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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怡雯 : 長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鍾怡雯

我答應過,如果長耳回來,要寫這篇長耳失蹤記。

說是答應,其實也只是長耳多日遍尋不着,懊惱之際冒出的無心之言。把日常生活路徑結實找了一輪,我以為長耳會如同往常一樣,只是短暫消失。牠應該也會自己冒出來,垂着長長的耳朵,用無辜的一號表情凝視我,好像在說,看,我不是在這兒嗎?這回牠總共失蹤八天。到了第五、第六日,我一邊不敢相信一邊說服自己,是真的是真的,這次可真是走了。

長耳是兔子手機套。長耳長耳,聽起來像是叫一隻真兔子。我們的感情非比尋常。這傢伙跟着我近七年,比我的現任手機還資深,像錢包水壺和揹袋一樣,出門時是基本配備。為了遷就長耳11x7.5cm的迷你身型,多年前被強迫換智慧型手機時,我選了一款身型同樣迷你的索尼機。小到別人還以為我仍在上古時代用按鍵型。

其實我不在乎手機是智慧還是按鍵。反正在我手裡它的智慧全廢,大概就等同於行動電話吧,也就是沒有室內電話可用時的代替物。如果可以,這些干擾生活也影響健康的現代人配備能省則省。手機最大的功效是方便別人,只要有電子信箱,沒甚麼人是找不着的。做了行政工作之後才發現,即時通信物品讓生活非常沒品質。不用臉書不用line,還有半夜從學校系統摸黑進來的郵件。這種「黑函」多半沒好事,最顧人怨的是緊急開會通知,好像人人得二十四小時貼着手機隨時待命,跟賣命一樣。沒想到這年頭還有我這種人吧,電腦一關天下無大事。手機不連網路,而且常常忘記帶出門,睡覺呢,天那麼黑,長耳都睡啦,手機當然也跟着睡。

有一次開教務會議,教務長說了甚麼事情,隨後說,大家都有line吧,這事以後可以用line討論。

我沒有。在心裡自說自話起來。才不要下班了還被line牽着,況且,一回家手機跟着長耳一併丟抽屜,誰都別想line我。從揹袋撈出長耳。這揹袋叫大黑,跟長耳是絕配,除了我家抽屜,長耳最常待在大黑的外口袋,有時趕時間出門匆匆一塞,兩隻耳朵探出來吹風。兄弟倆是標準的黑白配。長耳只顯髒不顯老,所以它跟上學的專用揹袋一樣,得常洗常曬。大黑比長耳更老,至少老過我家的十歲大貓,牢固的粗蔴布早已洗得由黑轉黑灰。多麼珍貴的歲月留痕啊,有錢也買不到。

有一回院裡幾個同事搭我的車,見大黑佔了位子想把它挪開,老先生沒想到這東西得用上兩手連拖帶抱。小鍾,你是怕有人偷你的嫁妝所以通通帶在身上是吧?裝甚麼啊這麼重?不是嫁妝,是比嫁妝更重要的幹活家當。我把大黑用得毫不疼惜非常粗魯,書加上水壺五、六公斤很尋常,只要我拎得動,只要大黑塞得下。

黑白配是最佳拍檔。我完全沒法想像長耳會拋下牠的兄弟就此離開,隱隱因為長耳的遺棄而傷心,也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惱着。那陣子,握着冷硬的手機才意識到,原來我對這塊冰冷的金屬沒甚麼感情,是長耳這樣一個毛絨絨的可愛傢伙美化了它。我反覆翻查所有的隱蔽處,確認牠沒有偷藏在花布下的竹籃或者抽屜,沒有落在哪個可疑的夾縫,哪個鬼祟的暗黑角落。大黑被我裡裡外外翻來翻去,好像多翻幾次能像變魔術一樣變出兔子。學校的幾個停車處沒有。開過會的幾個會議室也請系秘書去電問過。秘書邊描述邊笑,那個啊,老師弄丟了她的兔子,到處找呢。失物招領處當然也沒放過,大家都知道某位老師的手機套弄丟了,急得四處協尋,一聽遺失的是隻雙色造型的兔子,都笑了。

這下可好,長耳搞失蹤倒是把名聲打亮了。其中一隻耳朵底下別着綠花,這句話我隱忍着始終說不出口。上課的教室當然沒錯過,開完會邊走邊聊的某位主任,跟着我進了教室,把那些沒人帶走的傘啊課本水壺外套仔細檢查幾遍。他是真把長耳當一回事,畢竟是唸藝術的,理解感情的重量,大概也很想見見那隻讓我掛心不已的兔子。多虧他,否則那些縮成一團帶着陌生人氣味體溫的衣物,我可沒勇氣去翻攪。長耳長耳趕快出來,別躲啦。邊找邊在心裡呼喚。長耳沒理會,繼續上演失蹤記。

開始說服自己,別那麼死心眼,放棄吧。長耳那麼可愛,可能有人撿到據為己有。不如趁機換個大點的手機,開始有老花的徵兆了,唉。這些念頭在我腦海起起伏伏。細微的直覺說,牠一定在某處。長耳只是出門透氣而已,時間到了自然會現身。人跟物之間有某種神秘的聯繫,緣份夠深,自然會再聚。況且,曾經有兩次為家人尋得失物的經驗,別人的都找得着,沒有理由我的會一去不復返。

十幾年前的事了。搬到中壢沒多久,大妹小妹來玩,內壢夜市逛着逛着,大妹的手鍊滑落了。我從別處過來跟她和小妹會合,那條五百米左右的夜市街人來人往,她們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沒找到,大妹一臉焦慮。那時她準備離婚,婚都還沒離呢,信物倒先逃走了,這根本就是預言。我低頭沿着她們找過的路走沒幾攤,那預言活生生就在眼前,連我都不太相信這麼輕易。金鍊子撿是撿回來了,婚姻卻沒了。

另外一回是老爺的手機。他的手機常隨手亂放,臨出門前常常差我上樓找,他總不記得放哪兒,又不愛開聲音,嫌手機吵,又怕萬一上課忘記關機做了不良示範,不然撥個號便可循聲找機,這是我常用的方法。那次是回到家才發現手機不見了,又是一陣翻天覆地。

手機撥去是語音信箱。他懷疑掉在地下室停車場,不然便是別人撿走了。隔天我從二樓窗口望出去,一低頭,一樓水塔邊旁,那灰黑的塊狀物不是手機是甚麼?這命案現場需要一點解釋。原來他昨日拋肉塊餵屋頂上的幾隻貓,探身出去用力過度,把外套口袋的手機一併摔了出去,電池蓋子和機體四散。幸好沒下雨,手機也沒摔壞。只小小的影響了一夜心情。日常生活多的是這種無謂的消耗。我常常得提醒自己平和以對,時時得防範它真的把我的生命和婚姻都耗掉了。

我的直覺沒錯,長耳終於無預警出現。只是沒想到,相逢那刻竟是如此激動。啊,你在這你在這,完全沒意識到人在馬路邊,人來車往。撿起長耳時,眼睛還熱熱的,只差沒掉淚。長耳沒有遺棄我,牠在我固定時間常去的按摩店柱子底下等了我八天。春末夏初的怪天氣,那幾天半夜經常打雷閃電下大雨,白天出大太陽,白兔早已變泥兔,流落在外的日子難過啊,歷劫的長耳看來吃盡苦頭。我很抱歉,說了很多次對不起。遂想起上次來時,有人佔用車位,我撥電話請朋友出來處理,長耳順手擱大腿。倒車入庫後匆忙下車,忘了腿上這傢伙沒長嘴巴可是瘖鈍苦的,吃虧吃苦被落掉了都沒法說。

匆忙總會出事。可憐的長耳,都是我心不定的緣故。幸好我沒放棄,到了任何一個地方都要搜索。朋友說她那幾天很忙,沒空清洗家門口的地板,進出家門完全沒留意柱子。長耳沒被雨水沖走,沒人撿走,我們緣份深。牠注定是跟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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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怡雯(1969∼),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元智大學中語系系主任、教授。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聽說》、《我和我豢養的宇宙》、《飄浮書房》,論文集《莫言小說:「歷史」的重構》、《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像》、《無盡的追尋:當代散文的詮釋與批評》;主編:《馬華當代散文選》、《馬華文學讀本Ⅰ: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Ⅱ:赤道迴聲》、《台灣現代文學教程2:散文讀本》、《天下散文選》、《天下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