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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審善之美(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孫紹振

1   林黛玉和薛寶釵在甚麼意義上對立?

薛寶釵這個題目啊,對於我們文學理論、美學理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難題。我唸大學的時候,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絕大多數評論家都用種種理由說她是個反面角色。是和林黛玉對立的。薛寶釵這個形象非常精彩,專家們沒有爭議,但是,對這個形象卻缺乏一個基本評價:她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善還是惡,美還是醜,至今還沒有一個得到廣泛認同的、非常透徹的闡釋。這可以說是文學理論和美學理論的一個哥德巴赫猜想。我今天所講的呢,也可能是孫紹振猜想。(笑聲)

都把林黛玉作為非常美好的形象、美的典型來加以肯定,薛寶釵跟林黛玉是對立的,當然就是反面的。可是從我的感覺上說,好像薛寶釵也蠻可愛。首先,她漂亮,而且有才華,詩人蔡其矯生前對我說過,女孩子有才的,沒有貌,有貌的沒有才,很是遺憾。可薛寶釵可是才貌雙全。其次,她健康,不像林黛玉那樣老是病病歪歪的,可能是肺結核,有傳染性;(笑聲)第三,她不自私、待人心眼好,凡事總是克己;第四,她沒有脾氣,不像林黛玉動不動就發作,越是她愛的人她越是要折磨,(笑聲)越是愛你,越是「歪派」你,越是刻薄你,她就是嘴巴要過癮,可是她自己並不快樂,而是很苦,流不完的眼淚。林黛玉就是流淚的美人。而薛寶釵卻是一個端莊雍容的美人。

和林黛玉這樣的人做朋友的話,一定夠嗆;如果做太太,那不知道落得甚麼樣的下場。(笑聲)和她談戀愛,非常折磨人。不把某種功夫修煉到家,那日子是不好過的。這就是男人的命運。(大笑聲)找對象要找甚麼樣的人呢?我們來做一個調查,請男同學注意,要找終身侶伴,要組織一個胡錦濤所嚮往的「和諧」家庭,(笑聲)選林黛玉呢還是選薛寶釵?選薛寶釵的請舉手。(大部分同學舉手,部分同學相互張望,伴隨着笑聲)啊,相當不少,但好像不是全部。請放下。選林黛玉的請舉手,(小部分同學舉手,相互張望,伴隨着笑聲)寥寥無幾。嘿嘿,嘿嘿。那麼問題就來啦,作為終身的侶伴,作為靈魂和肉體的同盟,大多數選薛寶釵;可是作為文學評價來說,專家的論述,讀者的共識,都感到林黛玉更可愛,藝術形象似乎更美。這是怎麼一回事?

從美學上來說,無疑的,林黛玉的美學含量比薛寶釵更高。這怎麼回事?這個問題,很驚險,很尖端。其實我也有點迷糊,你們已經看到啦,最早佈告上我講座的題目是「薛寶釵:美麗的空殼」,後來,我覺得不太準確,就改成了「美麗的奸險還是感情的自盡」。但是,我覺得還是不太準確。後來改為「薛寶釵:一朵冷艷的花」。現在我宣佈加一個副標題「任是無情也動人:審善之美」。

我覺得,孤立地講薛寶釵,是不可能講清楚的。必須把她跟林黛玉聯繫在一起。流行的方法是,二元對立。林黛玉和薛寶釵對立。如果林黛玉是美的形象,那麼薛寶釵是不是一個美的形象呢?我們講美是美學上的美,不是長得漂亮,不是到韓國去整成范冰冰那樣的容長的瓜子臉,(滿堂歡笑)而是內心的美。如果林黛玉是美的,那薛寶釵是不是醜的呢?美跟醜相對的嘛。如果薛寶釵是醜的話,那麼她醜在哪裡呢?如果她不醜,她也挺美,她跟林黛玉在甚麼意義上是對立的呢?她們是雙峰對峙啊,是吧?

不少評論家、文學史家告訴我們,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對立,是思想上的對立。薛寶釵是支持賈寶玉去參加科舉考試,投入仕途經濟,走讀書做官道路,做賈府的接班人,而林黛玉是反對的。這在賈府是重大的關鍵的問題。這個封建大家族,祖上立下了輝煌功勳。一代一代世襲下來,男性接班人能力上退化了、精神上腐敗了。榮國府這一房,由老大賈赦襲了,賈政本來沒有份,皇帝開恩特別賞了不大的官職。到了賈寶玉就不能世襲了,賈政就為他捐了個秀才,讓他直接去參加舉人的考試,就等於說沒參加中考,就參加高考。如果他不去參加這種考試,中不了舉,做不了官,這個貴族世家就變成平民,這就意味着不但政治上敗落,而且是經濟上崩潰。許多紅學家就說,《紅樓夢》的主題就是封建世族的政治危機,經濟危機。這當然沒有錯,但是,這個危機不是沒有救的,至少,在賈府後輩中,還有一個稍微像個人樣的賈寶玉,如果他努力,走上仕途,成為接班人,還是可以重振家業的。但是,賈寶玉卻不願意做接班人,拒絕參加科舉考試。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對立就在,對賈寶玉的反抗支持與反對。這幾乎成了文學史家的共識。

但是,我從唸大學以來就一直對此懷疑,我想,對立的性質如果是政治上的,思想上的,應該相當的自覺的。可從我閱讀的直覺來看,她們並沒有甚麼政治的、思想上明確的自覺。我又想如果不是政治的,可能是另外一個方面,也就是在人品方面的對立,道德上的對立。如果說是道德性質的,那麼林黛玉是好人,純潔無瑕;而薛寶釵呢,就應該是如一些紅學家所說的,比較奸詐,性質上是壞人。可是說薛寶釵是壞人,和我的閱讀感受絕對不符。另外一個可能性呢,既不是政治上的對立,也不是道德上的對立,那麼就應該是甚麼呢?在情感問題上對立。賈府的男性都腐敗了,甚麼賈瑞啦,賈璉啦,賈珍啦,精神上都爛掉了,只有賈寶玉還比較像個人樣。薛寶釵和林黛玉要找丈夫,別無選擇,爭取得到賈寶玉。有些論文斷言她們在愛情上是競爭對手。林黛玉是個孤兒,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寄人籬下。沒有人為她作主,完全是孤軍奮戰,她把愛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一旦得知賈寶玉要跟薛寶釵結婚了,愛情沒有希望了,就不想活了。自己病得很重了,還作踐自己,最後死於非命。那麼薛寶釵呢,她覺得光自己努力不行,還要籠絡人心,把各方面關係搞好,搞成統一戰線,讓上下大家都支持她,她就不難取得賈寶玉這個勝利果實。

是不是這樣呢?抽象的理論回答不了這個複雜的問題。好吧,讓我們從原文,從文本中尋求答案。

先講第一個問題,薛寶釵支持賈寶玉走仕途經濟,而林黛玉是反抗的。論據主要是這麼一段文章,賈雨村要見見賈寶玉,賈寶玉覺得非常煩,好不自在。他一面穿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着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表妹史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意思是你是高雅,人家客人就要見你嘛,賈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湘雲是比較直率,比較開朗的,就笑着批評他:「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甚麼!」注意啊,所謂「仕途」,就是要當官啊,和一些當官作宰的交往,也算有些個歷練罷。寶玉聽了道:

 

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

 

這話很不禮貌啊,你給我走開,嘿嘿,我這裡不乾淨,污染了你的仕途經濟的學問。那個賈寶玉貼身的襲人道:

 

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

 

襲人覺得,薛寶釵畢竟是大家閨秀,這樣粗暴對待,她這個局外人都有點過意不去了,以為薛寶釵受不了,(「只當他惱了」),但是,襲人說:

 

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注意啊,襲人的評價是「有涵養,心地寬大」,多難做到啊。我修煉到七十多歲,心地還算寬大,不過這麼粗野地對待我,我就是不反擊,也是要用無聲的表情或者動作,例如拂袖而去,給他一點難堪的,當然,我不會吵架,我的涵養還是有一點點的,(笑聲)當然,水準跟薛寶釵還差得遠。襲人接着說:

 

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

 

人家不見怪,說話沒有禮貌的賈寶玉反而跟她不大好了。這種事要是發生在林黛玉身上,那可不一樣了,襲人接着說:

 

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 寶玉說:「不錯,不錯!」(以上均見《紅樓夢》第三十二回)

 

這當然是一個證據,但是研究學問要形成一個結論,光有一個論據,還是孤證,可信度是不太大的。證據是無限的,舉不完的,怎麼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但要有正面的證明,而且要有反面的證偽,論點才能初步確立。我們要看看,林黛玉是不是絕對沒有勸過賈寶玉仕途經濟呢?好像還不完全如此。第一,賈寶玉挨打,因為不學八股文,跟一個戲子混在一起,弄得人家更高門第的官僚差人上門興師問罪,賈政惱火了,就打賈寶玉的屁股。打得好慘,鮮血淋灕,躺在那都不能動。賈母啊王夫人啊都出動,上上下下都來搶救、慰問賈寶玉。慰問的方式各式各樣。林黛玉怎麼慰問呢?她眼睛都哭紅腫了,只講了一句話:「你從今都改了吧」。你原來不唸書,改了就要唸啊,與其這樣被打得這樣慘,還不如將就一些,走走仕途經濟之路啊。第二,說林黛玉從來沒有讓賈寶玉讀八股文。但是,林黛玉對八股文有一個具體分析,而且多有肯定,請看我引用一段:

 

寶玉接着說道:「還提甚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甚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唸書呢。」 (第八十二回)。

 

請注意。賈寶玉原來對史湘雲說說林黛玉從來不勸他唸八股文的,但是,以下林黛玉說:

 

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着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 (第八十二回)

 

剛才賈寶玉說林姑娘從來不講這個,但是,林黛玉偏偏講「要取功名」,作者不是讓她隨便講講,而是第一,讓她強調不但「要取功名」,而且「也清貴些。」意思是並不俗氣,還挺高雅的。第三,作者不讓這番話輕輕帶過,而且特別點明,賈寶玉內心反感:

 

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慾熏心起來?又不敢在他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第八十二回)

 

研究問題要抓住矛盾不放,論述要把證明和證偽結合起來。你看賈寶玉這個人啊,別人說他要走仕途經濟,一言不合,抬起腿來就跑,但林黛玉講了同樣的話,甚至還比薛寶釵更明確地點到「取功名」,在賈寶玉感覺中是「勢慾熏心」,思想上的矛盾比之和薛寶釵更加尖銳,但是,寶玉卻「不敢在他跟前駁回」。就是反感也「不敢」直接表達出來。可見情感比之思想更有力。愛情高於理性。所以說希臘的小愛神丘比特,眼睛是瞎的,愛情是盲目的,愛情是一種心理病態。但是,不可缺少。人如果一輩子絕對理性,一點情感病態也沒有,做人也就不像人,而像是機器人了。還有一點不可忽略,前面薛寶釵勸他,是他人的轉述的,間接的敘述,而這裡卻是正面的描寫。可見作者對這一點的重視。

再舉一個例子,怡紅院裡的海棠花本來枯了,後來忽然開了花,眾人詫異,眾人各有想法,有的覺得不祥之兆,有的認為是非常好,喜事。林黛玉這樣想:

 

可見草木也隨人異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唸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九十四回)

 

賈寶玉愛唸八股文了,林黛玉心裡喜歡,用她主觀的喜歡來解釋這枯木逢春的現象,可見在唸不唸八股文,在林黛玉並不認為是甚麼大問題。

也許有專家要說,這是八十回以後的,是續書的作者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我們再看一個反例,是第十九回的,百分之百是曹雪芹的原作。

花襲人跟賈寶玉的關係不是一般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的對象就是她,後來有沒有再試我不知道,但是有一個本子的標題,就是不是「初試」而是「重試」。(笑聲)花襲人有一次跟賈寶玉鬧矛盾。僕人,奴才敢跟主人鬧矛盾一定是關係特殊好,特別親密的。在洪昇的《長生殿》中,楊貴妃跟唐明皇啊因為感情非常好,就鬧吃醋,鬧矛盾。唐明皇火了,滾,把她趕回去,不要她了。結果怎麼樣呢?吃不下飯啦,睡不着覺了。高力士一看,這個不行啊,把她請回來。後來她又吃醋了,滾,又滾了一次,(大笑聲)唐明皇又吃不下飯了,又把她請回來。感情好的人才有這個權利和膽量。

花襲人假意跟賈寶玉鬧:我總是要出嫁的,要離開這個家的。賈寶玉就急了,不行不行,你不能走。花襲人就講了,不走可以,甚麼條件?襲人道:

 

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裡想着,我家代代唸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

 

「祿」就是國家的俸祿,做官,拿錢;「蠹」就是蠹蟲。
 

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麼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那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甚麼?」 襲人道:「再不許毀僧謗道,調脂弄粉。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甚麼,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以上見第十九回)

 

這就妥協得更徹底了,只要花襲人不離開,甚麼條件都答應,不但公開檢討,不再攻擊八股時文,還說那是小時候,不懂事,「胡說」,而且答應不再和女孩子混鬧。不要說林黛玉說他,他不敢反抗,連花襲人,他的侍妾,威脅他要走,他就妥協,就徹底投降啦。由此我們初步可以得個結論,他跟林黛玉跟薛寶釵的矛盾,好像不在科舉不科舉,也不在要不要唸八股文,不在人生道路上,不在思想上,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呢,林黛玉和賈寶玉的關係主要是情感性質的,感情高於理性。可見,賈寶玉和薛寶釵的關係的親密程度趕不上襲人,對襲人是投降,對寶釵則斷然拒絕。

把林、薛的關係,僅僅定性為思想的對立,是站不住腳的。

但是,林黛玉和薛寶釵畢竟是對立的,那麼對立甚麼呢?有人企圖把她們說成是道德上的對立。林黛玉這個人很正直,胸懷坦蕩,完全正派;而薛寶釵與之相反,則是一個虛偽的人。夏志清先生在他的《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對於幾乎極少例外的對薛寶釵的否定性評價,表示十分不解:

 

除了少數有眼力的人之外,無論是傳統的評論家或是當代的評論家都將寶釵與黛玉放在一起進行不利於前者的比較。在新近大陸批評裡(除了一些重要的例外)寶釵遭到嚴重的貶低,如與「叛逆勇士」黛玉形成鮮明對照,寶釵被說成是一個封建主義道德培養出來的狡猾虛偽的陰謀家。這種稀奇古怪的主觀反應如前面所指出的那樣,部分是由於一種本能的對感覺而非對於理智的偏愛。寶釵是一個有德行的溫順的姑娘,特別因為她稱心如意地得到了寶玉,她的德行便成了於她不利的因素,這一點是不難理解的。但是如果人們仔細檢查一下所有被引用來證明寶釵虛偽狡猾的章節的,便會發現其中任何一段都有意地被加以錯誤的解釋。(1

 

這樣的曲解實在太多了,夏志清先生所指出的「重要的例外」是陳湧的「關於薛寶釵的典型分析問題」(《紅樓夢研究文集》),我聽過何其芳的專題課,你們可以從他的《論「紅樓夢」》查到,對薛寶釵的辯護,說她只是一個善良的犧牲品。(《論「紅樓夢」》(《文學研究集刊 》:第5 )。我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聽老師吳組緗先生分析薛寶釵,說這人非常奸詐,按他的分析,簡直是個女曹操啊。薛寶釵在大觀園裡玩,聽到一個裡面啊,兩個丫鬟在對話:

 

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着;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甚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甚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甚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着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着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着林姑娘在這裡蹲着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第二十七回)

 

寶釵在外全聽到了。寶釵按她的正統觀念,當然認為是屬於「姦淫狗盜」之流,但是,她首先考慮的是,窗子一開,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這明明不是先替自己着想,而是替小丫頭着想,不能讓人家害臊。其次,是為自己着想,有個小丫頭平日「眼空心大」「頭等刁鑽古怪。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擔心人家不喜歡,生出事來,沒趣。其實,以薛寶釵的地位,就是小丫頭狗急跳牆,生出甚麼事來,也損不了她一根毫毛。但是,薛寶釵既不願意傷害小丫頭,也不願意自己惹事。就想趕緊躲起來,讓她們以為沒人聽到。但是躲不及了。就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有意放重了腳步,笑着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顰兒是林黛玉,號顰顰嘛。動機顯然就是讓對方放心,我的注意力不在你們這兒,而是在追趕林黛玉。「這件事算遮過去了」,她為沒有傷害到小丫頭而感到安心。

你們感覺怎麼樣?這個人雖然不是聖人,但是,對於下人體諒,應該是心地善良啊。可我的老師的分析卻相反,薛寶釵撞破了人家的秘密,怕人家恨她,對她有意見,她說顰兒,你往哪裡走,就是暗示,你們的話都被林黛玉聽去了,你們要恨就恨林黛玉去吧。得出的結論是,薛寶釵這個人善於藏奸,嫁禍於人,非常虛偽,完全是個「女曹操」。我當時聽課的時候,我覺得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師在嫁禍於薛寶釵。(笑聲)人家薛寶釵明明是讓她兩個丫頭放心,還笑着問:「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 說明,自己視線裡沒有,小丫頭當然知道她們身邊也沒有。又說「我才在河那邊看着林姑娘在這裡蹲着弄水兒的。」提示她們,林黛玉剛才在做她自己的事:玩水。注意力也不在她們亭子裡的說了甚麼。這完全是與人為善,潔身自好。明明是不但為她們開脫,而且讓她們放心,完全是良心好,大大的好呀(笑聲)。當她走過這個亭子,作者又提醒讀者,說寶釵「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遮」,就是事情不但沒有鬧大,而且斷定小丫頭們沒有擔心,才覺得為此費心思的「金蟬脫殼」,自己覺得很爽,才「好笑起來」。

問題在於,說薛寶釵壞心術,不單是我的老師有這種感覺,林黛玉也有這個感覺。本來她一直把薛寶釵當作愛情的假想敵。「藏奸」這兩個字是林黛玉發明的。意思是表面上裝得非常大度、非常好心,實際上呢,奸計都藏在心裡,坑你。但是,後來林黛玉為薛寶釵感動,化解了對薛寶釵的敵意。賈寶玉有一塊玉,薛寶釵呢,有一個金鎖,最先是薛姨媽傳出話來說,有個和尚講的,這個金鎖將來要配一個有玉的。林黛玉心裡就有疙瘩了,就非常警惕,賈寶玉和薛寶釵有事沒事都是在林黛玉緊張的、警惕的目光下;直接遭到諷刺、挖苦的是賈寶玉,間接影射的是薛寶釵。

後來有一次,行酒令的時候,林黛玉因為受了賈寶玉的影響看了《西廂記》《牡丹亭》這樣的禁書。其中有些話,在行酒令的時候林黛玉脫口而出,別的人沒有注意,薛寶釵也是看過這些禁書的,(笑聲)知道林黛玉在公開場合犯了大忌了。薛寶釵當場不動聲色,事後跟林黛玉講:顰兒,你剛才講甚麼話,哪裡來的?林黛玉大吃一驚,糟糕了,想起昨兒失於檢點,不覺紅了臉。薛寶釵就非常真誠地規勸她,我們年輕時都調皮過,偷背着大人看那些禁書。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做女兒,守本分。最怕讀了這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林黛玉真誠地表示感激。(第四十二回)這是薛寶釵林黛玉關係轉折的第一環節。

第二環節,是林黛玉生病,薛寶釵來探看。寶釵是很有文化的,也懂得醫術,說:「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両,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薛寶釵主動建議,換一個藥方,有利於病體。林黛玉聽了,這樣的好心啊,無庸置疑,深受感動,立馬自我檢討: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第四十五回)

 

我本以為你是奸計滿腹啊,原來不是,「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你看看,這個檢討太徹底了,兩個人完全溝通了。你說她兩個人的對立是道德上的嗎?

 

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

 

曹雪芹為甚麼把他們的年齡降得這麼低?可能是年紀再大一點,男女授受不親,就不可能老在一起了。

林黛玉不但認識到了,而且被感動了。真正說出了掏心窩子的話:因為自己是孤兒,沒有父母兄弟,從來沒有人像薛寶釵這樣真心來「教導」。她不但被感動了,而且檢討自己的心地狹窄:過去聽就是史湘雲說你好,讚你「自己還不受用,」這是主動暴露自己的妒忌啊,這還不算,又坦誠表露在品德上不如薛寶釵的與人為善。說,如果是薛寶釵在公眾場合說漏了禁書的詞句,自己是「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實在是「自誤」了。如果不是這一回自己「看出來」,也就是不會這樣開誠佈公的。對於薛寶釵主動提出她應該吃燕窩粥的事,她擔心,底下人那些婆子丫頭,會嫌她又不是這裡正經主子,這麼「不知進退」,麻煩她們,惹「他們咒」。寶釵說「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這話,怎麼一樣呢?薛寶釵有母親、哥哥,家財頗豐,豈是林黛玉一孤女可比。完全是安慰林黛玉,縮短心理距離啊,寶釵主動提出由她家把燕窩粥做了送來。黛玉笑了:「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第四十五回)此時說出來的「多情」說明完全否定了一向悶在心裡的「藏奸」。

這個「多情」,從林黛玉嘴巴裡說出來,對理解林黛玉很重要,對理解薛寶釵更重要,這一點,我要請諸位特別記住。以後我們還要分析到。

薛寶釵道德上有沒有污點?你犯了錯誤,我暗暗提醒你;你有病,那個藥不行,我提出個藥方,這個藥又貴,又怕老婆子們嫌煩,我替你做好送來。林黛玉實實在在地被感動了,誠心誠意地檢討了,對薛寶釵心悅誠服。有一次襲人端了兩杯茶來,說,啊呀,這裡三個人,剩下一杯。你們誰先喝了,我再去端一杯。薛寶釵說我正渴,喝了。林黛玉說,不要再端了,我就喝她剩下的。這是感情親密的表現,如果不是這樣,那還了得,讓我喝人家剩下的。有一次周瑞家的送花,一房一房分送,最後送到了林黛玉那裡,林黛玉說,我知道,都是別人挑剩下的。那麼多心的一個人,不多心了。林薛二人親密到賈寶玉都莫名其妙,林黛玉解釋:「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第四十九回)

那麼,更雄辯的證明。在講到賈寶玉的婚事,薛寶釵媽媽說:

 

「我想着,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着寶釵笑道:「我只打你!你為甚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 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說你,為甚麼打我?」

 

這是林黛玉裝傻啊,其實說的她心裡甜滋滋的,但是,她卻沒來由地嘖怪薛寶釵,薛寶釵毫無妒忌之心,被林黛玉冤枉了,也不生氣,只有情投意合的人才可能這樣的不講理啊。曹雪芹可能覺得表現雙方都胸無芥蒂還不夠,又讓局外人紫鵑參與進來。讓她順水推舟,加緊落實:「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甚麼不和太太說去?」

 

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甚麼,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紫鵑聽了,也紅了臉。

 

曹雪芹真是厲害,談論婚事,本來丫頭是插不上嘴的,卻不但讓紫鵑說了,而且讓她和薛姨媽開起玩笑來。笑道:

 

姨太太真個以老賣老的起來。」(以上見第五十七回)

 

這還不夠,還讓黛玉和在場的婆子丫環一起笑起來。

講的是婚姻大事,是非常嚴肅的,又是《紅樓夢》中最重大的矛盾線索,卻寫得沒有矛盾,沒有爭奪,全都是好心,互相打趣,曹雪芹為甚麼要花這麼多筆墨營造歡樂的氛圍呢?強調表現薛姨媽、林黛玉、薛寶釵都胸無芥蒂嘛。

前面說,思想並沒有對立,道德上也沒有分歧,在婚姻上有沒有呢?賈府上的男性都不像樣,那賈瑞、賈璉、賈珍,諸如此類,都濫。唯一像個人的樣子的男人,就是賈寶玉了,(笑聲)雖然如此,在婚姻上二人也無競爭。

那就成了一個尖端的課題啦。薛寶釵和林黛玉的關係特殊,特殊在甚麼地方呢。有一次,林黛玉去看賈寶玉,門關着,林黛玉去敲門,不開,再敲門,不開,林黛玉透過窗子看,薛寶釵坐在裡面。後來就對賈寶玉大發作,賈寶玉檢討了多次,當然都是口頭的,沒有書面檢討(笑聲),後來終於講清楚了,原來是丫頭們搞錯人了,故意不開的。問題解決了,兩個人就情意綿綿,唧唧噥噥。薛寶釵不經意看到,如果想爭奪一下賈寶玉,當然要去偷聽一下。但是:

 

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着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回,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裡呢。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着寶玉。(第二十八回)

 

「總遠着寶玉」,這句話太重要了,離得遠遠的,免得囉嗦啊。這是薛寶釵的性格核心。有這麼唯一的合適的對象,又有這麼好的僧道的啟示,真所謂天作之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可是她卻很超脫,遠遠避開。曹雪芹把這種精神貫穿到一切事情上去。只要是和金玉良緣有一點,哪怕是間接的暗示的,她都感到不舒服。「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寶玉的大姐,皇妃,送禮,兄弟姐妹都只有一份,只有寶玉跟寶釵雙份。對這樣的好事,不但感覺不好,反而「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還為寶玉沒有來糾纏她感到慶倖:「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着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第二十八回)(2

這麼幾句話,曹雪芹寫得太精彩了。第一,這個人物太特殊了,個性太豐富、太深邃了。如果曹雪芹把她寫成一個感情枯窘的人物,心靈貧乏的人物,那就沒有才氣可言了。可曹雪芹從把她寫得那麼靚麗光鮮,那麼才華橫溢,那麼善解人意,那麼體貼下情,那麼克己為人。也就是在德行上,在容貌上,在與人為善上,都是非常可愛可敬的,但是,偏偏又讓她正當青春年華,對於愛情卻似乎是一片空白。這樣的人物,不要說,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是空前的,就是在中國現當代小說中,也是絕後的。第二,從小說的人物關係的設置來說,也表現出非凡的魄力。本來把薛寶釵寫成和林黛玉競爭賈寶玉的三角戀愛,藝術上幾乎是沒有難度,有許多套路可循。可是曹雪芹在藝術上是超越古今的雄心的。在小說一開頭,就拒絕了才子佳人的愛情為第三者(小人)所破壞的套路。曹雪芹藝術上的偉大魄力就在於讓薛寶釵對天下掉下來的「金玉良緣」營造的氛圍,不但是無動於衷,而且避之猶恐不及,寧靜致遠。這個人物對可能產生的愛情,採取甚麼態度?淡化,遏制。我的看法是:感情上的自我消滅、自我窒息,沒有感覺。

這就對我們的美學出了一個難題。

對於古典文學,我們有一個準則,那就是審美價值,也就是情感價值,情感獨特、豐富,強烈到超越實用功利的就是美,如林黛玉。反之,把情感價值放在實用功利之下,完全理性的,講究實用功利的,則叫做醜。愛的反面並不是仇恨,而是冷漠。

但是,薛寶釵在愛情上的冷漠,是不是形象的性質上就是醜的呢?

好像不是。這個問題有點複雜,有點難度,我開頭就說,是美學的的哥德巴赫猜想。我們接着往下分析,也來猜想一下。

後來當然賈寶玉發病了,有點瘋瘋癲癲的了,表面上的原因很神秘,是莫名其妙的丟了玉,當然,和林黛玉不無關係,這一點,賈府上的人,多多少少心中有數的。王熙鳳出了個主意說要用「沖喜」的辦法救賈寶玉,怎麼個「沖」法?用結婚的喜事來沖。選定的對象是薛寶釵。但是,人們都知道,只有林黛玉才有這個能量。王熙鳳就出了個掉包計,讓薛寶釵來冒充林黛玉。賈母拍板,薛姨媽應了寶玉的親事,回來對寶釵說:雖應了,還沒有應準,關鍵是你願意不願意?這個母親還是不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不能定,還要問問女兒願意不願意,滿民主的嘛,也就是說,寶釵如果堅決不同意,還有翻盤的餘地。但是,曹雪芹讓寶釵「正色」回答道:

 

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所以薛姨媽更愛惜他,說他雖是從小嬌養慣的,卻也生來的貞靜,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寶玉了。寶釵自從聽此一說,把「寶玉」兩個字自然更不提起了。(第九十五回)

 

薛寶釵是個漂亮的女性,是一個嚴守舊道德的人,沒壞心,不是壞人,從善和惡的角度來說,她是善人,不是惡人。所以把她分析成女曹操是不符合文本實際的。從情感的角度來看,她對人也有感情,連林黛玉都說她對自己「多情」,至於對哥哥,對母親,對哥哥的妾香菱都體貼入微,甚至對下人,也是盡可能與人為善。她不是無情的人,但是,就是在自己的婚姻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上,她卻似乎沒有感情,一片空白,在這個問題上,她非常理性,絕對尊崇三從四德。夏志清先生認為:

 

誠然,寶釵不是一個叛逆者。在一個崇尚儒學的社會裡,她理所當然地承擔起一個理想的婦女的角色。她相信文人的職責在於通過仕途經濟之路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而寶釵接受儒學的道德則暗示着對於她自己的詩性情感的抑制。(3

 

為了這種女德,她毫無痛苦地,舒舒服服地消滅了自己的青春的天性。遵守女德,在她不是外律,而是自律,自律甚至成了她的本能。(待續)


【註】:

1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夏益民等譯,陳正發等校,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299

2      儘管作者寫得這樣明白,可是還有評者認為寶釵壞心,連金玉之說,都是捏造的圈套。(清)陳其泰《紅樓夢回評》:「寶釵捏造金鎖,」「明明圈套早成,賈母也無從做主矣。」見朱玄編《紅樓夢資料彙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748。這個說法至今仍然為一些重要的學者所信奉

3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夏益民等譯,陳正發等校,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299。譯文略有改動

 




孫紹振,1936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從八十年代起轉入理論研究,主要著作有《孫紹振如是說》、《挑剔文壇》等。同時進行散文創作,散文集有《美女危險論》、《靈魂的喜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