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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忠 : 回歸以來的香港散文創作管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當代香港文學作品評論」專輯

作者名:方忠

散文是香港文學的重要文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降,隨着香港文學的不斷發展,一大批散文家紥根於散文園地不斷耕耘,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其中,包括了曹聚仁、葉靈鳳、吳其敏、黃蒙田、徐速、徐訏、小思、也斯、謝雨凝、陶然、董橋、思果、金耀基、鍾玲、梁錫華、黃維梁、黃國彬、陳耀南、潘銘燊、王良和等許多名家。他們或致力於抒情小品,或長於學者散文,或流連於專欄雜文,或執著於女性散文,各擅專長;或知性或感性,或情趣或理趣,或傳統或現代,或本土或世界,風格多樣,構成了香港繁盛的散文世界。

1997年香港回歸,為香港文學的發展掀開了新的一頁。回歸二十年來,香港散文作家隊伍不斷擴大,創作題材更加豐富,風格更為多樣,老作家寶刀不老,老樹發新芽,中年作家筆力正健,而一批年輕一代作家風華正茂,勇於開拓,正顯示出旺盛的藝術創作力。

回憶性散文在回歸二十年來的香港散文中佔了比較大的比重。阿濃的〈迴轉木馬〉在往事中撿拾起關於木馬的幾段記憶,帶有淡淡的感傷。第一次在遊樂場坐木馬是爺爺陪的,別的都記不得了,只記得緊緊地擁着自己的爺爺身上有濃烈的煙味。這也是爺爺第一次坐木馬,不久他就離開了人世。第二次坐木馬是表姐陪的,只記得她笑個不停,她的笑聲和木馬的音樂一直在耳畔迴響。幾年後,其實過得並不開心的表姐也去世了。第三次陪着坐木馬的是中學互相暗戀的同學,但這段戀情也沒有能走到最後。木馬的記憶中其實交織着快樂與憂傷,蘊含着對人生無奈和無常的感慨。盧因的〈過了二十年才想起父親〉是一篇回憶父親的散文。與通常寫父親的作品不同,這篇文章中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值得敬重的人物,他脾氣暴躁,經常實施家暴,「我和父親確實沒甚麼父子情,很可能管教我太嚴,動輒左右開弓掌摑耳光。那時才六七歲,是他心目中不聽話的頑童。」而這直接導致了「我」後來耳朵失聰。作品最後寫道:「父親死去整整廿一年才想起他,和他打壞了我的耳膜沒絲毫關係;事實上我已經忘記這事,很自然的也已經原諒了他。」看似輕鬆,實則沉重,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做父親,這值得人們深思。陳少華的〈街燈的故事〉寫小時候父親帶着他們兄弟姐妹從鄉下到了小城,在一處叫萬盛埠的地方居住,那裡只有一盞十五瓦或者二十五瓦的街燈,卻是他兒時的樂園,每晚大家會到這盞燈下做遊戲,講故事。現在已找不到萬盛埠這個地方了,舊的房屋推到了,建起了高樓,那些兒時的記憶也就逐漸消失了,徒留下難以言盡的感傷和感慨。文章抒發了世事滄桑之感。自20175月起,陶然在香港《文匯報》上開設了名為「昨日紀」的專欄,發表系列散文追憶自己當年離開印尼回國求學,在北京度過的十三年半的青春歲月。在解釋為何取名「昨日紀」時,陶然說:「昨天過去了,成了個人的『歷史』。回首望去,成了不可追悔的一切。於是,不管好好壞壞,它沉澱下來了,組成一己的人生旅途記錄,『昨日紀』欄名的由來,也就是如此這般形成的:記錄人生,展望未來。」至今,這個欄目已發表了〈滄海一粟〉〈廣州印象〉〈北上京城〉〈正規中學〉〈北海公園聯歡會〉〈男校生活〉〈北京首次過春節〉〈那棵老槐樹〉等多篇。這些作品筆端充滿感情,是回憶性散文的上乘之作。

在回憶性散文中,憶舊懷人是永恆的主題。親人師友是作家抒寫的重點。古劍的〈不要尋覓,要發現〉回憶了與亦師亦友的詩人蔡其矯的交往,寫出了蔡其矯的獨特個性與品質。在作者眼裡,蔡其矯是個具有真性情的人:「我感覺到的是蔡其矯的真:真率,真實,真感情」;是一個把一切獻給了詩神的人:「他熱愛大自然,熱愛祖國山川,熱愛故鄉,熱愛美的一切,他對美與愛情的追求和對藝術的追求是一樣的,永遠都沒有滿足,永遠都沒有完美,所以他追求到了生命終止。他一生為詩歌而活」。這樣的描寫無疑抓住了詩人的個性和品格。秦嶺雪〈陳方圓《丁酉紀事》之外〉中的陳方圓是泉州的一個戲曲編劇,兩人文革前認識,交往其實並不多,但陳方圓其人的性格給人印象很深刻。剛開始,只覺得他很冷漠,沉默寡言,而和朋友在一起,「他是那樣善於表述,善於剪裁,善於製造恐怖氣氛,沉默寡言的陳方圓似乎剎那間轉換了角色:幽默戲謔,充滿智慧,令人覺得他內心深處有一個澄明的海」。及至作者瞭解到陳方圓的右派身份以及政治鬥爭給他帶來的衝擊,一顆正直的靈魂曾經遭受的折磨,他對這位朋友有了更深的認識。張婉雯的〈憶楊國榮師兄〉抒寫了與中文大學師兄楊國榮的一段師兄妹情緣,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天真的才子形象。師兄意氣風發,天真爛漫,思路敏捷,中氣充足,與人交談滔滔不絕。然而,他正當盛年卻得了絕症,作者悲哀地發現:「這個運作過速的大腦,正透支着自己的肉體作燃料。」師兄去世後,作者幫助他編輯出版了遺稿《顯魅與和樂》,這成為他們情誼的見證。舒非的〈鼓浪嶼的最後紳士〉刻畫了一個醫術高明、醫德高尚、脾氣溫和、生活洋派的紳士形象。廖醫生中等身材,經常一身灰色獵裝,頭髮剪得很短,「最特別的是上唇有一排仁丹胡,像魯迅,也像卓別林」。他是林語堂的親戚,會拉大提琴,在唱詩班的指揮,又是網球高手。作者描寫了廖醫生在工作中、生活中及至其生命最後階段的所作所為,據此提出他是鼓浪嶼最後的一位紳士,「他的逝去,標誌着一個時代的徹底結束」。作品字裡行間充滿着敬仰、留戀之情。其他如金依的〈食野太郎〉、黃仁逵的〈冰冰〉、梅子的〈海辛長在記憶中〉、陳寶珍的〈銀光裡的憂鬱〉等,或莊或諧,或平易樸實,或妙趣橫生,都寫出了人物的真性情。

香港散文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履迹所至,便不斷呈現一篇篇精彩的遊記散文。

何福仁的〈江南水鄉〉從周莊寫到蘇州園林,從三味書屋寫到沈園,從同里寫到烏鎮、南潯,江南水鄉盡收筆端。他寫江南的美景:「水和橋,構成江南水鄉兩大形象。無水不成橋;有了橋,水才變得有人氣,有生命」;他更寫江南人:「江南女子,彷佛總有一雙水汪汪的明眸,美麗、善感,而且柔弱,那形象是傳聞中紹興的西施、鄭旦、曹娥、唐婉,杭州的蘇小小、祝英台,蘇州的芸娘等混合」。他還向歷史溯源,尋訪越王勾踐和伍子胥等歷史人物。歷史、文化、風景、人物,構成了一幅色彩斑斕的江南水鄉圖畫,描繪出了江南水鄉特有的情韻和意味。廖偉棠的〈拉卜楞聲色斷片〉寫2005年初春到甘肅南部拉卜楞遊覽的見聞。作品描繪了拉卜楞那蜂擁亂舞乃至排山倒海而來的大雪,令人迷醉的轉經,低沉綿長、波動而泛的夏河,能供三千僧人同時讀經的大經堂,等等。而對拉卜楞種種聲音的描述,更是惟妙惟肖:「先是雪落肩上的聲音,『拂了一身還滿』,那是後主詞中砌下落梅的聲音;雪中能辨的是棲鳥寒暄的窸窸,牠們的巢,結在寺頂金色的命命鳥像下;寺頂常有細碎的鈴,漸夜漸清晰,鈴聲纏繞着高高經幡,而經幡颯颯、獵獵;繃緊那風馬旗之柱的粗鐵線則在中午的陽光中嗡鳴,小喇嘛過來觸摸、聆聽;俄頃大經堂簷下橫幡捲動,波浪狀,便有寂寞的遠海之聲……也許是青海湖的細浪……」陶然的〈又見成都〉則敘寫了重訪成都的感受。再次來到成都,自然沒有了最初的新鮮感,作者便靜靜地坐在杜甫草堂的茶室裡,品茶讀書,體味着「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意境,在紛飛飄落的秋葉裡,睡意襲來,竟然做起了白日夢。而金沙遺址的神奇壯觀令他深深折服,太陽鳥的金屬雕像使他油然生出思古之幽情。「欽善哉」的藥膳、「譚魚頭」的火鍋則使他進一步親近了成都的飲食文化。黎翠華的〈普羅旺斯〉把筆墨投向了法國的普羅旺斯,這是「一個由薰衣草、橄欖油、迷迭香、向日葵、葡萄酒、彼得梅爾、塞尚和梵古組合成的地方」。這裡是大畫家塞尚的故鄉,作者就是為了塞尚的百年忌辰紀念展而去的。從巴黎出發,一路上,暴風雨、教皇城堡、馬戲團、博物館、聖維克多山、亞勒古城、星夜咖啡店,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而回程中雷貝隆山區的奔牛村,又是另一番景象:「蒼茫的山脈,起伏的田野,各種形象的花草樹木,金絲帶那樣穿插其中的河流,一切渾然天成的大氣淋灕,無人能畫得出。」景和情,歷史和現實,生活和藝術,在這裡得到了和諧統一。

現代都市社會的發展造成了傳統的式微。傳統的價值觀念不斷受到挑戰和衝擊。謝雨凝的〈年夜飯〉敘寫了年夜飯的變遷,表達了對無法重拾往日親情的感傷和失落。在澳門大弟家中吃年夜飯是娘家每年的習俗,時鐘剛過十一點,便開始在祖先神位前擺放各種拜年禮品,上香、奠酒,子孫輪流參拜、祝願,然後小輩向長輩敬茶、拜年,然後一塊兒圍坐,吃一頓團年飯。這個習俗自作者年幼記事起,便年年如此,使作者感受着濃濃的親情。而年夜飯中母親做的美食尤其是那道壓歲魚,更是作者深深掛念的。而自母親過世之後,年夜飯就每況愈下。作者憂慮,再過些時日,恐怕連這年夜飯的習俗也將要消失了。顯然,作者是將年夜飯與親情、傳統、美好的回憶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寫出了對傳統式微的憂思。無獨有偶,也斯的〈伊拉利亞吃盆菜〉也寫過年的習俗。作品通過一個名叫伊拉利亞的意大利女孩去鄧家祠堂試吃盆菜,展示了中國飲食文化的豐富性。那盆菜一層層排列,從最高貴到最低賤,大魚大肉放上面,蔬菜墊在底下,結果最美味的卻是最底下蘸飽了汁的蔬菜。作者感嘆:「食物還在眼前,禮儀可已經失去了,不要說一個外國朋友,連我們自己可也記得清楚我們過年的習俗?」鍾玲的〈告別雲中居〉描寫自己住在華景山莊這樣類似中世紀城堡的地方,過着寧靜的隱士山居生活。這裡遠離塵囂,傲立山頭,看層層山脈綿延,綠樹繚繞,乃心曠神怡,悠然自得。這是脫離了現代文明束縛、返璞歸真的精神和生活的追求,體現出傳統的價值觀。

學者散文是香港文學的一大特色。這類散文以學識為基礎,表現對文化、對人生深刻的領悟,顯示出民胞物與、有容乃大的情懷。它大大提高了香港散文的文化品位,並為香港文學贏得了很高的聲譽。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思果、余光中、金耀基、陳之藩、劉紹銘、董橋、梁錫華、陳耀南、小思、黃國彬、黃維梁等學者型作家紛紛來到港島。他們雖有的短期停留,有的久居於此,但無例外的是,他們在工作之餘都揮灑七彩健筆,寫下了許多雋篇佳構,成為學者散文中的佼佼者。香港回歸以後,學者散文這一脈繼續發展,出現了不少新的佳作。

黃國彬於1974年初進中文大學英文系當助教,每日與吐露港、八仙嶺、馬鞍山為伴,充分領略了中大之美。他的〈中大氣象〉氣度雍容,感知性交融,既大談特談中大環境之美:「論校園之美,今日的中大仍是全港大學之冠」,也暢談中大人文之美。作為中大 「老人」,他對「中大氣象」從風景、校園格局、規模、辦學實力,到人才培養,娓娓道來,如數家珍。篇末更是自豪地說出:「經過四十四年的『終日乾乾』,中文大學終於在吐露港畔建立了獨特的品牌。今日,『中文大學』四個字不但有分量,而且有重量、品質,更有香港、內地、海外共同矚目的恢弘氣象。」〈約翰與保羅〉寫的是搖滾樂壇的兩位超級巨星的巨大影響力,這兩人的成就和水準「一時瑜亮」,但作為音樂愛好者和學者的黃國彬卻非要給他們分出高下,但最終還是未能如願:「觀千劍而後識器,聽千曲而不能為之分高下,我之謂歟!」他只好用打比方來作結:「無計可施間,只好遁入喻林:約翰是超新星爆發,迸發的異彩奪目,萬星矚目間連黑洞也亮了起來。保羅是太陽系,有九大行星循橢圓軌道繞太陽運行。」令人忍俊不禁。梁錫華的散文向來以悲天憫人的胸懷透視人生諸層面,將學識、睿智納入幽默生動的語言中,嘲事諷世而又自我調侃,亦莊亦諧,不滯不黏,妙趣橫生。他的〈北地寒筆〉以幽默筆法敘寫從溫哥華北遷艾德蒙特的感受。剛有往北搬家動念,親友便紛紛勸告:「那個城市冬天零下幾十度,一出門就感冒,一感冒就肺炎,一肺炎就抬進醫院,一抬進醫院就嗚呼啦!」及至來到北地,便感受到了大雪的滋味,這令只見識過小雪景象的作者心曠神怡:「雪在南地,嘿,濕膩纏人,帶無賴相,而來去飄忽,又像竊匪。這裡的天降白物,乾乾的,爽亮的,很清雅亦很純樸,完全是君子風度而不缺淑女的婉瑜。它們大批大批自天上移民落下界,欣然接受自然的秩序,既來之則安之,不作回流的馳想。」這南北下雪的對比之辭,很容易就看出了偏愛程度。他愛雪,實際上喜愛的是雪花的自由無羈,請看他的妙論:「有時候,這小白物有如小蟲,在空中振翅上下左右,微軀隨意所之,那個自由的空闊,就算人間再鬥爭或競爭一百數十年,或者一個人做獨行俠勇闖天下,也得嘆無能亦無緣可及。似乎唯一的希望,是此身已矣而泛入空濛才辦得到。」當有人指責雪太厚重會妨礙出入交通,梁錫華又有高論了:「正好延緩一下人生步伐,給盲目追求速度的世界來一支定心針或一記當頭棒。從環保觀點着想,雪愈濃,心愈安,因為滋潤來春農耕,功德無量。」作者妙筆生花,妙語連珠,如寫到北地天寒之時,「天威肅殺,人若以大無畏之勇上街探寒情而雙耳不加保護,三分鐘之內會驚覺它們已經飛天或遁地,反正是不存在了。」誇張戲謔中增加了藝術感染力量。〈老的路〉抒寫的是對人生步入老年的感受。「老,不限地區、種族、膚色,只要人漸入該境,男女一律有份。大家對這點天地厚禮,想起來就皺眉,但也無計躲之,逐之或婉謝之,到最後,瞻望迷蒙的前景,半推半就拜領了,百感交集:不平、不甘心、悵惘、憂傷到至極,懼怕老來內外交煎的痛苦,可能想死。至於奮起抗爭的,乞靈於染髮、減肥、整容,着意打扮並偷閒事事學少年。」這裡列舉了人們步入老年後的種種心態,寫得生動傳神。接着,他又分析了人們由取儒、求佛、向道幾種路徑來應對老境的情形,提出:「儒也罷,佛也罷,道也罷,要修到妙境,非己力不行。」 儒、佛、道的『內功』打出『修』這一字訣,強調修身、修行、修煉或修甚麼,必求諸己。」他強調的不是外力,而是內功,唯有以平和的心態泰然面對,才能走好老的路。「老來要走的路,是平順,是崎嶇,導致內心是寧謐安舒或風浪不絕,繫於個人一念。」這是智者之論,是作者人生經驗的總結。

總的來說,回歸以來的香港散文呈現出平穩發展的態勢。一大批優秀的散文作家辛勤耕耘,在題材、主題、技巧等方面不斷開拓,形成了良好的局面。當然,也應看到,立足本土,表現現代香港都市社會萬花筒生活的力作還較少;作家隊伍也需要進一步發展,目前產生較大影響的年輕散文家還不多。我們有理由相信,經過努力,香港散文創作會有更加美好的明天。


方忠,1964年生,江蘇南通人。文學博士。江蘇師範大學副校長,教授。 社會兼職有: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江蘇省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江蘇省台港文學研究會會長、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等。在《文學評論》、《台灣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江海學刊》等刊物發表論文一百餘篇,出版《雅俗匯流》、《台灣散文縱橫論》、《多元文化文化與台灣當代文學》、《20世紀台灣文學史論》、《台灣通俗文學論稿》、《台港散文40家》、《郁達夫傳》等著作十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