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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 : 女海盜:鄭一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故事新編」專輯

作者名:黃勁輝

《海盜史》載,鄭一嫂,為清中葉出現之女海盜。原名石香姑,為蜑戶妓女。一嫂與海盜之首鄭一結婚於廣州灣南部東海村,隨夫為盜,助掌紅旗幫幫務。有關一嫂之傳說不少,一說她為習武之人,文武雙全;一說她冰雪聰明,詭計多端,兼具領袖風範,教人不敢逼視。傳聞鄭一意外身亡,一嫂挾其餘威,一統紅旗幫眾;然而各頭目虎視眈眈,莫不試圖奪取幫主之位。一嫂改嫁張保仔,紅旗幫權柄落於張保仔之手。

 

男人,船艦上都是男人,強壯,粗獷,暴戾,野性。胸口大得仿如腥腥,連乳頭都是深黑色,甚至帶毛的。肌膚有黃的、紅的、黑的,流着汗的肌膚,在火光中顯得這麼光亮,滑溜,具侵略性。星月無光,陰晦雲厚,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夜,竟然不點燈,不知何解?整個船艙都是漆黑一片的,光亮,只有來自那幾隻又粗又黑的手臂,來自那些手臂上握着又粗又黑的火把。他們的眼神,都看着我。懇請的、兇悍的、邪笑的、哀求的、猥褻的、陰險的、殘暴的、貪婪的、失去理性的、殺氣騰騰的,各種各式的眼神,都看着我。他們慢慢逼近,赤裸裸的軀體,慢慢地逼近,毛茸茸的大腿,慢慢地逼近,腳甲呈黃的大腳,慢慢地向我逼近。空氣只有原始的味道,是獸的氣味,是各種各樣獸的氣味。長頸鹿的氣味。蚯蚓的氣味。長鶴的氣味。響尾蛇的氣味。大龜的氣味。野馬的氣味。大象長鼻噴出來的氣味我向後逃跑,他們沒有停步,慢慢地向我逼近。我的身後有一道門,推開門,前面漆黑一片,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夜,竟然不點燈,不知何解?整個船艙都是漆黑一片的,繼續往前跑,陡然間有光亮,來自那些又粗又黑的火把,火把由那幾隻又粗又黑的手臂上握着。前面都是男人,強壯,粗獷,暴戾,野性。胸口大得仿如腥腥,連乳頭都是深黑色,甚至帶毛的。肌膚有黃的、紅的、黑的,流着汗的肌膚,在火光中顯得這麼光亮,滑溜,具侵略性。星月無光,陰晦雲厚,他們的眼神,都看着我。懇請的、兇悍的、邪笑的、哀求的、猥褻的、陰險的、殘暴的、貪婪的、失去理性的、殺氣騰騰的,各種各式的眼神,都看着我。他們慢慢逼近,赤裸裸的軀體,慢慢地逼近,毛茸茸的大腿,慢慢地逼近,腳甲呈黃的大腳,慢慢地向我逼近。空氣只有原始的味道,是獸的氣味,是各種各樣獸的氣味。長頸鹿的氣味。蚯蚓的氣味。長鶴的氣味。響尾蛇的氣味。大龜的氣味。野馬的氣味。大象長鼻噴出來的氣味⋯⋯我向後逃跑,後面都是成千上萬的赤裸男人,好像一面巨大的高牆,慢慢地向我逼來。向前來望,前面那群赤裸裸向前都是成千上萬的赤裸男人,好像一面巨大的高牆,慢慢地向我逼來⋯⋯

 

那是夢。一場惡夢。自從登上了船後,石氏無時無刻做同一樣的夢。

雖然船上其實不是只有一個女性,但是感覺上,她好像每天都跟一群赤裸的男人一起生活。

鄭一帶她上船,那年已經廿七歲,不過她沒有年老感,反而具有成熟韻味,而身材依然苗條,綽約若處子,傾城傾國。

鄭一看中她,就好像發現奇珍異品一樣。

石氏眼睛好像寶石,閃爍燦爛,鼻骨隆,鼻頭尖,身材高挑,一點不似中原女性,鄭一為她的美麗讚嘆,而事實上,她不是來自漢族,她是苗族人。

石氏是個寡婦,初婚洞房之夜,丈夫心臟輒止,死去。苗人信巫教,巫師認為她命相剋夫,只有命運極邪門的人,才能與她共處,並相信丈夫是她間接害死的。族人保守迷信,每見石氏經過,不敢走近。留在夫家麼?沒有顏面再住下去了;返回娘家呢?家人頭腦封建,嫁出門的女人,是潑出去的水。回頭是不可能的!石氏無可容身,孤身走到沒有苗人的廣東內河生活,在碼頭附近,投身妓院,賣身維生。

 

嘉慶六年,鄭一的哥哥鄭七在戰爭中死去,鄭一臨危接掌幫主之職,曾親率部眾到安南港報仇,逼安南港第一美人黎氏為妻。然而妻子不及一年,懷着身孕逃走,卻遍尋不獲,鄭一視為奇恥大辱。

正當失落之際,鄭一率領紅旗幫眾侵掠內河。側聞內河有一妓女,美若天仙,為廣州沿海一帶的第一名妓。但是性情高雅,廣州沿海富豪競技比富,莫不想度春宵一刻,卻不能輕易得其芳心。

鄭一率眾,直闖妓院。石氏素顏,以婢女打扮,混在一眾僕人之中。鄭一把妓院封鎖,逼所有女人匯聚大廳。鄭一又豈是等閒人物?多年來闖蕩江湖,甚麼美人沒有見過?只見鄭一鼻子一動,雙目一轉。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二人四目交投。

只見石氏相貌獨特,輪廓突出,身體每寸肌膚都充滿彈性,修長若豹子的身形,充滿原始美感,是皇后之相,怎逃得過鄭一法眼?

鄭一等待不及,就地正法。當晚就在妓院的第一號頭房過夜,立石氏為妻。石氏本無依靠,有海盜之王迎娶,欣然接受。鄭一感到自己獲得愛情,對石氏寵愛有加。石氏可沒有告訴鄭一,她天生有剋夫之命,並確有剋死前夫之實。

 

說來也奇怪,自從鄭一娶了石氏,第一晚洞房花燭,享受過魚水之樂。此後,鄭一生理竟然發生問題,他與石氏行房,總無法成功,試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方法,甚麼三蛇鞭、虎鞭、牛鞭、龍虎鳳、保陽大龍丸、黃帝內經、擇時辰行房法,俱無法尋回魚水之歡,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秘密。鄭一固然喜歡石氏,但是二人只有柏拉圖式的愛情,沒有肉慾之歡。

石氏心裡想起苗族巫師之言,相信自己命相剋夫,只有命運極邪門的人,才能與她共處。鄭一是海盜之王,夠邪門,足以抵擋剋夫之咒詛,但是卻帶來生理的苦惱。難得的是,鄭一竟然不太介懷,依然無損對石氏的愛意。

猶記得初婚之時,石氏很高興成為幫主夫人,鄭一雖然是海盜之首,馬臉,細長目,奇形怪相,卻不是個粗人;相反他留有兩撇鬚,具藝術家品味,喜歡收集世上一切美好的奇珍異寶。石氏從鄭一身上,學懂欣賞這個世界美的一面,包括對於自己的儀容裝扮。

莫看鄭一乃一代裊雄,稱霸海上。閨房之中,他會為石氏畫眉。他的筆法很好,眉筆在他手中,也不知怎樣弄,看似隨隨便便的一筆,就畫出一道彎曲適度的峨眉。但是換了是石氏自行化妝,左畫一筆右添一筆,總無法畫出那種神韻氣度。

有時候,鄭一叫石氏赤裸站在面前,他用畫筆把石氏的軀體線條記下。鄭一用欣賞的目光,凝視自己的胴體,讓自己成為一種美的姿態,石氏已經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了。

鄭一實在太喜歡追求精美的東西,到達奇技淫巧的地步。每次征戰,他都第一個去選最美的東西,據為己有。大如鐘鼎、巨佛像,小如銅錢、美玉,只要是美的東西,都不會逃過他的法眼,以致他有好幾個藏寶室,將各地收集到的不同珍品,放置其中。但是,珍品得手以後,鄭一很快又會被新的事物吸引了眼球,舊的收藏品成為他擁有的東西,可是他不會再投放時間去欣賞或撫摸。

鄭一為人多疑,不許閒人進入藏寶室,石氏只好經常為他的收藏品整理打掃。有一天,鄭一命部下搬動一個巨大的石佛頭,重逾千斤,從南掌(即今寮國)帶回來的。

石氏忍不住問:「你收集的東西已經價值連城,愈來愈多了,就快要用一整艘戰艦也無法盛裝。為甚麼你總是要無止境的追尋呢?」

鄭一道:「我們每天在槍林彈雨中討日子,旦生夕死。生有時,死無涯。若在有生之年,看到美麗的東西,還不立即擁有,痛其快哉!還待何時?」說罷仰天大笑,笑聲卻有無盡滄桑之感。

 

石氏的惡夢,是來自鄭一率眾劫掠新會九如鄉。

那次,紅旗幫遇到村民頑固反抗,當地鄉勇受過官府訓練,又設有炮台和水柵,晝夜久攻下,幾十兄弟或傷或亡。深夜,鄭一終於攻破,入村,大開殺戒。海盜拚死一戰,憤怒難平,當時村內剩餘人民皆老弱婦孺,無力抗爭,海盜見男丁則殺,見女丁則就地強姦。

石氏難以忘懷,整條村哀聲震天,火棒處處,光芒照耀整條村莊如同白晝。事後紅旗幫眾將村婦帶上船,盡皆裸體。時近破曉,船隊漸離九如村,遠處猶見焚村的火光,甲板上裸女處處,都是選挑年輕的,肥瘦高矮皆有。一眾海盜,如狼似虎,在甲板上雜交。其時晨光初現,卻盡是婦女呻吟叫哭聲。

石氏是唯一一位居高臨下目睹一切的婦女,心裡不無同情。雖然她沒有赤身裸體,感覺亦如同赤裸。尤其「香山二」蕭雞爛的眼神。

二當家蕭雞爛其實早已被石氏的外貌所深深吸引,礙於幫主先選她為后,蕭雞爛只好隱藏心裡的慾望。然而石氏是何等聰明的女人,蕭雞爛的眼神,她一看就洞悉,只是故裝不知。

蕭雞爛在甲板上強暴少女,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過石氏的胴體。彷彿他有一雙能隔空望穿衣服的眼睛,隔着衣服可以看到石氏的裸體。石氏只覺十分厭惡,彷彿化身成那個赤裸少女,受到蕭雞爛的凌辱。

那一刻,石氏閃過一個念頭。她發覺自己身處的環境非常危險!她是幫主夫人,只是礙於形勢,幫眾不敢動她一根頭髮。同時又因為她是幫主夫人,成為全幫上下男性慾望的對象。假使鄭一有甚麼不測,自己會否好像那些婦女一樣,遭剝光強暴呢?那是全幫上下男性發洩的工具,下場豈不比那些少女下場更可怕?石氏感到不敢想像。

在一個晚餐的機會,石氏曾側面向鄭一試探這個問題,問道:「婦女在船上任人魚肉,如果當中有一位少女特別漂亮,幫中兄弟爭奪而打鬥,怎麼辦?」

鄭一當時夾了一塊煎蛋餅,想一想,用筷子把煎蛋餅分成兩半,把一塊放在口裡,道:「好像我這樣,就可以了。」

石氏一怔,道:「那少女是一個人,難道把她分開兩半嗎?死了的屍體,哪有兄弟想要?」

「你誤會了!」鄭一用一塊別致的英式餐巾抺嘴,微笑道:「我的意思是抽籤,一個先吃⋯⋯」把吃剩的另一半煎蛋餅放入口中,續道:「一個後吃。」

「如果互不相讓,只要一人獨佔呢?可不可以訂立婚姻制?」

鄭一飲了一口白酒,想一想,道:「船上兄弟都無拘無束,自由慣的,婚姻制度在船上行不通的。」

「若然真的難分難解呢?」

「那就決鬥吧!梁皮保是公證人,每人給他們一枝鬼火槍,鬥快開槍。以前也有兄弟糾紛,躺下的就算輸了,站起來的就是道理,不過為了一個女人而決鬥,好似未發生過。」

石氏按捺不住,道:「你的兄弟全都沒有妻室。假如有一天你有何不測,我如何打算?難道嫁給『香山二』做老婆?」

鄭一狠狠地刮了石氏一個耳光,石氏沒有哭,摔掉筷子,幽幽地道:「你做人老公,也不替人擔心?」

鄭一喝了口白酒,嘆道:「我需要一個繼任人。」

 

好景不常,自從鄭一劫掠江門村民,他倆的感情發生很大的裂縫。

江門蜑戶幾乎不是紅旗幫對手,主動獻上漁獲和金錢,只求紅旗幫眾不要毁家園和搶奪美女。鄭一答應,不費一兵一卒,而得到物資,何樂不為?江門蜑戶派年輕人運送物資,鄭一發現有一少年,相格稱奇,接近完美,男女莫辨,陰陽互存。陽光下,那少年出類拔萃,集天地靈氣,宛若不吃人間煙火。鄭一與他目光相接,美少年天真無邪的一笑,只覺其雙目有如深不見底的海水,攝人魂魄,驚為天人。

鄭一答允蜑戶不奪美女,沒有說過不搶美男,他親自走過去,一手抄起美少年後領,把他強行捉上船。江門蜑戶反抗發難,一漁民青年竟撒開漁網,將七、八個海盜困在網中,其他漁民拔刀刺死海盜,有如劏魚,手法兇悍。鄭一憤而下令開炮,全面進擊。漁船如炮灰,船毁人亡。美少年大叫:「爸!爸!」親眼目睹家園被毁,一個老漁民死於亂刀之下。整條村都焚毀,美少年只懂痛哭,不敢相信他的一笑,竟然滅村滅族。

這位美少年,就是後來統領一方的張保仔了。

 

鄭一寵愛美少年,每天都要美少年到畫房中,赤裸繪畫。繪畫時只有二人獨處,旁人不能進,每次最少兩個時辰。此後,鄭一整個人神采飛揚,彷彿年輕不少。石氏感到鄭一恍如重拾新婚時興奮,暗覺這美少年邪門。而鄭一很少觀賞石氏胴體,彷彿被張保仔深深吸引了。

石氏在藏寶室獨自打掃寶物,忽然感動落淚。眼前寶物無不價值連城,塵封的古劍,結了蜘蛛絲的圓形巨玉,畫框銅鏽的名畫,無不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卻無人理會。每一件寶物都曾經教鄭一傾心,迷醉一時。現在只能被收藏密室之中,不見天日。命運有如過氣的紅牌老倌,如今再沒有人看他的戲。那種霉臭,讓石氏感到作嘔。每當早上,石氏獨自畫眉,不知為誰而畫。自感命苦,好像大好寶物,活在藏寶室之中等待塵封至死。

 

適逢蕭雞爛在澳門劫掠時遇葡萄牙戰艦伏擊,鄭一出兵營救,留下張保仔在大嶼山,石氏找到一個機會,看一看這個美少年。

在小恩的引領下,張保仔來了。

這個美少年果然不同凡響,他的臉相、皮膚、體形,無一不是集天地陰柔之氣,雌雄同體,美得令人心裡一軟。

「娘娘。」張保仔臉無表情。

石氏親切一笑,招待他坐下,飲普洱熱茶,問道:「來了多久?」

「兩個星期。」張保仔神情憔悴。

石氏早聞聽說張保仔在船上很少與人對話,眉宇間盡是憂鬱,遂問道:「想家?」

張保仔抬頭,眼睛充滿憂慮,好像海一樣深,攝人魂魄,嘆道:「家已破。」

石氏事前特意令大廚肥澤準備美食,小恩此時獻上廣東美點,一盅一盅,精緻小巧,琳瑯滿目。石氏一邊打開盅蓋,一邊介紹:「有乾蒸帶子燒賣、九蝦餃子、水蒸粉粿、叉燒飽、蝦球甜腸粉、三寶鴨腳札、欖仁馬拉糕、魚露炸蝦餅、瑤柱汁炆柚皮。」盅蓋打開,蒸氣騰騰。

美食當前,張保仔毫不客氣,興奮地狂吃。他出身自粵東,這些都是家鄉小菜,吃了一半,想起家,忽然落淚。一邊落淚,又一邊吃點心。

石氏取出絹布,替他擦眼淚。

張保仔架開她的手,嗔道:「不要你的假仁假義!」

石氏手一晃動,銀光霍霍,張保仔嚇了一跳,只見牆上釘了三根銀針,分別釘着三隻蒼蠅。

「上這條船,不是每一個人都是自願的。不過上了這條船,就要學懂生存之道。」石氏冷冷地教訓張保仔。

「生存之道?」

「海盜船上討日子,並不容易。每個人都有一種生存之道。弱肉強食,你要尋找自己的一種方法,否則就好像牆上蒼蠅。」

張保仔似有所思,想一想,問道「你⋯⋯⋯⋯娘娘,也是鄭一搶擄上船的?」

「每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石氏苦笑道:「不過,我已經無路可走,不可能上岸生活了。」她用絹布擦去張保仔臉上淚水。「你今年幾歲?」

「十七。」

「我上船的時候,只有廿七,看來你要待下去的時間更久。」

張保仔向石氏打量,道:「娘娘,不似。」

石氏不解,問道:「甚麼?」

張保仔由衷道:「你年齡不似,你很漂亮!」

石氏一笑,道:「嘴真甜。你沒有聽說過嗎?鄭一是完美追求者,他喜歡的東西,從來沒有不是美的。」

「鄭一很可惡!」張保仔咬牙切齒,忽然一陣香氣撲鼻襲來,原來是石氏的一隻玉手。

「有些話,只能心裡知道,嘴裡不能說。海,是凶險詭譎之地,你要牢牢緊記!」石氏放開了手,定睛看着張保仔道。

「娘娘,我喜歡跟你聊天。」

石氏會心一笑,道:「將來總有機會的。」

 

鄭一返回大嶼山後,直闖入張保仔房間。

石氏一直遠眺,張保仔的房門。自日光普照,到天色漸暗。房門,一動不動。

當晚多雲,月光微弱。涼風一掠,竟然風如龍,雨如鳳。龍鳳交戰,天雷閃電。船大搖大動。石氏沒有睡意,一直遠眺着張保仔房門。儘管天搖地動,房門紋絲不動。

風雨過後,晨光初現。此時船身的木頭,猶自見濕。濕木的氣味與海水的鹹味,混雜空氣中,使人感到渾身不對勁。石氏的一雙眼,晨曦中見紅根,死直直的盯着張保仔房門,房門依然不動。

上船以後,石氏從未有過孤獨恐懼的感覺。不知何解,死亡,好像具體的立在面前。只見死神雙腳張開,穩定地站立,立於張保仔的房門前⋯⋯

 

   海水,涓涓細流若淑女,滾滾怒潮騰蛟龍。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晝夜無休,是大自然脈動?

日上三杆,牀上人猶貪睡半醒,浮沉若夢。高牀暖枕,誰不依戀?張開惺忪雙眼,翻一翻身,絲織棉被滑下,露出嫰幼細臀,長長纖瘦的一條大腿,白晳如玉。細看下,弱小脈動隱約浮現。纖肌冰骨,無瑕無瑜。半躺牀上,昨夜瘋狂激烈,仿如做夢,醒來猶然帶三分痛楚,不覺輕揉細臀。餓腸呼喚,不得不掙扎醒來,赤裸軀體爬出暖窩,猶帶香氣。少年半熟,肌膚賽雪,粉嫩無垢,無陰無陽。

一襲絲織錦衣,若花蝶展翅,裹掩裸身。束起垂肩長髮,露出瓜子粉臉,眉骨纖幼,鼻樑端直,眼波若水,隱含傲氣,端的一副完美臉相,令人目眩。輕打呵欠,紅唇幼齒。

牀頭有小鈴,輕輕搖晃,鈴鐺鈴鐺,一個胖漢子走入,是大廚澤叔,手捧早餐入來。白粥與蔥餅,蒸氣瀰漫,手切蔥絲飄浮粥面,入口芬芳,是熬過半天的豬骨湯底淆成。蔥餅新鮮脆口,甘香生甜。

海上日子,閒暇散漫。初來時,偶有風浪,不免暈眩嘔吐。如今慢慢適應,又愛上飄泊感覺。用餐後走上船頭,沿途水手見到少年,打揖行禮,恭稱「少主」。

是日天朗氣清,大船飄浮海中。抬頭見大鵬騰飛,自由翱翔,空氣中散滿鹽的氣味。茫茫大海,不見陸地。不知前路如何走?少主雙目含愁,難道一生都要飄泊海上?

石氏看着這個少年,陽光下,恍若神明,潔淨無垢。一面心生讚嘆,一面又嫉妒如焚。世上竟有如斯美男子,怪不得鄭一重獲新生,冷待自己。

石氏不希望成為被遺棄的舊物,陳腐發臭,永遠深深封閉於珍藏室之中。

石氏覺得,她要為自己的生命,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合謀殺了鄭一,奪其寶座!

 

石氏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近乎妄想的念頭。不知何解,看到眼前這個美少年,多麼異想天開的念頭,好似都變得合理。

為了佔領這個稀世的美少年,你膽敢闖過刀山險境,你膽敢幹從未想過的事情。

此際陽光燦爛,風特温柔,吹亂眼前少年的秀髮,秀髮仿如染了金光,教人着迷。

張保仔,彷彿是一尊來自上天的活佛。

張保仔,彷彿是一個來自地獄的魔鬼。


黃勁輝,作家及電影工作者。電影導演,作品包括《劉以鬯:1918》(2015)及《也斯:東西》(2015)(台資「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2);曾經憑電影《奪命金》(2011)劇本,榮獲台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編劇」、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編劇」及亞太影展「最佳影片」等殊榮。著有短篇小說集《變形的俄羅斯娃娃》(2012)、《香港:重複的城市》(2009)等,合著《電影小說》(2014)、《全日供應》(2017)等。「文學與電影」叢書(香港大學出版社等)主編及策劃,出版四本。學術著作有《劉以鬯與香港摩登:文學・電影・紀錄片》(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