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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謙 : 虎妹孟加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謙

1

老樹駕着銀色老豐田,從伯克利北邊山腰林間的家裡一路飛馳而來,剛下高速就連遇兩個紅燈。情急中,平時絕少冒髒話的老樹忍不住連罵了幾聲娘。他盯着高掛在前方路中間的那團鮮紅,雙眼發花。暗夜裡,路口交通燈的控制程式將優先權給了橫向交叉的大道,弄得紅燈一亮,通往奧克蘭山上的車子簡直要等到永遠。老樹張嘴透着大氣,濃重的鼻喉音「噗噗」地攜着不知哪來的風,聽上去竟像發自一隻夜行老虎的鼻孔。「老虎」,這個念頭讓他心口一緊,抹了把額頭――很涼,沒有汗。他下意識地摸向皮夾克的內袋。嗯,救心丸在。Stay calm(鎮靜),stay calm,老樹輕聲咕噥着。都熬成老樹墩子了,遇事還這麼沉不住氣。這讓他相當意外,對自己還有點失望。

既來之,則安之――老樹喃喃,又用最近在「正念禪修」講座上聽來的方法,提醒自己以全盤接收的不抵抗態度面對眼前的危機――玉葉失蹤了。噢,不是失蹤,是逃逸!――警察剛才給他這位玉葉在美國的頭號緊急狀況連絡人打來電話,是這樣糾正他的。警察口氣平靜,語調堅定。今天傍晚,十九歲的玉葉竟從坐落在加州與內華達州交界處的「綠洲珍稀動物收容所」裡將一隻一歲半的孟加拉虎盜走,眼下去向不明。「盜竊」也是警方用語。玉葉已經成年,盜竊罪會被追究不說,更要命的是,她弄走的是一隻會嚴重危害公共安全的猛獸。要是被定了罪,只怕要被遣返回國。

到目前為止,老樹的手機已鳴響兩次,跳出加州警方通告。他剛才在高速公路上也看到了巨幅電子告示牌上警方發出的緊急告示。那串快速閃過的橘色光點,火苗般在他眼裡亂竄――2015年黑色路虎LR4SUV,車牌YUYEWEI,挾持孟加拉母虎逃逸中,如有信息撥打911」。車裡的音樂台也在插播這條新聞,相信網路和電視台此刻更不會閒着。人咬狗才是新聞,這下蹦出個「少女盜虎逃逸」,相信很快就會發酵成轟動的全國新聞。

老樹眼下最擔心的是玉葉的安全。事發地點周圍,眼下正是暴風雪季。三藩市灣區那些在加州連續數年大旱裡憋得抓狂的滑雪愛好者們,近來都為內華達山脈的連場大雪激動不已,週末一到就一撥撥奔往那邊的滑雪勝地。此刻本地電視新聞裡畫面,竟是加州和內華達交界處及太浩湖附近高速公路上在暴雪中龜行數十英里的車陣。玉葉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帶着一隻兇猛的老虎要去哪裡,又能去哪裡?

老樹去年夏天曾去看過在「綠洲」當暑期義工的玉葉,見到了可愛的孟加拉。孟加拉當時就有八、九十磅,現在肯定超過了的玉葉的體重。孟加拉是玉葉給她收養的孟加拉小母虎起的小名兒,有時她乾脆叫它「虎妹」。這倒是她壯鄉老家的習慣,在那裡,人們對村裡未出閣的女性無論長幼都以妹相稱。玉葉接養孟加拉後,整個人變得開朗起來,讓老樹感到欣慰。沒想到去年入冬後,孟加拉的狀況忽然變糟。先是撞壞鐵籠,最近更兩次襲擊了飼養員――第一次是咬住飼養員的長統水靴,任飼養員厲聲喝令都不鬆口,還甩動身體,蓄力發飆。好在飼養員靈光,迅速脫鞋扔遠,才令孟加拉掉頭離開。第二次更過分,孟加拉已咬住飼養員手腕,待聞聲趕來的其他飼養員抄起電棒擊打,牠才鬆口。這表明孟加拉的暴力傾向越來越嚴重。「綠洲」一邊與被襲飼養員溝通,希望雙方達成和解,盡量降低賠償費;一邊則按之前雙方簽下的認養合同裡的相關條款通知了玉葉,說「綠洲」在走法律程序,正請獸醫和動物心理醫生給孟加拉做檢查,一旦確認有問題,按規定就要給牠安排安樂死。

路口的燈終於變綠,老樹卻沒反應過來。後面的車子不耐煩地摁下喇叭,他才猛地一踩油門,老豐田「噌――」地一竄,突突地抖了兩下,加起速來,往上山的岔道衝去。老樹搖搖頭,腦子裡仍甩不掉玉葉那張愁苦的小臉。

接到「綠洲」的通知後,玉葉已經哭過好幾次。作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生物系二年級學生,玉葉的職業志向是將來當獸醫。她打算讀完本科後,到加大大衛斯分校攻讀該校排名世界第一的獸醫專業博士學位。出於愛好,也為了積纍申請讀博時學校所看重的工作經驗,玉葉平日裡哪怕要熬夜趕作業,週末也一定抽出時間去伯克利城裡的寵物店、寵物收容所打工。大學的第一個寒假裡,她就獲得了去「綠洲」做義工的機會,接下來的暑假又去那兒工作了近三個月。玉葉正是在那裡遇到了被人遺棄後由「綠洲」接收的孟加拉,隨後辦理了接養手續――為孟加拉提供專項飼養贊助費。

剛認識玉葉不久,老樹就知道了她最想養的寵物是老虎。他起初根本沒上心。在老樹的印象裡,將老虎當寵物來養的,不是迪拜的那些土豪就是歐美影視娛樂界巨星或者NBA球星。跟蒼白瘦高,說話蚊子叫一般躲躲閃閃的玉葉完全不搭界,他便只當是個內向女孩的白日夢,說說罷了。後來發現她到處收集資料,還真做起研究,不時分類列印出一遝文章帶來給老樹看。作為勞倫斯國家實研室的資深高能物理學家,老樹對玉葉這股認真的勁兒有種本能的欣賞。

他和玉葉探討起動物。玉葉告訴他,在美國想弄匹老虎並不難,通常千把或兩千美元就可以從非洲買到小虎。入關的費用不貴,手續也不很複雜,還不時能有機會在美國找到免費的老虎呢。見老樹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她又說,人們多是一時頭腦發熱,待真的將老虎接到手裡,才知道養隻老虎可不容易,很多的事情要打理,更別說還得花不少錢,光是吃那麼多的肉就讓人的荷包吃力,若老虎再生個病甚麼的,那更不得了,要花錢請人用專用的車子運去獸醫院不說,看病用藥都超貴,七七八八一加,比養個孩子還厲害,一下就會覺得扛不住了,到頭來寧肯免費出讓呢。玉葉平時話很少,可一說到老虎就剎不住車,一對細細的小眼睛發出光來。老樹難得見她那麼開心,再聽到她說將來要養老虎,就由她去了。

到了孟加拉出現,她真的來說要接養手續時,老樹還是嚇了一跳,趕緊也去做功課。這下感覺就像個本來低頭走在昏暗走廊上的傢伙,以為只是隨手推開邊上一扇門,沒想到一頭撞進個嶄新的世界。老樹這才發現,在美國要養老虎雖不像他原來想像的那麼複雜,可也沒玉葉說的那麼簡單。比如加州跟美國其它很多州一樣,州法是禁止私人養猛獸的。就算在允許養猛獸的州裡,政府監管的條例也非常嚴格,從居家環境到猛獸的住所、怎樣帶猛獸出門去看獸醫等等,各種細節都有細緻而嚴苛的規範和要求。待將那些條款仔細讀了,老樹意識到,在美國要養隻老虎之類的猛獸,門檻其實很高。連專家也提醒說,在所有允許民眾養猛獸的州裡,各級政府部門在實際執法過程中的監管比規定的更嚴,說不好聽就是變着法子讓有此念的民眾趁早放棄。老樹把自己收集到的信息告訴玉葉,她總是安靜地聽着,也不反駁,最後總是說,她將來會去允許養猛獸的州生活,比如鄰近的內華達,這樣她就能和孟加拉朝夕相處。

玉葉從來沒擔心過養育孟加拉的花費。對她而言,所有的費用都由她在廣西南丹擁有兩座大錫礦的父親博林看單,那不過是銀行卡內存款數的小小變更而已。玉葉覺得只要等到將來自己做了獸醫,孟加拉的所有問題就可由她自己解決。老樹聽了搖頭,說,你講的是自己一輩子的規劃,可老虎的壽命長不過三十年啊。玉葉淡淡看他一眼,不緊不慢答道,三十年啊?我六歲就離家了!老樹就說不出話來。玉葉從懂事起,就在一個接一個的寄宿學校間流轉,一路從南寧的貴族幼稚園到貴族小學,又到廣州的國際學校上初中,再到美國得州達拉斯讀高中,現在又到伯克利讀大學,一直遠離家人,且越走越遠。而老樹從自己兒子泉泉出生起,多年來父子倆也是聚少離多。他只能同意玉葉,若能三十年在一起,真是很長了。

車子衝過交通燈後,上坡的道口是個急轉彎,老樹車速太快,車子有些打不過去。他放開油門,回了把方向盤,將速度減下來,提醒自己不要急,不能急,卻仍然感到手心有點濕。

老樹在去年夏天將要結束時,專程開車去看了趟在「綠洲」打工的玉葉。雖然之前看過好些玉葉傳來的「綠洲」照片,到了那裡,老樹對四周環境的荒涼還是相當意外。「綠洲」其實就是鐵絲網圈起來的一片沙地。辦公室和倉庫等都在低矮的平房裡,四周沙漠寸草不生。動物們給圈養在一塊塊由鐵絲網攔出的地盤上。「綠洲」作為非贏利性機構,資金有限,設施只能講功用,跟城市裡那些修得漂漂亮亮的動物園完全不同,看上去簡直可說簡陋。

玉葉出現的時候,穿着一套淡橄欖色工作服,看上去像個女兵。又因為太瘦了,工作服垮着,整個人看上去小了一號,很有點滑稽。腦後的馬尾鬆鬆地盤起來了,讓她看上去成熟了幾分。老樹由她領着在所裡轉,看了獅子、斑馬、羚羊等。玉葉像變了個人,主動跟每個碰到的人打招呼,偶爾還逗個樂,讓老樹看得心下輕鬆起來。

孟加拉在「綠洲」最靠邊的一個大籠裡。籠外兩棵松樹被沙漠的大風吹得歪斜地半倒着;籠裡一角有個低矮的棚屋,想必是孟加拉睡覺的地方。籠裡沙泥地上有些彩色小球、水槍、動物玩具,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的住所。一位三十多歲的白人女飼養員正給孟加拉弄吃的。遠遠看去,籠邊小小的水泥坪上的孟加拉像隻貓,但比貓大不少,是隻中小德國狼犬的尺寸。杏黃的毛色帶着光澤,好像剛洗完澡,又用電吹風吹乾了,蓬鬆潔淨,長短交錯的縱橫黑紋將深杏黃的毛色襯得特別明晰。玉葉跟女飼養員打招呼時,孟加拉的耳朵一下豎起來,頭一揚,「嘩」地一下,繞過裝食物的鐵桶,一個跳躍,短小結實的身姿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老樹腦裡閃出「虎躍」兩字,嘴還未合上,就看到孟加拉落到了玉葉的臂彎。玉葉低下腰,孟加拉立起來,兩隻前爪在玉葉面前比劃,玉葉雙手遞過去,和孟加拉手拉手搖着。

玉葉很快就摟住孟加拉,「寶寶」、「好虎妹」地叫着。孟加拉好像能聽懂,歡快地往她懷裡蹭,搖着短短的漂亮尾巴。老樹站在鐵籠門口,能聽到孟加拉「呼呼呼」的急促喘氣聲。玉葉將頭貼上去,跟孟加拉額對着額輕輕磕碰,像一對親密的姐妹,看得老樹的鼻子有些發酸。後來玉葉來說「綠洲」要處理孟加拉時,老樹就想起這場景,還有玉葉將孟加拉的前爪抓起放到他手裡時的那暖暖的感覺。

孟加拉雙眼很圓,黑黑的瞳仁其實很小,眼核是透明的帶點棕的墨綠色,讓老樹想起前妻瑪佳總是戴在無名指上的那顆碧璽。孟加拉的耳朵特別圓,一圈短粗的白鬍鬚,臉上額頭的黑紋如同毛筆劃般的好看。只是牠張嘴時,口裡那團鮮嫩的粉紅讓老樹一驚。他轉眼看到鐵籠深處,女飼養員弄好一盆血紅的雜肉塊,剛一放好,孟加拉就甩下玉葉,又「唰」地一躍,向那盆血肉撲去。老樹有些失望地朝玉葉看去。她仍是盯着孟加拉,專注的神態讓老樹想起前妻初為人母時抱着兒子的表情。他別過臉去。

從孟加拉的籠子出來,老樹驚異地說,我感覺到孟加拉明顯對你更親,按說那白人女飼養員跟孟加拉認識的時間更長,相處的時間更多,經驗也更足啊。玉葉淡淡一笑,說,我跟孟加拉有緣唄。牠被遺棄在野外,被人發現抓到後,轉了好幾處臨時收容所,最後才到「綠洲」的。我正好也是剛來。那時牠看上去總是很驚恐,時刻處在自衛狀態。可牠從一開始,對我的接受度就很高。據他們講,因為孟加拉是個娃娃,又從野外來,對人很有戒心。美國人個個人高馬大的,牠更怕。我個子小,走路和動作都輕,牠能感受到的,對我沒那麼戒備。所裡就同意我去管牠的那個組,我一上手就很順利,牠從一開始就跟我很要好。

老樹想了想,說,我覺得還是要注意安全,牠畢竟是老虎啊。玉葉抬抬眉,一拍右腿,「啪」地從褲子側袋裡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個小手電筒似的粉色瓶子,在老樹眼前一晃。老樹知道那是超市裡幾美元就能買到的防身用的辣椒噴霧劑。這是防色狼的,老樹笑笑說。效果一樣的啊!刺激性那麼強,虎狼一下會頂不住,就能爭取到機會逃生,玉葉輕聲說。老樹搖頭:你還是得小心,保安和飼養員裡應該有人佩槍的吧?記得前兩年在加州中部的貓科動物避難所,出了件女實習生被一隻四歲獅子咬死的新聞,當時籠裡還有另一位工作人員呢,得等到警察趕來用槍打死獅子才能進去。我覺得工作人員應佩槍,可惜你還不到年齡,那也該配把麻醉槍。玉葉一歪腦袋,有些得意地說,你忘了我爸弄了把來福槍給我,說是用來看家護院的?不用那麼緊張啦,虎妹還只是個娃娃,而且特別善。老樹記起博林是給她買了把雙筒獵槍,還帶她去靶場練過,就點點頭,認真地說:你看到牠撲食的樣子了?很猛啊,到底是野獸,千萬不能大意。玉葉應着,說:那是,每天要吃好多肉。其實比蟒蛇好些,蟒蛇是只願吃活物呢。「綠洲」只是個收養中心,人手不夠,資金也有限,還有,是理念的問題吧,不會訓練動物撲食活物甚麼的,還是蠻安全的。

此時想到這些,老樹一個激靈――但願玉葉這回能想起帶上她的來福槍。那槍雖然笨重,打兩槍就要再上子彈,但跟猛獸在一起,有支槍防身總是要好得多。

自去過「綠洲」後,老樹對玉葉接養孟加拉的事放下心來。沒想到了去年深秋,孟加拉就出了事,弄得老樹也跟着坐立不安。

接到「綠洲」就孟加拉的命運發來的通知後,在短短兩個月裡,玉葉專程飛了幾趟過去,看她心愛的孟加拉。她在「綠洲」幹活的那個暑假裡認識了幾對在「綠洲」附近湖邊擁有度假屋的老美夫婦。那些個處於退休或半退休狀態的矽谷老鱷,不時開着私人小飛機在矽谷和太浩湖間通勤,週末或節假日就躲到太浩湖的湖汊裡休假,甚至平時也會在那邊辦公,有重要會議時才飛回灣區。他們的太太或女友多是「綠洲」的熱心贊助者,不時也來做點義工,在那兒認識了玉葉後,邀她去度假屋參加燒烤派對。他們有時從那兒開車出遊幾天,到甚麼地方打打高爾夫,就讓玉葉住過去幫忙照看家裡的狗貓或後院的馬。玉葉內向寡言,做事小心翼翼,讓他們疼愛又放心。他們後來乾脆將家裡的鑰匙交給她。他們的私人飛機就停在「綠洲」所在小鎮的小機場裡。玉葉由此得以蹭坐他們的私人飛機,週末在三藩市灣區和「綠洲」間來作空中穿梭。

玉葉每回從「綠洲」回來,都說孟加拉見到她很乖,非常溫順,還會往她懷裡鑽,不停撒嬌,好像有甚麼話要跟她講。玉葉說着就皺起眉頭,說她懷疑是不是虎妹平時被虐待了。她還告訴老樹,每次她要走時,孟加拉都會追到門口,沖她嗷嗷地叫,就像個小孩子。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剛上幼稚園時,父母來看完她走時的情景。只是她不如父母狠,總挪不動腳。

玉葉堅持說「綠洲」的處理方式有問題。動物聰明得很的,你跟牠敵對,你的緊張氣場,牠們能感受到,也會當你是敵人,玉葉強調着。我總是用朋友、姐妹的態度對孟加拉,牠就完全沒問題,要不我也不會接養牠。我不會像他們那樣,甚麼不能做這動作,不能過那個線之類,我就跟牠隨便玩。牠的手搭上我的肩頭,我就讓牠搭啊,跟牠拍着玩,引牠移開就是。不用像他們那樣,立刻撥開,還大聲兇牠,接着體罰。他們只按所謂「規則」做事,根本不把動物當朋友。老樹說,那些規則是經驗的總結,肯定是有道理的。玉葉就頂回來,說,咬個鞋子算甚麼事?孟加拉也咬過我的鞋子,我就讓牠咬啊,那是在跟我玩。老樹一聽,馬上說,如果按規定是反常行為,你應該向「綠洲」報告,才能盡早防止孟加拉更出格啊。玉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反覆說,真是特別希望自己有條件將孟加拉帶在身邊,那樣就甚麼都好辦了。她覺得孟加拉只不過是在長身體,可能活動的地盤太小,有些焦躁。她甚至擔心孟加拉得了抑鬱症,正請求「綠洲」給孟加拉換個大點的地方,並願意將贊助費從目前的每月兩百五十美元增加到三百五十美元――這些錢當然都是從父母給她的卡裡劃出的。

老樹從資料裡瞭解到,小虎到了十六、七個月,正是要跟母虎分離,獨自外出覓食的時候。孟加拉眼下的表現,應該是基因在起作用。他心裡有些着急,覺得該去「綠洲」親自看一下。但因早些年做過心臟搭橋手術,一到冬天總是有點不適,感恩節到新年那段時間,又因重感冒引發心肌炎,還給送急診,住了幾天院。玉葉來看了他兩次之後,就不再怎麼提孟加拉了。老樹打不起精神,見玉葉看上去情緒好多了,也沒多問。沒想到她竟不聲不響地一下子闖出這麼個大禍,驚得老樹都感到了心臟缺血。

想到這兒,老樹摁了摁胸口,重重地吐出一口長氣。是的,黑色路虎,車牌YUYEWEI,就是她了。個性化車牌是玉葉花了比普通車牌貴雙倍以上的價格,為父母送給她的高中畢業禮物――森黑色巨型路虎SUV――專門訂製的。那「巨型」是讓玉葉瘦弱的身材對比出來的。按說她這個年紀的美國女孩,喜愛的大多是色彩明艷、造型小巧如玩具般的車子,玉葉卻從一開始就心儀大個頭的路虎。博林後來跟老樹說,他也覺得這車和玉葉的身架骨不搭,可老韋家祖祖輩輩泥腿子,玉葉很了不起,不僅是家裡第一代留學生,還能考上世界一流名校,別說買台路虎,如果能摘得到天上的星星,他也一定要給她去摘呀。老樹平日裡看到瘦弱的玉葉面對着巨大的路虎爬上爬下,忍不住嘆氣。卻聽得玉葉說,這是她的坦克,坐在裡面特別有安全感。老樹就又想,這倒也是,小孩子開車總是讓人擔心,弄台品質夠大的傢伙,遇個事故,撞起來甚麼的,安全系數就高得多。這不,眼下想到玉葉的車況,老樹倒有些慶倖。

手機這時「咚咚」跳響。老樹抓起一看,是博林的微信語音留言。點開一聽,說是已訂票,最早後天中午可到三藩市。傍晚跟警方通話後,老樹立刻撥通博林的手機,報告了玉葉的情況。

1970年春天,剛滿十六歲的老樹從南寧來到位於桂西山區的南丹縣插隊,落戶到村子裡的韋姓壯族農家。第一眼看到的博林,還是個被丟在破爛的矮木牀上、不時嗷嗷哭叫的小娃崽。老樹在大山裡插隊近八年,種地打柴,搗鼓修小水電站之餘,看書、帶博林,是他最重要的生活內容。青蔥少年的他,哪裡想得到自己手把手帶着在泥地上畫雞描狗學拼音識字算數的博林,未來會成為坐擁兩座錫礦的大礦主。當然,他更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了留美博士,美國國家實驗室的高能物理學家。

博林接到老樹的電話,反覆說了幾遍:你看你看,我這幾天心裡很不踏實,果然就出了大事。我總跟她講,我反對養老虎。錢不是問題,你哪怕再養條蟒蛇都好啊。我們中國人講養虎為患。養虎為患,這念頭想到就可怕!她就是死強,這下闖大禍了吧!沒等老樹說話,博林在那頭又說,自己眼下正在南丹大山深處,陪同自治區安全生產監管局的檢查組在做礦區安全巡檢,若有差錯,礦區就會列入「去產能」名單。再講就算馬上出發,折騰到廣州或香港,再轉飛三藩市,路上頭頭尾尾一加,最快也要兩天才能趕到。博林越說越急,高一聲低一聲「老哥」、「老哥」地叫着老樹:你就把她當你自己的女兒吧,我們拜託你全權作主!我和她阿娘絕對放心。我這邊盡快弄好就飛去。

老樹聽得發呆。這幾年來,他把玉葉當女兒一樣看顧。他能感到自己成了玉葉最信任的人。他想,在這交往中得益的並不只是玉葉。玉葉從喜歡老虎,到想養老虎,再到接養孟加拉,並打算將來當獸醫,一步步走來,都有他作陪。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幫玉葉堵她心裡那個透風的空洞,而孟加拉正巧是一塊有效的填料。而且他確實見證了那個空洞在縮小,玉葉並由此強壯起來。可惜他也糊塗得忘了孟加拉不過是隻猛獸,想要靠牠來拯救人心,弄不好就可能摔下深淵。想到這兒,老樹心口陣陣發緊。

 

2

前方小道口又一個紅燈。好在老樹車子靠近時,燈一下就變綠了。老樹心下一喜,用力踩了腳油門,老豐田一個短暫而明顯的延遲後,「轟」地往前衝去,竟有點剎不住,哐噹哐噹沿着斜向山邊的小路衝去,三轉兩轉拐上了玉葉門前那道長坡。右側車窗上漸次映出遠處海灣裡的燈海。早春裡夜風很急,將灣裡的霧氣吹散了,星星點點的燈火亮得有點失真。車子一路「哐哐哐」地上去,終於在坡頂碉堡似的鋼筋混凝樓前停穩。車庫門上的感應燈「啪」地亮起,在灰白的水泥坪上打出一片幽暗冷光。老樹熄了火,靠到椅背上剛吁出一口長氣,就看到正前方「唰」地亮起一道光柱,隨着引擎的啟動聲,光柱調轉過來,直打到老樹的前窗。

光柱是從一輛警車的頂燈打出的。老樹微低下頭,後視鏡裡看到山牆一側停着的另一輛警車頂上的紅藍燈也一齊亮起,呼應着向老樹逼近的警車。與此同時,坡底側街竄出一輛深色箱形車,沿坡而上,緊緊堵住老樹的退路。老樹擰開車裡的燈,安靜地坐着,等警察過來敲他的車窗。

手電筒光打來,將老樹暴露在一圈清亮中。他瞄到反光鏡中的自己,花白的平頭收拾得整整齊齊,眼角的皺紋密集而妥帖,清臒的面容雖看着有些疲倦,鏡片後的目光卻很淡定。嗯,像個好人,老樹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讚,淡淡一笑。

一個年輕白人女警察走近了,彎着腰將臉貼上來,老樹按她的示意,在晃眼的手電筒光裡搖下車窗,清楚地向女警察打了招呼,同時瞥到女警察方擱在腰間的左手,知道她在為隨時拔槍作準備。涼風呼呼灌入車裡,老樹哆嗦了一下。

警官史密斯,女警察說着,晃了一下手裡的警員證。請出示身份證和汽車註冊文件――腦後拖着條法式辮子的年輕女警官又不動聲色地說,同時將手電筒轉向車裡,很快地了劃了一圈。老樹掏出錢夾,抽出駕照,又翻出車子註冊單和保險單一並遞上。女警官收了老樹的駕照和車證,回到自己車裡上聯網查實去了。身後警車裡走出了一位高大的男警察,雙手在胸前交叉着立定,隔着距離監盯着。

你已經知道發生了甚麼,對吧?女警官走回來,問着,同時將駕照和檔案遞還給老樹,又在手裡的平板電腦上劃拉着甚麼,問他和玉葉最後一次聯繫是何時。應該是上週三吧,她完全沒有說要去那邊。老樹答着,聲音越來越低。女警官停下手來,盯着老樹問:她出事後沒聯繫?老樹的聲音高起來,肯定地答說,接到警方通知後,我一直都在給她打電話,都沒打通,這你們一定也知道。

這是我們守候在這裡的原因,女警官的口氣明顯溫和多了,又向老樹點頭,示意他可以出來了。老樹從車裡一出來,身後那高大的男警察也過來了。他們互相點頭致意。這時,停在更遠的箱形車「砰」地一響,一位穿着淺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從車上跳出,老樹想那應是動物管制機構的工作人員,想到他在等玉葉和孟加拉的出現,不禁苦笑。他走過來跟老樹握手,說叫泰德。老樹問:有最新的消息嗎?

女警官搖頭,說,沒有更新的消息。現在內華達警方也加入了搜尋。情況非常危急,馬上將有新一輪風暴,那一帶所有的滑雪場都關閉了,這女孩才十九歲,現在獨自與一隻猛獸在一起――,男警察咕噥着說,是啊,這姑娘的膽子也太大了!泰德便說:她帶走的就是去年初新聞裡報道過的那隻被人扔在馬林縣山邊,後來被一個晨跑的姑娘發現的那隻小孟加拉虎,現在有一百多磅了,厲害着呢,可不是開玩笑的。

噢,記得記得!後來弄清小老虎是怎麼來的嗎?兩位警察好奇地看向泰德,女警官問。

泰德搖頭,說,當然不知道。加州法律不允許養猛獸,誰敢出來認呢。最可氣的就是很多人其實並不知道養個老虎需要付出多少,也不想瞭解,腦袋一熱就來。負責的,養不了就捐到動物收容所去,這樣亂扔到野外的,就太過分了。我們真為這姑娘的安全擔心,何況這老虎在犯病,收容所正考慮讓牠安樂死,你知道的?泰德說到這裡,望向老樹。

曉得的。那小老虎我也見過,很漂亮,好可愛,說牠出問題,我們都很震驚。聽玉葉說,小老虎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特別乖――老樹說着,小心地看向泰德。泰德揮揮手,說,永遠不能忘記野獸就是野獸。野獸可以訓練,但無法馴化。而且虎是獨行獸,有強烈的領地意識,獸性發作時,血親都要拚得個你死我活。現在的人,迪士尼的片子看多了,會出問題的。你們很難相信,現在美國民間大概有五千到一萬隻私養老虎,而全美其實只有五個州允許私人養猛獸,所以很多都是非法飼養的,問題很多。這女孩帶走的那類來歷不明的動物,更要特別小心,一旦有苗頭,就要盡快處理。「綠洲」不知怎麼回事,拖得太久了。泰德的口氣愈發凝重,兩位警察也安靜地聽着。

老樹小心地接上去,說:玉葉自幼的生活經歷確實讓她對這隻孟加拉小母虎產生了非常特殊的感情。她有點拔不出來。我正要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哦――,三人一致看向老樹。老樹確定他們都聽明白了,放心下來。他知道,玉葉將來若要出庭,這些細節會對她有利。

老樹又小心地說,如果放下公共安全這一項,這小老虎算作她的私人財產,她確實是簽了接養合同,為小虎提供着生活費。她打算等大學畢業,安定下來就辦手續接走小虎,這點收容所可以作證。

泰德搖着腦袋,說,不行啊,現在老虎還是所裡的財產,要辦理了正式的法律手續才可過戶。聽他們說,最後一組的專家鑒定也已經完成,所裡已在着手安排具體的執行日期,也就在一週內了吧。這女孩因為跟所裡人頭熟,又是那兒的在冊義工,值班的人以為她是去幹活的,就沒留神,沒想到她是去偷老虎的,裝了籠子就從側門運走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她。她能將老虎帶去哪兒呢?就算可以將牠運進允許私人養猛獸的內華達州,也得嚴格審批後才可取得收養資格。何況這是牠有嚴重問題的老虎,這可跟劫持死刑犯差不多啊。

老樹心裡「格登」一下,哦,內華達,這就對了!玉葉會不會正去往內華達呢?那些個給她搭順風小飛機的矽谷老鱷的度假屋,就在太浩湖邊,她至少有兩家的鑰匙。去年夏天老樹去看她時,玉葉還帶他到那裡看過。想到這裡,老樹叫起來:等等!玉葉不會將老虎帶回加州,也不可能帶到山下的大賭城雷諾,我覺得最有可能是往內華達境內的太浩湖邊去了。玉葉認識那邊幾個矽谷區的家庭,還有他們度假屋的鑰匙。可惜我沒有他們的聯繫電話。我記得有個叫托尼‧安德森的,說是矽谷很有名的VC(風險投資者),太太瑪麗也在「綠洲」當義工,他們是矽谷帕羅拉圖的居民。「綠洲」方面肯定有瑪麗的聯繫方法。

太好了!女警官應着,從腰間拔出電話,急速撥打起來。老樹無法猜測對方的回應,只聽得她在「嗯」、「嗯」的應着,面無表情。終於等她收了線,見老樹他們齊齊看向她,女警官聳聳肩,說,總台會馬上聯繫「綠洲」和內華達警方。我們從這邊去找帕羅拉圖的托尼‧安德森。有任何新線索,隨時給我電話。說着,她掏出名片遞上。泰德他們的表情看上去也輕鬆了些。

好的。如果沒有甚麼事,我要進去了――老樹一邊接過女警官和泰德遞來的名片,一邊說。他們三人快速交換了眼色,幾乎同時抬頭看向前方那座堡壘般的高樓。老樹知道,如果警察沒有拿到法官簽發的搜索證,他們不能進入玉葉的住宅。

老樹退避到路邊,看着他們的車子沿坡魚貫而下,在坡底閃出幾束飄忽的光,漸次滅了,還給長坡一派清冷的幽暗。

老樹坐回老豐田裡,摁下後視鏡底的遙控器,前方左側車庫的門「嘩」地應聲捲起,車庫頂燈頓時大亮。三個車位全空着,在暗夜裡顯得特別空闊。玉葉真的不在。老樹得到再次的確認,胸口隱隱發疼。他將車子開進車庫停穩,走出來抬眼望去,三個牆面的白色木架上整整齊齊地碼着大小不一的透明塑膠盒子。盒子的右上角都貼着標籤,列着盒裡物什的清單。玉葉有這麼多東西,倒是他以前不曾意識到的。另一邊是博林和他朋友們的高爾夫球袋,黑白相間地倚牆一溜排開;門邊二三十頂各色高爾夫球帽、棒球帽、太陽帽,齊刷刷地掛成方隊。想到那幫人只來過兩三次,就能弄出這麼些東西,老樹不禁搖頭。

玉葉平日裡偶爾到老樹家轉一圈,離開後,老樹就會發現桌面上原本散亂的鉛筆已按長短排成一排,書本紙張也按大小依次疊齊,廚房裡各種杯子和碗碟刀叉筷子,變魔術般的各就各位。老樹本來已算是很整潔的人了,可還是到不了玉葉這般規整。他有次說到這事,玉葉忽然手心朝上地遞過來,輕聲說,小時這手心給打過多少次啊,都以為貴族學校是甚麼呀,哼!沒等老樹說話,她又問,那你小時候在幹甚麼?老樹掩飾着心中的驚詫,說,在你家鄉種地,養豬唄。玉葉皺起眉,表情很疑惑。自她記事起,家裡開始發蹟,到處都有房子,她對到底哪兒算家都說不太清楚,更別說家鄉了。她爺爺當年在南寧病重,一定要死在家鄉,鬧着讓博林一路送回鄉裡,玉葉才跟着去過老家一趟。她記得住進了一幢空空的白色碉堡――那是博林闊了之後回鄉建的四層鋼筋混凝土大樓。玉葉每回說到這些話題,表情都帶點輕慢,讓老樹傷感,可這是玉葉的來路,他沒法改變。

老樹回過神來,摁下牆邊的開關,車庫門在身後緩緩落下。他走上台階,在門邊的電子鎖上摁下密碼「96yuye96――玉葉生於1996年。

電子鎖閃過一串冷冷的藍光,「啪」地一下開了。老樹推門而入,下意識地叫起來――玉葉!沒有迴響。他又叫了一聲,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裡走遠,在朝向海灣的那排落地玻璃窗上清脆地彈響。他「啪、啪、啪」地拍着門邊的一排開關,廳裡霎時燈火通明。一眼望去,寬大的起居間裡那條博林海運來的酸枝木長桌上,所有的物品都擺得整整齊齊。

老樹快步走向長桌和吧檯,又一路拍着廚房檯面和冰箱門這些他能想到的玉葉可能留下文字的地方,卻甚麼也沒發現,更不要說有連絡人的電話號碼了。老樹退出來,安靜地站在大廳中央,遠遠望出去,三藩市灣上空的雲霧又被風吹起,山下的燈海看上去時明時暗,讓他有站在一艘大船上的錯覺。他走到落地窗前站了一會兒,忽然想到甚麼,急步去往在大廳側道深處的玉葉的房間。

玉葉的房門半開着,老樹一推,摁下門邊開關,燈光大亮。他掃了一眼屋子,書桌上連半張廢紙也沒有。對!來福槍。她帶來福槍去了嗎?老樹腦子「嗡嗡」響着。他記得博林帶他看過那支為玉葉買的雙筒獵槍,是鎖在玉葉衣帽間的一個小鐵櫃裡。加州隨聯邦法律規定,年滿十八歲就可合法擁有來福槍類槍支。博林覺得這種一次只裝兩發子彈的玩意兒,沒甚麼太大危險性,但實用,就買了一把給玉葉作防衛。說也就能轟隻把野雞,沒關係的,那口氣隨意得就像幫她買路虎。博林帶玉葉去靶場練過幾次,玉葉回來說除了槍笨重了點,打起來並不難。後來就沒再聽她講了,好像是會用後就鎖了起來,老樹也就忘了這事兒。他也從沒在她的車裡看到過。按加州的規定,她若攜帶來福槍出門,是不能藏起來的。

老樹走進玉葉的衣帽間,一眼望過去,寬大的原木色衣櫥門都開着,不多的衣褲按白灰米黑的色調,鬆鬆地排掛着,沒一件帶有花色。木格架上疊放的衣裳整齊得恨不得能看出棱角。老樹直接走到左邊,「嘩」地將木門一撥,看到衣櫥深處那隻墨綠色長鐵櫃的門半開着。看來槍給帶走了,他想着,走過去將櫃門打開,果然是空的。太好了!老樹握着拳,又輕叫了一聲――Good girl(好女孩)!這可比粉色辣椒水管用多了。看來玉葉是跟那些美國人學來的帶槍習慣。美國人家裡有幾把槍太平常了,開車出個遠門甚麼的,帶支槍防身再自然不過。想到玉葉眼下帶着一支槍,老樹吐出一口長氣。他退出來,走到後院去。

天庭四周的地燈已按設定的時間亮起,打出一圈冷暗的光帶。泳道用厚厚的墨綠色帆布蓋上了。藤製的庭院家具也罩得很牢實。

玉葉前年秋天如願進入加大伯克利後,博林就決定在這兒買房子。經人介紹找了個房產經紀,博林來時,就拉着老樹陪着看房子。玉葉卻很少說話,直到看到這棟在伯克利與奧克蘭交界處的山間大宅,她脫口就說,這簡直就是爺爺的碉堡。這一說不打緊,博林當即附和,決定拿下。

前房主是建築工程承建商,買下人家拋售的地基,本想建屋自住,不想房子建好後沒住幾年,灣區房價暴漲,建築商便決定拋售套現。在老樹眼裡,這房子像在坡頂墊起的一個大方盒子,毫無美感可言,博林卻能看出道道,說料下得很足,工也做得特別紥實,沿着坡面澆打出的鋼筋水泥地基,那麼大一塊是整個兒澆的。房裡各處用的也都是實打實的好材質,比那些花里胡哨、樣樣攤在臉面上的所謂豪宅更合他心意。博林的意思,自己到了這個身家,買棟這種價位的房子,漲跌無所謂,只是將財產做些分散投資。經紀人馬上說,在三藩市灣區這種長線只見漲不會跌的地區買房,加上玉葉又在這裡讀大學,他們來看她也方便,一舉兩得,很值得買。博林又聽理財專家也鼓動,很快就從國內調來兩百七十五萬美元,用現款將這房子買下。交房時,博林夫婦都沒來,交由老樹全權代理辦接收手續。整個過程都那麼乾脆,樂得那一口京腔的女經紀人,一定要在舊金城的米其林餐館請老樹吃了一頓。

玉葉入讀伯克利後,按規定先住了一年的學生宿舍,去年夏天才搬進這裡。博林本來打算讓雙胞胎兒子也到美國讀高中,姐弟仨可住一起。玉葉的母親阿鳳想來想去又不捨得,還是將雙胞兒子送到了廣州的國際學校。阿鳳也隨着兒子們搬到廣州,好讓雙胞胎在週末能喝到她煲的湯,吃她炒的菜。

老樹在玉葉帶着她心愛的孟加拉去向不明的時刻想到這些,心往下沉。博林每每說起,總是嘮嘮叨叨地感謝他對玉葉的照顧。老樹此刻回想着,其實玉葉這些年的陪伴,帶給他的安慰,比自己意識到的要多得多。他從皮夾克的內袋裡掏出iPhone撥打起來。玉葉的手機仍處於關機狀態。

老樹折回前樓大廳裡,跌坐到窗邊的沙發上,這才感到了疲累,肚子還有點餓,他起身從冰箱裡取來一盒藍莓優酪乳吃着,忍不住又去看iPhone上的天氣預報。「綠洲」一帶剛迎來新一輪風雪,讓人心焦。如果按他猜測的,玉葉是開往湖邊去的話,她現在會到了哪裡?老樹在iPhone搜着「綠洲」的地圖。從「綠洲」的那個紅點上劃開,再劃開。土色之外,綠色漸次加深,那就是進山的林地,再出去,太浩湖由點至面闊展,藍綠交界是大小的湖汊,進出這一帶的道路不多,穿插的小路倒也不少。

去年夏天去那裡看玉葉時,玉葉領他遊覽了安德森他們度假屋所在的湖畔。記得從「綠洲」出來,離開沙漠地帶之後,就進入了太浩湖區的大山,手機信號時強時弱,有時還會斷掉。玉葉搖下車窗,混着植物清香的涼風湧進車裡,路變得彎曲起來,越來越窄,車子直接駛進了森林中。風聲很大,玉葉的聲音越來越高,說着她在「綠洲」的生活。老樹記起來,有個瞬間,她的手臂伸出去,朝樹林的方向比劃着,說,將來就到內華達來生活,你看多麼自然,多麼美。老樹點頭,說,你是說可以離孟加拉更近吧。玉葉笑笑,沒說話。老樹看到一路彎曲的山道邊上不時有岔出去的小路,通往露營地和家庭旅宿車的停車場。玉葉告訴他,這些地方夏天都很熱鬧,冬天則大部分會關閉,要到山下近湖邊一帶,才會有特意來看雪的人們進住那些出入方便的小木屋。

老樹記得那次玉葉的車停過一個叫「紅馬」的縣轄露營地,就在進山不久的路邊。車子進去時,林子裡架着好些帳篷。玉葉熟門熟路地將路虎開到營地邊緣衛生間旁的停車場。老樹看到離衛生間不遠,是些供人租住的簡易小木屋。玉葉告訴老樹,這裡一般只有本地人來玩,她就是「綠洲」組織義工燒烤露營時來過。衛生間裡還有供熱水的淋浴間,營地一年只從五月初開放到十月底。

老樹的腦袋在這兒頓了一下。他記得玉葉來回帶他走的都是穿過山脊的這條路,還停過其它幾處。玉葉現在會不會就是選這條路?從「綠洲」到湖汊邊的直線距離不長,但車道基本是彎曲的山路,晴天裡最快也得開近四十分鐘。眼下說不定都暴雪封路了。

老樹撥打史密斯警官的電話,對方沒接。老樹正等着給她留言,忽然感到手機在振動,拿開一看,竟是玉葉的號碼。他馬上轉過去,就聽到玉葉斷斷續續的聲音,聽不清在說甚麼。老樹焦急地說:玉葉!你現在哪裡?哇――!玉葉的哭聲一下清晰起來。老樹還聽到了呼呼的風聲。玉葉哭叫着說,我們想翻過山去湖邊躲一下,可才進山,雪就越來越大了,已上了雪鏈,現在根本跑不動了,可沒雪鏈就更不行啊。現在全黑了,孟加拉該餓了,快沒吃的了,我以為很快就能到的――怎麼辦啊?喔――她又哭出一聲。老樹叫道:玉葉,不要哭。你說才從「綠洲」進山不久?那麼離我們去過的「紅馬」露營地應該很近?不要哭,你想想?噢,應該不遠――玉葉的聲音平靜些了,背景裡的風聲顯得更大了。好,你現在就先將車子開去「紅馬」,那裡有木屋,還有衛生間,總比在野外安全得多,可以躲一躲。你和孟加拉要分離,把牠放到男衛生間。你現在就開去,路上當心,開慢點,剛下雪,應該還行的。到了「紅馬」馬上給我電話,我這就去跟警察聯繫,他們會盡快趕到。

千萬不要找警察啊!求求你!他們會打死孟加拉的。孟加拉乖得很,可憐死了,她眼淚汪汪地正看着我――,玉葉那頭又帶上了哭腔。好的!不多說了,你馬上去「紅馬」,有雪鏈還是很管用的,要鎮定,你行的!玉葉在那頭只說了一聲「好!」,線就斷了。老樹馬上轉線去找史密斯警官。史密斯警官在那端安靜地聽完老樹的報告,鎮定地說,太好了!我們正試圖跟在南美度假的安德森夫婦聯繫。會馬上跟內華達警方取得聯繫,隨時聯絡。老樹掛了電話,陷在沙發裡,這才感到累得有點發虛,他靠到沙發上,閉上了眼睛,慢慢吐着長氣,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3

老樹第一次見到玉葉,是在前年初秋。他那陣子在趕一個能源部的年度報告,每天總是很晚才回家。聽到在壯鄉插隊時老房東的兒子博林的電話留言,已是週五的深夜。博林說,他過來看在伯克利上學的小女玉葉,馬上就要回國,今天跟在紐約的老樹當年插友老貓聯繫上,才知道老樹也在伯克利。這麼多年沒見,非常想念。他留了手機號碼,希望老樹給個位址,他好帶小女登門拜訪,或請老樹週末到三藩市城裡酒店碰個頭。

接到博林短信,老樹很是驚喜。他九十年代初從普林斯頓拿到博士學位後,從新墨西哥州的拉斯阿莫斯國家實驗室、瑞士、法國國家實驗室一圈轉下來,做完博士後,成了伯克利後山上勞倫斯國家實驗室的高能物理學家。

當年從插隊的桂西大山區南丹鄉下直接考上中科大讀研究生後,老樹經人介紹,認識了在廣西人民醫院高幹病房當保健醫生的瑪佳。瑪佳的父親時任廣西軍區副政委。父母都是膠東半島人的瑪佳生得高挑白淨,是廣州第一軍醫大學的工農兵學員。老樹喜歡她那帶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勁兒,從不會在婆婆媽媽的細節上糾纏。沒想到,瑪佳到了九十年代初帶着年幼的兒子泉泉來美國陪讀時,那仙氣還在口裡含着嚥不下。人家陪讀的太太不是打工就在學英文準備上學,瑪佳卻三天兩頭說自己在美國住不慣。她對自己在國內擁有的一切相當滿意,要將它一劃清空,來美國從ABC撿起,再奮鬥,一沒信心二沒體力不說,還覺得不划算。嘮嘮叨叨過了大半年,就鬧着回國繼續當她的高幹保健大夫去了。那時老樹正為博士論文趕做實驗,忙得半夜也得去實驗室打個轉看結果、調設置,瑪佳就將泉泉也帶走了,之後無論老樹怎麼動員也不肯再來。

兩人的事這麼一擱,只得以離婚告終。瑪佳帶着泉泉在軍區大院的小樓裡陪着父母老去,卻也跟老樹一樣,沒有再婚。泉泉小時候每年暑假都來美上夏令營,前後跟老樹生活幾週,總是還沒熱乎起來就又回去了。泉泉在中國讀完醫科大本科,申請到霍普金斯大學讀博,現在馬里蘭的國家健康研究院工作。父子間總是客氣多過親密。老樹雖不願接受,也同意瑪佳說的,自己確實沒做過真正意義上的父親。

老樹如今住在伯克利半山上一座百年老屋裡。四周是樹齡比房齡更長的老紅杉,讓他有出世之感。他通常望着海灣的晚霞,在堆滿書報的長檯上吃着由冷凍半成品做出的晚飯,看看書報,上網流覽一圈,然後睡去,業餘幾乎從不社交。他喜歡這種跟年輕時代山鄉生活接近的日常狀態。他在前些年做過心臟搭橋手術後,身體明顯差多了,自我感覺是走在街上時跟中國城裡的廣東鄉下老阿伯已沒啥大區別,就更不願出遠門。父母去世後,他沒再回過廣西。之前只聽偶有聯繫的當年插友老貓講,老房東的獨子博林,如今在南丹開礦發得一塌糊塗,鄉里鄉親都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博林和韋家了。又說博林在礦上安置了四鄉八里好多家鄉人,鄉里都很誇他仗義有擔當。這回忽然聽聞博林到了三藩市,老樹手指一扳,算來已有三十多年未見,馬上回復,與博林約好週末到城裡一見。

老樹在週末裡坐捷運進城,尋到博林入住的市中心皇宮酒店。按短信的指點,剛轉進三藩市地標之一、擁有闊大陽光穹頂的花園閣餐廳時,就聽得博林「老哥!老哥!」地叫着迎上來。老樹握着博林厚厚暖暖的手,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光着腳丫,褲管一高一底的壯家小娃崽,如今出落得圓頭圓腦,歡喜佛似的。兩道小時疏淡的眉毛變得濃而短,臉色紅潤,連老樹這樣的書呆子,都能看出他一身上下挺刮刮的衣衫高檔精良。博林拉着老樹的手搖着說,老哥你真是青春永駐,一點都沒變!這明顯的恭維讓老樹尷尬地笑了笑,一下看到博林眼裡亮亮的光,有幾分小時趴在自己膝上學字的樣子,心下生出感動,側身擁抱了博林。

老樹隨博林走向中央水晶大吊燈下的圓台,沒想到那兒已團團坐了一圈人。博林介紹說是他的生意夥伴,從廣東、雲南等地組團過來打高爾夫,在三藩市撞上,明天就要走了,只好一起聚聚。老樹正跟着寒暄,忽然看到人群後有個細瘦的女孩,表情畏縮地偷偷打量他。博林沖那女孩招手:玉葉,快點過來,過來。女孩動作有點慢,博林就去拉她,說,這就是我總跟你講的老樹伯,你的偶像啊,留美博士,大科學家!老樹沒想到博林如今好話開口就來,只輕輕咧了咧嘴。

小女玉葉――,博林攬過女孩,轉身向老樹說。老樹記得早年瑪佳給她看過博林長女金枝的照片,跟這玉葉不太像。圓頭圓腦的金枝那時犯有嚴重哮喘,由博林夫婦帶到南寧,找瑪佳請專家看過病。

玉葉簡直只有博林三分之一的身寬,非常瘦。窄小的臉有些蒼白,帶點雀斑。她的眼睛不大,這點像母親。大熱天裡,玉葉穿一件月白的蔴布背心,細細的胳膊黝黑而修長,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面料的短褲,黃蔴色的馬尾高高翹着,身上沒有一件飾品,跟富麗堂皇的四周完全不搭調。老樹高興地向玉葉打招呼,恭喜她考上伯克利,說那可是很不容易啊。博林聽了開心地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玉葉聳聳肩,臉上的表情有點怪,說不上是發窘還是害羞,目光躲閃。博林推了她一下,她才輕聲道謝。老樹又問打算學甚麼專業?玉葉輕聲說,報的是生物。老樹點頭,說,學生物很好啊。

一圈人在博林的招呼下落座。老樹左邊是博林,右邊是玉葉。博林張羅着點了酒菜,一桌人就開始聊高爾夫,只有老樹和玉葉插不上話。玉葉看上去懨懨的,也不玩手機。老樹忽然轉頭,發現她在偷偷打量自己。兩人的目光一交集,她又立刻縮回去,像隻蝸牛。她只扒點沙拉,吃得很少。老樹問起來,博林忽然轉頭大聲說:人家愛動物,吃素。我們都講她上輩子是尼姑,這輩子降臨我們家當福星啦,說着大笑起來,表情自得。玉葉的臉冷下來,瞪了博林一眼。老樹趕忙岔開話題,問她是否習慣大學新生生活,玉葉慢聲說,從小就這樣過來的,習慣了。老樹一愣,又問之前在哪裡讀的高中,玉葉回說在達拉斯。沒等老樹回話,她將左手伸過來。老樹定睛一看,只見她食指上戴的銀戒指是條盤着的蟒蛇造型。

傷心達拉斯,唉!這是我的蟒蛇貝貝,就是在達拉斯給他們搞死的,玉葉沒頭沒腦地說。老樹一驚,問你住校怎麼能養蟒蛇?玉葉撇撇嘴,說,之前是有住家的。老樹沒反應過來,就聽玉葉問:你好像也很怕蟒蛇?老樹在走神,玉葉輕輕一笑,有些羞澀地說,你們都搞錯了,蟒蛇其實比人好多了。我帶貝貝去學校給同學和老師看,大家都很喜歡牠的。說到這兒,她將手裡的銀戒子轉着,輕輕嘆口氣,閉了一下眼睛,表情有些痛苦。博林的一個生意夥伴這時說到剛在加州著名的卵石灘球場打出了一桿進洞,大家「嘩」地哄笑起來,又咋呼着下一程到夏威夷的毛伊島PK。玉葉皺起眉,瞟了那些人一眼,忽然冒出一句:貝貝是住家給搞死的。所以人才是最壞的。老樹心下吃驚,沒答她的話。

一頓午飯吃到下午兩點多才完,轟隆隆一行人出來。博林對老樹說,真不好意思,都沒跟老哥說上幾句話,能不能一起喝杯咖啡?老樹點頭。兩人隨着那些說說笑笑的人,走到大堂道別。博林跟那些人約好第二天飛夏威夷,轉頭打發玉葉回房歇息。玉葉有點不情願,博林便推她,說自己跟老伯那麼多年沒見了,要好好說點話。玉葉臉色一黯,只得向老樹道別。老樹笑着說,我們伯克利見!就看她隨在博林的生意夥伴們後面離開,像一隻被轟隆隆的馬隊拖上的沒吃飽的白鷺。

博林和老樹換到酒店的咖啡座裡。下午時分,咖啡座裡非常安靜。兩人喝着咖啡,說起這些年來各自生活的種種,最後說到了玉葉。博林重重地嘆口氣,說,她學習倒一直蠻好的,這點沒讓我們費過心,比她兩個弟強多了。那對活寶,從小學一年級起就要請家教補習,還總是跟不上。她姐金枝身體不好,讀了個財會中專,現在礦上幫忙,倒很頂用。四個子女中,玉葉是最會讀書的。但她特別怪,很夾生,不曉得怎麼搞的。一個小妹崽,弄得像那種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怪頭八腦的,成了我和阿鳳的心病。特別是前兩年,在達拉斯住家裡弄了條小蟒蛇。哦,她剛才講到了――老樹有點遲疑地說。博林搖頭,說:唉,那家美國人也是怪,不僅同意她養,還幫她養,家裡反正六個小孩,巴不得找多點事給他們忙。我去看過,那蛇就在她屋裡爬來爬去,想起就嚇人,我和她娘都很擔心這是甚麼毛病啊。要講她從小就愛看《動物世界》,說是愛動物嘛,你讓她養個貓、狗的,她就沒興趣。好在那蟒蛇沒長多大就死了,真是死得好!要不停地買活物餵的,你說噁心不?她跟住家鬧,說是人家弄死的。好在她沒成年,家長可以作主,趕緊讓仲介幫她轉學到寄宿學校,看她還養甚麼!她這才沒了脾氣,最後總算還考上了伯克利。博林說到這兒,撓着腦袋重重地呼氣。老樹給他添咖啡,勸他別生氣。博林點頭,接着又數落起來。

博林高中畢業回鄉務農不久,前面幾個姐姐相繼出嫁,家裡託人作媒,迎娶了後山弄里的壯家妹子阿鳳。阿鳳是幹活的好手,田裡做完,養豬餵雞挑水做飯,完全閒不住,轉年就懷孕生產了。讓博林家老人失望的是,第一胎生下的是女兒金枝。金枝才斷奶不久,阿鳳又懷上了第二胎,沒想到在田埂上摔了一跤,肚裡的娃崽就流掉了。這一流產不打緊,阿鳳的肚皮一歇好幾年沒動靜,直到金枝快五歲時,才又生下二女兒玉葉。

博林和阿鳳決計接着生。他們將多病的金枝和幼小的玉葉丟在鄉里跟老人,夫妻倆躲到十八弄外的一個小鎮上,一邊開個米粉店,一邊準備懷孕生兒子。米粉店慘澹經營了兩年,阿鳳的肚子也沒動靜。這時,博林的母親身體開始不行,他們只得回鄉將玉葉接來帶在身邊。就在那時,南丹大山裡發現了好些錫礦資源,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米粉店生意火爆起來不說,在鄰縣國營大礦上當技術員的表哥也辭了職,拉博林一起去開礦。表哥有門路辦到開採證,需要博林在資金上支援。博林跟着表哥折騰,幾年下來,錫礦的規模就出來了。博林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成了實業家。真是想不到啊,玉葉一來,我們就轉運了――說到這裡,博林強調着。老樹一笑,說,你那是趕上了中國入WTO後經濟起飛的好時機,原材料需求高漲啊。博林一愣,表情有些茫然,隨即擺擺手,說,就是因為玉葉,這點我很肯定。

阿鳳將米粉店盤出,也到礦上幫忙。礦區在大山區,孩子上學成了問題。表哥決定將孩子送到南寧那所全區聞名的「精天才」貴族學校,說那裡連學前班的英語老師都是科班出身,很高級。表哥讓博林也送孩子去。表哥有文化又有遠見,說的話博林很要聽。可惜金枝身體差不能離開人照看,博林夫婦便決定讓玉葉去。

博林和阿鳳親自將六歲的玉葉送去南寧上學前班。這來回一趟,多年不孕的阿鳳竟又懷上了,一查還是雙胞胎兒子。真是太神奇了!博林搖頭,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見老樹不響,他又說,我們真覺得玉葉就是個小菩薩啊,怎麼供着都不過分。老樹好奇地問雙胞兒子叫甚麼名字,博林掏出錢夾,抽出一張虎頭虎腦雙胞胎兒子的照片遞給老樹,說,這就是元寶和大吉。

玉葉在「精天才」從學前班唸到小學畢業時,博林的錫礦開到了兩家,樣樣都順風順水。博林像表哥一樣,又將玉葉送去廣州讀國際學校。老樹聽着搖頭,說,一個小女崽,你們也真捨得。博林臉色一黯,說,還不是為了她好?開始送南寧時,老實講,我們的錢還是有點緊的,咬牙送的啊,覺得那是我們可以給她的最好教育了。唉,現在不就更遠了?這妹崽不管是唸書還是自己生活,都還可以,就是跟爹娘不親,跟她姐和兩個弟弟也沒話講。老樹想起自己的兒子,跟着嘆:娃崽是要自己帶的才會親啊。

這我和阿鳳也認了,只要她過得好就行。但她太怪。這話跟老哥你講沒關係。她甚麼都擰着來。在達拉斯,為她養蟒蛇的事,我和她吵,你猜她講甚麼?她講養蟒蛇是沒辦法,將來她還想養老虎!不管養甚麼,都比你們好!我聽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這是小孩子的話呀?我都不敢告訴她娘。現在每回想起,還是很不安,總怕會出甚麼事。平時我們的應酬她是不肯參加的,今天跟她一講是來見你,她就要來,還催問了幾次,從來沒這樣的。老樹笑笑。博林就接着說,跟我過去一有機會就跟她講你的故事也有關。她讀書很用功,很愛讀書的。我總講你小小年紀就從南寧到我們窮山溝裡勞動,沒吃沒喝,白天幹完農活,夜裡還看書學習,所以後來才能當美國博士啊。我講別的她聽不進,講你的故事,她就聽得很認真。今天看她和你聊得蠻好,我就放心多了。凡事都講緣份,她來伯克利是來對了。以後就拜託老哥你多多照顧了!

老樹點頭,說,看上去是很好的孩子,讀的生物,也很不錯,慢慢會成熟的。博林趕忙搖頭,說,講到專業,我也很不爽。留學顧問說學生物在美國很有前途,將來可以學醫,還可搞研究,或到藥廠做事。女孩子將來學醫當然最好啊。老樹說,就由着孩子的興趣吧,大學生了,大人要放手才好。博林聲音一下高起來,說,老哥啊,不是這樣啊。你猜她跟我講甚麼?老樹搖搖頭,就聽得博林叫起來:她講將來要去當獸醫!當然中國現在也有寵物醫院這種新花頭了,但你想想,我們鄉下獸醫不都是在配種站幹活嗎?你一個女娃崽幹甚麼不好,當獸醫?聽得我活生生要給氣背過去。博林的臉都漲紅了,老樹趕忙示意他低聲些,輕聲說,這事你要想得開,如果真是孩子的志向,那還是要尊重的。再說獸醫在美國的專業前途非常好,是很受人尊重的職業,想讀獸醫還真不容易,競爭很激烈。博林雖沒再爭執,看上去仍不開心,停了片刻,才對老樹說:老話說女大不由娘,就這個意思了。老哥,我就聽你的,這個女,一直跟我不親,現在來到你跟前,也是天意吧,拜託了。說着,抱了抱拳。老樹心中詫異,轉眼看博林眼睛紅了,趕忙安慰說,不要急,玉葉是個好孩子,慢慢來,這年紀的孩子可塑性還很強。


4                                                                                                                    

見過博林之後,老樹就到東部出差去了。回來的第一個週末,便約了去看玉葉,順便帶她去吃素菜。

近午時分,老樹一路從伯克來後山上走下來,按約定去往伯克利加大著名的薩瑟大門。那一帶街區永遠熙熙攘攘。遠遠的,老樹就看到玉葉從大門邊的欄桿後跳出來,姿勢輕盈得像隻羚羊。一落地,她就高舉起細長的手臂,馬尾在腦後甩着,向老樹搖着走過來。她穿一件黑背心,白色牛仔短褲,揹個很大的雙肩包,腳上一雙人字拖。

你看上去非常伯克利啊――老樹走上去跟她握手,笑着說。玉葉聽了笑起來,帶點羞澀,卻沒上回那麼緊張了。老樹領着她一路向幾個街區外的素菜館走去,同時問她的生活和功課。玉葉回答得很簡單,她輕輕的聲音幾乎要讓四周的雜音淹沒,老樹最後聽到這句:反正比在中國上過的所有寄宿學校的條件都好得多,只用對付一個室友。

說起室友,玉葉話多起來,說,她很愛乾淨,這點我們特別合得來。她父母在分居,所以她很不開心。我在達拉斯的同學有一半以上來自離婚家庭,但他們看上去都挺高興的啊,玉葉嘆氣。這話題讓老樹支吾起來,玉葉又問,她家裡是天主教徒,不是不允許離婚的嗎?老樹嘆口氣,說,道理上是的,唉,生活太複雜。玉葉搖頭,說,所以你覺得小孩不懂?噢,阿爸講你也離婚了,還講伯母以前幫我阿姐看病,好善的。那是為甚麼呢?老樹皺起眉來,勉強答說,性格不合,沒辦法。玉葉甩了甩馬尾,說,唉,如果我阿媽不是給阿爸生了那對活寶兒子,肯定早就給休了。她那口氣很輕慢,讓老樹一愣。他有點不快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講自己爸媽呢?玉葉吐了吐舌頭,沒回話,表情仍是不屑。

老樹很久沒在週末到伯克利市中心來了,一眼望去,家家飯館咖啡廳人滿為患,年輕人一邊吃喝一邊在看電腦玩手機,互相也不大搭理。他好奇地問玉葉週末一般怎麼安排。玉葉說自己是新鮮人,還在熟悉環境,週末裡做完作業,洗好衣裳,就會去動物園。

老樹這下想起博林說她小時最愛看的就是《動物世界》,問:去哪個動物園?奧克蘭動物園最近,一般都是去那裡――玉葉明顯興奮起來。那你去動物園看甚麼呢?老樹又問。他記得兒子泉泉上初中後就對去動物園沒了興趣。

甚麼都好看啊――,玉葉表情愈發生動起來,講起她在美國看過的動物園,見過的珍禽異獸,簡直剎不住。她說奧克蘭動物園的小猴子特別多,非常活潑淘氣,好玩得很。又說這邊的動物園雖沒大熊貓,但黑猩猩養得很好,精神足,特別願意跟人互動,她可以在那兒一待半天,跟牠們逗樂子,就像跟一個聰明的小孩子玩耍。老樹笑,說那當然,黑猩猩通常有五歲孩子的智力呢,聰明些的可以到八九歲的智力,是很可愛。玉葉馬上說,我要養隻黑猩猩就好了。老樹馬上擺手,說,這不行。黑猩猩是跟我們人類最相像的動物,怎麼能將「親戚」當寵物呢?美國還專門弄了個島,安置那些為人類試過藥的黑猩猩,讓他們退休後去那裡安度晚年,回歸自然。黑猩猩有喜怒哀樂,還有自我意識,又能製造工具。嗨,現在人跟動物的分界越來越模糊了,就像連續光譜,很難說兩種顏色之間的分界在哪裡。

玉葉瞪着那雙小眼睛,說,你剛才說黑猩猩有自我意識,這是怎麼知道的?老樹說,一般的動物,你讓牠們看鏡中的自己,牠們認不出來的,比如狗會沖鏡中的自己吠,只當那是另一隻狗。猩猩、海豚等智商高的動物就不一樣。科學家在猩猩額頭上點個紅點,牠照鏡子時看到,會去摸自己額上的紅點呢。玉葉叫起來,哇,你都是從網上看來的嗎?老樹笑笑,搖頭說:我通常是從學術雜誌獲得這類信息的。玉葉吐吐舌頭:哦,你是大科學家,我怎麼忘了呢?雜誌裡有沒有說甚麼人才能到那個島上工作?老樹笑了,那島上平時只有猩猩沒有人。玉葉一口氣就洩了,嘆着說,說是「親戚」,要親近也不容易啊。

老樹笑笑,問:你去動物園主要是看黑猩猩?玉葉趕緊搖頭,說,當然不是,我還喜歡看他們的獅子,我很喜歡三藩市動物園的北極熊、大河馬,可惜奧克蘭這邊沒有。老樹說,呵,你喜歡的都是大傢伙。哦,想起來了,你還喜歡蟒蛇呢。我不看蟒蛇了,看了傷心。噢,你不覺得蟒蛇和獅子其實很像嗎?玉葉問。老樹不知她指甚麼,一愣,就見她得意地笑着說,牠們不動時,看上去很溫順,有時甚至蔫蔫的,眼神還很溫柔,但當牠們拿定主意要出手時,那可不得了,「唰――」,玉葉雙手舉起,閃電般在空中一抓,哼,就是我們語文書上說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獵物就進肚子了。我特別佩服這種氣質,以柔克剛,是不是?

老樹驚得張了張嘴,說,沒想到你口味那麼重。玉葉「咯咯」笑了幾聲,才說,其實我最喜歡的是老虎――美國是可以養老虎的,將來我要能有一隻老虎就好了。老樹問:剛才還說了想養黑猩猩,還養過蟒蛇,還要養老虎?你小時候看過很多《動物世界》吧?玉葉支吾起來,說,那時多無聊啊,想起來還做噩夢。不看《動物世界》看甚麼?一看到那些動物就很開心,肚子餓了都不覺得。

電視裡好多節目的啊,少兒節目也不會少,為甚麼只愛看《動物世界》呢?老樹好奇地問。玉葉搖頭,說,我不愛看那些,少兒節目主持人一叫「小朋友」,我就緊張,會想起學校裡那些總是講大道理的老師。動畫片再好看,動作是動物的,思想還是人類的。你看,熊貓那麼孤獨的動物,阿寶卻在《功夫熊貓》裡整天找爹娘。哪有《動物世界》真實?老樹不解地問,就算你喜歡大傢伙,可為甚麼不是獅子?大象?玉葉撇撇嘴,說,我不喜歡一團團的傢伙,獅子總是一群一群的,大象也是,跟人一樣,愛紥堆,又互相打來打去,很蠢。老虎最像我了,獨來獨往。老樹想到她剛才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勢,倒抽一口冷氣,掩飾着說,你其實更像羚羊。玉葉聲音尖起來,說,我不喜歡羚羊,可憐得很。老虎多神氣。老虎一出來,只要吼一聲,整個草原就鳥獸散了,真不愧是百獸之王,多威啊,真威!說着雙手扯了扯雙肩包帶,挺直了腰。老樹這才注意到,玉葉左手食指上的那個蟒蛇造型的戒指不在了。

老樹之前接觸過的親友送來美國上學或旅遊的女孩子,印象裡她們最大的興趣是淘買各種名牌,打扮起來不是韓風、東洋風就是渾身芭比味兒。只聽她們要嬌要美要嗲要萌,從沒聽過要威的。那些小姑娘要養寵物也不過兔子狗狗貓咪。老樹這下擰了眉,說,你剛才說到黑猩猩可愛,像小孩子。孩子到處是啊,你可以留心多交朋友――老樹找着詞。玉葉的表情冷下來,說,人怎麼比?看我弟弟他們,還有我姐,只要一出現,我跟阿爸阿媽都難講上一句話,煩死了。我在達拉斯的美國住家有六個小孩,分分鐘都在吵。我對付不了他們,也習慣了不去對付他們。在學校裡也是,你對同學太熱情也不行,在美國也是,好心請大家吃一頓,肯定是覺得你傻,再邀就不來了,人真的太麻煩了,怎麼都不對,真頭痛,從小沒學會,算了。老樹說,那應該是中美文化不同,年輕人不掙錢,一起吃飯,他們流行AA制。玉葉皺起眉頭,說,反正跟人在一起就頭痛。老樹有些意外,問,你從小就上寄宿學校,周圍不總是很多人嗎?

唉,那些同學都有家的,星期五下午早早就給接回去過週末了,樓道靜得嚇人。跟他們在一起也不好玩,都是講吃講穿,天天看那種沒腦的時尚雜誌,學老女人穿名牌,流着口水看韓國小男人,土死了,我不要跟他們玩。我看猩猩、老虎、獅子、蟒蛇,牠們多可愛啊,只要餵飽牠們,牠們就跟你玩。老樹說,不好這麼比的。你講的是動物的本能,可我們人是有思想,有心靈的,我們可以愛動物,但――,玉葉打斷他,說,那太不一樣了。如果我阿爸沒錢,還有那麼些阿貓阿狗圍着他?那些討厭的人如果沒權,阿爸哪會哈巴狗似的去巴結?動物就不會這樣。

老樹想起剛才她說到父母婚姻時的冷淡,不知從何勸起,就說,不過你要特別小心,三藩市動物園前些年發生過老虎咬死人的事情,一死兩傷,都是高中男生呢。玉葉點頭,說,我聽說了,也問過動物園的人。說是一隻四歲的西伯利亞虎。是那幾個男生激怒了老虎。現在加強了安全措施。老樹搖頭,說,我本來就對那個動物園沒好感,感覺管理混亂,孔雀呀小動物呀就在路上亂走,讓人不舒服。玉葉爭辯道,他們的理念跟聖地牙哥動物園那種弄得漂漂亮亮的動物園不一樣,講的是盡可能地自然放養。老樹插話說,聖地牙哥還有個野生動物園,像肯亞那種的,你去過嗎?玉葉哈哈笑了兩聲,說,我留着胃口將來去非洲看。哦,三藩市動物園現在嚴多了,動物給關得很緊,弄得老虎經常在睡覺,不睡的時候也沒精打采。奧克蘭這兒的是孟加拉虎,毛水金黃的,很漂亮。老樹點頭。

老樹帶玉葉去的素菜館,人多得滿出來。他們坐到了臨街的露天台座上,穿得亂七八糟的行人就在座位的欄桿下來來往往。玉葉很興奮地說,她就是喜歡伯克利這種無處不在的嘻皮氣息,穿了一輩子那麼蠢的校服,真是大解放囉,她晃着腦袋笑。老樹看她這麼活潑,也高興起來。玉葉點的是甜菜頭花園沙拉,很少的一份,就着兩勺糙米飯,卻吃得津津有味。後來老樹知道她每天起牀第一件事就是上磅秤,對體重有着近於嚴苛的要求。老樹有次跟玉葉說起要注意補充蛋白質,不能走極端。又感嘆說,青少年在長身體,一般胃口都很好,能對美食這樣刻意拒絕,是很要意志力的。玉葉就苦着臉說,嗨,人家以為我從小上甚麼貴族學校,其實連老師心裡也覺得我們是砸錢來混的,講的話不知有多難聽。你要讓老師真的看重你,得比最努力的人更努力,這點克制根本算不了甚麼。老樹問,這些你跟家裡講過嗎?玉葉搖搖頭,當然沒有,講了他們也不懂。

老樹轉了話題,問她課業難點。玉葉說微積分和普通物理有點吃力。沒等老樹回話,她又說,都說美國大學寬進嚴出,是真的。伯克利的新生在頭兩年有百分之三十的人會因為成績達不到要求,被踢出學校。她進校兩個月,身邊同學都很優秀,蠻有心理壓力的。老樹做出很隨便的樣子,問了她幾個數學問題,又聊了聊她的物理課內容,心裡就有了數,知道她有些基本概念沒有完全打通。他告訴玉葉,自己可以幫她做些輔導。玉葉聽了叫起來:哇,有大科學家給我當家教啊,太牛了!老樹看她天真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說,你真是個孩子。

從那之後的大半年裡,除了老樹偶爾出差、外出開會,每個週六的早晨十點,他們都準時出現在伯克利僻靜一角的「飛豹」咖啡屋。老樹發現玉葉的理解力比少年時代的博林強不少,只要將概念講明白了,她舉一反三的能力很強,這讓老樹很是歡喜,就不時給她加料。玉葉得到老樹的讚賞,高興地說,美國就是給力,你穿個破T裇出門也會有人誇,我也相信表揚使人進步了。她果然更用功了,總是將書上的習題全做了,還按老樹說的,看到有趣的題還試用不同方法來解。每次上完課,他們總會一起喝咖啡,聊會兒天。除了功課,玉葉最愛講的還是動物。想起博林跟他說的那些話,老樹隱約有些擔心,覺得她似乎有那種他聽聞過的「移情」症狀。平時閱讀期刊文獻時,他就留心幫玉葉收集動物研究的前沿性文章,將連結或掃描件傳給她。老樹不願玉葉陷在對猛獸的偏愛裡,有意廣選動物種類,飛禽走獸,海洋生物甚麼的,都會關照到。他總跟玉葉講,要從研究的角度進入,學到更多的關於動物的深度知識。玉葉果然會將那些文章認真看過,補習後喝咖啡時就會來討論。老樹為了能跟她對話,逼着去查相關資料,動物知識跟着大增。到了玉葉後來再跟他講,她確定將來要學獸醫,老樹就覺得那是成熟的決定了。

 

5

玉葉從不主動提起自己的父母,也很少談到姐姐金枝和她的雙胞胎弟弟。這跟媒體上那些關於新一代中國留學生的說法――他們有「直升機」父母,難以心理斷奶,很多人天天要跟遠在國內的父母微信、視頻――完全不搭界。老樹偶爾問她想不想家,有沒有經常聯繫父母,玉葉就聳聳肩,說太忙,沒事有甚麼好聯繫呢?老樹就說,你這樣他們會擔心的,還是要經常報個平安才好。玉葉苦笑,搖頭說,最需要的時候已經過了。我那麼小就離家,週末都沒家可回,講不好聽,有很長一段時間,對爹媽的概念都很模糊。隔很久突然來一對陌生男女,說是你爹媽,領你出去吃吃漢堡,坐坐木馬,逛圈遊樂場,又不見了,下次又不曉得幾時來。你敢在學校宿舍裡哭?哭了就關小黑屋,等到你哭不動了睡着,醒過來再哭,再睡,整過幾次,就甚麼都行了。現在成年了,反倒要跟他們天天視頻、微信?人比動物差遠了,動物可是一斷奶就要獨立的,你不走爹媽都不答應,要趕你出去。說着笑出聲來,聳聳肩說,再說我又不是兒子,別自作多情了吧。你曉得嗎,他們來這裡買房子,就是為了以後我那兩個弟來用的。如果他們來,你看吧,不僅我媽會來陪,還會帶上保姆和司機的。玉葉――老樹打斷她,說,你父母當年很苦,很不容易,你要――玉葉手一擺,說,老說當年有甚麼意思呀!老樹想了想,嘆氣說,唉,等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懂了。玉葉翻了翻眼皮,說,我可不見得要有孩子啊。就算將來真有孩子,那我得自己帶,盡最基本的責任,是吧?老樹給噎住了,心下一酸,不再說話。

他們總在午後道別,各自離開。有時老樹走出去,忽然回頭,看着玉葉揹着雙肩包穿過馬路的瘦削身影,心裡就有些難過。他知道,玉葉多半就直接去動物園或寵物收養中心了。她還是沒辦法,也不想去跟人交朋友。老樹也看得出,她在人群中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尷尬,與校園裡隨處可見的時尚光鮮的90後中國留學生相比,她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品,更沒見她穿過一件色彩鮮艷的衣裳,乍眼一看甚至有點寒磣。直到有一次講完作業,玉葉忽然說起沒牛仔褲穿了,掏出手機一搜,兩百美元左右一條的牛仔褲一下就訂了半打。老樹驚問,甚麼牛仔褲會要兩百多美元一條,讓她確認是不是看錯了小數點。玉葉「咯咯」笑着,說她自從試過這牌子的牛仔褲就不再換了,彈性那個好,貼得就像你的皮膚一樣呢,不像別的牌子,那麼硌人。知青出身的老樹就算買得起,也想不通讓布料硌一下能便宜百分之九十,何樂而不為。再看到玉葉在街角看到一隻兩百多美元的陶罐,會忽然起興要買個泡菜罎子,就大票子一放,隨手拎起,拿了就走。平時看個演出甚麼的,想都不想,總是直接就訂最貴的座位。出門哪怕坐短途飛機,只是為了安檢和登機的優先權,就總要買頭等艙機票。這也讓她很難跟大部分的中國同學打成一片。

認識玉葉後的第一個感恩節,老樹決定帶她去住在伯克利山上的美國同事家參加感恩節晚餐。老樹沒有家庭,工作之餘基本無社交,跟這位同事雖然住得很近,平時無事並不走動打擾,只會按美國人的習慣,在這開放門庭,給人送溫暖的感恩節期間接受邀請,去這位同事家過節。玉葉早早就到了。老樹領着她沿坡走去同事家。看着一家家庭院門口的感恩節南瓜燈,金黃火紅的種種裝飾,玉葉很興奮。她說自己並不吃火雞,但還是很喜歡這個節日的氣氛。

玉葉一路又說,我在達拉斯的時候,感恩節一到,住家都會邀請很多人來,甚至是陌生人呢。從早上就開始烤火雞了,特別開心。哦,我今天早晨給達拉斯的那家人打了電話,他們好高興。老樹開心地點頭,說,電話打得好!這就是感恩節的本意啊,大家一起取暖,一起感恩。玉葉點頭,說,特別要招待遠離家鄉的孤單人。老樹一愣,看看她。玉葉有些調皮地點頭,說,我們在今天,要算「同是天涯淪落人」哦。

他們到達時,老樹的同事家裡已坐滿了人。等火雞端上來,大家都圍到了長條餐桌邊。玉葉要了沙拉和南瓜餅,微笑着擠在中間,很少話。女主人說完開場白後,大家按順時針方向,隨意說起感謝的話來。老樹沒想到,輪到玉葉時,她並沒有一點遲疑,先感謝了男女主人,然後側過頭來看着老樹,說,我還要特別感謝老樹伯伯對我的關照,讓我作為一個伯克利的新鮮人,沒有孤單和害怕。一屋子的人照例拍起手來。老樹微笑着看向玉葉,點點頭,玉葉笑起來,向他抱了抱拳。

看來我不會被踢出去了――第一學期結束時,玉葉得意地告訴老樹。他們不再每個週末約見補習。老樹偶爾會在週末到玉葉幹活的寵物店裡看看她,再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玉葉動員他上Skype,說這樣方便請教。老樹裝上Skype後,玉葉兩三天就會上來跟他聊幾句,卻基本沒問過功課,東拉西扯說些學校裡的事,談得最多的還是老樹傳去的那些關於各種動物的文章,有時還會為一個細節討論很久。只要說起在寵物醫院、寵物收養中心當義工的見聞,玉葉的興致就很高。她自從幹活後,動物園就去得少了。

玉葉在去年春假裡申請到了去「綠洲」做義工的機會,在那兒遇到並收養了孟加拉。之後,老樹見到她的時候就更少了,每回在Skype上碰到,她都是顯得匆匆忙忙,說得最多的是孟加拉。她傳過孟加拉撲球的視頻讓老樹看,那動作真是太漂亮了,簡直是向球飛去一般,撲到後還將球摁在地上,一隻腳踏上去,再甩甩頭。有一次,玉葉忽然說,她做了實驗,孟加拉也有自我意識。說她買了個摺疊的穿衣鏡帶去「綠洲」,孟加拉單獨照時,似乎很警惕,很緊張;但她抱着孟加拉一起照時,孟加拉不停地拱她,還朝鏡中的玉葉笑。老樹說,科學家下結論很謹慎的,要有很多驗證步驟。玉葉也沒爭辯,只嘆氣,說,唉,連你也不信。老樹就說,科學家是個共同體啊,共同體有共同的行事準則。玉葉就不響了。

她還不時送幾張孟加拉的照片。聽到老樹誇兩句,玉葉總是滿足得像個新生兒的小母親,得意地笑出聲來,讓人感到她整個人開朗多了,生活得很充實。老樹放下心來。沒想好景不長,老樹去年夏天去「綠洲」看過玉葉和孟加拉後,一入秋,孟加拉就開始出現問題,「綠洲」方面來的消息都是負面的,玉葉的情緒也跟着大幅波動。在Skype碰到,都能感到她老在走神。

到「綠洲」考慮讓孟加拉安樂死時,老樹一邊開導玉葉,一邊着手做研究,給她出主意。當他也得出結論,開始提醒玉葉考慮放棄孟加拉時,老樹自己卻在感恩節後由重感冒發作成心肌炎急診住院,氣喘不上來,病情一度很危急。兒子泉泉又在歐洲開會一時趕不回來,老樹讓醫院通知了玉葉。

玉葉出現的時候,老樹的心悸和呼吸困難已得到控制,給送進了觀察室。玉葉臉上的表情是驚恐的,緊咬着發白的嘴唇,這讓老樹意識到她還是個孩子,後悔叫她來。她看上去更瘦了,眼圈發黑。這在Skype上沒看出來,老樹想。他躺在牀上,努力笑笑。玉葉搓着手坐在他邊上,連聲問:感覺好受點了嗎?換班的護士進來,見到玉葉,高興地說,女兒終於來了!老樹淒涼一笑。玉葉輕聲說,她剛一接到電話就讓人家搭她飛回來了。老樹閉了一下眼睛,感覺沒有力氣過問孟加拉的事,只抬眼等她的話。玉葉輕聲說,孟加拉可能難逃一劫了,要看能否再想辦法,或者轉個地方。老樹心一緊,趕忙張大口用力吸氣,玉葉緊張地握住他的手,眼睛裡帶着驚恐,說,你可不能死啊!老樹想笑,沒笑出來,拍拍她的手,說,我剛躺倒時,想到如果死了,葬禮恐怕都沒幾個人趕得來,那種感覺真的挺糟的。玉葉鐵青了臉,很輕卻很清楚地說:不要亂講!將來不管我在哪裡,我都會趕來參加你的葬禮。老樹閉上眼睛,好久沒再說話。

在這個玉葉下落不明的夜裡,老樹想起這些,在沙發上坐直起來,抹了抹眼睛。iPhone忽然振響,老樹按下接聽,就聽得史密斯警官在那頭說:這是史密斯警官。帕羅阿圖警方已經聯繫上安德森夫婦,他們非常配合,確認了認識韋小姐,也都見過那隻小母虎。他們還提供了其它線索。說到這兒,她一個停頓。甚麼線索?老樹焦急地問。他們說,感恩節前,玉葉跟安德森的一個朋友簽了一年的約,租下了他的度假屋,離安德森家不很遠,你知道這事嗎?史密斯警官又問。老樹一愣,說,這我可不知道,她從來沒談起過。看來她是想將小母虎帶去那個地方藏起來,史密斯警官又說。還有,她有一支來福槍,這你知道?老樹答:是的,我想起來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我在她家裡沒找到那支槍。史密史警官答:知道了。內華達警方已經派人分頭行動了。

最要緊的是先去「紅馬」露營地,玉葉確認正去往那裡了。只是風雪那麼大――老樹說着,史密斯警官打斷他,說,警方會有他們的安排和辦法的,等雪小點,直升飛機就能過去。隨時聯繫!謝謝!就將電話掛了。

老樹從沙發上站起來,想起自己剛才忙亂中竟沒有向玉葉確認槍的事,更沒有提醒她要記得帶着防身,現在她畢竟是單獨跟孟加拉在一起。他又走進玉葉的房間,轉進衣帽間,再次確認了鐵櫃是空的,衣帽間裡也沒有來福槍,才退出來。

從衣帽間進臥室的這個角度看出去,老樹注意到裡側牀邊矮櫃上倒放着的一個黑色東西,邊角有微弱的光在閃,這是他早先不曾注意到的。老樹趕緊過去,看到是一個反扣着的電子相框。他將它翻過來,拿到手中,畫面上立刻跳出孟加拉明艷的大頭像。一幅,又一幅,再一幅,全是孟加拉,像在眼前跳躍而行。真是女大十八變啊,虎妹出落得這麼漂亮了!老樹噓出一口氣,有點回不過神來。去年夏天看到孟加拉蜷在玉葉臂彎裡時,還是小狗似的,毛很短,色也比這淡不少,眼睛雖有神,但還帶着生怯。此時相框中的孟加拉真不一樣了,金褐色的毛髮看上去發亮,可見營養很不錯。寬窄不一的細長黑色斑紋變得十分清晰,額前到腦後的那些縱橫交錯的紋道對襯妥帖,特別是腮邊那一圈,將她圓圓的臉盤勾出。繞着兩隻大眼的黑色的眼線,令她警醒的眼神被襯托得生猛又清靈。鼻下那些從嘴邊向兩側對稱發射的黑色短斑線,讓牠看上去帶着凜然的威風。唇邊原來那些稀短的白色鬚毛變長了,堅硬地翹起,鋼刷似的。很神氣,原來兩隻圓短的耳朵長長了,直挺地立起,像是兩隻神氣的角,耳廓裡生出密密的白毛。兩條前腿一水乾淨的豐美黃毛,沒有一條紋線。而後面兩條腿上,則是一圈圈間距不一的橫紋線,像穿着長統襪。早前圓短的尾巴變長了,黃黑相間,彎彎地翹起。照片應該是玉葉用長焦鏡頭拍的,背景被虛化了,一片朦朧的土黃和淡青。玉葉給老樹在Skype看過的那些孟加拉照片,畫面都比較小,老樹眼神不好,總是匆匆掃過,隨口讚幾句,真沒意識到孟加拉已出落成了小美人兒,老樹看得都有點入迷。

他嘆着氣,再一劃,就看到了玉葉摟着孟加拉的照片。他轉身去擰亮牀頭櫃的燈,將照片拿到燈下仔細看着。這應該就是去年秋天拍的。玉葉穿着一套深薑色絨衛衣,高幫登山鞋,一頭黑髮。可以看出是傍晚拍的,光柔和地打到她們身上。玉葉蹲着,靠在趴在地上的孟加拉邊上,手搭在猛加拉頸後,她那瘦削蒼白的臉上有一種罕見的放鬆,嘴角輕抿,表情可說是甜美。一直以來,用她父親博林的話說,她「總像隻驚弓之鳥」,身體繃得很緊。孟加拉的姿態也很溫順。老樹盯着照片的雙眼有點發熱,不要說玉葉不能接受,他自己面對這樣的照片,都很難贊成將孟加拉處死。

老樹將電子相框扣回玉葉的牀頭櫃上。他要讓玉葉回來時看到一切都是她離開時的樣子。只是老樹想像不出玉葉將相框放倒時的心情。他搖着頭走了出去。

從大廳裡看出去,遠方海灣裡的燈火好像滅了一些,夜色看上去更濃了。老樹站到窗邊,眼裡跳出玉葉摟着孟加拉的樣子。這時,老樹聽到iPhone的震動聲,是玉葉的號碼。老樹點開,未及說話,就聽到玉葉急切而嘶啞的哭聲。老樹對着電話叫:玉葉,Stay calm!(鎮定)你在哪裡?到了哪裡?玉葉的哭聲更大了,老樹大聲問:你在哪裡?到「紅馬」了嗎?玉葉的哭聲小下來,嗚咽着:我們爬到「紅馬」了,太恐怖了,我從來沒在這麼大的雪天開過車。老樹急問,現在狀態怎麼樣?玉葉抽着鼻子說,我沒事,剛進女廁所休息。

這時,老樹聽到了一聲悠長的虎嘯,先是輕的,忽然一個大爆發,他感到耳膜都在震動,一下愣住了。老樹從來沒想過孟加拉的嘯聲會這麼陰森兇猛,他沖着iPhone叫:你安全嗎?玉葉斷斷續續抽泣着說,我好不容易把孟加拉關進了旁邊的衛生間,牠是在籠裡的,可能是餓了,給牠帶的食物都沒了,本來以為可以趕到下個小鎮上去買的,牠怎麼吃這麼多啊!啊!她在撞籠子,如果撞開了怎麼辦啊?!她從來沒這麼兇過的啊!老樹又聽到了一聲長嘯,伴着「哐哐哐」的撞擊聲。老樹急叫:你聽我說,你不能再對孟加拉抱幻想。馬上跑出去,越快越好,到車裡打起火取暖,我已經報告警察,等雪小點了,直升飛機就可以過去,你現在最要緊――

啊!――一聲尖利刺耳的叫聲響起,玉葉哭喊起來,牠,牠好像衝出籠子了!啊?!玉葉,你安靜一下,聽我講。你不是帶着槍嗎?拿好你的槍。出去從外面將孟加拉那邊的門頂上!

我有槍的。好,唉呀,雪都封門了,玉葉又在那邊叫。你是人,想辦法!出去,從外面頂住孟加拉那邊衛生間的門,然後往車子跑。好,好!我出來了。啊,牠在那邊拱,牠那邊門的雪更多,怎麼這麼兇!啊!――玉葉淒厲的尖叫又響起來。

往你的車子跑,快啊!――老樹叫着。「乓乓乓――」的撞擊聲和着驚人的虎嘯聲響起,伴隨着玉葉的尖叫聲,那叫聲落到了空曠的背景裡。信號有點不穩定起來,跑!死勁跑!別回頭!老樹沖iPhone叫。

這時,他又聽到了一聲清晰的虎嘯。啊――虎妹也出來了,牠追過來了――玉葉哭出聲來,大叫。玉葉,鎮定,她在飢餓狀態,你必須開槍,趁她還沒靠近,快開槍!你手裡不是有槍嗎?老樹叫,一個停頓,老樹就聽到了一聲沉悶而刺耳的槍聲――「砰!」

一個短暫的靜場,那邊傳來更大的爆發聲:天啊,出血了!牠在看我!――玉葉哭着叫。信號更不穩定了。啊,牠倒在地上了,哇――!玉葉的哭聲大得讓老樹不得不將iPhone拿開了一些,啊,你看!孟加拉站起來了,牠在地上打轉,甩着身上的血,可憐的虎妹,我都――,老樹沖着iPhone吼起來:玉葉,你現在要做的――啊,牠跑了,牠帶着我給牠的槍傷,往那邊,往、往樹林裡跑走了!

老樹這時才覺到有些氣短。這時電話又震起來,是斯密斯警官在另一端,老樹沒接。他怕放下玉葉,就再連不上了。他的耳朵裡充滿玉葉號啕的哭聲:她最後看我的眼神,那眼神!牠是要過來跟我一起取暖的啊,你們太壞了,人真的都太壞了。你和他們一樣,都是騙我的。你也是騙子。你給我看的那些文章都是騙人的,說甚麼動物跟人沒界限,其實你心裡就是覺得動物比人賤的,嗚嗚嗚,我――玉葉的哭聲那麼淒慘,聽得老樹鼻子一酸,說,你的安全最重要,現在馬上回到衛生間去,鎖緊門,警察很快會趕到的。

我不能讓虎妹進森林,她是孟加拉虎,受不了凍的,還帶着傷,我去找牠了。你不要叫警察來,他們會打死牠的――玉葉哭叫着。玉葉,你千萬不能跟警察發生衝突!老樹也叫了起來。你們這些騙子!――玉葉又哭出一聲,信號一下就沒了。

老樹的手抖着,頭在發暈,想摁911,手指卻像點在雲朵上一般,使不上勁。他將手機鬆開,去抓皮夾克內袋裡的藥。眼前的燈光全暗了,沒有一點的光亮。

 

2016531日一稿;

2016712日二稿;

2016718日三稿;

2016722日四稿;

201691日定稿。


陳謙,女,自幼生長於廣西南寧。廣西大學工程類本科畢業。1989年春赴美國留學,獲電機工程碩士學位。曾長期供職於晶片設計業界。現居美國矽谷。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無窮鏡》、《愛在無愛的矽谷》及中、短篇小說《繁枝》、《蓮露》、《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斷南飛雁》及《下樓》,散文隨筆作品等。其中《繁枝》獲2012年度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2012至2013年度優秀中篇小說獎及第五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並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望斷南飛雁》獲2009年度人民文學獎;《特蕾莎的流氓犯》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並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8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蓮露》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3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作品入選多種選本。短篇小說《我是歐文太太》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