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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稀方 : 《伴侶》之前的香港白話文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7月號總第391期

子欄目:「當代香港文學作品評論」專輯

作者名:趙稀方

1928年8月創辦的《伴侶》,被稱為「香港新文壇第一燕」,香港新文學論述基本上從此開始。豈不料,在此之前,香港白話文學史已經有不短的歷史,不被人所注意。筆者試圖經由報刊,追溯這一段少為人知的歷史。

 

1

據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香港文學最早的文藝期刊,是1907年的《小說世界》和《新小說叢》兩種。《小說世界》推斷創刊於1907年1月,目前已不存。《新小說叢》創刊於1907年12月,僅存三期。可惜的是,阿英遺漏了《中外小說林》。

《中外小說林》前身是《粵東小說林》,創刊於1906年8月29日,次年即1907年5月1日遷移到香港出版,易名為《中外小說林》,1908年1月由公理堂接手,刊名又改為《繪圖中外小說林》。此刊殘缺不全,2000年4月,香港夏菲爾國際出版公司出版了《中外小說林》影印本,其包括《粵東小說林》第3、7、8期,《中外小說林》第5、6、9、11、12、15、17、18期,《繪圖中外小說林》第1~8期及第11期,共計二十期,時間之早,數量之豐富,都遠超過了《新小說叢》。

《中外小說林》的創辦者,是前面提到的黃世仲(小配)和他的哥哥黃伯耀兩人。時黃世仲擔任同盟會香港分會的工作,係《中國時報》的編輯,除《中外小說林》外,他還參與創辦了《少年報》、《社會公報》、《廣東白話報》及《有所謂報》等報刊。《中外小說林》係革命派的文藝報刊,目的在於用文藝形式動員民眾,鼓吹革命。《中外小說林》的結構大體分為三個部分:首要是「外書」,既文學論述部分,其次是主要部分小說欄,再其次是港粵本地通俗文藝部分。在創作小說部分,《中外小說林》長期連載黃世仲本人的白話「近世小說」〈宦海潮〉和〈黃樑夢〉。可惜的是,由於阿英沒提到《中外小說林》,導致後面的論者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刊物。

《雙聲》創刊於1921年10月,目前僅存四期。《雙聲》由《大光報》社印行。《大光報》創刊於民國元年,具有基督教背景,不過是進步報刊。它曾得孫中山先生讚賞,並於1920年1月創刊八週年之際得到孫中山的〈為《大光報》年刊題詞〉。《雙聲》的「編輯者」為「鐵城黃崑崙」和「吳門黃天石」。刊物以小說創作為主,作者中頗多內地作者的名字。《雙聲》為人稱道的地方,是刊登白話小說。《雙聲》「本集投稿簡章」第一條就是「本集歡迎投稿,文體不拘白話文言、長篇小說。

《雙聲》創刊號上黃天石的小說〈碎蕊〉常常被人提起。黃康顯認為:「黃天石在1921年《雙聲》創刊號的短篇小說〈碎蕊〉,雖然不成熟,總算是一個新的開始。」(1)楊國雄認為,「在香港,現在所知天石最早的作品,是發表於1921年10月的《雙聲》第一期內的短篇小說〈碎蕊〉,這篇是在香港境內的刊物出現較早的白話文體小說。」(2)劉以鬯在《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一書中,也首篇入選黃天石的這篇〈碎蕊〉,稱之為「香港新文學的一個開始。」〈碎蕊〉的開頭是:「白孤雲住在秋心村,倏忽三年。他並不是本地人,本人也不和他交接。他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家裡只剩一個老母。」應該說,的確已經是流利的白話。這是一篇愛情小說:白孤雲和凌靈珠因為繪畫上的交流而相愛,但凌靈珠的母親出於勢利將她嫁給了一個富貴人家的不成器的男人。白孤雲和凌靈珠愛情不絕,最後殉情而死。大體是民初以來言情小說的筆法,也接近於五四反抗婚姻包辦的故事。

奇怪的是,《雙聲》上的白話文學作品很多,不知道為甚麼只有黃天石的〈碎蕊〉被提出來,被視為香港白話小說的開始。事實上,《雙聲》創刊號上的文學作品,除了第四篇徐枕亞的〈懺悔〉,第五篇許指嚴的〈大寶法王〉是文言,其它均為白話作品,前三篇小說是周瘦鵑的〈緣〉、黃崑崙的〈毛羽〉和黃天石的〈碎蕊〉均是白話小說。從第六篇小說開始,接下來的徐天嘯的〈錯了念頭〉、陳雁聲的〈一段愛情的回憶〉、許厪父的〈貞節之累〉、俞天展憤的〈水底冤魂〉、陳小鳴的小說〈環境壓速底下一個女子〉和〈醉後〉,長篇小說吳雙熱的〈贛大女婿趣史〉,連譯作――袁震瀛譯述的莫泊桑(莫柏霜)的〈雞既鳴矣〉和易卜生的〈戀愛喜劇〉――也都是白話作品。《雙聲》上的白話文學作品絕非黃天石的〈碎蕊〉一篇,估計看過原刊的不多,多數人云亦云,流傳下來。由此也足見,二十年代初,香港的白話小說的數量已經頗不少。

大體上,《中外小說林》上黃小配的小說屬於辛亥時期的白話革命小說,《雙聲》黃天石等人小說,則是白話鴛鴦蝴蝶派小說,它們都是近代意義上的白話小說。真正的五四新文學小說,可以提到《英華青年》。《英華青年》是香港英華書院的校刊。香港英華書院的歷史源遠流長,它由英國傳教士米憐在1818年創辦,《遐爾貫珍》即出自英華書院,《迴圈日報》也由王韜購買英華書院的印刷設備所印。英華書院的《英華青年》有前後兩種,都僅存第一期。前一種創刊於1919年7月1日(3),後一種復刊於1924年7月1日,現在說的是後一種。

1924年第1期的《英華青年》,刊登了一篇鄧傑超所作的小說〈父親之賜〉。小說不但是白話新文學,並且直接就是反映五四運動題材的。小說的主人公是五四時期一個賣國賊的兒子,從行文看,這個賣國賊應該是曹汝霖、陸宗輿和章宗祥三個人中間的一個。小說由「兒子」的心理活動構成,兒子為父親的賣國行為感到羞恥,「父親呀!你同你那幾個雞朋狗友,狼狽為奸的,把錦繡山河的祖國送到哪裡去啦?你們三個人,擁着那三千萬元賣國的代價,腳底明白,溜之大吉的逃往歐洲去逍遙自在,卻不見你祖國大好江山已變成外人的領土,四萬萬花冑降為皂隸,不知道你在那逍遙自得的時候,可想到你親愛的同胞正是在上天無路、落地無門的時期。」主人公悲痛不已,最後代父親向國人謝罪,把刺刀紥進了自己的胸膛。小說最後刊載了「傑超按」:「為五四風潮痛恨曹陸章三人賣國而作,今登在本校季刊上。」這種直接表現五四的愛國小說,即在五四時期的新文學中也很罕見,可見五四在香港是有反響的。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與《英華青年》同時期的一個刊物《小說星期刊》(1924年8月)。《小說星期刊》「投稿簡章」云「文體不拘莊諧、白話文言、長篇小品,一律歡迎。」《小說星期刊》對於五四新文學運動及其論爭非常清楚,在刊物上曾有爭議和討論,不過《小說星期刊》對兩者並無偏重,而是認為可以相容。《小說星期刊》既發表文言作品,也發表了白話作品。《小說星期刊》上所發表的白話作品數量相當大,遠遠超過「香港新文學第一燕」《伴侶》。統計下來,《伴侶》共發表短篇小說十四篇,長篇小說兩篇,翻譯小說五篇。而《小說星期刊》刊載的白話小說有:短篇小說六十篇,中篇小說四篇,長篇小說兩篇。而《小說星期刊》發表了吳霸陵的〈學海燃犀錄〉和許夢留的〈一天消息〉兩個白話長篇連載,另外還有白話中篇四篇,白話短篇六十篇。並且,《小說星期刊》的白話寫作出現了最早的「小小說」和新詩。這是非常可觀的,可惜的是,這些完全被內地的《香港文學史》所忽略。有關於此,筆者已經他文論述,此處不贅。(4)

 

2

現有香港文學史有關香港新文學的敘述,主要來自侶倫的〈向水屋筆語〉,另外一個不太被注意的材料,是香港新文學的另一個先驅、後來的通俗小說大將平可的長篇回憶〈誤闖文壇述憶〉。可惜的是,侶倫和平可都出生較晚,分別是1911年和1912年,對於我們上面提到的早期白話文學的歷史沒有甚麼印象,他們可以佐證的是較後的歷史。

據平可回憶,1925年6月所發生的省港大罷工,讓十三歲的他第一次從渾渾噩噩中明白過來。那時候他在英文學校育才中學,有一天在學校的門口被人攔阻,高年級的同學告訴他「罷課了」,並遞給他傳單。他這才知道了省港大罷工,並「引致我的精神生活產生了一個轉捩點」。此後,平可開始閱讀大陸的新文學報刊。

平可開始看的是商務印書館香港分店出版品,如《少年雜誌》、《青年雜誌》等雜誌及新文學作品,他閱讀的第一本新文學作品是冰心的《超人》。除商務印書館香港分店外,平可提到的香港的一家銷售新文學作品及報刊的地方是設於荷里活道的萃文書坊。這家書店的規模不大,開始嘗試性地售賣新文藝書籍,來貨很少。不料很快就出現求過於供的現象,以後來貨量漸增。少年平可那時候雖然沒甚麼錢,但他節省其它開支,幾乎每本書都買,這其中包括胡適的《嘗試集》,魯迅的《吶喊》、《彷徨》、《華蓋集》,郭沫若的《星空》、《女神》、《落葉》,郁達夫的《沉倫》,張資平的作品多種,徐志摩的《巴黎麟爪》、《翡冷翠的一夜》,汪靜之的《蕙的風》,穆時英的《南北極》等等。另外,北京和上海出版的期刊也陸續在萃文書坊出現,例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說月報》、魯迅和周作人兄弟所主編的《語絲》、徐志摩等主編的《新月》、林語堂主編的《論語》等。

有關於萃文書店,平可的回憶可以與侶倫的回憶相互佐證。侶倫並沒有提到商務印書館香港分店,只是說:「在四十年前(1926)前的香港書店之中,最先透出一點新的氣息的,是一家萃文書坊。」據說,這家書坊的老闆原來是同盟會的老同志,早年參加革命,後來大概對現實「幻滅」了,所以退出圈子開起了書店。據侶倫介紹,出售新文學和新思想的刊物,在當時的香港還是處於半公開狀態的,「也許因為老闆的本質和一般書商不同,所以連他的書店也帶有革命性。他大膽地經售着各種新文化書籍雜誌。你要買到當時最流行的新文學組織(如創造社、太陽社、拓荒社之類)的出版物,只有到『萃文書坊』去;就是一切具有濃厚思想性而其它書店不肯代售的刊物,它也在半公開地銷售;只要熟悉的顧客悄悄的問一聲甚麼刊物第幾期到了沒有,老闆就會親自從一個地方拿出來。」(5)

平可提到:1927年香港的主要報刊如《迴圈日報》、《華字日報》都很守舊,副刊被「諧部」所佔據,但是「香港的文化圈畢竟經不起新潮流的衝擊,若干小規模的報紙已闢專欄刊登用白話文寫的作品,並採用標點符號。其中一家名叫《香江晚報》。」平可對《香江晚報》評價很高,認為「以當時的環境和風氣而言,它實在難能可貴,可比作揭竿而起的陳涉吳廣。」 這《香江晚報》的副刊,是平可首次發表白話文學作品的地方,「我試把一首新詩寄去,想不到竟蒙刊登,我高興極了,比通過一場考試還高興。我再寄一篇抒情小品去,不數天也見報了。我還接到該欄編輯約晤的來信。信末的署名是『吳灞陵』」。

再看侶倫的回憶,1927年前後,香港新文學開始滋長,表現是本地報刊出現新文藝副刊的出現,這些報刊有《大光報‧大光文藝》、《迴圈日報‧燈塔》、《大同日報‧大同世界》、《南強日報‧華嶽》、《南華日報‧南華文藝》、《天南日報‧明燈》。可見,因為平可所談《迴圈日報》尚沒有「燈塔」副刊,可見平可所說的時間早於侶倫所說的時間,而侶倫所沒有提到的吳灞陵主持的《香江晚報》的副刊應該是更早的白話副刊,這《香江晚報》的白話文學副刊正是侶倫和平可都沒有注意到的早年《小說星期刊》白話文學的延續。

早在1924年,《小說星期刊》第6期上王守一所撰寫的〈吳灞陵先生小史〉一文就提到,吳灞陵「至今春」還在擔任「《香江晚報》撰述」,還有「為大光報記者」。早在《小說星期刊》的時候,吳灞陵就既寫文言也寫白話,發表過白話長篇小說〈學海燃犀錄〉,短篇小說〈小說家的覺悟〉等。

1924年,平可十二歲,侶倫十三歲,所以對《小說星期刊》都沒有記憶。直到1927年吳灞陵在《香江晚報》上主持白話副刊,十五歲的平可才剛剛趕上。其實,吳灞陵雖然資格老,但實際歲數並不算太大,平可和他見面的時候也覺得意外,「見面前,我以為他是一位老師宿儒,見面後才曉得他是一位很風趣、又很篤實的青年。他年紀比我大,當時他大概二十多歲,我是十多歲。但這段年紀上的距離並未引致隔膜。我們認識以後常常相約見面。

差不多過了一年以後,平可開始注意到侶倫在介紹1927年前後白話文副刊時所提到的第一個報紙副刊,《大光報》文藝副刊。平可看到《大光報》是在學校的貼報欄裡,他發現《大光報》的文藝副刊全部用白話文,用新式標點,編排新穎,比《香江晚報》還要強。當時副刊上重點推出兩位新文學作家「星河」和「實秀」的專欄散文,吸引了平可,他幾乎每天都去閱讀這兩位作家的散文,並在精神上和他們成了朋友。少年平可有一個喜歡新文學的朋友,那就是比他大一兩歲的就讀於聖約瑟書院的張吻冰,他們倆都是西文學校的「番書仔」。陳靈谷一家從海陸豐因政治逃難來港,成了平可的鄰居。陳靈谷比平可大兩三歲,喜歡讀新書,他們也成了朋友,平可還將張吻冰介紹給他。陳靈谷為生活費而想給刊物投稿,平可給他推薦了《大光報》文藝副刊。陳靈谷果然用「靈谷」的名字投入,果然被採用了幾篇作品。在陳靈谷的鼓動下,平可也開始在《大光報》文藝副刊發表白話作品。

1928年元旦,《大光報》招集作者宴會,這是香港早期新文學家的首次集會,是香港文學史堪可記錄的日子。正是在這次宴會上,平可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星河」和「實秀」,並發現「星河」就是謝晨光,「實秀」是龍實秀,他們從此認識,後來成了幾十年的朋友。經過謝晨光和龍實秀的介紹,平可又認識了李霖(即侶倫)、黃顯襄(黃谷柳)和劉火子。平可、張吻冰、陳靈谷、謝晨光、龍實秀、侶倫、黃谷柳、劉火子,這些都是香港早期文學的主要作家。

還有一位更值得一提的,是這個集會的發起者,《大光報》的總編。黃天石舊文學功底深厚,同時也是香港最早寫作新文學作品的人之一。平可着重強調了黃天石在新文學組織方面的貢獻:「黃天石還有一項貢獻是容易被後人遺忘的。當年謝晨光龍實秀等在香港宣導新文藝,顯然是在黃天石的技勵和扶掖下進行。他們所憑以發表能夠一新青年讀者耳目的文章,是因《大光報》創設了一個新穎的副刊,當時《大光報》的總編輯是黃天石。

看來這次聚會的確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侶倫也記載了這個歷史性的聚會。侶倫提到,當時在香港從事新文學的多是青年人,有些還是中學生,只是為了愛好新文學而業餘寫作,但互相之間並不認識,也沒有甚麼組織。《大光報》邀請他的副刊投稿者進行了一次聯誼性的聚會,才使得這一群人有了第一次見面的機會。在侶倫看來,在香港新文學拓荒期,這些人的努力和成就頗值得提起,他們是黃天石、謝晨光、龍實秀、張吻冰、岑卓雲(平可)、黃谷柳、杜格靈、張稚廬、葉苗秀等。

下面,讓我們借用侶倫的話,對於這些早期香港新文學作家做一個簡單介紹:

 

黃天石在新聞界,主持過報紙,也辦過政治刊物;但是卻一貫地致力於文藝寫作。他當日在報紙發表的中篇小說〈露蠟姑娘〉,可說是香港新文藝園地中第一朵鮮花;而他的在受匡出版社出書的《獻心》,也是具有清新氣息的散文集。謝晨光除了在香港報刊寫作之外,同時也在上海的《幻洲》、《戈壁》、《一般》等雜誌發表作品。他的小說集《貞彌》在受匡出版社出版,印好之後不知甚麼原因卻沒有發行;他的另一本小說集《勝利的悲哀》是在上海現代書局出版的。龍實秀也在受匡出版社印出了小說集《深春的落葉》。杜格靈在廣州金鵲書店出版過一本文藝短論《秋之草紙》。張稚廬是香港文藝刊物《伴侶》的主編人;他的作品都是在《伴侶》發表,他的作風很受沈從文和廢名影響;他在上海光華書局出版了兩本小說集:《牀頭幽事》和《獻醜之夜》。……這些都是他們在香港新文藝工作上收穫到的一點點成績。(6)

 

正是在這次聚會之後,香港的新文學作家才彼此有了來住,有了創辦新文學刊物的想法。《伴侶》就成立於這一年,後來的《鐵馬》和《島上》也都是這些朋友努力的結果。


趙稀方,博士、教授、碩士生導師。1964年生於安徽省蕪湖市,現任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及西方文化理論的研究,近年來致力於香港文學研究,並於2001至2002年赴英國劍橋大學做香港及後殖民批評的研究。在海內外期刊上發表論文五十餘篇,著有學術著作《小說香港》、《存在與虛無》、《翻譯與新時期話語實踐》,編著有《我所知道的康橋》、《小城三月》,譯著有《黃金法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