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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羊羊:舊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張羊羊

北瓜絲餅

試了幾次做「北瓜絲餅」,沒能做好。麵糊的黏稠和北瓜絲的多少老是把握不住,「厚此薄彼」了,吃不出小時候的味道。做「茄絲餅」也是。

我媽來一起住了,和她說起饞「北瓜絲餅」,幾個小時後(包括媽媽去老屋取一種叫擦刨的工具),晚餐桌上多了兩盤金燦燦的「北瓜絲餅」。我飯量向來很小,也能吃下三四個。我媽說再來兩塊,於是還能再吃個下去。我的胃也裝過天南海北了,有時卻只有媽媽能打開。

我媽的手很是粗糙,左手食指還切除過一截,除大冬天的會塗抹那種老掉了牙的「蛤蜊油」以抹平皴裂的口子外,再沒甚麼護手的用品。年輕的媽媽們把手養得嫩嫩的,手指卻已囿於幾寸之地,享用各類來歷不明的美味,但,她們喊不來「北瓜絲餅」。媽媽總有我得意的地方。

北瓜是個好東西。鄉下人家屋前屋後種了北瓜秧,總會有幾根不安分的藤蔓想爬出自留地看看,總會有三兩朵花挨近路邊悄然落盡,總會有一個果子慢慢鼓脹,差不多半個肚皮躺在來來往往挑了扁擔扛了釘耙的腳旁。道不拾遺,脾氣壞的人就隨腳一絆,將它甩一邊去,落單的北瓜就被忘在了角落。

這個北瓜熟透了,我也懶得抱回去,若還是墨綠色的,覺着爛了可惜,我會把它翻好身,摘了,握住毛刺刺的瓜柄,像拎了一個扁圓的公章。

北瓜和南瓜幾乎混作一談,都喊飯瓜,我們那兒還是把北瓜和南瓜分了下。南瓜葫蘆形,想起它時已是橙黃橙黃的了。北瓜不同,嫩的時候就可摘來做餅吃。熟透了,去瓤切塊,和大米一起煮,叫「北瓜飯」,飯也會甜津津的。北瓜大部分是吃不完的,用來餵豬。

有人把北瓜喊南瓜,我原本沒甚麼可說的,但把北瓜絲餅叫做南瓜餅,我內心似乎是不願意的。南瓜餅是把熟透了的南瓜去皮蒸熟,搗成泥狀,加白糖和糯米粉拌勻,揉成麵團。再分作多塊搓成一個個圓球,用掌或指關節輕輕壓扁成餅胚,起油鍋後,用小火慢慢將兩面煎成金黃色,就可以上碟了。

北瓜絲餅用的是略嫩的北瓜,不去皮,洗淨,切塊,擦絲(在一個四周是木框、中間固定了一張鑿了許多圓洞眼的鐵皮的擦刨上完成)。一條條北瓜絲落在擦刨背面的盆子裡,加上細鹽抓揉,瀝掉水分,倒入麵粉糊和雞蛋攪拌均勻,筷子提起時北瓜絲的尖尖還能看得見。放少許油起鍋,舀一勺麵糊進去攤平,烙成金黃再翻個面。

也可以像媽媽這次的做法,倒入小半鍋油(自己種了大豆從鄉下油作坊裡換來的豆油),用手大致捏個餅狀,放滾油裡炸。無論煎還是炸,火候得拿捏好,北瓜絲一頭的綠皮透在黃澄澄的餅兩面很是勾人胃口。

南瓜餅甜,北瓜絲餅鹹。我已經是一個不再愛甜偏於鹹淡的人。南瓜餅看起來富貴、講究,吃起來也黏口,和北瓜絲餅的鬆脆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會把北瓜絲餅越做越好,擺好一碗大麥粥、兩塊北瓜絲餅的懷念結構,多年以後,我這樣的老頭,還總能看見媽媽在灶頭旁張羅幾張餅的樣子。

 

陽春麵

玉肌翠袖,多好看,有誰想到說的是陽春麵呢?

沒讀到一篇好好寫陽春麵的文章,有一丁點不愜意。

聽說過陝西有種麵,發音是「biang biang」麵,有幾回可以嚐嚐卻放棄了。那麵的名字字典找不到,我對着它畫,畫了五十幾筆,畫完也就沒了吃的慾望。

陽春麵這名字很好聽,很溫暖,它其實還有個更日常的叫法:光麵。一喊光麵,好像一下沒了詩意,送信人快到眼前突然折身而返,挺好的風光換成了禿禿的岩石。

以前的中學課本裡有篇課文《一碗陽春麵》,記得是大年夜母子三個人一起吃一碗麵的故事,不知道現在的課本裡還有沒有這篇文章。再去找了找,是一個日本作家寫的,我在想,日本也做陽春麵嗎?原來《一碗陽春麵》也翻譯成《一碗清湯蕎麥麵》,想來有相似之處,都是清湯。

我的孩子做作業晚了,一餓就讓我給他做東西吃。問他想吃甚麼,多半說想吃紅湯麵。幾分鐘後,看他邊吹熱氣邊往嘴巴裡夾麵,我就十分滿足。兒子說,爸爸做的紅湯麵最好吃了。

紅湯麵就是陽春麵,比白湯麵多一小勺醬油而已。至於如何做法,《靈魂擺渡》裡有句台詞:「一把細麵,半碗高湯,一杯清水,五錢豬油,一勺橋頭老陳家的醬油,燙上兩棵挺括脆爽的小白菜。只可惜老陳家的醬油找不到了。」所以,桌子上出現的是一碗白湯麵。

高湯呢,適合麵館,得用豬骨頭或老母雞甚麼的熬上半天。更多時候則像唐魯孫所寫的《白湯麵和野鴨飯》那般講究,「煮白湯麵的原湯,是把雞鴨的骨頭架子、鯽魚、鱔魚、豬骨頭、火腿爪放湯大煮,所有骨髓都漸漸溶入湯裡,煮到色白似乳,自然味正湯濃。」自家做陽春麵用高湯,太費時。其實有豬油就夠了。一碗麵湯裡哪怕只要筷子沾上一尖,那味道是截然不同的。我家常年不缺的一樣東西就是豬油,買上一大爿豬板油回來切成小塊,在鐵鍋上慢慢熬,等它縮小成渣,豬油就裝入陶罐冷藏起來,脂白如玉,一罐豬油可以用上一段時日。油渣留着,可以炒白菜,也可和焯過的青菜一起剁碎,做餛飩餡,那個香想起來就咂嘴。

若家中沒有豬油,我是絕對不做陽春麵的,兒子再吵吵,我也只會想法子弄點其他的東西給他填肚子。豬油是麵湯的靈魂。

還有,缺了蔥花或蒜葉,我也不太想做陽春麵。麵也有一張臉,沒了眼睛總覺得怪怪的。

譬如「燙上兩棵挺括脆爽的小白菜」,那算是澆頭了,對我而言可有可無。陽春麵分白湯和紅湯,澆頭的種類實在太多。三四塊一碗的陽春麵,我有的朋友可以吃成幾十塊、上百塊:加份鱔絲,加個豬蹄子,再加碟紅燒排骨、草菇……我吃麵永遠不超過十塊錢,因為澆頭我只選一種:雪菜肉絲。遇上好時節的話,雪菜肉絲裡還夾炒了嫩筍尖。

我的陽春麵大致是這樣的做法:大碗裡放鹽,蔥花(蒜葉),醬油(也可不放),一調羹豬油,水燒滾後盛入半碗,銀絲麵條丟進鍋中,可根據麵條軟硬的口感喜好一沸兩沸三沸,然後用筷子挑出一摺三回疊入麵碗。

一碗陽春麵,有湖水、綠萍,若再加個嫩嫩的肚兒透黃的水潽蛋,更有了落日的妙。兒子說,爸爸做的紅湯麵最好吃了。

 

春卷

一閒下來,我媽喜歡包點餛飩、裹些春卷,變變口味。她歡喜吃,我也歡喜,當然更多是因為我歡喜吃。

皮是自己在鐵鍋上攤的。春卷皮較鬆,不像餛飩皮、餃子皮,擀得很實。春卷得透氣,餛飩餃子似乎不用透氣。

餡主要是青菜,剁點肉沫,也有用蘿蔔絲的。春天時選料則常用韮菜、薺菜。以前愛吃豆沙春卷,因為喜歡甜,現在幾乎不吃了。至於全用肉做餡,我嫌它太葷。南方的春天實在太富有,不像北方吃來吃去就是大白菜,原本就該素些。人們喜歡隨口就來句「人間有味是清歡」,卻不知「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都是好東西。

春卷也有地方叫做春盤,「盤」給人的直覺,平整,和「卷」完全是兩碼事。宋人提及春盤的實在太多,陸游、晏幾道、方岳、張耒……黃庭堅更是一口氣寫了好幾首關於春盤的。春盤、春餅、春卷都與時令的氣息有關,相互間自然有淵源。《枕草子》寫,「正月七日,去摘了在雪下初長的嫩菜,這些都是在宮裡不常見的東西,拿了傳觀,很是熱鬧,是極有意思的事情。」清少納言(約966~約1025)說的嫩菜指春天的七種草,薺菜、蘩蔞、芹、蕪菁、蘿菔、鼠麴草、雞腸草,正月七日採取其葉食作羹吃。其時同於中國的宋朝,兩地的吃法雖不一樣,好食材是不在乎做成甚麼形狀的。

到清時,《調鼎集》裡記載的春卷是「擀麵皮加包火腿肉、雞肉等物,或四季時菜心、油炸供客。又鹹肉腰、蒜花、黑棗、胡桃仁、洋糖共碾碎,捲春餅切段」,這個做起來太麻煩,很多好吃的東西未必要如此複雜。

一簇韮菜,一棵麥子,一株豆子,一個做了餡,一個做了皮,一個做了炸的油,相互成全,簡簡單單,卻很有意思。

在山西潞城,吃到一種「驢肉甩餅」,香噴噴,油汪汪,用麵皮捲上肉製品和涼拌、炒熟的菜餚,他們也喊作「春卷」。《紅高粱》裡土匪吃的拤餅看起來也是這樣的做法。

沈從文先生回憶,六歲時和兩歲的弟弟同時出疹子,日夜發着嚇人的高熱,家人已經給他們預備好了兩具小小的棺木,「兩人當時皆用竹覃捲好,同春卷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這個比喻很是形象,但讀了,一時不想吃春卷了。


張羊羊 1979年5月生於江蘇武進,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習作散見《鐘山》《天涯》《散文》《十月》等刊物。有詩集《馬蘭謠》《綠手帕》,散文集《庭院》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