動。我們班上的幾個同學照葫蘆畫瓢,也找來一塊黑板,把我們自己寫的稿子抄寫在稿紙上,貼在黑板上,然後把黑板搬到大廳裡,和《百花》唱起了對台戲。我們給我們的壁報取名叫《小百花》。我自己當主編。我們一切都要仿照《百花》做,才叫做唱對台戲。每期的報頭好辦,我們班上有畫畫好的同學,由他們負責來畫。每篇文章的題目,人家《百花》都是老師寫的,那老師叫閔仲,是教我們大字課的書法老師。在北京的書法界頗有些名氣。我們班所有同學的字,一個個寫得跟狗刨似的,都拿不出手呀。

我找到了老宋。因為老宋搬進我們大院頭一年過年的時候,他在他家門前貼了一幅春聯:春到新門載新福,志存遠馬揚遠蹄。是他自己寫的。詞兒好,字寫得更好,我對他連連誇讚。他連連擺手說:圖個喬遷之喜的吉利,好久沒拿筆,手生了,生了!

就是我讀初二要開學前的那個春節前,老宋搬進我們大院。那時,我們大院已經沒有房子可租了,房東找到我家,說我家住的三間東房還比較寬敞,讓我家騰出一間,老宋一家實在有些困難,幫幫忙,救救急!等以後大院有了空房,再讓老宋一家搬出來。我爸我媽都好說話,而且,那時我爸正鬧血壓高,吃藥吃營養品花費入不敷出,騰出一間,還可以少交一間的房費,手頭寬鬆些,就把南頭的一間騰出來。房東找人在中間壘砌了一道牆,新開一扇門,老宋一家搬了進來。

我拿着稿子和毛筆、墨汁,找到老宋,請他幫我們寫文章的題目,他從不推脫,總是一個勁兒的謝我,說我給了他一個寫毛筆字練手的機會,還說他已經好多年沒寫毛筆字了,還是以前讀私塾時候練的童子功呢。

老宋的字,確實寫得不錯。我們的《小百花》在學校教學樓的大廳裡亮相之後,老宋在每篇文章前寫的題目,字體飽滿遒勁,頗得讚賞,給我們的《小百花》增光添色。閔仲老師曾經專門找到我,問這字是誰寫的,寫得真是不錯。我告訴閔老師,是老宋寫的。閔老師問我老宋是誰?我說老宋是花市飯館裡一個跑堂的。閔老師連說:了不起!海水不可斗量,民間裡,藏龍臥虎!

老宋一家四口,住進我家的南房,和我成了隔壁的鄰居。那時,他把他老婆和兩個女兒從農村接到北京,一時找不着住處,我們大院的房東常到花市飯館裡吃飯,看他人熱情不錯,還願意和人聊天,特意照顧了他。我管他叫宋叔,管他老婆叫宋嬸,他的兩個孩子,老大比我大兩歲,老小比我小兩歲,我管老大叫宋姐,管老小叫小妹。

由於一家子剛從農村來,好多習慣都是農村的老例兒。比如,吃飯,他家都是擺出一個小炕桌,放在院子裡吃,按照宋嬸說法是他們在老家都是在院子裡吃的,敞亮,小風吹着也涼快。當然,也是屋子裡的空間小,放不下一般人家裡的八仙桌,只好因陋就簡。他家吃飯用的是從農村帶來的黑釉大大碗公,喝水用的是從農村帶來的葫蘆做的瓢。他家門口放着一口半人高的大缸,冬天漬酸菜,夏天放水,讓日頭把水曬熱,晚上老黃下班回來,孩子放學回來,就着水熱,洗洗涮涮,省了煤火。

這些都讓我們看着新鮮,也還都能夠接受,甚至佩服宋嬸的勤儉持家。讓我們大院好多街坊難以接受的,是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們一家圍坐在院子裡吃飯,兩個女兒的身上一人穿着一件紅兜兜,是在電影裡看到的那種用粗布做的,沒有袖子,只是胸前遮着的一塊布,背後拴着兩根布條條兒。布上倒是繡着花,不難看,只是,老小還小,但老大畢竟大了,一對圓嘟嘟的小奶子在布後面晃,讓人想看又不敢看。

這還好說,讓大家最難以接受的是,宋嬸的上身連根布條兒都沒有,就那麼光着上半拉身子,一對黑亮黑亮的大奶子,像兩個布袋一樣,在胸前來回的晃盪。看見了街坊們走過,她還會挺熱情地抬起身子來和人打着招呼,兩個大奶子晃盪得更厲害了。別人還好一些,而我家和他家是鄰居,夏天天天吃晚飯的時候,都會打照面,天天看見宋嬸這一對又黑又大的奶子在眼前晃盪,開始,不習慣,還真的有些尷尬。天再熱,總還是穿點兒衣服的好,哪怕只是像兩個閨女穿上件兜兜呢。

那時,我心裡想,這一切和宋叔這一筆好毛筆字太不諧調了。尤其是很難把宋叔這一筆好毛筆字,和宋嬸的這一對總亮在外面的大奶子聯繫在一起。

那時,我真的很難想像,宋叔是怎麼樣將這雅和俗諧調在一起的。

還有一個問題,我也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宋叔一個跑堂的,為甚麼能寫這樣一手好的毛筆字呢?或者問,宋叔能夠寫這樣一手好的毛筆字,為甚麼只做一個跑堂的呢?

是啊,那時,我年齡太小,不知道人世間的千奇百怪,甚至光怪陸離,更不會知道人世間藏有太多難言的秘密和辛酸。

有時候,我會感謝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有這樣一場大革命,好多的秘密和辛酸,我無從知曉。儘管,這場大革命無情地剝開很多人的外衣,將其歷史乃至隱情和隱私暴露無遺,比當年宋嬸毫無顧忌的暴露出自己的大奶子還要令人難堪,甚至由此帶來無比的傷痛乃至逼人致死。卻也讓人心和人性赤裸裸的相見,由此彼此能夠接近的便越發的接近,由此相互拉開了距離的便拉開遙遠的距離而永遠無法彌合。

我和宋叔,應該屬於前者。在那場動盪的大革命中,我和他和他全家彼此接近,而認識得更加清楚。

1966年,宋叔的兩個女兒已經長大,宋姐二十一歲,小妹十七歲,豆蔻年華,正屬於妙齡時期。除了長得隨母親黑了點兒,兩姊妹長得都挺耐看的。尤其是宋姐,愛唱愛跳,活潑好動,又發育得成熟,如同汁水飽滿的草莓,鮮靈靈的,當時在街道一家服裝廠工作,人稱「黑瑪麗」,那是當時流行的一種熱帶魚的名字,服裝廠公認的廠花,是我們一條街上好多男孩子追求的對象。

小妹在女十三中讀高一,和姐姐的性格正相反,不好動,好靜,放了學,就悶頭待在屋子看書學習。哪怕天再熱,也不出來,和別人玩,或到別人家串門。在我們大院裡,她唯一找的人就是我。那時,受我的影響,她愛好讀書,喜歡文學,經常找我來借書,也經常寫一點兒類似冰心的《繁星》《春水》的小詩,或汪靜之的《蕙的風》那種的愛情詩,拿給我看,讓我提提意見。那時,我特別的好為人師,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找到我頭上求教,自然更是有幾分飄飄然,沒少自以為是的提出我這樣那樣的意見,表現自己,甚至炫耀自己。她從來都是認真的聽着,然後改過之後,過兩天,再拿來讓我看。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這一對姐妹花,一定會各有各的生活,宋姐找一個自己相中的男人結婚,過她的小日子。小妹考上一個大學,學習她喜歡的文學,成為一個類似以前冰心一樣或以後舒婷一樣的詩人,做不成詩人,做一名中學或小學的老師,也是好的。

可是,文化大革命來了。

有一天,我忘記具體的時間了,只能說是有一天。是紅八月到來之前或者之後的有一天,反正,我記得天很熱。那時,各家大人都去街道參加政治學習了,家裡就剩下我一個人。那時,學校裡在武鬥,天天在批鬥老師,在爭論那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同學們分成兩大派,勢不兩立,個個劍拔弩張的。我反感這一切,但膽子小,只好躲避着,常躲在家裡,成了逍遙派。

誰想到,那天的下午,小妹突然闖進了我的家裡,我看見她上身穿着件圓領的背心,下身只穿着件短褲,是那種睡覺時候才會穿的花布褲衩,露出一雙腿,像一隻鷺鷥細長的腿,讓我格外的吃驚。雖然是大夏天,天熱,但大白天的,也不至於穿成這樣子呀。我有些驚訝,也有些害怕,生怕這時候父母回來,看見了這場面,該怎麼向他們解釋呀。

慌亂中,沒來得及問她有甚麼事,她一下子已經撲在我的懷裡。我才發現,她渾身在瑟瑟發抖,如同風雨中的一片樹葉。我忙問她怎麼啦?她卻一下子哭出了聲。

還是生平頭一次有一個女孩撲進我的懷裡。而且,由於穿得這樣的單薄,她整個身子那樣的柔軟而有弧度和溫度,都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讓我不由得一驚,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很僵硬地立在那裡,像根突然被雷劈的樹幹。

我再一次問她怎麼啦?

她還只是哭。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兒來,對我說:你幫我看看我家現在還有人嗎?

我走到她家,家門打開着,像呼扇着大耳朵似的,被風吹得還在動,一間屋子半間炕,一眼望穿,沒有一個人。我回來告訴她沒有人。她抹乾眼淚,說了句謝謝,轉身回家了。

小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分外吃驚難解。以前,她倒是常到我家裡借書,或是送她寫的小詩,但從來都是文質彬彬的,沒有見過她這樣慌里慌張,又穿得這樣單薄,而且是這樣大膽猝不及防地撲進我的懷裡的呀。

我猜想,就在她跑進我家之前,在她的家裡,一定發生了甚麼事情,讓她受到了驚嚇。而且,這事情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是很嚴重的事情。我想,應該把這事告訴給宋叔。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她一個小姑娘家的,別再出甚事情。

晚上,宋叔下班回來。那時,宋叔從飯館裡抽調到二商局,因為都知道了他寫一手好的毛筆字,到那裡負責給造反派抄寫大字報,刷大標語。宋叔的大標語,不僅刷在他們的二商局的牆上,還曾經當場寫在天安門樓子兩旁的觀禮台前的紅色圍欄上,紅牆黑字,墨汁淋灕,那應該是宋叔這一輩子書法的巔峰之作了。他常常是回到家裡,一身的漿糊,一手的墨汁。這天晚上,他還沒來得及洗手洗臉,我就把他叫出了屋子,悄悄地告訴了白天發生的事情。宋叔聽完我的話之後,一臉鐵青,謝了謝我,沒再說話。

沒過兩天,我們大院大門口的牆上,貼出了一張大字報,署名是革命群眾。大字報揭發宋叔解放以前曾經在國民黨河北省政府當過機要秘書,專門負責抄寫檔,軍銜是國民黨上校。國民黨潰退台灣的時候,他曾經跟隨着國民黨一直到了福建的東山島,由於沒有擠上最後的一撥船,被迫留在大陸,輾轉到北京,隱瞞了歷史,在花市飯館裡找到了這麼一個跑堂的活兒。文化大革命有了一種掘地三尺的本領,讓過去很多被湮滅的秘密重見天日,更不要說甚麼隱瞞的歷史了。國民黨上校的宋叔,和飯館裡跑堂的宋叔,被迅速地黏連在一起,亮相在光天化日之下。

當時,我還是幼稚,沒有立刻想到那天小妹跑到我家,和緊接着出現的這張揭發宋叔的大字報之間的必然聯繫。當時,我只囿於那張大字報本身,想像着宋叔以往我未曾認知的一面,思忖着這樣一個國民黨機要秘書的上校頭銜,會是一個多大的罪過,宋叔能否逃得過這樣的一劫……等等這樣迫在眉睫的問題。在我們大院裡,由於初二那年辦《小百花》壁報,我和宋叔接觸最多,再加上是隔壁的鄰居住着,彼此關係也最密切,覺得他一點兒也沒有國民黨上校那樣一個大官常常表現出來的窮兇極惡或陰險狡詐,自然對這張大字報更關心,對他的命運最擔心。

那個年月,我們大院大門口前牆上的一張大字報,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那面高高的灰牆,最早的時候,曾經有個報欄,專門張貼每天的北京日報。後來,不知甚麼時候,報欄不在了,改成了公告欄,張貼街道辦事處關於衛生大檢查、人口普查、治安條例或法院判決書之類的公告了。文化大革命一來,成了張貼大字報的最好地方,讓人每天看着它都提心吊膽,不知哪一天誰的名字會在上面出現,誰出現,誰就要倒霉,在劫難逃。

宋叔居然逃過了這一劫難。這在我們大院裡那些被張貼過大字報的牛鬼蛇神中,是絕無僅有的一個例外。他只是從二商局又發落回了花市飯館,接着當他的跑堂。

這一年新年到了的時候,宋姐結婚。這消息很突然,宋家沒有告訴我們大院裡的任何人。我是過完新年之後,才聽說宋姐是和她的街道服裝廠的廠長結的婚。結婚之後,宋姐就搬到了欒慶胡同住去了,很少回家。

在當時,我也沒有立刻想到宋姐結婚,與宋叔的那張大字報有甚麼必然的聯繫,更沒有想到這兩件事,和前面發生的小妹的事有甚必然的聯繫。

這一年秋天,宋姐生小孩,宋嬸去欒慶胡同照顧宋姐坐月子,宋家只剩下了宋叔和小妹兩個人。宋叔有時候會叫上我到他家吃飯,他會親自炒上兩個小菜,讓我陪他喝點兒小酒。宋叔這人聰明,從他的字就能看得出來,他在飯館裡幹了這麼多年,雖然只是個跑堂的,但端盤子看的菜品多了,出入後廚瞄上那麼幾眼,耳濡目染,炒菜也有了幾分館子味兒。用宋叔自己的話說,叫做久病成醫。

天冷了,他家地方小,小炕桌放在牀上,我們都脫了鞋上牀,盤着腿吃飯喝酒。那天晚上,他的二鍋頭喝得有點兒多,話也多了起來,根本不管小妹就坐在牀邊上。突然,他問我:你知道那張大字報是誰寫的嗎?沒等我回答,他自己說:大屁股黃!

大屁股黃,就是宋姐的丈夫,那個街道服裝廠的廠長,還兼着街道辦事處革委會的副主任。要不他怎麼知道我的檔案?他從街道辦事處的檔案室弄出來的。

我知道,當時,檔案洩密,都是這些掌握一定權力人幹的。但為甚麼明明知道大屁股黃是這樣一個人,還讓自己的女兒嫁他?這不是明知道是火坑,還往火坑裡跳嗎?還他媽的給他生孩子?我借着酒勁兒問他。

要不怎麼說我窩囊呢!大閨女完全是為了救我呀,你知道嗎?心裡明鏡似的知道那就是一個狼,還把閨女往狼嘴裡餵,你說我窩囊不窩囊呀!

說到最後。宋叔哭了。雖然只是隱隱的飲泣,卻像錐子一樣紥我的心。我真的沒有想到,宋姐是這樣匆匆出嫁。

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坐在牀邊的小妹也啜泣了起來。我以為她是為了她爸爸剛才說的這一切。誰想到,宋叔指着小妹對我說:你知道嗎,你宋姐嫁給大屁股黃,也是為了她呀!

小妹哭得更厲害了。

一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了宋家一連出現的事情之間相互的關聯。宋叔的歷史,成為了發生這一切的一粒種子。大屁股黃就是用這粒種子,先後在宋家姐妹兩人身上播撒。宋姐為了父親,也為了妹妹,犧牲了自己。以前,只是在電影和小說中,才能夠看到地主老財或軍閥、國民黨惡棍,是如何霸佔民女的。如今,文化大革命,讓這些披着共產黨外衣的人,有了一次重演歷史的機會。他們將有些人過去的歷史,當成換取今天自己私利的一張王牌,揭發、恐嚇,然後批鬥、遣送還鄉,甚至殃及池魚,連帶他們的孩子,無所不用其極。文化大革命給了這樣的人一個以革命的名義而瘋狂攫取的機會,真的是人性之中最醜惡的東西,空前未有的一次大泛濫和大表演。記得那時流行一句話,常常出現在大字報或報紙上,叫做跳蚤變龍種。大屁股黃,就是這樣的一隻跳蚤,他卻趴到曾經是街道服裝廠的廠花宋姐的身上,吸取宋姐的血。

第二年的夏天,我去了北大荒,小妹和她學校的同學要去甘肅的山丹軍馬場。我是上午十點三十八分的火車。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宋叔把我叫到他家裡。明兒我得上班,沒法子送你了,讓小妹代我送你。他指着他身邊的小妹說。然後,他遞給我用海尚藍布袋包的一小袋黃土,又對我說:帶到北大荒,剛到新地方,都會水土不服,泡點兒咱這裡的黃土沖水喝。小妹站在一邊不說話,我拿着那一小袋黃土,有點兒不以為然,被他看了出來,他對我說:你別不信,以為是迷信。老例兒,不是甚麼都得非破不成的。真的,當年我要去台灣的時候,也帶着一包黃土呢!

現在,只要想起宋叔,我就會想起宋叔寫的一筆好字,和這一包黃土。我知道這包黃土是宋叔的一番好意。但是,第二天上午,我離開大院,到北京火車站之前,就把這包黃土給丟進垃圾箱裡。我還是覺得這有點兒好笑。誰會帶一包黃土去北大荒?怪沉的。

那天,在北京火車站,我沒有看見小妹來送我。但是,一個多月以後,我正在北大荒收麥子的時候,有人從田邊跑過來喊我,讓我快回隊裡去,說是有人找我!我回到隊上,在隊部的辦公室裡,看見是小妹,她的身邊還有兩個女同學。

我才知道,她們一共三個同學,是扒火車從北京來到的北大荒。小妹不想去山丹軍馬場,她是來投奔我的。她想得太簡單了,以為人來到了這裡,而且是扒火車來到的這裡,表示自己的心誠,就可以留在了這裡。她已經在我們的農場場部哭訴過了,希望能讓她們留下來紥根邊疆,我也找過了場裡的頭頭陳情訴說。可是,說下大天來,都沒有用,她和她的兩個同學,在我們隊上的女知青宿舍裡住了幾天,最後還是被送回了北京。離開北大荒的時候,我送她送到福利屯火車站。隔着車窗玻璃,揮手告別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說會給我寫信的,可是,我沒有接到她的一封信。

往事如煙,日子如水,就這樣過去了。宋叔和我早已退休,不管怎麼說,日子總算安穩了下來。我們大院拆遷之後,我和宋叔都早已經搬了好幾次家,離得越來越遠,聯繫也越來越少。前些日子,我忽然收到宋叔寄來的一封信,是封厚厚的掛號信,寄到報社,幾經輾轉,過了好多天,才到我的手裡的。展開信紙一看,映入眼簾的,是滿紙的毛筆字,很久沒有見到的宋叔那一手好看而遒勁的隸書。信上宋叔告訴我,小妹前些日子在甘肅居庸關市去世了。她早從山丹軍馬場調到了居庸關市的文化廳做宣傳幹事,她的文筆幫助了她的調動。只是,常年在軍馬場,營養失調,讓她患上了肝病,最後越來越嚴重,不可收拾。宋叔在信中說,小妹臨走之前,囑咐我想辦法找到你,把她的這本日記本送給你。

我打開這本封面已經磨損、紙頁發黃的日記本,裡面全是用鋼筆字抄寫的詩,是以前讀高中時我曾經見過的小詩,是我不止一次好為人師又自以為是幫她修改的小詩,是那些模仿冰心的《繁星》《春水》和汪靜之的《蕙的風》的小詩。青蔥青春的歲月,隔壁鄰居的時光,波詭雲譎的日子,一下子如風撲在眼前。

那一天,收到宋叔的這封掛號信時,我正讀劍南詩稿。晚上,怎麼也睡不着,想起在劍南詩稿裡剛看到的一聯詩:「日漏雲端才欲暖,風催梅信又成寒」。因為枕邊放着小妹日記本裡的那些手抄詩,忽然覺得放翁的詩是那樣貼切我的心情。

 

2017年春節前夕二稿於北京

 


肖復興,北京人,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曾任《人民文學》雜誌社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報告文學集、理論集共七十餘部。近著有《肖復興散文自選集》、《肖復興作品自選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