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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艷媚 : 藝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郭艷媚

雨過天青,彩虹姐姐慈愛地彎腰點地,花園內一片綠意盎然。陽光穿着灰色肚兜,從落地玻璃窗跳入牆上吊着「和敬清寂」木牌子的屋內來,落在日式茶席上那個印有荷花圖案的紫砂壺身上。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雨花茶在一雙纖纖玉手下沖開了,薄薄的煙霧升起,像孔雀開了一身綠屏。她此時的心情依舊如初來時的那般平靜,她以為。

如果沒有重遇他,相信她就一直這樣悠然自得地生活,誰也打擾不到她高尚的清夢,甚至她已經想過無數遍相遇的畫面,會相擁痛哭呢,還是彼此祝福,可偏偏剛剛他離開前,把嘴巴貼近她耳骨說的一句「臭婊子!」令她感慨萬千至今,在沖第二泡茶的時候,手抖了抖,不小心把九十五攝氏度的水濺到了手上,紅了,但不痛。

「她叫楓子,是我們這裡最好的茶藝師。」茶室老闆是日籍華人,一頭銀髮的他挺着圓滾滾的大肚皮介紹着,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幾個茶客看着她,用熱水燙洗茶具,將四個杯子暖了身後,羞答答地把茶葉展示給人看:「我今天會沖單欉給大家喝,單欉是工夫茶,條索型,產自潮州。」這聲線低而甜美,配合像煉奶般潔白氣質的膚色,實在讓人賞心悅目。

只見眼下這個叫楓子的女人,穿一身青花瓷旗袍,身體單薄虛幻如透明的絲絹。她把茶葉輕輕放在泡茶用的蓋碗,將熱水注入裡面,單欉受熱後舒展,張開了全身褐黃色的脈絡,隨後她把泡好的茶湯從蓋碗注入公道壺,再慢慢倒進客人的茶杯中,楓子鎖骨的暗香擴散到屋內的每一個角落。其中一個茶客靜靜地看着她,她定睛一看,讓楓子大驚失色,不禁脫口而出:「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們認識?」茶室老闆用純正的粵語說。楓子這時才回過神來,可茶杯的茶已經溢了出來,她馬上說:「不,第一次見面。」老闆的上海太太看到茶客的臉色都很難看,心裡盤算着,這麼大的客戶,我們這個小茶室可怎麼得罪得起呢。「酒滿敬人,茶滿欺人啊,落茶七分滿,三分人情,平時我都怎麼教你的,今天你一定是見到達官貴人太緊張了,讓我來讓我來。」她一邊責罵楓子,一邊示意她退出房間。

「不,讓她繼續裝!」他說。楓子本來害怕得泛青的西瓜皮臉,突然漲得像紅葉一樣。上海太太看得一頭霧水,以為茶客故意親近女生,也懶得管了。楓子只好硬着頭皮把杯盤子連同茶杯遞給他,他強顏歡笑了一下,然後把杯蓋打開,整個鼻子都放在裡面聞,一呼一吸的,像用氧氣罩一樣。他旁邊的朋友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他的怒氣頓時一下子飆升,破口就大罵「我就是一個粗人啊,我可不會像某人一樣會裝!」整個屋子的氣氛都變得黏黏糊糊的,大家都輕輕地拿起茶杯喝茶,屋內鴉雀無聲。

當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小的時候,池塘裡一隻色澤和身形一樣優美的錦鯉魚,從假山裡閒閒散散地游了出來,在牠翻了個身時,上海太太按捺不住了,她想打破這個僵局,於是硬堆了一臉的笑容說:「不喜歡喝茶沒關係啊,晚上你們去喝酒!生意嘛,談得開心最重要!」幾個茶客見狀,都站了起來準備離開茶室。只有他,走到楓子旁邊時,竟把嘴巴貼近她的耳骨說了句話,然後揚長離開了。茶室老闆看在眼裡,心裡說不出甚麼滋味。

楓子想起剛剛的相遇,熱水濺到了自己手上,紅了一塊竟不自知。不知不覺,夕陽又不待人的斜下了,一片葉子落在花園裡,楓子似乎聽到自己生命的聲音。「楓子,快換好衣服,把這生意談好回來!」突然一把尖銳的上海話粗暴地入侵,讓楓子的心更沉到了泥土裡。

因為打扮得太久,楓子出門晚了一個小時。地鐵進入太子站時,車廂已是三分之二滿,到了旺角站,更是擠得水洩不通。幾個茶客都已經走了,只有他一個人在等,氣氛迅速變得尷尬起來。他和楓子兩人隨着潮水一般的人群湧入車廂,每停一站,都有一波新的敵人來襲,就連走出月台的人都有一種上戰場衝鋒陷陣的感覺。他心裡不禁咒罵着,「這車廂居然能裝下這麼多人!還是我們鄉下好啊,人煙稀少,空氣清新。」只見他眼神渙散,無法聚焦,楓子二話不說,把他拉出了車廂。他終於按捺不住了說:「你幹嘛呢!」「到了,中環站。」楓子說。

深夜的中環五光十色,像一名狐媚的女子拚命地眨動着她的眼睛。他們走在蘭桂坊的路上,黃色的街燈,鮮紅色的霓虹燈,最後在一家藍色燈的Kiss Bar停了下來。他現在才真正留意到楓子,今晚身穿一條緊身貼臀的桃紅色碎花Lace短裙,上身是若隱若現的黑色透視裝束,淺淺的小乳露了出來。

楓子找了一個背對舞池的圓桌站定,點了兩大杯日本啤酒。一陣DJ打碟機發出的聲音向上飆升到天花板上,一波波音樂飛過光亮的舞池而來,又把一群人分成一對一對,讓他們兀自舞動擁抱親吻愛撫起來。那種可怕的熟悉感讓楓子突然感到無法面對。

兩人一直喝酒,沉默了很久。突然他像想到了甚麼,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遞給楓子,「謝謝,我不吸煙。」楓子說。「甚麼!你再說一次!」這裡人聲鼎沸,他問她更顯得粗聲粗氣的。「我從來不吸煙。」楓子說,聲線比剛剛的大了幾倍。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他就不客氣了,直接就說:「我有一個好兄弟經常晚上去酒吧消遣,他說你是在酒吧做三陪小姐的!他還告訴我,每次他來找你,都會給你買茶花牌香煙,因為你說喜歡那輕微的青梅果香,你到現在還想裝嗎?!」「你認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你和你的朋友。」楓子大聲反擊。

他點燃了手中的煙,遞到楓子嬌艷欲滴的紅唇下,「在珍珠紙上先留一個唇印啊,你說這樣男人吸得更香,你一定不知道,大強是我的好兄弟。我們結婚本來就想請他當伴郎的。」他口中吹出一片獨語的煙幕,一臉不屑地狠狠噴向楓子精緻的小臉。

楓子一怒之下獨自攔截了的士回茶室。上海女人看到楓子回來了,正準備上前時,看到他大汗淋灕地跟着楓子身後跑了過來。「讓她今晚陪我睡吧!這生意好談。」他說。楓子一聽,感覺自己被大雨淋濕了身子。胖墩老闆忍不住說話了,「都甚麼年代了,她賣藝不賣身啊,她的工作除為客人表演茶道之外,還可以舞蹈、演唱、演奏。」上海女人狠狠地盯了她丈夫一眼,大罵道:「關你屁事啊!滾回屋裡去!」

「可不可以表演脫衣舞。」他笑了笑,用眼尾瞄了楓子一眼。「先生,請你尊重點,如果你願意,我仍然樂意彈古箏給你聽。」楓子理直氣壯地說。「古箏!」他重複了一遍,笑得更大聲了。那種笑聲像魔咒一樣讓楓子無法入睡,那一夜,楓子吃了安眠藥後,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

煙雨中攪動着時光的亂流,往事種種歷歷在目……在江西安徽交界處,青春的陽光仔仔細細地灑落在每一吋草地與綠樹下,連枝椏間小小的縫隙也不放過,連泥土都是濕潤膩甜的。他叫大頭,和楓子是同班同學,他們逃學,一起撐舟前往一個有很多白鷺的地方,在海平面之前攔截落日,看着一團火紅墮落入海的盛況,倆人的心情就像一隻鷺鷥舞動着灰白的雙翅在緋麗的晚雲裡翩翩飛逸。

兩人讀到中學就雙雙輟學了,下雨時在家抱在一起,雨下得那麼大,把所有人阻隔在外面,沒有甚麼會來打攪,兩人愛得纏綿;晚上他們會一起在草地上看星星,曾經他們在月亮的見證下許諾,要找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找一個安靜的小屋子,愛着愛着就永遠……只是交往了很久,大頭也懇求過她很多次,可她就是不願意和他做愛。

突然有一夜,外面下起了大雨,楓子主動脫掉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大頭把楓子抱在懷裡,他看着眼前這個小女孩,非常憐惜,他問楓子,「第一次?」楓子睜開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大頭,然後害羞地說「是的,第一次。」

大頭把頭埋到了楓子下身。淺珊瑚紅的嫩肉一層層摺疊如迷,有乳白色的液體點綴,沒有流動又不似靜止,旁邊細細柔柔的毛髮如未裁毛邊的書本,大頭驚訝,這是一個未被開發的身體,纏綿後純白的牀單上,留下了一小片血漬。大頭很滿意,當下求了婚。

想着想着,安眠藥藥力發作,楓子安靜地睡着了。此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樹枝上原已脆弱的葉子被拍打得搖搖欲墜,剛剛栽種的小百合似乎被一陣狂風而連根拔起了……

「其實中國人飲茶已有約五千年的歷史,根據古籍《神農本草》、《茶經》、《本草綱目》的記載,都顯示飲茶有利健康。茶葉中含有約五百多種化學成分,當中含有的蛋白質、氨基酸、礦物質等等,都是人體所必需的成分……」

楓子穿一身粗蔴純白色大衣,也許是睡得不太好的緣故,臉色和肌膚顯得更蒼白了,她弱如蚊子的聲音,同學們都不敢說話。

「老師,飲茶好處這麼多,那你是小時候就喜歡飲茶嗎?」一個男生突然舉起小手喊了起來。

「其實我三歲的時候患了一場大感冒,還不斷咳嗽,最後醫生說我有哮喘病,所以不能像你們這麼幸福可以喝可樂,只能飲熱茶了,當時就立志要做一名茶藝師,想好好愛護自己的身體。讀大學的時候,父親患了一場大病,當時我已經是一名茶藝師,所以能給父親挑選古樹茶,讓父親身體迅速得到恢復。」

楓子話音剛落,突然有人在門口鼓掌。原來大頭一直悄悄地聽着她講課,楓子的臉突然又紅又紫的。

MISS,是你男朋友嗎?」教室一片嘩然。「同學們,安靜,我們繼續,今天我們的課後練習是,學習分辨六大茶類,鐵觀音和大紅袍屬於青茶,白牡丹及壽眉屬於白茶,龍井和碧螺春屬於綠茶,你們好好背誦,下一堂要考大家咯,回家好好準備。下課。」楓子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臭婊子,你給我站住。」他在後面喝住了她。

「你連學生都欺騙,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敢承認,在你一聲不響離開我那天,大強已經全部告訴我了!我問你,當時你懷的孩子是不是這個茶室老闆的!」

「是。」楓子輕輕地說。

「所以你是在和我交往時偷偷去做陪酒妹勾搭上這個有錢老闆的!」大頭一臉痛苦地說。楓子一邊哭一邊跑,大頭在後面一直追上前,追到了茶室。

看到兩人眼睛紅紅的,茶室老闆感到非常的奇怪,平常這個時間楓子還在上茶藝課,這生意不做算了,想到這,他就開始不客氣了:「大老闆啊,其實你可以回去老家好好想想這個出口茶葉的計劃,我們的楓子有很多其他客人要招待。可不能每天陪着你玩的。」一邊說,一邊右手悄悄地挪到楓子的臀部,輕輕地捏了一下。

大頭心想,她不叫楓子,她叫蘭花。他和蘭花求婚的第二天,大頭無意中在抽屜裡找到了蘭花一年前去醫院墮胎的單據,他無法相信,可單子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他愛人的名字。他生氣得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用力把蘭花壓在身下,狠狠地進入了她的身體。他質問蘭花,「你為甚麼要欺騙我?」眼淚滴在蘭花臉上。蘭花沒有回答,趁着夜深人靜,偷偷拿着包袱走了。茶室葉老闆把她帶去了香城,作為一個養女的身份帶到上海太太眼皮下,還打造了一個冰清玉潔的茶藝師。

其實在和大頭做愛前,蘭花先去了一趟美容醫院,在無邊的黑暗裡,藏着各式各樣的女人,在慘白制服下濃妝艷抹的醫護人員,她們都微笑着,試圖讓病人都有曙光的聯想,可彩色的隱形眼鏡下卻折射出傷、病、疼、驚、苦、哀和痛這七種顏色的光。

「所有手術都是有風險的,你要考慮清楚。」濃妝護士說。赤裸的身體,赤裸的眼,從波浪髮尖到腳踝……每個客人都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乳溝和裙襬,偶爾用粗壯的手肘碰她的胸部……談好價錢的直接交配。蘭花想起以前的自己,一切都歷歷在目。「想清楚了。」楓子堅定地說。

回憶摺疊如迷,命運彷彿是一個偌大的黑洞。剛剛茶室老闆乾癟枯燥的右手在楓子臀部捏了一下,那手上星星點點的老人斑也動了一下,大頭看得清清楚楚,彷彿親眼看到當年他胖胖的手指頭在撩動他愛人的陰道。

正當大頭想轉身離開時,啪的一聲巨響,上海太太一巴掌落到楓子臉上,五個手指頭清清楚楚,「臭狐狸精,好大的狗膽,勾引我老公!你給我滾!」楓子此時的心情竟如初來時那般平靜,外面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世界變成了一個大魚缸。

重建處女膜這個手術非常成功,在手術室出來以後,蘭花不忘用小粉撲不斷地往臉上抖動,然後和鏡子之間迅速又機密地作一次凝視,她感覺自己蛻變了,不單單是下面,還有內心。

因為父親吸毒,她為了找快錢不得不晚上溜出去做兼職陪酒妹。可上月父親死於這個醫院,她覺得自己的命運將會從這醫院開始改寫,手術後她期待着和大頭約會的晚上,心裡很滿意。

「一月採茶忙忙走,緊緊拉着妹的手。看着情妹忙得很,心中有話難開口。二月採茶茶葉青,情妹對我起二心。本想挨攏說句話,情妹給我一腳筋。三月採茶熱茫茫, 約妹賣茶去趕場。一不注意親個嘴,那個滋味當吃糖……」蘭花哼起採茶小調,她想,她將一塵不染地和大頭相愛,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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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艷媚,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現為記者,曾為台灣《幼獅文藝》和《散紙》的專欄作家。十四歲發表第一篇文章,獲全國中小學生作文大賽一等獎。有了伯樂,一直筆耕不輟。曾獲冰心杯全國青少年文藝大賽二等獎,灕江出版社的文藝新星獎,新鴻基的新地開心閱讀獎,第六屆傳媒初體驗計劃等獎項。在大學時獲得全球華文青年小說獎、第八屆大學文學獎、徐訏文學獎等等。書寫多種文體,作品散見於中國內地的《鐘山》,台灣的《幼獅文藝》和香港的《星島日報》學生報、《文學評論》、《聲韻詩刊》、《香港作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