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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慧怡 : 昭君出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4月號總第388期

子欄目:「故事新編」專輯

作者名:孔慧怡

畫裡真真

漢代長安城,殿宇高聳入雲,閭里連綿不斷,經過高祖和惠帝兩代重重擴建,精美處不惜工本,雄偉處不省民脂,早成就了天下第一、今古無雙的規模。

未央、長樂、建章號稱「漢室三宮」,三組龐大的建築群,共佔了內城八成土地。未央宮位於內城心臟,築於高台之上,自漢惠帝起,一直是聖君臨朝之處;一百六十多年來,不論臣子上朝還是番使來朝,都得站在殿外金光閃閃的巨型銅馬前等候宣召。聖主起居之地,戒衛森嚴,進出這金馬門的,自然是朝中重臣和王公顯貴了。

但凡事總有例外,眼下就有一位六十開外的老者,手持錦盒,行色匆匆地跑來。看他的衣裝,不是甚麼權臣顯貴,但站在銅馬前等候的黃門吏卻馬上連連招手,說道:「好了,好了,終於來了!聖上等得不耐煩了。」

黃門吏和老者直奔偏殿,沿着禁衛羅列的通道,穿過五重帷幔,拜倒在漢元帝半臥着的矮榻前。兩人還未開口,元帝坐直了身子,眼睛向奏樂的宮女們一瞥,偏殿頓時安靜下來。他這才指着老者手中的錦盒說:

「找到了!好。呈上來。」

老者高聲應着,打開盒子,取出裡面的素錦,與黃門吏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張開,展露出一幅人物畫圖,送到元帝眼前。

元帝目不轉睛盯着畫中人,過了好一會,目光轉向矮桌上放着的另一幅畫像,長嘆一聲:「逝者如斯乎!」

天子心意,老者和黃門吏即便知道,也不敢明言。元帝見他們嚅嚅不答,問道:

「毛畫工,你進宮也快二十年了吧?還記得畫中人當年的風姿嗎?」

「皇上隆恩,當日召老奴到東宮作畫,情景歷歷如在目前,算來一十八年了。」毛延壽指着畫中一文一武、一漢一夷兩位王族青年,繼續回話道:「聖上當年乃太子之尊,風流文采甲天下,巧遇汗王呼韓耶新登大位,來天朝進貢,一見如故,於是召老奴在東宮梅林作此畫,留為永誌。恐是老奴不才,粗筆寫不盡天子風流、汗王雄姿,故令吾皇感慨。老奴乞請皇上恕罪。」

元帝搖頭道:「毛畫工何必自謙?朕感嘆,正因這畫圖寫得活靈活現。朕與呼韓耶年齡相若,他經歷這十八年,往昔玉樹臨風,化作今日風霜滿臉。」他揮手指向矮桌上新寫成的匈奴汗王丹青,復嘆道:「朕又何嘗不如此?逝者如斯乎!」

毛延壽暗裡打量漢元帝:論年齡,他比呼韓耶還小一歲,但已是臉龐浮腫,行動遲緩。元帝當太子時生活奢靡,登基十二年來,更是每日花酒笙歌,嬪妃侍夜。而剛剛掃平大漠的呼韓耶,雖然無復少年俊美,卻依然矯健,不怒而威;這二人實在不能同日而語。

假如毛延壽是個直腸直肚的人,如何能在漢宮行走近二十年?且聽他回話道:「老奴斗膽,乞陳愚見:吾皇登位後日理萬機,威加四海。所謂不重則不威,聖上的威儀風範,正是日新又日新,萬民同景仰。」

元帝一向推崇儒學,他慨嘆時引用孔夫子的話,毛延壽也就機靈地引《論語》回應。元帝聽罷一笑。

「呼韓耶不負朕厚望,平定匈奴內亂。此次他三度來朝,朕要賜他一份罕有的禮物,以紀盛事。你有何主意,說說看。」

「回皇上,老奴心中只有畫,沒別的主意。眼前既有汗王前後兩幅丹青,何不一併繡於錦緞之上,賜予汗王?」

「好!蠻夷之地罕見漢宮針繡,再說,兩幅丹青並列,宣示朕不忘十多載的交誼。唔……乾脆把別的賞賜也定了吧。」元帝轉向身後的侍從問道:「今天黃門侍郎誰當值呀?」

侍從回話後,跑到偏殿階前高唱道:「傳黃門張侍郎!」

不久,一名中年官吏疾步覲見,在毛延壽身旁跪下候命。

元帝問道:「此次匈奴王朝貢,禮品都有些甚麼?」

「回皇上,匈奴王呼韓耶與隨員帶進京的有西域駿馬三百匹、毛皮一千匹、皮囊承載的美酒一千袋,還有其他土產一百車。」

「難為他不遠千里而來,天朝可不能虧待他。賞賜的單子你們議得怎樣?」

「回皇上,貢品中駿馬、毛皮與我朝絲綢的對算都有定例,美酒土產也有成規,臣等依照常例算,該賜他素縑二千匹、錦緞三百匹。」

元帝面露不悅之色。「按你這種算法,外邦朝貢可不都成了來做買賣了?還是毛畫工的主意有點人情味。這樣吧,刺繡丹青的事,由他負責。賜單上加上宮扇三百把,羅帕三百條,要最上等的繡工,好跟丹青相配。張侍郎,這小事你去辦吧。」

黃門侍郎的品位比區區畫師高多了,受此貶斥,在皇帝面前不敢怎樣,畢恭畢敬地叩首領命,心裡把賬記在毛延壽頭上。

元帝待他退下,向毛延壽揮揮手:「辦差去吧。」

元帝說罷,緩緩舉起兩根指頭,笙歌之聲悠然再起,年輕的黃門吏跪爬到天子臥榻旁邊,元帝伸手輕撫那秀美的臉龐。

漢家天子身旁的侍從無一不是美男子,正如後宮侍寢的無一不是美女,但都像春花秋月,開了就謝,圓了就缺。毛延壽進宮二十年,皇座旁邊走馬燈似地換人,每次覲見看到的都是新面孔,久而久之,連他們的姓名也不問了――即使記住了,下次也用不上。

毛延壽收拾好兩幅丹青,叩首道:「老奴領命。」

 

後宮院落

毛延壽帶着錦盒,出了金馬門,直奔長樂宮。這兒當年是高祖皇后呂氏的居處﹐呂后聽政時,長樂宮風雲迭起,因它位於未央宮東面,所以又稱東宮。接下來住在這裡的歷代太后、皇后,雖然沒有呂氏威風,但也不乏胸懷大志的裙釵,暗裡視她為榜樣。

長樂宮四大殿,永壽住的是太后、永寧住的是皇后。皇后乃後宮之首,內宮管事的嬤嬤和大宮女們自然都在永寧宮當值,刺繡坊的領班鄭宮人也不例外。

鄭宮人聽毛延壽說明差事,得知是聖上旨意,馬上記錄在案,列為刺繡坊第一要差。她回頭對毛延壽說:

「按工序,要先把丹青描在錦緞之上,再行刺繡。毛畫師,勞駕您把畫送到建章宮北院陳宮人那兒,告訴她讓王嬙、周嬙做描繪工夫。不嫌我託大,她二人也算是您的半弟子,您願意關照幾句,工夫沒有做不好的。」

本來丹青交到鄭宮人手中,餘下來就都是刺繡坊的事,怎麽還指令宮廷畫師當腳差呢?

毛延壽倒不介懷,只問道:「建章宮乃皇上儲秀之地,男子不得隨便進出,老夫雖已年過六旬,也不能破例。請問鄭宮人可有令牌?」

鄭宮人瞥了毛延壽一眼,半晌才說:「當然。這是大差事,令牌可以三進三出,毛畫師請便。」

 

建章宮在未央宮西面,號稱「千門萬戶」,一點不誇張。建章宮的殿宇雖是平地崛起,卻比位於高台的未央宮還高,加上正殿東西兩面坐立了二十多丈高的鳳閾,從宮牆外仰望,真有直指雲霄的氣勢。

但活在宮中深院,又是另一番感受。千門萬戶後面關着的,是一代又一代從民間選進宮的良家秀女,生活在層層緊扣的台閣院落之中,能面見聖顏的,百中無一。春秋代序,日月如梭,進宮時是十八嬌娥,轉眼就成了鄭宮人那樣的中年宮女。

幾千名女子關在宮牆後面,人多事繁,要避免無謂紛爭,更要提防候選的秀女結黨暗鬥,第一必得講究後宮規矩,第二是不能讓秀女們無所事事。

朝廷常規,官員按品位排班,每月按品位拿俸祿,其實後宮也有同樣一套,連皇后在內,得承聖澤的女子分十六級,頭銜足有二十種,光是元帝本人就已經加了「昭儀」、「五官」、「順常」、「夜者」四個封號;可以說,漢家天子自武帝之來,沒有別人比元帝更熱衷於「充實內宮」了。這重重等級就是內宮女子生活的規條,管事的人算準了:任誰都想往上爬,因此誰都不敢越軌。

不過內宮頭銜再多,也只限於已經得親聖澤的極少數,至於仍在候選的秀女,稱謂一概是「嬙」,列在榜末,人數以千計,可不能讓她們白閒着。還好,能中選入宮的女子大都心靈手巧,縫紉刺繡又是做不完的活:天子的龍袍、皇后的鳳袍、諸王子公主和嬪妃的四季衣裳,還有羅帳綢帶、錦帕宮扇,哪一樣不耗盡工夫?因此宮裡光是刺繡坊就動用數百人手,個個精挑細選;管領着她們做活計的,就是像鄭宮人那樣芳華已逝的老一代秀女。

 

宮闈故事

建章宮北苑是宮裡刺繡坊的腹地,每個工序的領班宮人和得力助手在這裡各有院落。就在其中一個靠近宮牆的小院裡,一名年輕女子抬頭看着藍天,眼睛追隨着從建章大殿層層相疊的樓閣邊上漏出來的幾線陽光,脂粉不施的臉上寫着惆悵之情。

「昭君,你又在追逐太陽了?我說吶,可惜后羿是古祖的人,要不他射下來的太陽給你一個,免得你天天繞着這院子找日光。」

說話的女子淡雅宮裝,站在台階之上,年齡不滿二十,一副天真模樣。被她稱作昭君的秀女倚着院落宮墻,看着日光快要被建章大殿的樓閣吞沒,無奈地一笑:

「建章宮裡數千女子,他憑甚麼就送我一個太陽?說真的,平民百姓天天看日落山陰,我們進宮三年,卻是天天未時沒過就日落殿閣,哪年哪月才能再看見山巒起伏,再感受到江風拂臉?」

「昭君,何必想得太多……」

話沒說完,屋裡出來一位中年宮人,嚴肅地告誡天真秀女道:

「周嬙,別忘了規矩。在宮中要緊守禮法,不能對王嬙直呼名字。」

「是,陳宮人。」

兩名秀女斂袖行禮,卻沒有絲毫懼色,周嬙臉上更露出笑意來。

「我在先朝進宮,至今二十多年了,甚麼沒見過?所以才常常告誡你們。別以為只有一心想得到聖寵的人才規行矩步,其實愈不願意走那進身的路,愈該慎言慎行。耐心等着,終於會看到日落山陰的。陳宮人我可不就是例子?」

「陳宮人,您這次真的可以還鄉了?」

名喚昭君的秀女臉上透出喜色,就像春風喚醒人間美景,讓眉際唇邊的嬌媚流露出來。

陳宮人素以穩重持平見稱,對年輕秀女不偏不袒。但儘管她見盡各色佳人,眼下昭君那不自覺的意態還是讓她心生憐惜,忍不住問道:「王嬙,你果真想走我的路?」

「王嬙夙願就是遠離長安宮禁,過清風朗月的日子。」

陳宮人點頭道:「也好。要是你在這宮中真的立志進身,恐怕是荊棘滿途。」

天真的周嬙插口問道:「陳宮人,您從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到底是何原委?要是您不說出來就離宮,將來王嬙恐怕要吃虧的。」

陳宮人沉思片刻,招手讓王嬙和周嬙走到房廊上,看準屋裡屋外沒有別人,低聲說道:「當今皇后與王嬙同宗,你們自然知道。你們不知道的是,皇后的名諱上政下君。」

周嬙脫口道:「王政君?聽來不是像昭君的姐妹嗎?」

陳宮人喝道:「周嬙,這是大不敬!」

周嬙嚇得頓時跪倒地上。

陳宮人嘆一口氣,揮手說:「起來吧。你這性子要是不改,將來一定要招禍端。」

王嬙扶起周嬙,氣定神閒地問:「這三年來昭君得以平穩度日,原來是跟皇后娘娘的名諱有關嗎?」

「可以這樣說,但事情比你們想的複雜。」陳宮人頓了一頓,繼續說:「王嬙,你我算是有緣,乾脆都告訴你,希望有助你日後自保。不過,今天的話你們一個字也不能漏出去。」

看着兩名秀女嚴肅地答應,陳宮人才把當朝帝后的往事一一道來。

「皇后娘娘和我一樣,是先朝選進宮的秀女。那時先帝還在,當今皇上只是太子,剛好他的寵妃病逝,他痛不欲生,先帝就從秀女中挑一個人送到東宮,侍候太子;被選中的是當今的皇后娘娘。這是先帝的恩典,太子不能不納,可是不知為甚麼,他對娘娘一直心存芥蒂。娘娘倒是得天獨厚,歸太子一年後,就誕下皇孫;所謂母憑子貴,娘娘在太子宮的地位也就鞏固了。加上先帝對皇長孫十分疼愛,處處擺明他是繼承大統的人選,因此當今皇上登基,就順先帝的旨意,立長子為太子;娘娘既然是太子親母,順理成章當了皇后。但自始至終,皇上對娘娘母子一直心存隔閡,不時傳出要廢長立幼、廢后另立的謠言,結果朝中和宮裡都形成黨派,雙方暗地角力。知道這個背景,就明白王嬙為何很難得幸吧。」

王嬙聽到這裡,接口說:「昭君的名字跟皇后娘娘相似,所以一直被壓着,沒有呈上?」

「聰明。皇上與皇后娘娘的關係,宮裡有年資的侍吏哪有不知道的?既然年輕貌美的秀女召之不盡,誰會斗膽呈上跟皇后娘娘相似的名字,冒犯天顏?」

周嬙聽到這裡,高興地對王昭君說:「如此一來,你大可以放心了。」

昭君搖頭道:「也不盡然。陳宮人剛才提到,聖上看不上眼的年輕秀女,也會指派到侯門王府;即使是年齡漸長的秀女,也會配婚給在朝廷辦差的人。不是誰都像陳宮人幸運,終於可以海闊天空。」

陳宮人回應道:「這只說對了一半。聖上的旨意是一回事,慣常的配婚又是另一回事;旨意無法擋,配婚倒可以提防。在宮裡辦差出色的秀女,人才難得,自然有人會想到留住她們,不會隨便把她們配婚。你心靈手巧,努力在刺繡坊做點成績出來,別的不要愁。」她警惕地往院門瞟了一眼,說道:「有人進來,你們先下去吧。」

 

丹青異境

話聲未落,果然有個老太監走進來,通報道:「陳宮人有禮。毛畫師奉旨有差事交待。」

王嬙和周嬙正想退下,陳宮人聽到來客是毛延壽,向她們微微頷首,示意她們留下,同時對老太監說:「有勞梁公公領毛畫師到工房看茶。」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陳宮人和兩名秀女也到了工房,與毛延壽行禮問好。此時毛延壽已展開兩幅丹青,放在案上,也不先加說明,只是讓她們細細端詳。

三人聚精會神好一陣子,幾乎齊聲開口提問。

陳宮人輕皺着眉,問的是:「勞駕毛畫師親自到來,恐怕不是一般的臨摹功夫吧?」

周嬙一臉好奇,指着兩幅畫裡的呼韓耶問道:「這兩人相貌和衣裝如此奇特,他們是誰呀?」

王昭君盯着其中一幅畫,口裡說:「這幅畫是甚麼景色呀?那山形水勢實在太奇異了。還有那一大片看不到邊際的長草,就像伸展到天涯海角似的。我們大漢真有這樣的好地方?」

毛延壽笑道:「老朽一個人,一張嘴,請容我逐一道來。」

他先向三人道明聖上的旨意,接着說:「陳宮人說得對。要把兩幅畫裡的汗王描到一張素絹上,比一般臨摹考功夫,而且這差事時間緊迫。王嬙、周嬙,你們可有把握?」

周嬙答非所問,嘆道:「怎麽竟是同一個人?歲月真是無情。但願當今聖上沒有經歷如斯變化。」

陳宮人哼了一聲,提醒兩名秀女要警惕坐在工房一角的梁公公,誰知回頭一看,老太監坐在板櫈上,倚着牆角,正在打盹。

昭君一笑,接口道:「我看正相反。毛畫師筆下的歲月有情,為這位王爺添上威儀氣度。」她好奇地轉向毛延壽,問道:「毛畫師,您沒到過大漠,怎麽寫出塞外景色呢?」

「為了這幅畫,我在鴻臚寺跟呼韓耶單于的隨員討教了足有一旬。」毛延壽說到這裡,言歸正傳:「我看這樣吧,周嬙負責年輕汗王,王嬙負責年長汗王,至於這大漠風光,就有勞陳宮人在二位完工後,斟酌用作背景。」

陳宮人回應道:「我自當盡力而為,不過還得請毛畫師在完工前修正,方為上策。」

「行。我後天再來。」說罷,示意陳宮人移步房廊。

兩名秀女低頭分別細看自己負責的那幅丹青;倚着牆角的老太監輕聲打起鼾來。

毛延壽與陳宮人站在房廊,工房裡有甚麼動靜,還是一目瞭然。畫師低聲道:「你家裡上月來了書信,一切平安。」頓了一下,他把聲音壓得更低:「聽說你可能出宮回鄉,消息可靠嗎?」

「是東宮的旨意,大概可信吧。皇后娘娘念舊,放行的都是當年在建章宮認識的老秀女,說有幾十人。」

「那我可得替你捎個信,向你家報喜了。」

「不急。我們宮裡人一天沒出宮門,一天都說不準,還是等批文出來再說吧。」

毛延壽嘆道:「想你進宮前愛鬧愛笑,如今卻步步為營,這裡頭的日子夠受的。」

「表姐夫,我在宮裡二十年了,要是不懂學乖,能熬到今天嗎?」

毛畫師和陳宮人相視嘆息的當兒,工房裡兩名秀女也正悄聲說話。

「看這畫中吹簫的男子,真想不到會是聖上。昭君,依你看,聖上現在是何容貌呢?」

昭君搖頭道:「看你!一個勁兒盯着聖上看。別忘了你要描繪的是匈奴王爺,弄混了可不行。」

周嬙知道自己有點忘形,不好意思地啐道:「還說我呢。這年輕汗王雖然沒有大漢風範,看着還挺順眼,你卻偏說老了才有威儀氣度。依我看,你是着魔了!」

睡得正香的老太監聞聲驚醒,眼珠骨碌碌地打了一個轉,站了起來。

陳宮人不等他開口,高聲道:「毛畫師要離宮了,有勞梁公公送至宮門。」

 

單于求親

未央宮前殿,朝中重臣站立一旁。當天的朝事本來平淡,早該議定了,但負責款待番夷的大鴻臚忽然來報,匈奴單于為了表示永臣於漢,請求天子賜婚。衆人聽完了大鴻臚陳言,又看了單于的奏章,屏息靜氣,就等元帝發話。

「和親一事,先祖孝惠帝時已有之,無非是挑一名合適的宗室女,冊封為公主,配婚朔方;比如先帝時宗室女遠嫁烏孫,封號就是烏孫公主。」說到這裡,元帝以長袖掩口,打了個哈欠。「呼韓耶既然誠心歸於大漢,請求做我漢室佳婿,朝廷依前例行之,亦無不可。」他環視眼前幾個臣子,心想:難為這幾個人站了一個時辰,怎麽就不累?於是以體恤的口氣說:「眾卿以為如何?」

幾位重臣中,只有丞相匡衡站出來,長揖道:「皇上聖明,實乃大漢之福,匈奴之福。」他頓了一頓,讓同僚及時應聲頌聖,才接着說到緊要處:「賜婚與匈奴單于,可以說是大漢傳統,連高祖皇帝在日也有過相似的例子――當然,那時配嫁的不是公主。」

匡衡此語一出,在場的臣公都為他捏一把汗。事因高祖當年在邊城被匈奴王冒頓大軍圍困,無法逃出,乃至以和親為謀,還要與匈奴約為兄弟之邦,才得以解困;這掉面子的陳年舊事是漢家大忌,皇帝故意不提,他丞相大人倒發起傻來,要自討沒趣?

元帝盯着匡衡,半晌才發話:「說下去。」

「皇上明鑒,依老臣愚見,匈奴既然已向我大漢稱臣,若論體制,君臣有別,因此不必以公主配婚。」

元帝頓時明白,假如真的挑宗室之女去和親,即使中選的冊封為公主,表面上無限風光,但說到底還是得與家人生離死別,萬一她的父兄心存怨懟,搞不好會釀成禍事,畢竟匈奴對大漢已經不成威脅,很難再以「顧全大局」安撫宗室。

「丞相果然遠見。那麽配婚的人選……」

「後宮儲秀,佳人以千計,都是大漢良家子,選其一人賜嫁單于,聖上認為如何?」

元帝沉默不語。他想到的是,當今母儀天下的王政君,本來也是個秀女,是他當太子時由先帝所賜;有此先例,後宮秀女誰也配得上!但他一想到王政君,馬上龍心不悅,覺得即使一時動搖不了她,也該清理一下她原來出身的建章宮。

「丞相好主意。既然後宮秀女人數衆多,也是時候發配一些人出去了。朕看這樣吧,凡年齡二十六至三十五者,一律配婚,配婚對象就選朝廷的侍吏或是他們的子孫,年齡四十以下,未婚、失婚者都可以。」說到這裡,元帝忽然靈光一現:「凡後宮秀女,要是有人願意配婚與單于,可以不論年齡、資歷,朕必定誥封重賞。」

眾大臣聽到這出乎意料之外的和親主意,覺得匪夷所思,但也只好齊聲高頌「聖上英明」。他們心裡想,單于留在朝廷日子不可久,否則怕匈奴生變,為臣子的還是及早安排後策,看如何在無人請纓的情況下挑出和親人選,保全皇帝的面子。

 

昭君抉擇

皇帝要把幾百名秀女配婚的旨意一下,不但東宮和建章宮弄得沸沸騰騰,連未央宮的迴廊殿角也常有侍吏三五成群地商討怎麽能佔這便宜――討個宮裡人,面上光彩,連聘金也免了,多少還拿到朝廷一點嫁妝,端的是機會難得。

至於元帝想在秀女中找個自願出塞的人,倒是誰也不提起,連負責到建章宮各殿閣院落宣旨的太監也覺得那只是走個過場:誰會願意離開錦繡長安,終老在番蠻之地呢?

毛延壽聽到秀女配婚的消息,馬上想到在他心中還是「小表妹」的陳宮人。汗王丹青的描繪差事雖已完成,但他手裡的令牌可以讓他第三次進宮,此時到處紛紛擾擾,該不會有人細問他要辦甚麼差事,何不往建章宮再走一趟?

果然,老太監梁公公看見他,只道又是描繪的差事,一勁兒把他領到北院工房,路上直抱怨:「我們這批老骨頭,從早到晚挨院挨殿去宣和親的旨意。唉,難呀 ……」

到了北院,老太監乾脆在園子裡坐了下來。

陳宮人知道毛延壽的來意,說道:「配婚以年齡為限,我進宮時十六,在宮裡已經二十年,不會選到我。」

毛延壽鬆了一口氣,不料陳宮人接着道: 「您來得正巧。能不能替我勸勸王嬙?」她緊皺雙眉說:「那和親的旨意,她說要應召。」

此事完全出乎毛延壽意表。他還沒回過神來,陳宮人已經把昭君從裡屋領至工房。

昭君最想見的人,正是毛延壽。二人規勸的話還沒出口,她卻先說:「毛畫師,能否容我請教兩件事?」

毛延壽點點頭。

「大漠風光果真像您畫中模樣?」

「按單于隨員的評價,老朽的畫有七、八分像真。」

「那單于……」昭君頓了一下,臉泛紅暈地問:「毛畫師,在您筆下,匈奴單于是個堂堂漢子,在您心裡他又如何?」

毛延壽呵呵笑了。「老朽的禿筆很老實,心裡有甚麼,筆下就出來甚麼。」

昭君向二人深深一拜。「蒙二位關愛,衷心銘感,請恕昭君性情歪異,別人怕塞外蒼涼,我卻願意看大漠上日落月出。」看到兩人還想相勸,她繼續說:「大家怕和親一去不歸,見不着父母家人,可是多數秀女當年選進宮時,也早知道是生離死別了。幸運如陳宮人,還是未能如回鄉之願。」

對着毛延壽眼中的疑問,陳宮人回應道:「放行回鄉的事確實受阻了。東宮和建章宮一下子要少了幾百名有年資的秀女,皇后娘娘說得先留着我們……」

昭君接着道:「昭君應召和親,起碼出於自願,也見過單于畫圖;相比起來,幾百秀女忽然配婚,前途可不在自己掌中。昭君今天不應召,誰能保三年五載後不落入配婚的行列?」

 

黃門張侍郎的陳報極簡單:「有後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者,願配婚匈奴單于。」

元帝聽了,既高興、又詫異,沒想到旨意下達不過幾天,和親匈奴的人選就輕易解決了。怪就怪在這人選的名字還跟不討喜的皇后那麽相似,難道跟她有關?

「這王昭君哪裡人士?年齡多大?進宮多久了?」

「回皇上,王嬙乃荊州人,行年二十,進宮三年了。」

「唔。」荊州人氏,看來跟王政君不會是一家。

「她家裡都有些甚麼人?」

「回皇上,王嬙母親早逝,家中只有老父與幼弟。」

「小家小戶的好,安靜,不添麻煩。」

看到丞相匡衡和御使大夫李延壽齊聲稱善,元帝把最後一個問題擱下了。他原來要問的是:此女面貌如何?但又一想,哪會有絕色佳人主動要求出塞的?這王昭君大概是中人之姿,有點聰明,知道在漢宮進身無望,寧願飛上匈奴的高枝兒。反正是民間選進後宮的秀女,模樣起碼有個譜,不會委屈了他呼韓耶!想當年先帝把王政君送到東宮,他身為太子也毫無選擇;今天來了個王昭君,從自己手中送出去,也屬天意。

「君無戲言。朕說過如果有秀女願意出塞,必定誥封重賞。就這樣辦吧,封王昭君父親為和親侯,賜白銀萬両。如此一來,這王昭君就是侯門之女,與匈奴單于可說戶對門當。」說到這裡,元帝衝着丞相匡衡問道:「丞相還有甚麼主張?」

「臣斗膽建議,王嬙的封號定為『寧胡厥氏』,陪嫁的賞賜跟郡主婚嫁看齊――說到底,她此去宣揚大漢威德,和睦邦交,朝廷應該為她壯行色。」

元帝眉飛色舞道:「說得好!讓黃門擬旨吧。」

 

辭別漢宮

匈奴單于與寧胡厥氏的大婚典禮,由御史大夫李延壽代表皇帝主婚,凡京裡應邀參與的番夷王族,無不稱讚這是鴻臚寺的盛事,可以傳頌後世。

大婚後三天,一對新人盛裝步進金馬門,走向群臣羅列的前殿,向元帝謝恩拜別。

元帝想到此番與呼韓耶一別,不知何年再遇,於是步下御階,執起單于之手,互道珍重。在這當兒,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昭君臉上。

呼韓耶誠懇的回話,元帝似乎聽不到,只是定睛看着眼前身穿漢衣、肩披胡裘的王昭君,良久不發一言,直至昭君半抬起頭,斜看着呼韓耶,他才醒覺過來,高聲道:「果然是一對璧人!」

說罷,元帝回到寶座,大鴻臚領着單于和厥氏再行跪拜大禮。禮成後,新人與匈奴隨員由鴻臚寺禮賓隊伍送行,離開長安城。

未央殿裡,群臣退下了,元帝卻依然坐着,當值的黃門張侍郎躬身垂首,一旁站立。忽然元帝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寧胡厥氏的娘家再賞賜車馬十乘、錦緞千匹;和親侯爵位定為世襲,讓她弟弟先學着辦差,說不準將來也是我大漢良才。」

黃門張侍郎一邊記下聖意,心裡一邊盤算:聖上對這寧胡厥氏似乎有點不同。

皇帝身邊的侍吏誰心裡沒有一本賬簿?清楚聖主的喜惡,運用得宜,既可以有惠於人,也可以殺人於無形。張侍郎是此中高手。

但有些事即使再聰明的人也無法預知。就以元帝為例,誰會想到他壽緣將盡,在呼韓耶與昭君大婚後半年就駕崩呢?在那以前,張侍郎能清理多少舊賬,我們無法知道。


孔慧怡,前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主任、《譯叢》主編。文藝創作包括中文短篇小說、散文和英語詩歌;著有《婦解現代版才子佳人》、《讀書雜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