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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竟勳 : 雨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徐竟勳

1

今早我看見閻浮的時候,他拿着一個頗重的公文袋離開梁山泊,但與平日不同的是他今天穿得特別整齊:右手戴着一隻「鎚起」手錶,裇衫與西裝褲都用漿熨過,而皮鞋聽起來很悅耳,甚至頭髮也都蠟到後尾枕去。平常他每天早上八點鐘便會出門口去對面的麥當勞當清潔工,做到下午五點半交更回家,然後在西門慶開的點心舖買兩個菜肉包當晚餐;但有時月尾連菜肉包都捨不得掏錢買,便隨便在麥當勞裡用一張餐巾包起一些別人吃剩的薯條回家吃;前幾天被經理看見了,經理從銀包掏出兩張一百元塞到他手裡,隨口叫他去買好吃的,順便到華豐去買件新外套,他口中唯唯諾諾的道謝,便快快手接走了錢。然後第二天他還是披着同一件外套,在鮮艷的工衣下那外套顯得更加殘舊,放工的時候又偷偷地用餐巾包走兩隻別人吃剩的雞翼;但奇怪的是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的錢哪裡去了,就算是他的朋友古坂也不知道。孫二娘常常說這個不修邊幅又不求上進又不努力工作又不知廉恥的人留喺梁山泊真係睇見都眼冤,可惜的是閻浮住在古坂的店舖裡,而古坂的店舖嵌在梁山泊唯一出路的樓梯底裡,所以每日黃昏孫二娘去街市買菜時總會見到閻浮在吃晚飯,有時看見他吃着自家的包子就更加覺得可憎――他老公西門慶見他可憐,賣菜肉包的時候常常少收閻浮兩元;因此我想,他是快樂的。

 

2

對古坂來說,閻浮是個又愛又恨的存在,畢竟當初是他捱義氣收留他的,每個月只收他三百塊錢當租金,要知道在這個與廁格差不多大的房間容納兩個男人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但當他想到晚上有一個尚算可靠的人充當他保安守着他的寶貝倒挺不錯,也就無所謂了。古坂是個典型的「漢奸」,他是個賣錶的人卻永遠只賣日本錶,有次有位客人拿一隻帝陀錶來配錶帶,他二話不說就罵跑了客人:「你呢個死傻仔,做佐水魚都唔知,五皮幾買舊爛鐵返嚟用幾日就嚟換電池換錶帶,識用就梗係用架仔貨啦!又平又靚!」有時候傍晚沒有客人的時候,整個二點五米乘一米的空間只有閻浮跟他自己,他便會對閻浮不斷說卡西歐錶又平又潮,好啱𡃁仔戴;精工錶就鋼水靚,但係錶帶易斷要成日換……閻浮只會點頭回應,畢竟他不熟悉這些錶的行情,跟他談海明威跟卡夫卡也許他會高興些;在古坂不斷地展示他對日本鐘錶界達人級知識的時候,閻浮也不絲毫浪費時間,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枝滿墨的寫生筆,然後在稿紙上書寫。根據閻浮正在寫的小說,他對古坂的描述,也算是個公道的描述:「昏黃的房間住着我唯一的朋友,被一個個恰似用鵝毛絨墊的棺槨圍着,用滿是皺紋的巧手敲響每一個齒車凡音,存活在一個塵外的旮旯,只是他偶爾會發出刺耳的故障音。」而他這種「漢奸」的形象,甚至擴展到他的飲食習慣裡,他平常只會吃日本的東西,有次麥當勞推出了新產品叫作將軍玉子漢堡,他便每日都去點一份將軍玉子漢堡餐,只是閻浮不好意思跟他說那個「將軍」跟「玉子」與美式早晨全餐裡的漢堡扒跟煎蛋其實是同一種做法,甚至那些牛肉跟雞蛋其實都是從中國大陸運來的,最日式的也許只有那幾朵印在紙餐墊上的櫻花與廣告展板上的大和美人,正如同最高級的日本手錶原材料也是來自中國山西某礦坑一樣值得惹人發笑。

 

但有時候想着,其實古坂說得也不錯,賣得平的手錶自然有其實用的價值,而賣得貴的手錶不過只是一種基於男人心中油然而生的虛榮感。但對於閻浮來說,陀飛輪正是一種虛榮的存在,正如今天早上我看見他離開梁山泊,他戴的手錶是昨晚向古坂買的一隻卡西歐「鎚起」系列手工錶――這是古坂的寶貝之一――是日本匠人一鎚一鑿的精品,全世界限量數十隻,二手的價格也大概六萬多。而古坂看着閻浮把一綑綑用橡筋箍好的一百元紙幣從公文袋裡倒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珠也差不多一起跌出來。關店之後,古坂一邊向居食屋走去,一邊想着下個月應不應該加閻浮的租金。

 

人們以為自己有了手錶,就可以操控時間,於是便永遠也抓不準時間;可喜的是古坂信守着我們對大和民族刻板的角色定形:他很有時間感,從來不會遲到,每天準時八點開舖。(儘管沒有客人會這麼早來買手錶)今早七點五十五分,他先去書報攤買了一份專業馬報和一瓶玄米茶,然後他看見了閻浮佝僂的背影慢慢融化在對街的人海中。

 

3

磚姐住在七樓,她才剛搬來梁山泊不久――這是我聽說的――在孫二娘的眼中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她常常希望磚姐可以替她的小兒子補習,但她每次都婉拒;她是梁山泊中為數不多的文化人,她在城中某大學修讀哲學碩士課程,而她的單位就像一個書本的墓地,陰森而恐怖;自她搬來開始,由客廳到房間裡便開始堆積着大量不同種類的著作,細心留意一下的話也算是亂中有序,像一個自然形成的圖書館:不常看的古典文學,她都放在書櫃裡;催眠的宗教跟哲學,她放在牀腳櫃旁;自己最常看的心理學,便全都放在書桌上;還有很多莫可名狀的書本遍佈整個單位;空氣裡潛藏着腐蝕的氣味,在這陰森的原始樹林中也就養活了不少的衣魚,夏天的時候還會滋生出黑色的霉點,甚至我曾經使她最喜愛的一本書,由孫名之翻譯的佛洛伊德《夢的解析》斷脊;當時我想她也許會因此而憎恨我,不過我後來才發現她並沒有介懷;那天放學回來,她只有靜靜的把書玉拆掉,然後用紙簪把附在書脊膠合劑裡衣魚的屍體和自己的皮屑挖走,又用毛巾輕輕的把附在書頁上的霉點抹走,用襯紙修復好患有紅腐症的書皮――卻留下了一些狐足印――那些她還未有能力處理,她便用縫針把書頁串連在一起,再用書壓把它們夾在一個自製的書殼之內,而她對於這種工作是樂此不疲的,也許只是因為這種對書本母性的呵護,使她可以站於一個較高的角度去征服知識的重壓,短暫享受勝利的愉悅;也許這是她唯一能從壓力中解脫出來的方法,唯一的消遣;或者對於磚姐來說,她渴求着與書本的愛,在每一處撫摸之中,也自不然帶來了莫名的快感。閻浮與磚姐也算是個相熟,因為我發現閻浮的小說裡其中一節便是寫磚姐;如果我引用閻浮在小說裡的說話,那麼她與磚姐的相遇便是:「在咖啡廳柔和的燈光下,她呷着一杯卡布其諾,像是一個滲着丁香的姑娘住在書本的迷宮裡,在夢裡構築着偉大的城堡,城堡裡的一半住了她,另一半住了虛無。」有着這樣描述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上次磚姐獨自在麥當勞看書的時候,瞟到閻浮正在掃地,便故意多買一個玉桂卷留在桌上。

 

今天早上她帶着艾倫卡特的《正向心理學》出門口買早餐,在出門口之前她捏死兩隻躲在歌舞鞋裡的衣魚,在鎖鐵閘的時候看見西門慶無視了她的問好,氣沖沖的向樓上走;她與剛好下樓的宋老師寒暄幾句,又在門口跟望着對街的古坂打了聲招呼。然後她被西門慶店子裡裊裊升起的蒸氣吸引着,她望着那些蒸氣沉思了許久;於是我想,也許她真的沒有憎恨我。

 

4

對於西門濟來說,這是很難捱的一年,他不像哥哥西門兼一樣,入讀香港大學讀醫學士,注定飛黃騰達,也不像弟弟西門天一樣,天生就是個天才,年紀輕輕已經可以背到圓周率小數點後第一萬位數字;雖然西門濟也一樣入讀了香港大學,只不過他修讀的是文科副學士,一個不是很光榮的頭銜;不幸的是老一輩並不知道甚麼是學士,甚麼是副學士,因此他的爸媽為家中出了兩個香港大學的大學生感到非常驕傲。就在兩個月前,他爸爸西門慶甚至在對街的聯邦酒樓辦了一場鴻門宴,宴請了許多親戚朋友來吃飯,慶祝西門家出了兩個香港大學的大學生,只是西門慶也許永遠都不知道為甚麼西門濟全日都是黑口黑面,而二姨太的兒子、三姑的女兒及西門兼卻在苦苦忍笑。不過這樣誤打誤撞也有它的好處,自從入讀香港大學後,孫二娘再沒有說美國的靈魂搖滾好難聽,也沒有因為他常常出街去跟朋友玩遊戲卡而怪責他,反而覺得這些都是有益的事物了;靈魂搖滾也便愈聽愈順耳,早些日子甚至買了兩張魔力紅的世界巡迴演唱會門券,叫他帶弟弟一起去聽。

 

西門濟就讀副學士的第一個學期,有一個奇怪的科目叫作媒體寫作,其中一份功課便是要進行人物訪問,老師說尋找訪問的對象要用心,要找一些特別的人物來訪問,於是他腦內第一時間蹦出來的便是常常被媽媽罵無叉用的閻浮。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閻浮也十分重視這場訪問,他甚至將部分訪問的內容節錄到他的小說裡:

 

「請問一下點解你會住喺呢度?」

 

「因為嗰陣我同古坂係大學同學,嗰陣傾吓傾吓就好投契;之後大個撞返佢,佢知我瞓街,就話平平哋租個地方畀我,等我落雨都唔使擔遮。」

 

「大學同學?」

 

「係啊,我同佢都係讀中文系嘅,只不過細個出嚟做嘢嗰陣時得罪好多人,就失佐業好耐;佢嗰陣就係因為唔夠分入日本研究,就走佐嚟讀中文。」又接,「你又唔使咁灰心噃,你仲後生,大把世界啦!聽你阿爸講你仲要係讀香港大學添噃!叻仔!」

 

當閻浮發現西門濟的面色很難看的時候,他從枕頭後面一個紙箱裡摷了一本書出來,然後拍了兩拍,那些塵埃引來了幾聲咳嗽,便把那書遞給西門濟,那書面上薄薄的灰塵裡刻着《酒徒》與劉以鬯五個字。

 

「睇過未?」

 

他對那本書不以為然,此時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倒影,那個倒影就與他面前的光景重疊起來,他看到那倒影的自己就像閻浮一樣潦倒,在麥當勞做一個沒有未來的清潔工,穿着破舊的外套,散發着惱人的異味……但突然間他想起其實他有一個早夭的妹妹,還有一個患有亞氏保加症,一天到晚只懂背三點一四一五九二的弟弟,便自覺也算是個幸福的人,他很快就把訪問稿寫好,便去麥當勞和朋友玩遊戲卡,下星期還要帶弟弟去聽演唱會。於是我想,他是快樂的。

 

5

宋老師住在三樓,可算是梁山泊裡最德高望重的人,也是業主立案法團的主席,只是他常常覺得自己年紀愈來愈大,記憶力大不如前,生怕以後不能再教書了;但他又想如果日後不能教書,僱一個傭人,每日在家裡看電視寫書法畫水墨畫,繼續做業主立案法團裡的一個閒角,悠然自得,好像也挺不錯;但畢竟那是退休後的事,因此倒不如趁現在尚有能力,多花心機教導學生。

 

我想,他是恨着我的,自從我上次為一幅朋友畫給他的百鳥圖惹上許多墨綠色的霉點後,他便一年四季都開着抽濕機,拒絕我存在於他的空間。因此,我也不知道他的家裡已經長成甚麼的形狀,他案頭上的《水滸傳》我也才看了一半;不知道為甚麼,他總覺得古坂跟閻浮很眼熟,也許是因為他們已經是多年的老鄰居了;早上上學的時候他會看見古坂在開舖,晚上放學回來的時候他會看見閻浮在吃晚飯,而他們兩個都會用同一種語調跟宋老師說:「宋老師早晨」「宋老師午安」。

 

今天早上,宋老師在下樓梯的時候,西門慶氣急敗壞的跑上來,他差點被西門慶推跌;然後他又與磚姐寒暄了幾句,便走到對街的地鐵站去。當閻浮在飯店外大叫着:「宋老師早晨」的時候,宋老師望了過去,然後他就好像知道了甚麼。

 

6

對於西門慶來說,最快樂的事情不是自己的兒子入大學,也不是點心舖生意好到除了三個點心師傅之外,還可以多請兩個兼職樓面,而是每星期去百福花園找金小姐去,而他除了知道金小姐是個澳門人,很香很漂亮而且胸好大之外,也就一無所知了;根據閻浮的小說,他們相遇在一個很暗的走廊:「西門慶對正在打麻將的孫二娘說要去模範邨搵老煙拎煙,得到首肯後便偷偷的在牀底下拿錢出門去;然後他故意避開點心舖裡老闆娘埋下的兩個線眼,竄到七姊妹道裡去,再偷偷地從銀包的暗格裡拿着出一張老煙寫給他的信條,而上面寫着的是一個奇怪的地址。很快他便由電氣道摸索到百福花園旁邊,緊隨着他進升降機的是一個頗為壯碩的中年人(求吓你求吓你),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按向八字樓(求吓你求吓你求吓你);他盯着那中年人的眼睛,那中年人也不甘示弱的盯着他,兩個影子在柔和的燈光裡滑稽地搖擺;當升降機到達八樓時,他看着那中年人踏出門口(求吓你求吓你求吓你求吓你),然後往右行時,他才放心下來往左行;那是一條不長的迴廊,左右兩邊各有兩個單位,他要找的單位是盡頭最左的一個(那中年人邊按鐘,邊瞟着西門慶),他望着門口的牌號,在時明時滅的燈光下好像鬼屋一樣悚然,他骨碌的吞了一口口水,把手指放到門鈴上――他再骨碌的吞了一口口水。然後他聽到剛才那個中年人對他說:『快啲㩒啦青頭仔!』便進到屋裡去了;也就忽然覺得不害怕了,便迅速的按下門鈴,在五秒而長久的等待中,一個肥婆打開鐵閘(你去死啦老煙)說:『搵邊個?』『金小姐喺唔喺度?』她打量西門慶:『入嚟啦。』」西門慶回家的時候,在經過的一家小食店買了兩底雞蛋仔給老婆。

 

今天早上他如常開舖,早來的阮五和阮七正在包蝦餃和粉粿,然後老煙趕來在西門慶的耳邊不知說了些甚麼之後,西門慶的臉脹得比孫二娘種的紅杏還要紅;他叫阮五看一看舖,便氣沖沖的離開了。西門慶跑上了天台,一腳把張青的木門踢開,二話不說就給睡在梳化牀上的張青一拳:「我老婆你都夠膽搞?」很快他們便扭成一團。在混戰之中張青隨手拿了一個啤酒樽敲向西門慶的頭,在破碎的一聲之後西門慶便鬆開了手;張青趁西門慶頭昏腦脹之際,便馬上從旁竄走,怎料到西門慶扯着他的衣角,拚命的拉着他:「唔准走!」「你係咪癡線㗎?」;情急之下張青從桌上拿了一把生果刀捅在西門慶的胸口裡,血與肉吸啜着刀鋒,西門慶的步伐便漸漸變得疲軟下來。

 

西門慶離開十分鐘之後,一個人型物體由空中落到店舖門外的點心車上,把磚姐與整個店面都染上了點點紅梅,嚇得磚姐與看店的阮五一起大叫,然後當阮七辨認出那個人型物體就是自己的老闆的時候,也就馬上暈倒在地上。

 

7

當閻浮與從事編輯的仁姐在飯店裡道別的時候,閻浮便知道他這次也失敗了;仁姐對於閻浮來說也算是仁至義盡,閻浮每次都叫仁姐讓他的小說在雜誌上刊登,只是仁姐覺得他的小說寫得很不濟,實在不能刊登;但他們是大學的老同學,辭退不得,便勉強替他校稿,前前後後也校了十多次,卻也絲毫沒有長進過,每次她也只可以強顏的說:「差唔多啦,你再改吓。」來推卻――閻浮也有自知之明,他打算這次是最後一次找仁姐;所謂人靠衣裝,既然是最後一次,也便故意穿得十分正式來見老同學;起初仁姐對於閻浮的新造型感到還有些驚訝,但後來在看他的《雨巷》便只有驚沒有訝,在消滅了一杯熱奶茶之後也就淡然的說:「差唔多啦,你再改吓。」於是閻浮便將一張張稿紙放回公文袋裡,替仁姐結賬後便離開了。

 

閻浮離開的時候,看到救護車與警車在梁山泊門外集結,便也去湊熱鬧,他由圍觀的民眾之間鑽了一個空位,看到了救護車的擔架抬走了一具屍體,然後他看見磚姐在錄口供,而阮五伏在另一具蓋上白布的屍體上痛哭,孫二娘也帶着三個兒子下來詢問情況:孫二娘的哭聲就似一隻癩蛤蟆在叫,而且叫得尤其淒慘――圍觀的人都在忍笑――很快便暈倒,也隨着救護車一起走了。店裡的人把燈都關掉,拉下鐵閘,圍觀的人滿足了自己求知的慾望,也作鳥獸散了;只剩下閻浮站在一攤血漬之前,擺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8

磚姐在錄完口供之後也就回家去了,她的思緒很混亂:每當她閉上眼的時候,她都能看見西門慶圓滾的眼珠在閃爍,雙眼就似烙印一樣深深刻在她的腦海裡,她發狂地把放在客廳裡的書推跌,一棟棟高樓似的書本便用重量把她壓倒在地上,她動彈不得,卻又從莫名的快感中滋生出一份不能言喻的冷靜;她看見一隻彩色的衣魚從卡夫卡的《變形記》裡走出來,她沉思了一會兒,便用僅能動的右手把一頁書頁撕了下來送到嘴裡去,細細品嚐那紙張的酸楚。於是我想,她是快樂的。

 

9

閻浮在華豐百貨買了三條法蘭絨領帶,他在古坂去吃午飯的時候便回到了舖頭,用半墨的寫生筆為他的小說寫上最後一段:「梁山泊並不是這裡本來的名字,這裡既不是山也不是水,只是一座坐落在北角舊區,在新光戲院旁邊的唐樓;叫作《雨巷》,也純粹是因為不知道題目應該改成甚麼名字,便隨便安插一個貌似有新意的題目便算了,畢竟住在這裡冷氣機滴水的情況,也挺像一條下雨的小巷;如果你有幸看到這段文字的話,就請你好好保留這份稿本;我想,如果一個藝術家的作品要在藝術家死後才有價值的話,那麼也太過可憐了;但如果一個藝術家生而為人,一生卻不曾被作為一個藝術家看待的話,那麼就更加可憐了。」在寫到這裡的時候,他的寫生筆便斷了墨,拒絕了他的書寫;他看了一看古坂掛在牆上的鐘,折射了的光線就在這個微小空間裡遊離,形成了好像彩虹一樣的光暈。

 

古坂回來的時候,他看見三條不同顏色的領帶把閻浮掛在舖頭裡的防火花灑上,他在打電話報警之前把早就斷了氣的閻浮放了下來,不徐不疾的把閻浮手上戴着的「鎚起」錶拿了下來;忽然又想起昨天他從公文袋裡倒出來的一堆紅衫魚,便打開了他的公文袋,怎料到裡面只有數十張寫滿字的原稿紙;他又把閻浮睡袋後的紙皮箱打開,發現裡面除了舊書之外便甚麼也沒有;而在關店之後古坂就把所有閻浮的東西都扔到書局街垃圾站去。

10

我忽然感到自己步容的沉重,於是我的皮膚開始乖離,我感到自己重量的消逝,我慢慢由天空降下,也許我的生命已經到達盡頭?也許所有人都會對這個世界有幾分留戀,但逝去總有逝去的好處,正如閻浮永遠都不會知道《雨巷》的初稿會長埋於將軍澳堆填區裡,終日與蛆蟲為伍;磚姐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家裡的藏書會被紙張回收廠製成一個個裝着奶粉的紙皮箱在上水與羅湖之間徘徊,或者她的單位會被後來的業主劏成十幾間劏房,更因為單位死過人而極受歡迎;西門慶永遠都不會知道張青因為正當防衛而無罪釋放,他其後更娶了金小姐;我降下的時候又聽到有人說:「你老母!冬天都落雨?」我想,現在我回歸的,又是否母親的懷抱?即便人們是多麼的憎恨我,正如閻浮、磚姐、西門慶與阮七,他們都缺席了自己的喪禮,他們的屍體在焚化爐裡被火燄燃燒,慢慢由實體分離成蒸氣與灰燼,然後從昏黑的排氣口中排出,又會否成為我的一分子?也許,他們只是回歸他們的本質;由一個流動的實體重塑成虛妄的意識,像天空裡終年不變的星宿,超脫於這一個世界,而我即將前往另一個地方,我保有的記憶與我的知覺在一瞬間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我想,這一切都是快樂的。

  

(編者註:本文為香港第九屆大學文學獎小說組冠軍作品)

 

 


徐竟勳,字閻浮,香港教育大學學生,薪傳文社成員,煮字療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