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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 : 不被收進旅行書的巴黎/我把大海寄給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鍾文音

不被收進旅行書的巴黎

 

我的巴黎女友娜塔莎去南方度假,空屋裡只剩我和她的男人菲立普,我當然認識菲立普,只是從不熟悉,中間隔着娜塔莎之外,還隔閡着語言,但有種氣味我卻感到他常逼近我,像是我在吹頭髮時,他突然走至我正在對望的長鏡子狹長走道,和我錯身而過,嘴裡輕吐着法語柔軟字句,聽起來像是他在說着好香漂亮之類的字眼。

一個闖入他們之間的外來者,我,狀似年輕女人的在他們日復一日的空氣裡似乎注入了新流動。

流動的風景,軟化他們之間老夫老妻的尋常甚且無聊的同居氣氛。

夏日巴黎人九點吃晚飯,配着藍如鳶尾花的天色吃將着,總是吃到十一點時胃脹舌麻,再也容不下愁緒,也不會想要洗澡,卻也開始想要沉睡,這就是為甚麼我會在這座城市睡出了一身的肥油。

我是胖了。胖就是長出肉,怪異的橫向成長,肉是怎麼長出來的?好生奇怪。

我飢餓着。突然明白挨餓的難度,原來保持身體纖美是一種巨大的激情與耐力才能維持。那幾近是意志的信仰的禁慾高度。

貪吃太容易了。由於深切飢餓,頓時再也不敢嘲笑為了體態而瘦身者。

我在娜塔莎家也住了快一個星期,日日照會,娜塔莎的男人總是微笑。

每天晚上還做飯給他們吃,有時陪他們一起逛逛街。

夏日的巴黎音樂會,他總是先去塞納河旁買好吃的幾球冰淇淋給我們倆。菲立普帥氣,舞台劇演員,還曾經客串電影演出,和蘇菲瑪索同台過呢。我向娜塔莎說,這菲立普又帥又好,真難得。娜塔莎點頭,但卻語帶他意的說,他總是不夠專心。娜塔莎舔着冰淇淋,金色的髮絲下是雙淺綠的瞳孔,我感覺她的內心有一種難言的事物在裡頭糾結着,淡淡的,但卻是哀傷寂寥的眼眸。

專心是甚麼意思?是專情嗎?

娜塔莎和他同居十年了,我在意大利認識娜塔莎,在那裡結為莫逆之交,隔年我到巴黎,她要我就落腳她的家,那正是夏日假期,三星級以下旅館都爆滿了,貴的我又住不起。何況和她感情好,就這樣住進去了。

起先都是愉悅的,直到娜塔莎回南方老家去看望爸爸後,她消失三天,對我卻像三年。

晚上,菲立普煮大餐,點蠟燭,烤龍蝦。

用餐時光,我和他說說笑笑,他並拿出許多的演藝照片給我瞧,展現着他的魅力。

吃完甜點後,很渴,遂忘記不要喝混酒地喝了一杯德國啤酒,未久極感昏倦,菲立普輕聲說,他可以抱我回房間。我以為是調侃的笑話,搖手說,我還可以。

並執意自己回房。

酒氣發作地攤在地板昏躺着。

娜塔莎的男人不知何時在外敲着門。我痲痺着腳半拐半行地打開門卻見在走道小燈光下的是菲立普,但他的浴袍卻綁線鬆開着,我看見他的胸膛一團毛,他的下體也一團毛。我正待揉揉眼睛及打個哈欠要吐出甚麼事的字詞時,他突然在我因酒倦,累昏盹的惺忪狀態下把我擄到他的胸膛前,我的嘴巴正好在他的高大胸膛前。他一陣亂襲,我說菲立普,我不是娜塔莎,我是米娜。

就因為你不是娜塔莎。

他是清醒的。我忽然起了雞皮疙瘩。

我被他壓在老舊公寓的地板上,粗礪紙似的刮着我短短的柔軟髮絲,我聞到法國男人的體味與古龍水味,但我滿腦子都是娜塔莎,娜塔莎的綠眼睛像是死亡的惡疾逼視着我好生疼痛。就在這時我也感到我下體一陣疼痛。我感覺有甚麼東西切進戳碎了我最核心的哀傷。

隔日,巴黎夏日明艷艷的。廚房依然有方糖有咖啡壺有法國麵包,還有兩隻貓。菲立普已經出去了,我竟昏睡不覺,都怪昨晚喝紅酒之後又喝了啤酒。

在我喝拿鐵發呆時,娜塔莎突然打電話來,她語帶困難地說着話,我聽了半天才知道她說菲立普早上打電話給她,說他有朋友今天中午會從瑞士來巴黎,我的房間要讓出來,米娜對不起,那間公寓是菲立普出錢租的,我只能聽他的。我今天會回去,也許我們六點鐘在車站見面,或許可以幫我找找落腳地。

我說好。我和男人的友愛關係,又被性慾給敲碎了,但至少我得保有我的女性情誼。我得沉默,我只能沉默。

我拎着行李,快步離開菲立普公寓。

在聖拉莎車站等着娜塔莎。孤伶伶的,突然就沒有落腳地。昨晚的昏眩與哀傷都在身體持續作用着。

我坐在車站的地板上,像所有年輕背包客般的邋遢着,無政府主義者的模樣。八點了,娜塔莎沒出現。手機沒響,也許菲立普去接她,向她說我誘拐她的男人也說不定,但實情是甚麼。就像有藝術家的老婆打電話到我家說要找他老公時,這些老婆為何不問問,自己的老公是甚麼德行,是誰騷擾誰?

但我只能沉默。

我還在土法煉鋼我的愛情,而世界已然把一切的關係和愛情給快速化了。

其實她們不瞭解我心疼她們早勝過於那些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我是心疼永遠蒙在鼓裡的她者,天真的她者,我沉默,我承擔,包括她者的男人所強加諸於我的一切。

夏日的巴黎,夜晚九點了,天光仍高掛着藍色帷幕。我想在路邊學東歐解體的金髮女郎阻街拉客以求得一晚住宿,又或者學日益增多的流浪漢躺在某棟超市的門邊。又或者我該當一隻寵物被人抱在懷裡溫存,但我當時是流浪狗。

一輛紅色跑車緩緩驅着,亦步亦趨地跟着我走在人行道的步伐。

我停下腳步,轉頭,敞篷跑車。我把行李背包往上頭一放,像野貓跳牆似地鑽進花叢。

帶我走,帶我走。

充滿腥味的藍色巴黎,是火星上的黃昏,故事未了,一切就俱以掩埋。

塵封者,只能沉默。

朝思暮想是一種摧殘。摧殘讓異鄉人地將激情魂埋。

 

我拎着行李流落在喧鬧街頭。人行道人影四處,杯盤飄香,法語軟儂,嘴巴的黑洞不斷地被人食物填塞,被語言補滿。

我在街頭徘徊,等待或也不等待的姿態,但盼有人可以填滿我的黑洞。我的雙腿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螞蟻咬了許多如紅豆的痕迹,有的紅豆像發霉似地冒出白點,這頓然發癢近乎熾的痛點來得正好,蓋過了我的肚子的飢餓感,不斷發出尷尬聲響的該死飢餓感。

我有一張該死的可愛臉龐,但這張臉讓我目前一無所獲,只多了騷擾與恐懼。

昨夜搭地鐵,蒙馬特車廂,車廂幾個看起來像是恐怖分子神色的中年着背心皮衣男人和我在晃動的節奏裡,當他們的目光從空洞裡爬出突然想起有我這麼一個可供對望的客體在眼前時,像是演舞台劇似的目光整齊地射向我來,為了告知他們我和他們一樣生命充滿無知的空洞樣貌與醜陋,遂逼得自己竟不可置信地開始挖起鼻孔,扯歪鼻翼地挖着,並不時摳腳,搔頭髮,像是裡面有千隻萬隻喫咬的蝨子般。很快地,他們失去了看我的興致,有一個已經打起盹來地搖頭晃腦,有一個又開始出現之前的茫然空洞眼神,一個則盯着車廂一節壞掉的燈管看着,使得他看起來像是一尾在水族箱的大魚,想逃出玻璃箱的異鄉人。

最後他們都接受了我和他們一樣一無所有且也一點也不貌美的異鄉人,我刻意造醜的模樣遂使得我有一種可憐瘦弱女人的保護色,他們都打算有更好的目標等着他們。

想起自己昨夜極盡醜化自己身體的樣態,於今想來並不好笑,反而挺悲涼。任何的偽裝擬態與變色都是把眼前者當敵人,是無法放鬆的,而緊張的身體總讓前進的步履遲緩跌撞。

想起以前在台北地下道遭襲的暗影,胸口還是緊縮縮的,像是往事的那條繩子突然有人朝它往上提了一把,喉口緊縮呼吸困難。在自己的城市或是生活在別人的城市所構築的安全感元素其實都是一樣的。

現在我想也許自己才是恐怖分子,一個愛情的恐怖分子,或者可說恐怖於愛情的分子,或也可說是恐怖的愛情分子。反正無所謂,我已經很久沒有照鏡子了。

街上有些修指甲的小店,貴婦們正帶着貴賓狗先是洗指甲和烘乾指甲,再等着服務小姐小心翼翼地修整乾淨並塗上丹蔻。給狗修指甲的錢夠我在好餐廳吃上一頓,我嫉妒地在玻璃窗上朝白胖胖的小狗做鬼臉。

我想我在巴黎是把胃撐大了了,下盤開始被貼身的褲子撐出一種近乎酪梨的樣貌。

美食之城可容不下飢餓的陰影污名,拂在鼻息的風浸滿烹煮的雜蕪香氣,高濃度的蔥蒜蓋過香水,地中海香料沿着古老的北非中東板塊一路飄進我的細胞與鼻孔,路邊食客忙碌着手口,用殘餘的鬆軟麵包將眼前的碟子彷彿比畫着甚麼神聖物體地繞圓圈塗抹後,碟子的醬汁一乾二淨。有人打着嗝,輕易地在呼吸之間吐出咀嚼過的後味,有人嘟嘭一聲,打火機藍火燃起煙塵。

我又餓了。很餓,走過巴黎的街頭是一種折磨。

 

一個陌生男人帶我去換錢,把美鈔換成法郎,那時還用法郎。

我從來不知道巴黎有這麼黑暗的窄巷,被建築吃掉的白日,我和他走在暗影裡,有點黑幫的味道,我只消手裡捧着個小盆栽就足以像電影裡的殺手與小女孩。

一樓賣着火腿起司蔬果麵包,尋常巴黎小舖人家,連小舖賣食者都有一種孤高感。

我們走下地下室,若非牆壁點着小燈泡我可能會跌跤。

在那麼黑暗的空間裡拿出我欲換的鈔票,感覺那鈔票像是假的,像是廢紙。櫃檯的男人拿了美鈔在小聚燈光下的如鷹眼神全聚焦在百元美鈔的真偽,那目光凌厲得讓我想起鈔票的重量。一個異鄉人僅有的重量,吃喝睡全靠它,此時我的全能的上帝――鈔票。

灰澀的光影下櫃檯的男人仔細點收,並吐出該給我的錢,並不多,但男人對待的過程卻非常慎重,像是一張鈔票也假不得的小心翼翼。我想他們是阿爾及利亞裔的阿拉伯人,男人在我們兌現兩清後,在黑暗裡朝我射了一劑曖昧的費洛蒙,閃爍的眼睫毛下不斷地掠奪着我上衣鈕釦的開處。

我把法郎放進皮包,和帶我來的男人離開前,故意回頭再望這地下室錢莊一眼,正巧接上阿拉伯人的精亮瞳孔,他擺擺手說,你一定要再來,他的手腕上發亮的勞力士手錶宛如瞬間暗室裡燃亮了一盞為探觸海底珊瑚魚群性愛隱晦深處的漁火。

樓上的起司正飄來模糊催情般的曖昧。

我想我很快就會用完手中的鈔票。

我把鈔票放進米白色背包裡的夾層,我看見布面背包有個角落溢着藍海般的藍,我的筆漏出了一整片藍。

有一種暈眩感襲來,在夏日的巴黎街頭,北非阿拉伯人經過我身邊,留下一地的野性氣味予我一種四野茫茫何處可以讓我着牀躺下之惑。

這家旅館面對着聖保羅教堂,我在高潮中聽見聖保羅教堂鐘聲噹噹噹傳來。

我在蒙馬特。

聞着島嶼故舊死亡於此的血迹腥味,這血迹仍然有着慾望的臉孔,從來都不想離開的慾望緊緊尾隨着人子,白色巴黎,從來底層都是紅色的。

蒙馬特血染成紅海,獨我看見那顆主人早已魂埋的紅心還在噗通噗通地跳動着。

我在此時光甚多,遂以國中家政課所學來技藝買了毛線勾了一顆小紅心,懸吊在故舊死亡的最後居所門廊下。紅心隨夏風飄盪,像是耶路撒冷巴勒斯坦無數人家廊下的羊血之顏。心是倒掛的羊頭,雙眼黑瞳猶亮晶晶,凝視如何宰割牠的血腥之腳行過天使租界,倒掛的眼睛看出去的都是倒過來的,人們以頭在天空走路,雲在飄盪,飄盪。

我脊椎側彎,靠近下體腰處上有一根突起的骨頭鎮日作痛着我的神經,我以為這是故舊之愛在巴黎對我的呼喚。她化為我身上的一根肋骨,而我化為巴黎男人的一枚快樂蛇信,吞吐廝纏着他們的脆弱處。

我聞到咖啡香,有人在呢喃囈語,某個角落在閃着黑火,光亮與黑暗一起跳舞的火光下是一張戴着黑絲絨的面具,黑絲絨面具問我為何不微笑,為何微笑這麼艱難?

這麼艱難的微笑,微微笑,笑微微,笑是瘋,在我母親的母語裡。

我懂得大笑,卻不懂微笑如此艱難。

巴黎左岸,咖啡館捲動擦手手巾佈滿手的水痕,我在巴黎的老街暗巷咖啡館。

我見到前桌的男人移到我的桌前,他要我,我知道。他整個身體瞬間颳起焚風,強烈到足以燒毀阻擋於前的障礙。

迷惑魅惑魔惑美惑色惑誘惑慾惑感惑……我的心裡冒出許多字詞,是遠方的另一個女人米娜傳給我的。

米娜,我認識她嗎?

任何一個這樣的女子,我都算認識。出走女人是彼此的歷史遺蹟見證,是我的故人,也是我的過去。如果我有任何的悲傷都是因為她的陰影還在,幽魂娜娜還在紐約遊蕩,波多黎各人希臘人摩納哥人環繞着她,帶着黃金香料的觸覺與嗅覺幻影,她身上綴滿土耳其藍石波羅的海貓眼石,我看不見她的臉,看不見她的快樂,只心電到最容易感應到的人之特質:悲傷。

悲傷最易擄獲我這樣的人,說來就是一點小喜也都是悲傷,如果你懂得悲傷之為悲傷,悲傷就是以物喜以物悲,以心談物,以物談心,遂一點小感都能墜入一種情調,情調在我看來都是悲傷的,因為情調最為人所迷所幻。

無日無夜,從沒有黑夜,也沒有白天。

 

地鐵站,我去失物招領處詢問有無善心人士撿到我的筆記本。寫滿中文符號的筆記本,撿到者將視為天書的筆記本。

 

男子經過,聽我說了半天,對方仍沒搞清楚,男子主動幫我用法文向櫃檯說得更明白些。

他邀我喝一杯愛死普勒索,濃黑咖啡他一口飲盡。

然後我們走出地鐵車站大廳在外面抽根煙。我們蹲着抽煙。

他說明天他可以在那裡等我,我開車來接你,我們一起出城玩玩。

我們,孤單的我很快地有了複數的我們。

但關鍵時刻出了差錯,臨走前他說他也曾經交過一個台灣來的女友,聽見此語突然心就冷了,心想難不成又是個迷戀越南殖民時代的法國男子,我不想自身成為一種符號,不想幫他們完成他們的舊夢,我想完成我自己,雖然我已然一無所有,連手機都掉在地鐵車廂上,唯一身上還值點錢的物體再次拋離了我。而一個追逐東方女孩成慣性的男人卻想進入我。然我還無法接受,想像他們就像想像有的男人只要女人打開兩條腿即可在一起一般。唉,關鍵性時刻。我的心像個機器按鈕被按到關閉發出哀嚎一聲般的感到冰冷,一切的幻想不再運作。

男子不知我的心已然轉彎。

抽完煙,捻熄了手指上的星火,我們再度走進捷運,同一個車站但不同方向,他矮身遞給我一個隔空飛吻,我看着他清新的背影,挺拔的姿態,感到十分惋惜哩。我也步下另一頭的階梯,他在對岸,對我揮手笑着。我也笑着,很快地對岸黑洞盡頭駛來一束光,光伴隨着聲音愈來愈亮,像聚光燈般掃來,站在邊邊的長髮與穿洋裝女人皆被灌進的風揚成了一種前傾飛翔狀。風過,男子消失。

隔日我沒赴約。他的電話還在我的電話本裡散着左撇子寫下的無辜數字。

他說東方女生很好看,中國人好看,特別是妳。但中國男人不好看的多,臉上總是黃黃的,像品質很差的蠟像。妳像玉,光滑的玉,古老光潤的玉,幾經轉手依然炙手可熱,除非玉毀玉碎。

我甚麼電話也沒打,厭煩着這個陌生的自己是否已經對原我與他人開始走向萎棄一切的心理途徑。

除非玉毀玉碎,我聽到耳邊傳來墜樓的聲音。

 

我看見遠方新大陸的米娜掛着一頂發涼的頭皮如新犁過的土地,一無所有上方豎立幾根雜亂短草,皮面拓有如川流大地田埂的指紋,陌生男人的指紋,流汗的慾,態度不明的痕迹。

我在舊大陸古老巴黎卻恆感飢餓,我的田水乾涸亟待灌溉。

起先乾涸的是眼睛,眼睛四周凹陷,

不是凹陷,就是下垂,這就是肉身最後對抗時間的投降姿態。瘦者凹陷,胖者下垂,就是如此無法橫逆改變。

她最先透露不再青春之地是眼皮,眼皮開始鬆弛,窩出一個巨大疲倦的縐褶。眼睛最先衰老,因為淚水過多。再之肚皮下垂,因為匱乏。

她的細緻皮膚開始在旅途裡粗糙,身體在這些年的流蕩裡不斷地被我運作於高速狀態,高速者如何停擺?或者一旦突然停擺就會受傷。

我準備停擺就得準備受傷。你看過遊戲乍然被終止時的樣貌嗎?像轉動高速的彈簧乍停,忽然甩斷或者將力道撲向物體以減緩衝力。

停擺受傷,受傷停擺,雙重奏裡的符號。我看牀邊的男人皺着眉,不懂我在說甚麼。你不懂,沒關係,我只是想說話,想書寫一切,書寫不是為了溝通,溝通我有嘴巴,嘴巴就可以溝通你我,除非我不再使用嘴巴。我的嘴巴最會討好你,我知道。我懂得深入核心纏繞邊緣,我懂得繾綣勾引舔漬。

你喜歡我的嘴巴甚於我的心,我的書寫。

不懂,沒關係,我喃喃自語習慣了,真虧有你,在熱天的巴黎,到處都有狗屎的美麗城市,下水道有小老鼠濡濕着毛髮探頭望着漸漸滲出藍色的城市。黃昏的藍色城市像是馬桶裡沖出的深藍水,我的下體流出的紅血滴在藍水裡,漫漫擴散的紅席捲着藍,像浴室窗外的巴黎天色,夕陽的紅漸漸隱沒在藍色的城市。

男人打開無鎖的浴室門,沒敲門就打開來,在我刷牙的旁邊尿尿,我聞到濃稠尿液裡有着過度的蛋白素氣味,男人縱慾的心已經開始毒化他的腎了,我沒有轉頭看就知道馬桶內的顏色,那顏色應該像是米娜生活在紐約的秋天,鵝黃色的葉子是美麗的,鵝黃色的尿液是臭腥的。可憐的男人,對我給予短暫泡沫般愛情的施捨者。他沒有洗手就用方才甩斗過尿液根器的那雙手撫摸我在刷牙的頸,光潔的頸子,我全身最慢老化之地,細緻頸子像是白天鵝的最後驕傲。

男人撫摸頸子如撫摸金環,緩慢地,柔軟地,一直往下走去,像聰明世故老練的旅行者知道如何探險空白之地,以帶給空白之地的他者刺激以及給予自己的興奮。

藍色城市已化為白光之城,我用牙刷仔細地來回刷着我的牙,男人用手仔細地來回刷着我的肌膚。置入裡的痛感與快感,是牙膏的薄荷涼意與男人根器的暖潮雙雙滑入我的感官交錯。

夏天,熱巴黎的晨光,我對着鏡子看着男人在我的背後形成一個巨大的悲劇雕像,他發出從喉間拉扯出的尖拔高音。我冷漠地繼續刷牙,像舞台劇般的動作,有節奏地刷牙。

男人之後跳進浴缸,站着沖澡,唱着生活如此美好!

而我彎身吐出白色泡沫,泡沫映出一張臉。一個女人的臉,是米娜,不斷跑進我夢中吶喊我的米娜。

 

這是我所知道的米娜,帶着香料幻覺的女人,也許她會去追蹤和她睡過無數無數半天窩日子的加勒比海女人步履也說不定。

她在吞吐着煙草,帶有丁香豆蔻氣息的煙草,焦味尼古丁散發在她的指尖舌蕾,她的眼窩在時移裡塌陷,唯一洩漏她年齡秘密的兩道凹陷處,疲憊地露出煙燻般的黑眼圈,她大波浪的頭髮早已乾澀薄直,也已不再蓬鬆,只有慵懶是那麼地相似。

於今米娜在哪裡呢?

我想只消再讓我聞到一次她行經的氣味,我就可以指認她,在茫茫人海裡。或者我還要再度入睡,讓她的靈飄到我牀枕上方的天花板,對我發出帶着寓言般的微笑與嘲弄。但嘲弄之後,我是誰?我指認米娜那麼容易,卻無法知道我自己是誰?

那般蕭蕭條條荒荒澀澀的我,眼眶如霧,淚眼婆娑,我的性感睡衣蕾絲邊早已被時間的蛀蟲咬壞了美麗。

就在今夜,就在今夜,我吃着童年就一直愛吃的森永牛奶糖,直驅我的幸福雲端夢幻。我提着行李穿着T裇牛仔褲地等着載我離開的巴士。

天光昏黃前的猶亮時刻,我抵達了花都,抵達的方式先是飛行,後是步行,幾條路幾條街幾條巷幾條弄地走了下去。夏日陽光照不進我的心,我的陽光被往事幻影遮住了。

此刻天光依然猶亮,但已是傍晚。夏日藍海般的城市,我泅泳過度,已然疲累,濕淋淋上岸,沒有人遞給我汪洋歷險後該擦拭身體的毛巾,我濕淋淋地告別藍海城市。

街上提鳥籠的盲眼人繼續貼牆行進。

有人轉彎,彎進巴士底巷的西班牙酒吧,佛陀酒吧已經燃起香料煙塵。空氣四處是濃稠的香料。

我聽見我自己在揹着行李的等待裡不斷湧現的心音耳語。

你認識米娜嗎?我想你也許見過,在這麼多年的漂泊裡,屬於牀的性慾漂泊或者是地理上的疆界漂泊或者是精神上的理想漂泊……你應該見過米娜,請轉答給她關於我的信息,關於雙重旋律如何不再旋轉的秘密。

我拉着行李,離開夏天如藍海的城市,我這抹小鯨魚不知何去何從?我只知道離開,卻不懂得如何回歸。

你可以張貼我的照片在地鐵,也許我可以藉此尋你而去。我需要這樣的熱情,不論我在哪裡,你的熱情都是這樣的絕對與帶點無止盡追尋我的瘋狂。

然我繼續離開,我的男人們都繼續原地停擺。

你對我真特別啊……地鐵裡的瘦削女黑人揚起這樣的歌詞。

我忽然記起了我的城市。

  

我把大海寄給你

 

這些年我沿河而居卻很少想起淡水,像是一個無法登陸的水手,離校後幾乎沒有再上岸過這座青春之城,往昔的墮落街,那不復再的青春女子,彷彿白日夢來到了當下,夜夢尚可承接,白日夢近乎荒謬。

淡水代表的是一個放在心中的名字,那個名字埋藏着大學城的記憶。愛情在人生多年後,變成動詞:生命的靈性際遇與放任身體的逸樂,兩端的擺盪。即使遺忘如此牢不可破,只消按下記憶按鈕,卻沒有忘記。青春像鞭炮四炸,煙塵瀰漫,碎片飄飛,以為一切都要結束了,其實才是開始。螢火蟲飛過之處,拖着性愛的微光。微光閃爍,僅度歡愉,除此皆是黑暗。

那彷彿欲執著至死的青春,一個人尋着每一條街每一條巷,企圖發現他的機車停靠在哪一座港灣。

我們那樣靜默地走在淡水,秋天多雨,樹林霉爛,在暮色徘徊中,海洋成為一塊鉛鐵,鎔鑄着我們的青春。

而終究不是依賴這樣的執著就能靠近愛情的,我們不知道背後是甚麼的力量牽引着人的腳程。

我讀書的大學城充滿靠海之城的逸樂氛圍,那個年代青春人與失眠者常往淡海奔去,我們必須往河水的盡頭才能洗滌愛垢染着。聽海的聲音,胸中充滿了潮汐,呼吸隨着漲潮起伏。望着星空藍圖,與海同枕。海成了逃逸吶喊,對着大海流淚也是常有的事。青春時臣服於愛情,愛情就是際遇的推手。就像傳道者寫他在禱告後,在山林帷幕下,躺下來做夢、冥思、歇睡。望着夜色蒼茫,星光殘點,他終宵難眠,他將目光投射高空上的璀璨銀河,寂寞星球,蒼穹的造物主,他讚嘆着,確知造物主的全能。而青春人類也讚嘆着愛情,卻惶惶然不知愛情充滿險境。

淡水假日喧囂人聲,有時我從山丘往下望着人們,看着少男少女騎摩托車呼嘯而過時,我心裡總會想自己輪迴過多少回了?他們的青春與我消失的青春有何不同呢?佛家的輪迴和基督的復活在起點與終點都呈現不同的意義基底,但我確信自己活過很多世了,或許這一世的意義裡,有個部分是重返傳道者與他的島嶼妻的經歷,從而寫下吉光片羽。

 

 在我大學剛畢業的六月初時節,我曾去了一家天主教電視製作單位工作,電視台坐落東區,繁華的東區裡矗立一棟老派建築,我的青春在黑暗與冷得發顫的攝影棚走動,感覺自己的青春就要被這些打着教育旗幟卻庸俗得要死的節目給埋葬時,主管丟一個企劃案給我,一個叫「動物園的故事」的節目,我負責外景拍攝時跟拍,發通告,寫主持人口白與旁白,簡直是文青兼打雜。但在拍攝前,我得先把島上所有的動物園親自走一回才能寫腳本。動物園和海洋公園的概念是一樣的,只是換成陸地動物,或者天上飛的。沿着島嶼前進超現實的動物園,那些不在我們日常生活裡的動物在人工擬仿的空間裡交配,老去,死去。保育員特別准我進去和大金剛拍照,大金剛卻一把搶了我手上的筆記本,然後一屁股坐在筆記本上,沒有要還我的意思。當然最後保育員動用食物魅力,大金剛就彈了起來。我的筆記本有着大金剛屁股氣味,真不知要如何去味。強烈的動物荷爾蒙,沾滿青春的筆記本。還好大金剛沒把我當成美女。但他對我有記憶,後來帶外景隊去拍攝時,他繞着我東聞西聞,彷彿在記憶裡找尋我的身影。待我拿出筆記本時,大金剛又跳又嘶吼地興奮異常。他遺忘了他的叢林,卻記得了我的筆記本,這真讓年輕的我感動。

 年輕時我常在路途裡幻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去南非去肯亞,去看真正的長頸鹿、獅子、老虎、大象……但起初我哪裡也沒去,我幾乎一整年的時間都在動物園,然後在假期空檔回到淡水。他還沒畢業,假日來到淡水時,多還在睡大頭覺,開了門,迷迷糊糊地又跑到牀上倒下。我帶着青春痘與帶着動物園的獸味躺在他的旁邊,親切時他的手會越過枕頭環抱着,搞臭臉時就面牆彎身綣縮成一個繭。淡水生活被他延長了一年,在淡水過了青春五年,結束動物園的節目後,我在身上沾滿魔獸混着青春荷爾蒙氣味的年紀買了第一張離開島嶼的機票,去香港。從島嶼到半島,從淡水到維多利亞港,視野充斥着那種在台灣完全見不到的高樓,但又有比台灣更深邃的市井生活,香港被殖民的同時,根一直還留着。比中國更中國,比西方更西方,就在一座半島激盪着我第一次的島嶼出走。香港海洋公園更巨大更虛幻,真正仰賴海洋生活的蜑民卻又無比真實。我回到台北後,男友終於離開淡水當兵去,我自此很少到淡水,直到青春已老。動物園的故事主角也都魂埋島上了,叢林或者海洋,雨林或者濕地,與時間齊老。淡水情人還是透澈,他覺得我這種理想主義者把偏鄉視為情懷,把海洋視為洗滌,把天空視為寬大,無非都是自我幻想,自我救贖似的變相田園憧憬,充滿腐儒式的假關心。他最後寫給我的信,我記得他是這麼嘲笑我的。他繼續開發他的大理石,甚至投入股份在海灣沿岸大興飯店,他竟也成了旅館同業,只是我的只是一間小小的面海房子,而他的旅館卻像是一座山。他蓋的旅館面海,但他從不去住,他是要將海換成鈔票的,每一間面海的房間可以起跳一萬多元。我可以想像他不看海,年輕時他看海是因為跟着我,他看的海就像十九世紀從淡水通商口岸上來的英人泰德,海是貿易,閃亮的是金幣。而海在傳道者眼中閃亮的卻是十字架,至於海對來到淡水看海的遊客而言,海只是海,甚至海常常消失,因為人們常忘了海,他們到淡水不看海,他們只看到海鮮。

但入住在我們的海的民宿朋友們經常是例外的。

朋友常介紹非台北或外國散客入住「在我們的海」,付費託我帶客人遊走淡水,為此我經歷一些心理調適過程,因為我帶客人遊走之地,都是我的青春焚城足迹,情境總勾招已故的前塵往事。但不除魅,彷彿我心裡也躲藏着一座姑娘樓,見證感情起落與生滅。我想用不同的角度來介紹淡水傳教之父,重新以馬偕和張聰明的故事貫穿他的旅程,因此我白天偶爾帶散客遊走淡水,平常沒事就在民宿寫東西,到處行旅馬偕的旅程。夜晚在面海的房間,寫着不被旅遊書收錄的文字。

郵差送信的摩托車聲音響在小丘時,通常是午後三點,整個旅店靜悄悄時光,入住旅客外出,退房旅客離開,他看見我在窗外伏案時會喊一聲掛號或者包裹喔。

 

這天我和入住「在我們的海」的德國朋友豪格約在淡水捷運站,這使我不得不想起年輕時的淡水,雖然明知很多事情想不得,不得想。

豪格出現時,幾乎遮住了眼前的所有光線,太高了,這讓我顯得像是從山裡頭蹦出來的小土人。嗨,他彎下身來和我握手。如果要問候親臉頰,他可能整個人要彎成九十度。這使得我和他走在一起太醒目,他一頭蓬鬆亂髮,笑起來有點憂鬱。

我跟他說島嶼最美的是在這塊土地只要往任何一個方向就可以看見海,看見水。小街小巷小角落,必須將目光微縮成碎片,像是青花瓷最美的圖案。

教徒的他忽然說着耶穌總是在強光中隱沒,人類是唯一會尋找意義的受造物,他告訴我人在尋找人生的意義時,往往找到了神。我笑說就像戀愛失敗就變成了哲學家了。

也有人找到神後,不是不相信神就是與神不歡而散,他說。

但我喜歡與神對話,我說。

你的神是誰?他問。

我指指心又指指天,豪格則在胸前畫着十字。這萬物一切都是神寄存的形體,沒有定型的容器,但我們發現雖是這樣,卻毫無阻礙,因為我們都是沒有邊界的人。豪格要看滬尾寺廟,他對教堂反而不感興趣。於是我先從捷運帶他往教堂的相反方向去,學府路是我大學時租屋之路,曾經住過的五層樓公寓仍在,一代又一代的學子住進我曾經住過的公寓,公寓正對着淡水老寺廟鄞山寺,我們轉了轉鄞山寺。大學時我曾在這寺院倚牆拍照多回,我閉着眼睛都可以說出這寺的前殿正門的神像是韋陀伽藍,兩門是護法神四大天王,進入大殿兩旁必先經護法神。但這細節太複雜,我就省略向豪格述說了。廟前殿的三川脊單簷旁的兩側有左右護龍,鄞山寺背後隱在荒丘之地的是聖本篤修道院。我跟豪格說,讀書時我和大學男友常去聖本篤修道院更多於進入鄞山寺。因為我很喜歡修道院的氣息,很多年前聖本篤修道院一帶幾乎被荒丘綠林環繞,可供我們閒晃探險,或者芒草及膝,常常走失了原來路徑。趴在牆上眺望白色聖母矗立林中,看着裡面的修女整日讚美着天主,談論神聖的事情。而在我的大學城周遭卻總是八卦着一些無聊的話題,因此我很常在這裡閒晃。許多的黃昏,我和男孩常一起漫步在聖本篤修道院四周。當年有很多的小路可以通往淡江,比如小坪頂是我們最喜歡的路徑,或者繞到公墓旁,在聖本篤修道院外圍荒地聊天。就在和豪格重新提起聖本篤修道院這個地方時,我的腦海瞬間跑到昔日之景,帶着芒草雜生的牆外,牆內卻有着中世紀修院的樸素之感。

 

讀書時我常去歷史系選修文物之美,在一趟去故宮看宋代畫時認得的。在那樣低溫微光的空間,瞇眼隔着玻璃癡癡盯着范寬的谿山行旅圖,細觀畫裡林間的煙雲變滅,水墨的晴晦深淺,我們寫着筆記,那時一起選修的歷史男孩和我一起爬上山丘時曾說着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在淡水的第一崙,而他租屋之地大田寮就是淡水的第二崙。我在修道院的靜默氛圍裡靜靜聽着,就像在新學一個字詞似的專心。崙,好典雅的形容詞,就像我童年生活過的小小村落,二崙鄉的尖厝崙,好多崙,小丘。淡水的崙,比小村的崙大得太多了。沙崙,崙下有沙灘,山聚着海。然後我們散步公墓,那時我剛學如何拍八厘米,四處拍着,也把這個男孩拍了進去。我和這個喜歡和我一起在聖本篤修道院閒晃的男人混了一年,終因另一個學妹介入而讓往後成了兩條徹底的平行線。偶爾會想起一些遠去和他閒晃的老舊光景,像底片比如聖本篤修道院,比如鄞山寺,比如和他在我住的後山黃帝殿前望着迷濛河海方向的神情,男孩說着古老地貌的知識,那是我頗薄弱的領域(即使我很愛旅行)。他一直指着某處線條說看見沒,那裡就是自兩百萬年前起,大屯火山陸續噴發,熔岩向四周流去,形成一條條低處的餘波之處,這餘波在淡水境內分裂成五條如手指般的丘陵,就是五虎崗。他好像指着跳躍的海上鯨魚般,我卻目盲只見大海不見鯨魚。

 

 妳在想甚麼?豪格問,空氣太安靜了,我忘了我是來當地陪的,不是來回憶的。但回憶常不是主動的,回憶是隨機被點選的。

 我和豪格說起二十歲時我第一次遊晃聖本篤修道院時所聽聞的一個現在想來非常具有啟發性的故事,當時一名修女跟我說過保祿的一個小故事,讓我至今依然難忘。那故事是關於即使像保祿這樣崇高地位的信徒,在他祈求上主拔去他肉體上使他痛苦的刺時,卻無法如願以償。年輕時的我聽了感到很震驚,瞬間我好像明白甚麼卻又不明白着甚麼。信仰不是為了換取甚麼,信仰不一定因為虔誠而達其所願,相反地可能會有更多的考驗。

連保祿都對上主祈求卻而不可得,我的祈求於是顯得十分乏力。

那妳為何沒有成為教徒?他問。

這是兩回事,有些時候非教徒比教徒還要虔誠還要善良,天使不是只有在教堂才看得到啊。我說。豪格點頭,他說淡水頗異國情調,但卻又非常在地,兩者混在一起,使他覺得很有意思。

談着聖本篤,腳程卻已然入了鄞山寺。門神是護法韋陀伽藍,兩爿門神是四大天王。風水上屬蛤蟆穴,前殿對着泉州人的蜈蚣穴,蛤蟆是蜈蚣的剋星,不利於泉州人,因此泉州人就在正殿後側開挖兩個像是蛤蟆眼睛的,蛤蟆大戰蜈蚣,我說着風水,豪格聽着點頭微笑說這真是有意思,明明是人在住,但卻總是在意風水,甚麼龍穴虎穴蛤蟆穴與蜈蚣穴,人的事卻搞出一堆動物來背書。

進入殿內,豪格非常好奇佛桌上紅盤上擺着的紅色兩瓣如月牙兒的東西,看人手持一陣後還往地上一丟就更好奇了。我於是教他怎麼拜,如何擲筊,告訴他兩片紅色一正一反才代表允諾,卻見他擲得地板鏗鏘哐噹響的,卻怎麼樣也不見笑杯,倒是他先笑了。

怎麼都沒有被允諾?他笑說。

可能你問的問題太難回答,我笑答。

可能我說的是德語,媽祖聽不懂,他又笑說。

媽祖聽的是心,不是表面的語言,我認真地解釋着,這讓豪格又笑了。沒有開出笑杯,卻讓他笑了好幾次,露出一顆虎牙。中文字惹他很好奇,我說都是捐款者芳名,或者有的是標誌祖先族群從哪裡來的地名或堂號。

廟前兩岸都是樓房,在廟門前,我指着前方告訴豪格,往昔這裡是老碼樓,商賈林立,貨船靠岸,工人登陸,貨物裝卸……淡水古景只能用想像了。

一座港口不過百多年前,商港功能就消失殆盡了,好可惜,豪格說。

滄海桑田,我也感慨。

沿着幾隻貓兒,我們也緩慢地攀登小徑,左轉入廟旁的重建街,沿着圍牆石階,連接碼頭與山丘聚落的小小彎曲之路,米仔市街與布埔頭街都隱沒在遺留的一堵磚柱上。行至祖師廟時,豪格特別被廟頂上的交趾陶吸引,白瓷人像騎着兩隻虎,生動地俯瞰着海。再往前走,拐到龍山寺,瀏覽龍柱石獅虎窗麒麟堵,入廟安靜,將山丘下的喧囂隔絕了,廡廊合院難得安靜。

他說這裡還擲筊嗎?

是啊!只要廟都有擲筊儀式。我又補充說,但清水祖師廟神像很特別,只要祂佛力顯靈時,為了只是蒼生明路,祂會落鼻示警。

豪格聽了摸着他自己的大鼻子,模仿落鼻模樣,我看了笑,心想這洋鼻子可真高大,落鼻時一定很醒眼。

這樣的顯靈,非常人性。豪格收起玩笑地對我說,妳有沒有發覺所有的神性都建立在人性上,基督受苦這件事是啟示錄,但更多是對我們身而為人的啟發性。我跟豪格提到佛陀苦行六年也是如此,苦的意義成為淨化,因此苦不再是苦,苦成了迷人的事。但苦的歷程太過艱難,還沒看到盡頭的迷人之處,恐怕已經中途陣亡。

在山丘高處極目,可見台北港,油桶滿佈海岸,還有八里療養院、垃圾處理場、林口發電廠……作為旅行者豪格有其敏銳處,他說怎麼疾病與污染的處理都設在海的一方。我瞇着眼望隔岸的海,昔日的痲瘋病院也是另一名傳道的醫者成立的,現在遠看有股靜寂,任海風吹拂,像孤島。

我沒有辦法回答豪格的疑惑,因為海在這座島嶼一向是等着被傷害的。

他說一定要去摸摸海的溫度,或者下海游泳。那是島嶼冬日,對他而言卻溫煦如夏。我深怕他真跳海,一逕往山丘走去。他很失落地跟着我走,人生地不熟只好緊跟着我。然後我帶他去面河的一家獨立書店,登上二樓,坐在露台上吹風,旁人都穿外套,獨他短袖清風。他看見河水,又禁不住往河邊探去,摸到水,直喊着不冷,不冷,海水溫暖。真怕他跳河,那就上頭條了。他說來到淡水,最想摸到海水,這會使他感覺他在一座島。

他感覺到我對海的冷漠。

我該怎麼跟他解釋一座島嶼的子民是如何經年纍月地把自己過得很像是生活在舊大陸的怪異。

我還是沉默吧,只要他不跳海就行了。

在靜默中,他突然轉頭對我說,把大海寄給我。藍眼睛燃燒着紅色的海,夕陽落在觀音的眉間。一面山奔向一座海,出航的愛情忽然就鳴笛拔錨。

但這時島嶼的母親忽然對我耳語,妳哪裡也去不了。

是的,親愛的母親,我明天和明天的明天都會和妳在一起。送走異鄉人,我永遠也不離開這座海,不離開我們的海,我只能――把大海寄給你。


鍾文音(1966~),淡江大傳系畢,曾赴紐約習畫。專職寫作,兼擅攝影。長期一個人周遊列國,多次擔任國內外駐校作家,受邀參與愛荷華大學、柏林與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寫作計劃」」。曾獲台灣中時、聯合、吳三連文學獎等重要獎項。已出版多部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及散文集等,質量兼具。2011年出版百萬字鉅作:台灣島嶼三部曲《豔歌行》、《短歌行》、《傷歌行》,備受矚目, 最新散文集《憂傷向誰傾訴》、《最後的情人》。作品已出版簡體版、日文、英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