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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俊 : 傳統與現代並存 歷史與現實共生——論秦嶺雪詩集《情縱紅塵》兼及香港文學特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當代香港文學作品評論」專輯

作者名:劉俊

在香港詩壇,秦嶺雪或許並不是一個非常活躍的詩人,但他卻是個以創作實績傲人的詩人。秦嶺雪本名李大洲,1972年從大陸移居香港,旅港至今著有詩集《銅鈸與絲竹》(與人合著,1983)、《流星群》(1987)、《明月無聲》(2002)、《情縱紅塵》(2008),散文集《石橋品彙》(2014)等。另有《秦嶺雪學書小輯》、《亂花漸欲迷人眼》書法集行世。

在〈風雅蘊藉秦嶺雪 意趣高古《石橋品彙》〉一文中,我這樣寫道:
 

秦嶺雪熱愛中國古典詩歌――他的筆名秦嶺雪即源自韓愈的詩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但他也對現代主義詩歌藝術有着濃厚的興趣,古典與現代的並行不悖和兩相結合,使得熱愛詩歌創作的秦嶺雪,成為一個有着古典氣質和傳統底蘊的現代詩人,顏純鈎將他的詩概括為「古典情懷 現代感覺」可謂一語中的;古劍將他的詩歸為「現代絕句」則是知音之論。看秦嶺雪的詩,王維、李白、杜甫、李商隱、李賀、蘇軾等古典巨匠的詩情意緒在他的詩中得以現代重生,而艾青、何其芳、蔡其矯、鄭愁予、洛夫、余光中等當代大家的詩歌造型和語言節奏,也化而為他自己的創新再造。總之一句話,詩人秦嶺雪所寫的詩,是古典的底子,現代的形貌;是傳統的「體」,現代的「用」。

「古典」在秦嶺雪那裡,不但是一種生活的姿態和風度,而且還是一種創作的本質和追求;不但是他詩歌創作的內在核心,而且也是他散文書寫的意趣所在。(1)

 

如何處理傳統與現代的關係問題,是現代詩人在進行創作時必須首先面對的核心問題,不同的詩人在處理這個問題時,會有不同的方式(想想聞一多和穆旦),並且許多詩人還會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現(想想洛夫和余光中)。秦嶺雪在進行詩歌創作時,雖然「古典(傳統)」和「現代」並行不悖,但從根本上講,他是個有着古典(傳統)靈魂而出以現代形態的當代香港詩人。說他是「古典的底子,現代的形貌;是傳統的『體』,現代的『用』」(2),應該說是抓住了秦嶺雪詩歌的根本特性。

如果說在《石橋品彙》中,秦嶺雪的「古典(傳統)」與「現代」的關係主要體現在散文領域,那麼秦嶺雪在他的詩歌精選集《情縱紅塵》中,早已將他對「古典(傳統)」與「現代」關係的思考,以「詩」的形式進行了表現。在這部出版於2008年的詩歌精選集中,我們發現其涵蓋廣、形態豐,展現出一種傳統與現代並存、歷史與現實共生的特質。

《情縱紅塵》共分三輯:「首輯:經典回眸」、「二輯:冰‧火情懷」、「三輯:唐桑夜雨」。「一輯寫人:基本上是中國的傳統文人;二輯寫情:詩人自己的或借人及己的浪漫情懷;三輯懷鄉:閩南故鄉間及大中國的故鄉」。(3)在這三輯詩歌作品中,無論是寫「人」、寫「情」還是寫「鄉」,秦嶺雪都在其中貫穿着跨越古今的縱向脈絡和兼及內地與香港的橫向關聯――也就是說,秦嶺雪以自己的詩歌創作,讓傳統與現代在「詩中」並存,讓歷史與現實在「詩中」共生。

讓傳統與現代並存,歷史與現實共生,在《情縱紅塵》中具體表現為:以現代詩的形態塑造傳統(古代)詩人。

在《情縱紅塵》中,長詩〈蘇東坡〉被認為「是秦嶺雪在新世紀詩思的一次大爆發」(4),在這篇敘事長詩中,秦嶺雪通過對蘇東坡的「現代詩」塑造,讓這位傳統詩史中的一代大家,在「現代詩」中再次「復活」。與一般現代詩寫作的大膽想像和肆意「創造」不同,秦嶺雪以現代詩形塑的「蘇東坡」,不論是他的「事蹟」,還是他的「心迹」,秦嶺雪都努力在「言必有據」的基礎上,對「蘇東坡」的「平生功業」進行現代詩化的呈現。(5)在這篇敘事長詩中,秦嶺雪選擇了在蘇東坡人生中具有重要影響的三個點: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地方,對於蘇東坡來說,黃州的失意,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他在詩詞文賦和書法上的成就;惠州和王朝雲的約定,則在某種程度上昇華了他的情感形態;而儋州的艱難困苦,則在某種程度上修煉出他隨緣自適的文化品格。黃州惠州儋州,可以說從三個不同的方面,熔就了蘇東坡超凡脫俗的大師風範和高妙境界。在詩中,秦嶺雪這樣寫道:

 

東坡上煎熬筋骨

雪堂旁佇看青苗

 

如火詩思

強抑清晨殘宵

 

……

 

長長噓一口鳥氣

閒窗把筆濃墨飽蘸

 

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

悲風頓起    濁浪滔滔

 

詞壇一聲驚雷

迴響歷史永恆的呼號

                 (黃州)

 

梅花與仙女

以高潔的志節提升俗世

棲霞山一縷香魂

就這樣飄入曹雪芹筆底

                    (惠州)

 

……

海南萬里真吾鄉

 

……

奔驟的雨點

催發詩思

如群龍翻湧

依然詩筆如神

依然在軟轎上恬然入夢

……

獨坐破漏的官屋

屈指數着

北船運米來到的日子

有時也用薯芋充飢

鄰居的老婆婆說得好

真如一場春夢

或是竟如黑白交錯的棋局

誰能推究其中的滋味

……

人的陷溺    人的孤獨無依

真像一隻螻蟻

然而

天地不是在積水之中嗎

中國不就在四海之中嗎

芸芸眾生

又有哪一位不是海島的子民

                          (儋州)

 

在這首詩中,秦嶺雪以現代詩的形式,將蘇東坡「還原」成一個不畏曲折、境界高邁的文藝大師和精神強者,這種「還原」過程,其實也是秦嶺雪融入自己「蘇東坡觀」的過程,是一個將傳統中的蘇東坡加以「現代化」的過程,說到底,秦嶺雪是在以蘇東坡為「載體」和「鏡像」,表達和映照出自己的價值取向和精神追求!

 

用傳統詩形,寫當代感情。

收集在《情縱紅塵》中的七古長詩〈蓓蕾引〉以及〈麥麗萍畫說〉十八首,是秦嶺雪用傳統詩歌形式,表達現代情感的成功之作。如果說用「現代詩」來塑造古代詩人,是傳統與現代並存、歷史與現實共生的一種表達方式/方向的話,那麼用傳統詩歌形式來表達當代情感/藝術,則是秦嶺雪用另一種方式來呈現傳統與現代的並存、歷史與現實的共生。〈蓓蕾引〉創作於1967年,當時秦嶺雪才二十六歲,因感於朋友與女友林蓓蕾的動人戀情,發而為詩,既記其「柔腸詩骨,難解難分」,也嘆其不被理解,「毀滿街巷」。詩中動人的詩句,如「驚采絕艷斷詩筆,從此長在君心住。……縱使電焚只灰燼,蓓蕾二字明可睹。……清清煙波靜靜眉,君心我心兩相知」,讀後令人動容,然而,天妒至情,兩人純美的愛情卻沒能修成正果,「君情何深言何遲,父母許婚三日前」,於是,這邊廂「難答親朋苦苦勸,我願長醉不願醒」,「世上何物能解酒,深深切切阿蕾心」;那邊廂「如何情深愛不得,狂呼阿毅來夢鄉;脈脈含情只凝睇,淵潭無限深秋意」。然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社會,他們這種「朝朝暮暮不分離,生生死死相扶持」的愛情,並不為社會上的一般民眾理解和接受,他們的愛情,最終只能以悲劇收場。面對這個愛情悲劇,年輕的秦嶺雪仗筆「詩」言,用傳統詩歌形式,為這齣當代愛情,唱出了一曲動人的讚歌!

應當說,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秦嶺雪傳統的、古典的文學趣味和情感立場,與當時的「革命」氛圍格格不入,然而,正是這種「不合時宜」,昭示出秦嶺雪借助傳統文學形式書寫當代情感,將傳統與現代並存,讓歷史與當下共生的觀念和「寫」法,早在他的青年時代,就在有意無意間形成並付諸實踐了。

 

將傳統與現代交融,將歷史與現實對接。

在《情縱紅塵》中,傳統和現代、歷史和現實不是兩分的,而是有機融合在一起的。〈行草兩帖〉表面上看寫的是王羲之和顏真卿的書法風神:「高潮往往醉後/鼠鬚筆和蠶繭紙/擦出神聖光輝」(〈行草兩帖‧一、王羲之蘭亭序〉)、「危崖斷壁/迸射千年血淚/鷹的利爪迎風搏擊」(〈顏真卿祭侄季明文稿〉),可是力透「詩」背的,卻是「在崇高和卑微之中平衡自己」的現代認知;〈蘇堤――贈友人〉寫的是當今的杭州,可是在字裡行間飽蘸的,卻是古典的意蘊、綿遠的精神:「六橋依依/風重霜濃/桃花陌上再相逢」;〈李贄故居〉則在李贄的「故居」中,看到了「用薄薄的剃頭刀/一瓣瓣/剖出/赤裸裸的自己――那是歷史中的李贄,可是「殷紅的血/就滴入/漫漫長夜的/第一抹晨曦/長時間的霜凍/曾經窒息」的心情,卻是秦嶺雪的當代體驗。在〈寒山寺〉中,「除夕姑蘇/肅然佇候你洪亮悠遠的音波/從唐代的一葉扁舟/到今日扶桑北國」,可見千年之前的歷史鐘聲,依然在當今悠悠迴盪,「滴落心頭」的,還是亙古不變的「玉磬清音」;而〈夜雨〉,則更將「手機」與「李商隱」的話題進行歷史/現實的跨時空穿越,以至於「那一場巴山夜雨/竟一直下到今宵」;在〈鑼鼓鏗鏘〉中,我們看到古代的「梁祝」故事和「楊門女將」事蹟,與當代的「阿凸」之死一起,書寫並構成了當代中國戲劇的歷史……這些詩作,從「現代」出發,卻在傳統中追溯源頭,在現實中發現歷史,體現的,是詩人秦嶺雪的歷史素養和當代意識。

前面說過,秦嶺雪熱愛古典文學和傳統文化,這使他具有了深厚的傳統文化學養,而他對現實世界的敏銳感受和深刻洞察,則使他能將自己的獨立思考,與自己的傳統文化積澱彼此交融,並以詩的方式,將兩者交織融合為一種傳統與現代、歷史與現實彼此互滲的書寫形態和文學場景,進而將之熔鑄成自己獨特的詩歌世界。

 

以「歷史眼」和「歷史意識」來比照、映襯和統攝現代。

秦嶺雪雖然對中國古典文學/文化十分着迷,可是他思考的原動力,卻是來自強烈的現實關懷,不過,他的現實關懷,總是有着一個歷史(傳統)的參照,因此在他表現當下社會的時候,歷史(傳統)常常會以一種「歷史眼」的形態和「歷史意識」的方式,出現在他的「現代詩」中。如在〈蘇州〉一詩中,秦嶺雪這樣寫道:

 

……

似乎回到故鄉

小巷深處

走過熟悉的門樓

似乎來至家中

鄉音輕軟

聽姐妹絮談甚麼

吳越故事

有太多的殺戮

秋草庭院

有太深的悽楚

但是

夠了

一座園林已令你失魂落魄

彷彿黛玉姑娘

來到賈府

這面影兒

怎生這般地熟

紅樓一夢

大觀勝景

且聽痛苦的詩魂

一一為君細說

 

詩歌寫的是當今的蘇州,可是在詩中,吳越「太多的殺戮」和「紅樓一夢」中的「大觀勝景」,卻鑲嵌在詩中,成為「蘇州」這一現代城市的歷史陰影和歷史精魂。類似的寫法,在〈黃河〉、〈夜雨〉、〈白鳥〉、〈相約在西湖〉、〈木棉花暖〉、〈一握〉、〈影子〉、〈石榴〉、〈無題〉、〈相逢〉等詩中,都曾出現。「歷史眼」和「歷史意識」的代入,無疑使秦嶺雪的「現代詩」具有了強烈的歷史感。

當秦嶺雪在自己的詩歌創作中,將傳統與現代並存,讓歷史與現實共生的時候,我們發現,身為香港詩人,香港卻並沒有成為他詩歌表現的「主體」和重點――在《情縱紅塵》中,只有〈香江碎影――《香港文學》封底題照〉、〈木棉花暖〉等詩中提及香港,相反,中國歷史上的人物、事件,當今內地的過往歲月,傳統中國文化/文學元素,以及他的泉州老家/故鄉,卻成為他一再書寫的對象和時時表現的聚焦點。這使秦嶺雪的詩歌創作,似乎與香港聯繫不緊,香港特性不強。然而,在我看來,在秦嶺雪這個(這類)香港詩人(作家)的詩歌(文學)創作中,不以香港為核心,而着重表現中國歷史、內地現實、傳統文化、故鄉情懷,從某個維度正體現了「香港文學」的一種特質,那就是:香港文學原本就不該只關注或僅僅聚焦於香港,相反,香港的「開放性」特質,理應讓香港文學,成為立足香港,既表現香港社會,也表現中國內地現實(空間的橫向維度);既書寫中國歷史(傳統)、也展現香港人的歷史觀和歷史意識(時間的縱向維度)的一種文學存在。就此而言,秦嶺雪的詩歌創作,將傳統與現代並存,讓歷史與現實共生,正體現了香港文學的這種特性,也因此,他的詩作,自然也就成為香港文學這一特質的重要代表。

 

【註】:

1      2)劉俊:〈風雅蘊藉秦嶺雪  意趣高古《石橋品彙》〉,《香港文學》, 2015年第4

3      劉登翰:〈《情縱紅塵》‧序〉,收入秦嶺雪詩集《情縱紅塵》,花城出版社,20089月版,頁5

4      鍾曉毅:〈在靈魂上航行――探看秦嶺雪抒情敘事長詩《蘇東坡》的詩思〉,收入秦嶺雪詩集《情縱紅塵》,花城出版社,20089月版,頁217

5      參見秦嶺雪詩集《情縱紅塵》,花城出版社,20089月版,頁29

 


劉俊,男,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獲得者。受聘為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廈門大學台灣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漢語傳媒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現代文學館柏楊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江蘇省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世界華文文學整體觀》、《越界與交融:跨區域跨文化的世界華文文學》等論著數種,主編、參編教材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