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亦 : 海泳老人

香港有個著名的海灣「淺水灣」，位於香港島東南面，海灣呈彎月形，灘牀開闊，水清沙細，風景秀麗，被稱為「東方夏威夷」，更有鍾情者譽其為「天下第一灣」。

我和同伴常早起乘車去淺水灣游泳。數年來，我們在淺水灣遇見最多的是一對老年夫婦。男的身材矮胖，碩大的頭，瞇縫的小眼睛，牙齒稀疏殘缺，像掉了齒的木梳。他總愛穿一件淺黃色的橫條T裇衫，雙腿有點羅圈，走起路來一扒一扒。女的骨瘦如柴，滿臉皺紋，雙手佈滿青筋。兩人形象有點古怪，甚至有點猥瑣，起初我與他們交流不多。

老夫婦每日清晨乘巴士來淺水灣海泳，每次我們抵達時，夫婦倆已游完開始上岸了。

一日颳西北風漲潮，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往岸邊湧來，濺起兩米高的浪花，發出「嘩，嘩……」的巨響。我們到海邊時，老夫婦已游完在沙灘上收拾東西。老叟見我們望着海浪指指劃劃，忙放下東西過來說：「今天浪很大，游時不要太急」，又用兩隻粗壯的短手邊比劃邊告訴我們如何藉着浪勢、順着浪頭一上一下慢慢游，稱那樣又舒服又輕鬆，而且很安全。說完拿上東西一扒一扒地走了。我下水後按照他指點的方法巧用浪勢、借力暢游，果然很輕鬆，對老叟頓生一分好感。

 以後每次相遇，老夫婦總遠遠地招手問好，近前又告知當天的水靚不靚、浪大不大。

一次剛到海灘，見老叟一拐一拐迎面走來，我忙問其故。他指着海邊水域說，你們上岸一定要小心，這裡離岸五米左右地方被海浪沖出個陡坡，一不留神就容易摔倒。剛才沒站穩，把腳扭了一下。老婦又細心叮囑，浪大時要特別注意，要麼退潮時上岸，要麼繞開陡坡到兩側浪小坡緩處上岸。聽我們清楚地回答「明白了」，他倆才放心地離開。望着二老離去的背影，我對他們的好感又增了幾分。

去年9月28日，是中秋節的第二天。我們一早到達淺水灣時，只見沙灘上搭起一個個五顏六色的錐形帳篷，遠遠望去像一隻隻掛着風帆的帆板在海面上滑行。同伴告訴我，昨晚一定很多人在此通宵賞月呢。我倆走到海邊，忽見右側遠處沙灘圍了一堆人，其中還有穿制服的警察。難道發生了甚麼事？我左顧右盼，想找個人問問。突然，同伴指着海面叫道：「老人家！」我轉頭一看，只見一人揮動粗壯的雙臂奮力向岸邊游來，戴着桔紅色泳帽的圓圓的腦袋在水面上一起一伏。正是那位老叟！他的自由泳泳姿並不標準，但划水的速度很快，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年邁老人。

 老叟上岸後看見了我們，馬上笑容滿面地用粵語打起了招呼：「早晨！」隨後又用手指了指遠處人群嘆口氣說：「昨晚有個賞月的年輕人下海游泳溺水死了」，說完又認真提醒我們「千萬不能夜裡下海呀！」他絮絮叨叨解釋說，因為晚間水情變化不易察覺，有時突然一下就漲潮了；而且夜裡沒有救生員值班，天黑了出了險情其他人也看不到，很危險的！

那天因約了朋友喝早茶，我們下水後游了二十分鐘就上岸了。未想不遠處竟看到老夫婦的身影。二老還沒走？我有些疑惑。近前一看，他倆正將沙灘上的廢紙、空瓶、塑膠袋等垃圾一件一件拾起，再一步步挪動身子放到垃圾桶裡。我上前一步問道：「不是有清潔工打掃嗎？」

老婦用她那隻佈滿青筋的右手撿起一隻空礦泉水瓶後抬頭應道：「昨晚來的人多，丟的垃圾多，清潔工忙不過來，我們幫幫手。」說完又心無旁騖地收拾起來。

看到這一幕，聽到這話語，我的眼眶濕潤了，不禁對二老肅然起敬。

我不知二老姓甚名誰，也不便打聽高壽，但看外表大約都在七十歲上下。一次我問老叟是否天冷也下海游泳，他說春夏秋冬都游。再問他每天海泳游了多少年，老叟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我從1949年游到今天！」

我細算一下，半信半疑地問道：「難道你快九十歲了？」

他中氣十足地哈哈大笑：「差不多啦！」

望着他開心的樣子，我感慨萬分。我想，善良質樸、熱情真誠、謙和平易、堅韌執著，正是老人長壽的原因吧。

又一日晨，我和同伴剛下車，望見老婦提了一袋衣物蹣跚走來。同伴突然叫了一聲：「哎喲，好像那位老先生幾天不見哦！」我心裡一驚，猛地記起這幾日只遠遠見過老婦，未見老叟本人。難道他有甚麼意外？心裡頓生幾分緊張和不安。

我們匆匆迎了上去，向老婦打招呼後焦急地問：「先生怎麼不見來？」她站住笑着回答：「前幾天家裡裝修，裝修師傅要把一個櫥子裝上去，叫他幫忙往上頂一下，誰知櫥門脫下來，砸到眼睛上，破了一點皮，已經快好了，不礙事了。」答完又補了一句：「謝謝你們關心呀！」我們當即鬆了口氣。

次日晨七時左右，當我們乘坐的車到達淺水灣停車場時，同伴用手指了指前方讓我看，只見老叟穿了那件淺黃橫條T裇衫，肩上挎個小包，正一扒一扒走來。他臉上掛着淺淺的笑意，好像想起了甚麼開心的事。老人沒有注意到車上的我們，我倆也未下車打招呼，而是欣慰地看着他從車旁緩緩走過，又目送他一步步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