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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易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故事新編」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他,中等身材,偏瘦。他夏天穿短袖襯衣冬天穿長袖襯衣,鼻樑上架着眼鏡,年輕時是近視,隨着時間遞進加上老花,看上去像個寫字樓職員。客人上車時望一眼,見他挺正氣,不是那種紋身戴耳環的蠱惑仔,就放心打瞌睡、玩手機、講電話。他通常很安靜,不會主動跟人搭訕,但偶然也碰上些愛講話的客人,特別是那些熱血阿伯,或滿腹牢騷,或談時論政,經過每條街都有大堆歷史掌故,他就因應情況對答。開了幾十年的士,甚麼人沒見過?他語調溫和,加油煞車的動作輕巧,安全感十足,一般都把氣氛掌握得很好。熱情的客人在狹小的車廂裡跟他相處了一段時間,推心置腹起來,竟然有點捨不得,懇切追問:「下次我要車就打電話約你,應該如何稱呼呀先生?」

深知大都不會有下文,但他仍是有禮貌的回答:「叫我阿Jim得啦。」

他中學沒唸完就到社會工作,在洋行當雜務。老闆是個英國老頭子,囉囉唆唆,成天到晚叫着他,英文名也是他取的,說這個名字最適合他了。他也練出一口不大正確但挺流利的英語,接載外國客人絕無問題。

有些客人望着他的司機證說:「你的名字都幾得意,挺好記的,司機也流行改別名的嗎?」

有人問:「名字是音譯過來的?你是新移民?」

也有人看了咭咭笑。

有一次,接了一個竟然會講普通話的外國人前往香港大學。他一上車就被司機證吸引,非常興奮,原來是個研究中國詩的,以為他是陶淵明的崇拜者,所以取名陶潛。於是跟他大談《歸去來辭》,說到興起,還抑揚頓挫的唸起來。他沒聽懂幾句,很慚愧,一路上只是說:對對對!

後來他在鴨寮街地攤找到一本《陶淵明詩選》。果然,陶淵明又名陶潛。看見自己的名字在書中出現,感覺很特別,忍不住翻起來。其實,他一直不喜歡自己的中文名,古古怪怪的,點名冊上總是一眼就發現他,甚麼事都派到他頭上。名字的筆劃又多,被老師罰抄時尤其吃力,如無必要他從來不提。拍拖時女朋友叫他Jim,結了婚,老婆小孩都叫他Daddy,後來叫老豆。母親一直叫他沾仔,口頭語也不知是個甚麼寫法。八歲時跟母親從鄉下來港,或許她的鄉音太重,辦證件時人家把他的名字寫作「潛」。他沒懂幾個字,母親也不是很有文化的,無人有異議,於是這就成了他的名字。以為到了香港就可以跟父親團聚,誰知道,金山阿伯在美國早就有另一頭家,連孫子都有了。沒多久父親去世,總共加起來大家沒見過幾次。母親是個樸實的鄉下婦女,長得也算端正,但一口鄉音,也沒奢望過甚麼奇蹟,就自食其力的過日子。他見母親每天起早摸黑提着飯壺到工廠上班,自己的個頭漸漸長得比她高了,實在不好意思再吃她的穿她的,就停了學出來工作。

這個陶淵明的詩也不難讀,他翻到《歸去來辭》,有些句子他也有共鳴,譬如「稚子候門」「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雖然他家望出去只見到對面那座公屋,滿眼都是鄰居晾曬的衣物,沒有庭柯怡顏,當然也沒有出岫的雲和孤松,但他亦感受到那份趕着回家的急切之心。每天下班,他肚子空空的,想着家裡的熱飯熱菜,大人小孩等着他,心裡就滿滿的,巴不得兩步併作一步走。但有些想法他不同意,他從來不獨悲,也不會迷途。開了幾十年的車,這些路他都太熟悉了;相反,他很喜歡自己的工作,獨自開車,一個完全屬於他的空間,想怎麼走就怎麼走。偶然沒有載客,他在路上奔馳,難得的自由自在,簡直覺得自己在飛。家中只有一房一廳,自從女兒長成窈窕淑女,他就把唯一的房間讓給老婆和女兒,方便她們換衣打扮,自己改睡廳子裡的沙發牀。睡房與大櫃之間還擺了一張雙層牀,母親睡下層,兒子睡上層。一家人共享這小小的空間,同呼同吸,一起作息。偶然他睡不着,也不敢亮燈看報紙,怕打擾了他們。半夜上廁所也不會拉水,那水箱嘩嘩的響,老妻有點神經衰弱,醒了很難再入睡。除了開車,他甚少有一個人的機會,想靜靜做點甚麼都難,更別說獨悲。他看得最明白、也最中他意的,還是那句「審容膝之易安」,再侷促再逼仄都是個家,老少平安有吃有住他就心滿意足,其餘都是可有可無的花花草草。

沒多久,擺攤的老伯說:「絕版書呀,明益你,十蚊啦!」

書面已經發黃,有淡淡的水漬,釘裝亦有點「甩皮甩骨」。這都不是問題,這價錢,還不夠喝一杯奶茶,但書買回去,放在甚麼地方好?書架是孩子們的,他們的東西已經擺到櫃頂,差不多碰到天花板,哪還有他的位置。人家有牀頭書,但他連牀都沒有,塞在沙發底,母親一掃把挑出來,肯定當垃圾。要是大模斯樣的把它放在桌面,那殘殘舊舊樣子,早晚給老婆扔掉,或用來墊煲。

他再翻一下,看真了,這書也沒有甚麼可以借鑒。他又無鄉可回,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歸隱,就在此地老去,看自己能見的山,望自己能及的水,是否在東籬採菊又有甚麼關係?年幼時常跟母親回鄉探親,帶很多吃的穿的用的。後來鄉親們都過得不錯,逐漸搬到城裡,開大車,住大屋,比他們生活得更好。再後來,整條村都不見了,翻天覆地的蓋了廠房、購物中心、住宅區,不要說田園,連公園都沒有。空氣中太多塵,甚少欣欣向榮的樹木,亦無涓涓而流的泉水。以前的確有一條清澈的小河,但隨着地區發展變成堆滿垃圾的污水溝,他都認不出來了。回去,只讓他感到陌生。在香港雖然沒有多少親戚,也沒有琴書,但他也不憂。富貴是不用想的了,他注定開一輩子的車,開到開不動為止。能過自己把握到的生活,一家人吃飽穿暖,該讀書的讀書該工作的工作,他覺得還可以。他每天七時開工,一大清早出門,到了交更地點,先去茶餐廳跟同行八卦一番,嘻嘻哈哈的,也挺開心,不知道以前那位陶潛為甚麼如此不快樂。

「唉!見你是個斯文人,睇到唔捨得放手,五蚊啦,當送給你。」老伯揮揮手說。

這才發現自己站着看了好久。

不買就別妨礙人家做生意,他笑笑,放下書。

「喂!五蚊都唔買?絕版書呀!」

「我想買新版的。」他說。

他只是亂說。他從來都不買書,哪知道甚麼新版舊版。他不過好奇,這個寫詩的陶潛在想甚麼?過的又是怎麼樣的日子?

似乎他也不是活得很精彩。

他這麼想,卻聽到背後飄來一句:「黐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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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