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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柏言:采采榮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陳柏言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

──陶潛〈榮木〉

 

你已記不清楚,第一次在溫州街迷路,是多久以前的夏天。

那時,A的喪禮剛剛結束,你坐在客滿的陌生號次公車,不知將要去往哪裡,將要通向何方。陽光折過窗玻璃,在你的眼前漫漶。閃爍的強光仿若海水,搖晃,你極目想要看清,卻只覺得更加暈眩。你思索着與A有關的事,想:是在哪一個時刻──那必然是你未能參與、再也無從理解的時刻──她決定殺死自己?你真的累了,累到想要嘔吐。你只剩下一種感覺:熱,好熱,彷彿就要被那強光照射到崩散分解。恍惚之際,你忽然想念起,高三最後一年,漫長的雨季。你和A並肩,坐在公車尾端的地面(下方就是運轉着燒熱的車引擎),看着窗外的城市,雨水降落。仿若你常做的一個小時候的夢:加油站,父親開着福特汽車,而你坐在他的身後,央他開進那魔術盒子一般的洗車機器。強力水柱沖刷,各種色彩質地的布料擦刮過車體和玻璃……

(水珠沿着窗玻璃,破散而下──)

(父親和A都像是進入了那魔術箱子,再也沒有出來。)

站牌忽然浮現。

你伸手按壓車鈴,逃難似的下了車。當你如夢初醒,你已站立在高架橋下,車潮寥落,夾帶着沙礫的焚風吹拂。你並未意圖來訪此地,卻彷彿有所預感:一切都如此熟悉。正面迎接你的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洗衣店,年老婦人鎮坐其中。機械轟隆運轉,濃重的藥品氣味。再往前走,連鎖咖啡,披薩店,麵包坊。柏油路面,蒸騰起扭曲的幻影;那靜謐的街區,行人稀疏,每一棵路樹每一盞路燈,都隨着這午後綿延前進。

(那條路像會永遠蔓延下去。)

你知道再往前,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會迷路。

你繼續向前。

 

盛大陽光底下,你記起了數個小時前的喪禮。那並非你第一次見到A的家人,他們卻像第一次見你。你們行禮如儀,介紹彼此姓名,及與照片中「那個人」的關係。彷彿一切歸了零,你們必須將認識彼此的流程,重新跑過一遍。

(等等,你真的、真的認識「她」嗎?)

在那黃布罩起的小房間裡,你左右張望,想要努力把握她給予的線索。你仔細瀏覽起,符咒,以及座位旁的輓聯。你審視那些辭句,甚至民意代表的名字。你掃過每一張家屬的臉,每一隻眼、鼻、嘴(你覺得他們的表情,像是「啊,被抓到了」那樣的尷尬無語)。你看見白色的百合花,有三兩隻蒼蠅纏繞。你看見她那能幹「阿姨」(是她報喪給你的──)。看着地面,看着你自己的鞋。忽然就看見她,A啊,那張高中畢業照。黑白畢業服,藍天背景,抿嘴笑。

你向她鞠躬,像是為手裡那盆醜極了的塑膠花致歉。

(而你又是在甚麼時刻,決定來到這裡?)

第一次見到A的家人,你和她都還年輕(那樣無法揣度何謂老去的時光?)。前一個禮拜,A簡訊邀你,你困惑已極,因為你們並不熟,從沒講過幾句話。她是你們那所山城高中的風雲人物:燙捲的長髮(在校規邊緣遊走),大傳社社長,還和已婚的體育老師鬧過緋聞。情人節時收到的巧克力,足以讓班上每位同學各吃兩顆。你當然也吃過幾次金莎,卻改變不了她在你心底的位置。你對那樣的人一點興趣也沒有,遑論「尊敬」。你們畢竟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哪。 

但是,為甚麼你還是決定赴約?去參加她在簡訊裡說的,「無聊的十八歲生日」?是因為你無害嗎?她只是想要任何一個人陪伴,而隨機選中了與她毫無相關的你?

A的家位在城市最邊緣的郊區,你得坐半個小時的火車去。

出了小站,還得走一段曲折的山路。你聽見蟬聲大噪,踏上石頭階梯,周邊已沒了住宅,才驚覺台北竟有這樣的深山。你緩步前行,林木逐漸稀疏,坦露出一片沙石平地,忽然就在路的尾端,浮現一座氣勢宏偉的歐風宅第。你敲了小門,無人應,你聽見裡頭彷彿有喧嘩的聲音。你佇立一會,輕輕將門推開一縫,修整完善的草皮在你眼前鋪展開來。她的家人們,仿若沒有察覺你的造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男人們排列木炭,準備生火,女人們則三兩坐在樹下,啃瓜子閒聊。當然,還有小孩子,他們都像是美國田園電影那樣的同一隻巨獸拉不布拉多玩耍。綠草地,白牆,雕鏤的窗框……

「嗨。你來啦。」是A。

你很快的看了她一眼,她與印象中差別太大,以至於,你困惑着自己是否認錯了人?――不,她是A。她就是A,只是綁了最簡單的馬尾。

「對呀,」你反應不過來,只能勉強擠出一句,「我來了。」

「你哦,」A說,忽然握住你的手,「歡迎你來。謝謝你。」

手很快就放掉了,但你能感覺她的話語發自真心。

她的家人始終未看你一眼,彷彿你不存在。倒是那巨狗開始走動(孩子們尖聲叫笑着跟隨),最後在你的腳邊停下,伸展脖子,頭顱摩娑你的膝蓋。

男人們終於升起三盆火。她叫「阿姨」的那個高胖女人,熟練的進出,魔術般忽然就將所有的金針菇、雞腿肉、菠菜、香腸等等全包進鋁箔紙中。火光把你的臉烘得暖熱,直到此刻,你才明白她並沒邀請其他的同學──你是唯一受邀的訪客。你窘迫坐於矮櫈,作為一個外來者,看着她的家人們聊天吃食,竟感到一絲幸福:雖然不明白為甚麼,你正參與她人生中的重要時刻。

她的家人終於與你交談。

首先是那「阿姨」,她並不熱情亦不冷淡,只問了你的名字、怎麼來的,就忙自己的事去了。「阿姨」的問話打破沉默,其他小孩開始圍過來(你覺得有一部分是那條親人的拉布拉多的功勞),細聲問着:「大哥哥,你敢是阿姊的男朋友?」有一個小女孩甚至緊握你的小指,幾乎把你弄疼。你回頭看A,她看你,淺淺的笑,讓你覺得自己真是她的愛人了。

烤肉會到了尾聲,還是沒人提起「慶生」。男人呼喝間就開了好幾瓶酒,還打起麻將。女人、小孩和狗全失了蹤,說是到後山挖筍子了。只有那「阿姨」留下,拿着掃把和畚箕,收拾善後。

A拉住你的手,悄聲問你要不要陪她走走。

你說好,她便領着你繞到房子後方,一條小路延展。你們走着,溫暖的夜風吹拂,不多久,你就聽見聒噪的鳴叫。好幾個大鐵籠堆放在一起,你開啟手機的光照模式,醜陋的火雞頭頓時浮現。牠們爭先恐後、相互啄咬,要從那窄小鐵籠的間隙探出。牠們的臉像百多歲的乾癟人瑞,怪異斑斕的喙,腫瘤垂掛於瘦弱的頸子。她說,「阿姨」本來執意要殺一隻來烤,她費了很大的工夫才制止──「但牠們終有一天要死的。」

離開火雞籠,她領着你跨過籬笆。你們的頭頂滿是星斗,搖搖晃晃彷彿大河流動。你們走進一條林中小路,你聽見流水的聲音(或有那麼一刻你真以為是銀河的聲響?),地上的長草搔刮着你的腿腹。又走了十分鐘吧,你終於看見一條細小的飛瀑,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她蹲下來撿了顆石頭,朝山溝下丟去。

「我很喜歡來這裡,」A說,「我想,你可能也會喜歡。」

你們聊了一會班上的人際關係,以及未來的規劃。你發現,她並不是那麼無知,甚至可以說,她想得比你還多得多。你問起她和體育老師的緋聞,她大笑,說當然是假的,你該不會信了吧?她沉吟了一會,又說:「要說假的也不是──我其實應付得有點辛苦──」

你說,哦。

你也抓起一顆石頭,往前扔去。

那不知深淺的黝黑山溝。

「你也讀邱妙津,對不對?」A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你,「我看到你在看的。」

石頭沉入水底,沒有激起水花。

你走在溫州街,盛陽霸道。不遠處,小學校的鐘聲噹噹響起。這是掃地時間,還是午睡清醒的鐘聲呢?

你站在恍若靜止的街道,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又是為何來到這裡。你又想起她來。想起那一夜,山溝邊,她跟你說過的溫州街的事。

是因為這樣她才選擇你嗎──選擇你,見證她「最後的時光」?但是,A都讀些甚麼呢?你怎麼甚麼都想不起來了?

 

今年初,你在一家大陸書店找到工作,搬進溫州街。

這是你此生第一次離開家裡,或者說,離開母親(大學四年,你也未曾離家──)。事情沒有想像中困難,你只是在孤兒寡母的一次普通晚餐裡,輕聲談起你的新工作,「我要搬出去了。」你的母親也只是淡淡的說,好、好,彷彿她早已預演過這幅場景。你將書本整理裝箱,連同衣物和牀具抬出,在中庭等待搬家公司。你的母親始終跟隨,反覆告訴着你,一個人住在外面,千萬要小心。

她並沒有制止你走,只是憂傷看着,卻讓你更加痛苦。在你小六那年,父親去了中國,再沒回來過。他唯一在世的信息,是每年兩次的匯款,讓你們知道他仍活着。父母沒有離婚,但這個家早已滅亡。有時,你寧願父親已經死了,「失蹤」讓這個家捲進更晦暗的黑洞:無法離開,無法前進。停滯,缺口,消失,成了這個家的核心。你不明白他們之間,是在哪個時刻走岔了,但你深知父親離開以後,母親的世界從此失衡顛倒。母親任職於社區圖書館,負責排書、刷書的工作;下班以後,則像個少女那樣甩着兩個便當進門。打開綜藝節目,專注入神的看,廣告時間,又轉至另一個頻道。電視裡的罐頭笑聲,從她喉頭咯咯發出。她的頭髮早已蒼白,每夜必須服藥入眠,直到今天你仍做她口吐白沫而死的夢。

在你坐上搬家公司的車以前,母親仍舊哭喪着臉,緊握着你的手像是最後的挽留。你好想吼她:「難過甚麼?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你畢竟沒那麼做。

你拍着她的背,輕輕推她彷彿她才是那個離家的小孩:「回去吧。」

 

你住進溫州街公寓的頂樓加蓋,是你在租屋網找到的,看過一遍就付訂金。那頂加一共三層,你的房間位在第一層,狹仄浴室旁有一迴旋的鐵鋁梯,可以通往另外三戶房客。那樓梯間恆有股濃重的騷臭味,是第三層的OL的博美狗的尿味。你的房間只有一扇對外窗,窗外是房東築起的瓜棚花架,還有一方田圃種植南瓜白菜。

你住的公寓只有七樓,卻是周圍相對高的建物,你可以輕易眺見不遠處的大學校園。而你更常在飯後的夜裡,走進房東的菜園,倚着女兒牆,流看周邊鄰居的燈火。溫州街的人們似乎沒有戒心,他們總愛敞開窗戶窗簾,可能是學生,上班族,或者一般的小家庭,他們從未意識到不遠處的上方,正有人如神明注視。你欣喜於那三百六十度環繞着你的連環壁畫,你閉眼就能細數那些家屋的秘密。例如中醫診所的上方,裝潢華美的房間,總有個女人不分冬夏脫光衣服吸地;或你也曾見某戶宅男打整夜的線上遊戲,忽然開啟網站有效率的手淫。你不喜歡「偷窺」這個詞,一方面你光明磊落,另一方面,你也不從他們那裡偷走任何東西。

住在頂加二層的,一戶是在此賃居多年、極少露面的單身婦女(你私下給她的渾號是「姊姊」);另一戶則是和你年齡相仿,剛從中部北上的園藝系情侶。那對情侶常在屋頂上晾曬香花香草,有時還熱情問你要不要花草茶包。女的在某花苑工作,似乎被操得很慘,總悲慘的嚷着要離職;男的則在台大的園藝所讀碩士班,陰鬱沉默,他的女友曾一邊晾衣服一邊跟你說:「他沒有要唸完,只是想證明給他媽看,他兒子是有資格上台大的。」

中秋節,他們約了些朋友說要烤肉,那女的熱切問你要不要參加。你婉拒了,說自己另外有約──她說那太好了,不會打擾到你,並且很快的祝你佳節愉快──其實,你哪有地方去呢?你把自己關在房裡,滅掉電燈,靜坐書桌前,開一瓶廉價的啤酒,讓電子音樂撞擊你的耳膜。

你就這樣度過中秋。

有一夜你倚在牆邊,如平常流觀着每一戶人家的窗景,忽然聽見哭聲。你轉過頭,發現是那園藝系女孩,身上還穿着白衫黑裙絲襪,臉上的妝已然潰散。她發狂似的扯下一顆南瓜(你在心底為房東哀號),捧起來就往牆上砸。破碎,拾起,再砸……橘黃色的汁液悄悄流淌,你聞到一股濃湯的芳香。她知道你正看着,卻還是發狂的砸,尖叫悲鳴,像獨為你一人演出的瘋狂劇場。你也不響,等她停下來才發生出聲音,「我來處理就好。」

她看你一眼,就離開了。

隔天他們仍要好出現,甚至比過往更好,勾肩搭背的。

再過幾天,他們悄無聲息搬離。

你常在電梯口撿到死蛞蝓,只因這樓房裡住了一隻虎斑貓。那是你私養的貓,或者說,與整棟樓的人一起撫養的。三樓胖阿姨共養了六隻貓,這隻小虎斑,在家裡與另外五隻處不來,常被搶食欺負。那胖阿姨不捨棄養,卻又擔心牠發育不良,只好將牠流放於公寓,就這樣成為「樓貓」。牠周旋於每一樓居民之間,善於賣萌討好,有一陣子常在六樓牙醫師家裡睡覺,直到牠發狂抓破了小嬰兒的臉。被牙醫師驅逐以後,牠便睡在樓梯間,偶爾在地下室的垃圾堆覓食。有次你從書店工作回來,一打開門,牠便衝出來磨你,並跟着你乘電梯上樓。你坐在一排老舊水管上,牠伸展着腰身,渾圓的屁股對你。你頓時明白,輕易的示弱是牠在公寓賴活的原因。隔天你便到寵物店買罐頭,從此心照不宣讓牠成為你的食客。

沒有上班的時候,你習慣散步,走拍溫州街的景觀。

初冬之時,你走進一條僻靜小巷,朝着泰順街的方向走。你遠遠就聽見一陣騷動,不遠處溫州公園裡滿滿是人。當你走近,才發現他們都低頭,指頭滑動手機。他們的屏幕上,是同一隻稀珍的寶可夢。你曾玩過那遊戲一陣子,並不入迷。但你喜歡看人玩,你覺得那帶着一種考古學的浪漫;他們的火眼金睛,逼視着看不見的溫州街,無形的風土。

你在人群中,驚訝發覺你甚仰慕的女作家。三十幾歲投入學生運動,早早便寫出震動文壇的代表作。沒料到,七十歲的她,仍跟得上時代的風向。你若無其事飄去,發現她的球屢投不中,實是技巧問題。她似乎有些苦惱,你便開口,「阿姨,需要幫忙嗎?」她有些訝異,隨即大笑,爽快的將手機交付給你。你順利捕捉後,查看圖鑑,發現她的等級仍是初學,卻已獵獲許多珍禽異獸(彷彿她得天獨厚的寫作本事?)。她向你道謝,你並未把握機會搭話,甚至沒有透露讀者的身份。你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跟隨「抓寶」的人潮離去。

「你知道,溫州街原來是一條河嗎?」

 

「你知道,溫州街原來是一條河嗎?」那是抓寶女作家書裡的一句話,泥屑飄浮光影搖動,路樹化作水草,溫州街頓成河流。

你想起已經死去的A。

生日那天,A在山溝邊跟你說了整夜溫州街的事,但她總在最後補上註腳:「那或許是夢。」

是這樣的:A的母親生下她以後,生了奇怪的病──據說是肝病──很快就死了。母親去世後,A被父親送往溫州街的外婆家,由A的外婆和阿姨照護,隨後便一走了之。在A平淡的描述裡(那「無父無母」的時光),溫州街不像是一條街,更像一座小城,或者說,一幅畫中的城鎮。那些浮光掠影的風景:清淺的水溝,水泥牆,木屋青瓦,爬滿藤蔓的廢墟,茉莉花,芋頭葉……陽光永遠溫煦,花樹永遠青綠。A也把自己安進那幅畫裡,成為靜物。

她唯一提起的動詞,是「散步」;像是一條虛線,穿行巷弄與店家之間。總是飯後,外婆會牽着她,沿着溫州街走,告訴A如何辨識那些隨風搖曳的花草樹木。外婆特別鍾愛某位中文系老教授家裡的木芙蓉,會特別繞道,多走幾步去看,然後奮力抱起矮小的A,去攀摸或嗅聞那粉色的花蕊。A說,木芙蓉是她在溫州街最深刻的記憶──但那位老教授,十餘年前也去世了。

「對了,你知道嗎?陶淵明也寫過木芙蓉哦!」A自顧自地背誦起來,「采采榮木,於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

七歲那年,A的外婆辭世,父親像是驟雨,再次回到溫州街,而阿姨忽然成為她新的母親。

父親帶着她們離開溫州街,離開她的童年,前往山區的歐風別墅,跟他的「親戚」們同住,「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哦。」有天,父親又消失了,「阿姨」留下來,儼然承繼父親的地位,成為一家之主。奇怪的是,那些「親戚」,卻也服從着阿姨的指示,在此演示着桃花源般的生活。A就這樣長大。「阿姨」對A很好,「親戚」們也都寵愛她,但她卻始終畏怕着、努力想逃離那一個「家」。你問她在害怕甚麼,她想了一會,才喃喃回答:「一切都出了差錯。」

一切都出了差錯。

更可怕的是,她並無法指出那差錯出在哪裡。

她只是一再回返溫州街,走在小鎮一樣的畫景裡。有時逛舊書店,或者在咖啡店(她喜愛那間老文青熱愛的可以抽煙可以點酒的咖啡店),耗去一整天,在黃昏之時,靜靜等待着臨暗的恐懼。

「我爸再也沒回來過,」她說,又丟出一枚扁石,手指了指山溝,「他們在這裡撿到一隻鞋,說有可能是從這裡掉下去的。但是,連『咚』一聲、『咚』一聲都沒有哦。」 

直到今天,你還是常常想起她,想起那個夜裡沉悶到幾乎無人聽見的「咚」。你駐足在房東蒔花種菜的陽台,看着貓飛蹦至另一人家的屋頂。如同A的飛躍(你在心底想像着那彎弧線),一定也是俐落輕盈的吧?差別只在於,她並沒有像貓一樣,好好學會降落。她的家人並未在山崖上撿到鞋,一直要到三天以後,才接獲通知:A已被沖刷到河口,成為一具等待認領的屍首。

她並未留下隻字片語,因此,家屬對外的說法是「意外失足」,但你總私心想着,她對你說的那席話,就是她的「岩頭之感」吧。你始終不明白,A為甚麼挑上毫無相關的你,說這一番話呢?

(只是因為,你也讀了邱妙津嗎?)

她在想些甚麼?那個時刻,她已決心消滅自己了嗎?

你並不明白溫州街的隱喻,但你住進了溫州街。你想要跟她分享屋頂上的景色,想與她在溫州公園靜坐。你想告訴她,溫州街在你眼中的樣子。

於是,你開始了對溫州街的記錄。你晃蕩,攝影,寫下文字,去踏查A曾告訴你的溫州街。但你深深明白,這已不是A的溫州街了。

直到喪禮過後好久,你仍無法說服自己,她已經死了。你認為,那是一場騙局,她只是跟你的父親、跟她自己的父親一樣,「失蹤」了。他們的失蹤、缺席,反而讓他們蔓延成無邊的「黃昏」,使他們無所不在。

慢着,所以,你為甚麼要來到這裡呢?

你回過神時,整條溫州街炸滿夕照,眼前盡是魅影。你蹲下來,貓已經回到你的身邊。

 

趙大哥總要在鐵門拉開以前,親自點燃櫃檯前的小香爐。香煙迴旋,櫃檯前的關公仿若身處雲霧之中。你待的大陸書店兼賣國樂專輯,純演奏居多,每日只「主打」兩張專輯,反覆重播。你自己也買過一張,將顧城的詩配樂演唱,好像叫「山裡的朋友們」。「這年頭,書店愈來愈沒節操了。」趙大哥說,這幾年書已經很難賣,學區附近的同業為了生存,紛紛削價競爭。惡性循環之下,各種名義的「週年慶」出爐,做善事那樣賣一本賠一本。如今店裡還能勉力周轉,完全是靠過去的積蓄。趙大哥的話並不多,但你總能從他的談話裡,捕捉、拼湊出過去的、大陸書的「黃金時代」。

趙大哥的口音很台,因過度嚼食檳榔,嘴裡破破爛爛,一點也沒有「文化工作者」的樣子。但你很喜歡他。

他屬於你夢中的溫州街。

長銷書籍擺設成ㄇ字型的馬蹄鐵,包圍着年度重點書與新進書目。從最靠近店門的國學開始,藝術總論,繪畫攝影,語言工具書,政治軍事,再來是中國哲學,古典文學,西洋文學,宗教考古民俗,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西洋哲學佔據左半面的書櫃,英美、歐陸三七切,「馬克斯思想」則獨立成櫃。你很難想像,在過去,隨便翻閱一本,都有可能被拘役,甚至槍斃。

現在也沒甚麼人讀了。

大陸書的時效性出奇的高,兩年就是舊書,還不能退貨。像是本雅明《邁向靈光消逝的年代》、《柏林童年》,初上市時大暢銷,趙大哥抓緊時機加碼買進;孰料本雅明全集重出,那些單行本頓時滯銷。於是,書店的地下室便成為廢書的冷宮,層層掩蔽的亂葬崗。趙大哥每兩個月就要進一次地下室,賜死流浪狗般點出數十本書,將它們封存裝箱。少數書況好的可以捐贈學校或圖書館(還得寫長信求他們收留),更多的是直接運到回收站,壓扁,粉碎,焚燒──永遠的消滅。

你上書時總是深感困惑,這些書,真的會有人買嗎?它們出版的「初衷」是甚麼?例如,《納西古樂導引》與《雲南誌校註》,《明代叫魂文化》或者《漢代墓葬壁畫研究》?但店裡,確實恆有一批幾乎每天光顧的VIP客戶。他們往往是學校老師退休,兒女都已成家。生活單調匱乏,錢包裡塞滿鈔票,不知道該怎麼花,逛書店就成為僅有的娛樂。消費金額五十萬是基本,折扣優惠從人民幣定價的4.8到4.5再到4倍。最厲害的,還是那個你上次見過的、在溫州公園抓寶的女作家。她已纍積超過兩百萬,每次來店便如神明遶境,抱着一大疊,堆放櫃檯要你幫忙裝箱──她買的書,就是你常常難以理解的那種。

鑽石級客戶們彼此熟識,閒話家常之餘,還會刺探彼此最近在讀哪些書?你坐在櫃檯裡專心的刷書建檔,偶爾抬起頭,老人們仍像是僧侶沉落書海。你恨不得趕快老到他們的年紀,毫無顧忌揮霍殘年。卻又忍不住想像:他們年輕時,究竟是甚麼樣子?

你想起了母親,她也是在「書的王國」終老的人哪。她在圖書館工作了大半輩子,卻沒有養成閱讀的習慣。書籍對她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而只是分類的條碼與紙張吧。

你還是做了和母親相仿的工作。

每天的行程,就是進書,建檔,上書,結賬。但你仍覺得自己持續長進,說起來很抽象,大概就是習慣了「書店的時間」吧。你學會和老客戶聊天,並技巧性的說服他們多買一點;你漸漸明白哪些作者會滯銷,怎樣的主題會賣。日子久了,趙大哥給你推薦進書的權力,並總是對那些老顧客宣稱,要培養你做店長。雖然對這夕陽產業你一點都沒有期待,但你還是懂得說:「謝謝。」你仍然沒有對女作家表明身份,卻如同狂熱的跟蹤者,將她歷來購買的書本製成EXCEL檔,列印下來。你想要從她的閱讀,去理解她是哪一類型的人;彷彿在必然「一個人」的閱讀裡,必能探勘她擁有怎麼樣的寂寞。

今天離開書店以前,趙大哥發了薪水,他還拍拍你的肩。走出門,夕照已經傾斜,你決定在晚餐後,去附近的寵物店買些貓罐頭。你起心動念,撥了手機給母親,沒接。隔了一會,才回電。她先跟你道歉,剛剛在忙。你好奇追問,她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她報名了社區開設的「讀經班」,跟着一位退休國中老師讀《四書》,「我是班上年紀最大的,很多國小的小朋友……」她的話匣子一開,便滔滔不絕的說起,她一堂課都沒缺過,很了不起吧?還嚷着「對了,你中文系的,聽聽看我背得對不對?」她像個小孩那樣,斷斷續續背誦起:「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清明,在止於至善……」你偶爾提詞,她還會「啊,你先別講啦」那樣笑着制止你。

你坐在溫州公園,聽她背誦到最後一個字,天已全黑。

 

回到邱妙津吧;或者說:回到邱妙津的溫州街。

那是《鱷魚手記》裡,1987年的秋天。十八歲的拉子(邱妙津?)搬進了溫州街,「一家統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樓」。二房東是一對年輕夫妻,「年輕夫妻經常在我到客廳看電視時,彼此輕摟着坐靠在咖啡色沙發上,『我們可是大四就結婚的哦。』他們微笑着對我說,但平日兩人卻絕少說一句話。」你繼續抄寫:

水伶。溫州街。法式麵包店門口的白長椅。74路公車。坐在公車的尾端,隔着走到,我和水伶分坐兩邊各缺外側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氣霧濕車內緊閉的窗牆,台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點,車緩速在和平東路上移行……

1988年,拉子不願再見水伶。同一年五月,她搬離了溫州街。

而你,在三十年後搬進了溫州街。

你循着書裡的字詞,探查拉子可能的行迹:她在哪一扇門前和夢生談話?在哪一扇門裡寫小說,對水伶癡情而猥褻的妄想?她在哪一家餐廳吃食,在哪道牆邊停靠單車?她在哪一個時刻,決定了(書裡的時間並未觸及的)自己的死。你發現,你所做的任何索隱可能都是徒勞無功,不只因為你們之間橫亙着數十年的時光(也是生死的兩岸?),而是人們總告訴你,拉子畢竟是虛構的,小說裡的人。(但你還是傻傻的去台大校史館查看中文系的「系史稿」,比對出1987年「文學概論」的老師而發現那位先生不只健朗在世,前些年還開了諸多熱門課程,……)

前陣子,你在樓頂的餵貓,二樓的姊姊剛好踩拖鞋下來,少見的輕鬆。她說,看不出來你對小動物那麼有愛。你回,還好吧,牠也算是我們這棟公寓的房客嘛。「也是啦,」她忽然笑着說,「你知道嗎?這整棟公寓,都是房東家的人哦。」從她口中得知,原來這公寓,竟是房東的建築師父親蓋的。他把這棟樓當作遺物,分贈給自己的族人。不一定是嫡系,但多少有血緣上的關係……「不過,整個家族譜系是亂的。小孩子見到那些稍有年紀的,就叔公嬸婆的亂叫,有時其實是同輩的……」這才讓你記起,最初付訂金時,老房東曾說:「你就當作自己的家吧。」現在想來,讓你直冒冷汗:原來,這整棟樓,真的都是她的「家」呀。數代同堂,彷彿是一幢拔高的「四合院」、「大觀園」──所以,在電梯裡相遇時,他們可以輕易分辨出誰是「外來的人」嗎?像是肉品烙印那樣,他們會用「頂加那群」稱呼你們? 

還有一件事。

前不久,那對園藝系情侶搬離時,在電梯前的矮櫈,留下了一株小小的植栽。也許,那只是他們忘記帶走,甚或刻意遺棄。但你毋寧相信:是那女孩(你忘不了「那一夜」她崩散的妝容)留給你的餞別之禮。你將它擺在書桌的一角,不怎麼管,只是澆水,它便兀自壯大。過了一段時間,你去花市買了更大的盆,趁着夜深到房東的菜園偷土。那黑土果然肥沃,植株換了大盆,愈發粗胖,你想或有一天終將長為大樹,綠葉從你們「頂加」的各個窗戶探出,寬厚的根莖覆蓋蔓延整幢樓房……

你記起了A。

在那深山別墅裡,A也是這樣作為一個「外人」嗎?

「你也讀邱妙津,對不對?」那一夜,A在山崖上問你。

你想,她要問的,或許只是同一件事。

 

趙大哥終於把書店整個藏到地下室去。

搬家前兩個禮拜,趙大哥心一橫,在店門口公告,全館圖書都以人民幣一比一換成台幣。清倉日人潮你永不會忘,恍惚還以為回到傳言中的「黃金時代」。像是搶摘新年頭香,門初開啟人們便轟然搶進,看都未看就將書本掃進大垃圾袋或行李箱中。新書率先掃光,就連大部頭的原典如《追憶逝水年華》、《新唐書》或《歷代筆記小說大觀》,轉瞬售罄。窄小書店容納不下那麼多人,你還得站在門邊控管,指揮民眾排隊進出。你旁觀着他們的「困獸之鬥」,幾乎覺得那已非購書,而像在宣洩過剩的體力。

入夜,人去書空,這狼狽的店面更像一座歷劫之城。你拉了一條水管,清洗着那些平日堆放着重書而生出霉菌香菇的角落。剩下一些殘破的書籍,零散在架上:大部分是封面內頁破損,或者過時的電腦用書。你等了許久,仍沒盼到女作家出現;你心底有個預感:她以後不會來了吧?你有些遺憾,卻又不免慶幸,她並未目睹這樣的末日光景。

你們原來的店址,開了一家台式熱炒。便宜大碗又重鹹,迎合學生的爛味蕾,用餐時間總是門庭若市。正午十二點,你便得穿過重重的豬肉河粉、紅油抄手、芙蓉蛋炒飯,才能繞到飲水機的後方,找着通往書店的階梯。趙大哥設了兩張大桌,展示他從「淘寶網」批來的手工零錢包,民國煙酒海報以及藏區捕夢網。他捨棄店面,也放棄了所謂「節操」。店員剩你一個,他不再經營散客,更專心服務學校或圖書館等大戶。

你曾問他,是不是總有一天,會把這家店收掉?

「我們以後要做大事的。」趙大哥嚴正的看了你一眼:「現在只是『臥薪嚐膽』。」

偶爾還是會有老客人,穿過重重難關走進地下書店,但更像憑弔遺迹,跟你閒聊幾句,踅了一圈摸摸書架,就走出去。再過一陣子,他們也不來了,只剩下一些不帶產值誤闖的觀光客,以及問廁所的學生。於是,你的工作愈發單純,只需動動手指,填寫訂單,書便會傳送到需要它們的地方。

你經手的,只是書的魂魄。

為了處理一筆大戶訂單,你晚至九點才離開。你走上樓,熱炒店的年輕工讀生,正蹲在店門口抽煙閒聊。一頭碩大的老鼠竄進水溝,柏油路面以粉筆寫着:「已拖吊,龍門國中」,以及一支連絡電話。有消防車從你眼前經過,警鈴銳利,你聽那些工讀生說,已經是第六台了,不知道是哪裡出了事。

你回到家,東西還沒放下,就忙着奔到頂樓陽台,倚在牆邊眺望。遠方的101大樓仍在煙霧之中,而街道燈火已亮起,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觀。你看不見失火的徵狀,心底卻不平靜──你弔詭的想,今日的溫州街「太平靜」了。直到今日,你還未曾發現A所說的木芙蓉,位在溫州街何處,更遑論「老教授」的老家了。你始終不明白,木芙蓉究竟是你未見、已被根除,或者──它根本並不存在。你曾到圖書館查詢過資料,陶淵明確實寫過一首名為〈榮木〉的詩,但關於「榮木」是不是木芙蓉,尚有爭議。而你在相關的研究中,發現中國的成都舊時有「蓉城」之說,相傳是因為後蜀的君王曾下令百姓,在城牆上遍植木芙蓉。

你聽見貓的叫聲,才發現牠躲在花盆之間,不知已注視你多久。

你想哄牠過來,牠卻昂首不理。

你看着牠,輕輕學起了貓叫。

 


陳柏言 1991年生,高雄鳳山人。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生。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臺北文學獎等,錄入選集多種。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夕瀑雨》、《球形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