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 打出木人巷

一、福建少林寺

晨鐘響後，佛堂之上，一眾頭顱有光頭的，有頭髮的，齊齊坐在蒲團，打開一經，面對三老僧。其中一僧，白眉垂瞼，喃喃唸誦。

晨曦未盡露，燭影搖紅。眾人歪坐有之，垂首有之，呵欠有之，一片散漫。白眉僧渾然不理會，唸經如儀，左邊一僧，卻目光如刀，掃視全場，無膽與對視者。白眉僧唸罷，早課應完畢，大可吃餐去矣。誰知那目光如刀的老僧，吆喝一聲：「汝等如此學習態度，焉可成正果！莫以為在少林寺混一個名堂，有張畢業證，作為將來晉身之階，那就錯矣。要成高僧，就要好好修習；要成武僧，就要打出木人巷。少林寺這三個字，不能給你們毀了。」

眾人悚然。白眉僧右邊那和尚，唸了聲：「阿彌陀佛！」搖搖頭，與白眉僧起身走了，吃早素去也。剩下那銳目僧，喝道：「獃坐兩個時辰，好好反省，那才准起身。」

這銳目僧素來火爆，管教又嚴，一眾僧徒和俗家子弟，哪敢吭聲？唯有默坐、端坐。銳目僧又喝道：「方今時世，『少林寺』已不是護身符，而是殺身符。清廷走狗，見之而殺無赦，汝等尚不知修煉，後果不堪設想。文不得，武不行。唉！氣死我也。」此際，朝陽漫灑，雀鳥啁啾，整座少林學院，無一絲喧嘩。

二、張錦勝

和師兄洪熙官、方世玉等吃完已冷卻的早餐後，胡惠乾一臉喪氣，嘆道：「師父今日如此脾氣，怎可開腔？」洪熙官道：「師父臉嚴心慈，去央求他吧。」方世玉卻說不可，指日前張錦勝師兄打第五次木人巷，又被擊倒，於今仍臥牀不起。

連打五次木人巷！張錦勝師兄在少林學藝八年，吸收上四次失敗經驗，滿以為今番實可打出少林寺，誰知打到第六十九個木人，已支持不住，躺地呼救。救出時，頭崩額裂，遍體鱗傷。胡惠乾道：「我們去看看他。」於是三人齊往僧房。

張錦勝全身敷上神玅生肌散，包紥如糉，只露雙目，見三個師弟來到，不禁淚下，說道：「師兄我資質愚鈍，八年學藝還不成，無望下山復仇了。」張錦勝泉州人，全家為惡霸所殺，他隻身逃上少林，求師學藝。只恨少林門規甚苛，一定要經考驗，否則嚴禁下山。胡惠乾細加安慰，待洪熙官、方世玉出外解手時，悄聲問道：「師兄，有甚麼竅門可助小弟打出木人巷？」張錦勝聽了，忙說：「不可！萬一被木人打到筋斷脈裂，那就無藥可救了。」胡惠乾道：「我就希望師兄有以教我。師兄打了五次木人巷，一定看出端倪。」張錦勝囁嚅道：「有是有的，今回給我瞧出破綻⋯⋯」欲言又止。胡惠乾連忙說：「小弟也是急於下山，報殺父之仇。」

張錦勝沉吟一會，嘆了句同病相憐後，道：「有一法子，就是被打倒時，躺在地上、木人腳下，機關會歇，再爬出去。」胡惠乾一拍腦袋，說：「好極了！」張錦勝道：「木人雖然定住，但總機未關，隨時可能再被觸動遭踏死！」胡惠乾豪氣道：「總要試一試。」張錦勝警告：「木人定得太久，會被師父他們發覺，以為你被打倒昏倒，會進巷搶救，所以一定要快速行事。」胡惠乾笑道：「是了，我去練蛇行功！」

這時，洪熙官、方世玉回來了。眾人又安慰張錦勝數句，道別而去。

三、銳目僧

這日早課罷，銳目僧心情甚好，因昨日考究武藝，洪熙官、方世玉、童千斤、李錦綸等徒功夫大進。是日除圈定經文要文僧誦唸外，其餘武學子弟，齊集演武堂，再考核餘人功夫。謝亞福、梁亞松演罷，輪到胡惠乾，更是出盡渾身解數，銳目僧看得大悅。胡惠乾一見，忙上前一跪，道：「師尊在上，弟子欲回廣東一行，一來祭掃先人，二來報復機房殺父之仇。」

銳目僧一聽，搖頭道：「少林寺寺規森嚴，只講原則。入得門的弟子，只須打出木人巷，便海闊天空，任由翱翔。」胡惠乾跪地不起，求准打木人。一眾師兄弟紛說不可蹈險，張錦勝師兄武藝高強，尚落得重傷臥牀，殷鑑不遠。銳目僧箭視胡惠乾，道：「木人一百零八道，每道有每道厲害的功夫，不學藝十年，絕難出關。你到少林寺只不過五年，如何闖得過？」胡惠乾跪地央求。洪熙官道：「師父，就讓胡師弟試試。」銳目僧喝道：「怎可以！以他的功夫，一定被木人打到筋骨斷裂！」跟着又說：「我們學武最重要的目的，是行俠仗義，是反清復明，豈可一心復仇。」胡惠乾暗忖，如非為了報仇，何必上少林！只是嚴師在前，不敢聲張，惟臉現不服。

此際，突然一聲佛號飄至，只見白眉僧緩步而來，向銳目僧道：「至善師弟，由他試一試罷。」銳目僧忙合什還禮，嘆口氣，揮揮袖，勁風襲至，將胡惠乾托起。

四、掃地僧

胡惠乾一身勁裝，手提鐵棍，向師尊一拱手，一步就搶進木人巷。機關開動，軋軋聲中，第一個木人耍出少林拳法，向胡惠乾兜頭兜臉打來，拳風虎虎，雖是普通的羅漢拳，但力道甚猛。巷口狹窄，胡惠乾無法走避，唯有舉臂硬挺，幸練得雙臂如鐵，亦可招架得住。

跟着第二個，乃是棍法。木人勁道猛烈，但終究是死物，胡惠乾以鐵棍招架，騰挪閃避，躍至第三關，一柄大刀迎頭砍至，胡惠乾舉鐵棍擋住。一道又一道，胡惠乾抵擋到第七十八道，已感筋疲力倦，鐵棍早被打跌，兩肩還遭強力拳勢擊中，劇痛不已。到第八十道，木人拳打腳動，胡惠乾沒法，一伏就伏在木人腳上。張錦勝之言應驗了，木人果然如被點了穴，不動。胡惠乾機不可失，恐遭師尊等發覺，忙運起蛇行功，穿越一眾木人，颼一聲走出木人巷，禁不住歡呼，打出木人巷了。

眼前是個小室，空空蕩蕩，只有一瘦削老僧正拿着掃帚在掃地。少林寺五年，胡惠乾知他是個雜役，碌碌無為，聞是至善的師兄，叫做至空。

胡惠乾喜悅萬分，向至空合什，道：「師伯有禮，小徒下山了。」言罷走向通往下山之門。正踏出門檻，一股勁風吹來，將他向橫裡一仆。胡惠乾慌忙站起，四周一望，只有老僧在掃地。此風何來？再猛力一蹬，又要衝出門去，此次背後突有一股勁力，將他拉回，將他摔在地上。胡惠乾怒道：「誰在捉弄我？」

「阿彌陀佛！」至空拄帚而立，道：「回去吧，作弊下山，非英雄好漢所為。」胡惠乾怒不可遏，道：「本人功夫，已可殺機房一個雞犬不留，還要打甚麼木人巷！」說罷又要搶出門，至空如鬼一般，閃在他眼前，無論他怎麼躲避，都避不開去。

胡惠乾大駭，猛地出拳，誰料擊在至空身上，竟柔柔軟軟，空洞如無物。這功夫，師父也不行。胡惠乾發狂，出盡所學，也不能將眼前的老僧擊退。終至筋疲力倦，坐倒地上，悲從中來，禁不住抽泣。

至空嘆氣道：「以你功夫，普通武人已難敵，但一遇高手，勢必吃虧，即如你的師兄洪熙官、三德和尚，你也打不過。」

胡惠乾萬念俱灰，想起全家在穗經商，慘受機房欺壓，父死，自己被打至重傷，如非方世玉等人路見，早已一命嗚呼了；救上西禪寺後，得拜至善為師，復仇之心，一刻不忘。一百零八個木人也過了，這第一百零九關勢難闖過。只聽至空唸偈道：「由恨故生憂，由恨故生怖；若離於恨者，無憂亦無怖。」胡惠乾黯然起身，萬念俱灰，由側門而出，師兄弟早在恭候，以為他已打出木人巷。至善踏步而前，道：「阿彌陀佛，此賢徒之福也。」胡惠乾垂頭喪氣，不發一言。

當夜，他怎也睡不着。少林寺門規甚苛，各人住房，上蓋置有大鐵籠子，四處牆壁，堅固非常，還有僧人防守。以前的木人巷，未聞有僧人把最後一關，今竟有一個掃地僧，將他掃回寺內。這一定是師尊已洞悉他作弊而出此安排。

胡惠乾愈想愈氣，出外小解，月色朦朧。突然看見一黑犬，由野草叢中鑽出來。胡惠乾好奇，撥開野草，赫見牆有一洞，俯身瞧出去，竟是下山之路。胡惠乾大喜過望，回房收拾細軟，乘着夜色，由狗洞鑽了出去。

翌日，至善聞告，不禁慨嘆再三，吟道：

「學藝只丙等，血雨捲腥風；

狗洞出小材，豈敵萬惡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