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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崇正:潮州潮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崇正

任何時候,正面書寫潮州都是一種冒險。我通常更願意在我虛構的世界,那個叫做東州碧河鎮的小地方,悄悄地滲透潮州的元素。而對於這座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擔心感情過於熾熱而顯得浮誇,又害怕所知不夠詳盡而導致失真。

然而,只要在潮州居住過的人,都難忘記它的好。有一回去看望我的老師,他從韓山師院退休後便離開潮州,十幾年一直居住在北京。我們見面談的第一件事,是他打算回潮州養老。他給我看手機裡老同事發給他的照片:韓江的美景、碧藍的天空、燃燒的木棉樹、結構精巧的湘子橋……他顯然被這些照片打動了,特別是在北京的霧霾季節即將降臨的時候。他說韓江的水質好,潮州的空氣好,東西也好吃,他顯然十分懷念這座他工作了十年的城市。但是,他話鋒一轉,他說有點擔心潮州的老年文化生活。他跟我描述在北京他們老兩口有多麼忙碌,各種歌唱比賽,各種協會,忙得團團轉。然後他說:「在北京,你在街上隨便碰到一個老大爺,都能夠跟你聊五分鐘,在潮州你簡直不可能。」我也點頭預設這種情況,我可以猜想這五分鐘他們會聊甚麼,天氣或者時政熱點,那些北京出租車司機都擅長的話題,無論說啥都會很熱乎。但我也告訴我的老師:「您也就只能聊上五分鐘,再聊五十分鐘試試?」我的老師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說確實如此,聊多了就聊不下去。潮州人對於陌生的外地人都是比較警惕的,但只要熟悉了,這種關係就不是五分鐘,而可能是一輩子。在潮州,幾個半熟不熟的人圍着一套工夫茶、一隻爐子、一壺開水就可以聊半天。工夫茶幾乎成為潮州的象徵,沖泡的方法有諸多講究,「關公巡城」「韓信點兵」,只有講究才能出文化,不講究就沒文化。潮州人愛喝茶,特別是鳳凰山的高山單欉茶。喝茶不單是因為茶,也是因為交際的必要。幾個人有時候甚至都不說話,抽着煙,沖好了茶就說:「食茶。」另一個人便會回應道:「食。」簡潔的古語,明白的表意,不多話而意自明。潮州人從不說「吃」,因為「吃」在潮州話裡頭發音含混而短促,說起來難聽極了。就如潮州人將「茶葉」叫「茶米」,沖泡出來的從來只說「茶」或「茶水」,不說「茶湯」(普洱茶才說茶湯),可見喝茶是潮州人的家常,是離不開的東西,沒有高高在上的矯情。

潮州話八個聲調,高低起伏複雜多變,保留了先秦的古音,對不會說潮州話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口加密的外語,也是潮州人辨認彼此的接頭暗號。只要聽到潮州話,便知是「膠己人」(自己人)。這種基於方言的關係,多少有點黏糊糊的意思,我領受這種同鄉網路的情誼,同時也在心裡保留着一絲警惕,畢竟同聲可以相應,卻未必能同氣相求,特別是那種沒來由的殷勤和親近總是意味着危險。就如工夫茶三隻茶杯均分茶色一樣,潮汕人用潮語劃分「膠己人」和外地人,也將自己困在不能失衡的茶杯裡。方言中滋生的親近與方言之美確實有着說不清的關係,潮州人以說潮州話為傲,是因為這種方言確實優美。如果用潮州話唸詩詞,很多本來不押韻的句子,都會變得動聽起來。而最美與最俗的潮州話,都應該到潮劇裡去尋找。潮劇唱法用真聲,顯得甜,很多題材都由本土傳說演化而來。小時候走過一條街,可以聽到窗戶裡頭傳來答錄機播放的潮劇,拐個彎,另一條街上還是潮劇。現在年輕人不太聽潮劇,但鄉下各地逢年過節敬神祭神的廟宇前面,都會有鐵枝木偶戲,也叫「紙影戲」,有點類似於皮影戲,搭個台子,裡面有人在操縱木偶人唱戲,「捆草為身,紥紙為手,削木為足,塑泥為頭」。這種唱給神仙看的戲,卻並不會太嚴肅,更多是要熱鬧,喜歡用丑角。潮州人將神仙叫作「姥爺」,所以潮劇大概也是逗「姥爺」開心的一種方式吧。哪家如果有甚麼大事,需要求神仙幫忙,許願的時候就會許下一天或三天的「紙影戲」,表示如果「姥爺」保祐,則會回報以戲。「姥爺」開心了,大家才會有好運氣。所以逢年過節,特別是大節日,要「營姥爺」,人山人海,經常因為「搶頭香」(頭炷香),年輕人大打出手,弄得頭破血流。所以有段時間這個活動被叫作遊神賽會,曾經作為封建迷信進行取締,但這絲毫無法動搖它在民眾心中的地位。特別是過年,如果沒有「營姥爺」,簡直就是白過了。「營姥爺」時,就會有大鑼鼓,有童男童女拿着花籃和果籃,有少女扛着錦繡鏢旗,熱鬧非凡。

潮州文化中保留了某種古典的儀式感,有時候近乎腐朽,卻也為生命和生活提供了眾多的節點,形成彼此連接起來的空間。「紙影戲」和「營姥爺」都是大節日才會進行的,可以看成是某種形式的街頭聚會。而對於一個家庭來說,積德要在平時,所以「拜姥爺」則是日常的功課,更是各家媳婦的必修課。在潮州,民間的神仙數不勝數,各路神仙都不能得罪。每家每戶都有灶神,也被奉為「家神」,則是一家之神,小孩都得來拜,以求學業有成。王母娘娘和天公有各自不同的喜好,各種神仙也有不同的葷素忌諱,由此衍生了各種糕點粿品,各種紙錢樣式。比如鬼節需要普渡,則會用紙縫製「孤衣」燒給孤魂野鬼,地點一般都會選擇在溪水邊。我小時候暑假就縫製過「孤衣」賺零花錢,但常常因為動作太慢被鄙視。我的小夥伴們個個心靈手巧,快得不行。初一十五拜神是必修課,清明中元祭拜祖先則是大功課。一般過年時候都會殺鵝,祭祖時候會殺豬。鵝肉在潮州是過年的標配,如果哪家過年殺鴨或者殺雞而不殺鵝,基本會被認為日子過得不太好。所以年節前幾天,就有人專門到路邊起了爐火,擺一隻大鍋,專門幫人家殺鵝。也有人走街串巷開始收購鵝毛。也有人說是潮州人喜歡吃,都是吃貨,才發明出那麼多拜神的節日,因為潮州人的祭品講究,也非常好吃,節日越多,吃的也就越多,小孩最高興了。這十幾年裡,村裡的姑娘都出外讀大學,新娶的媳婦也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所以我看拜神這門絕學,遲早會在信息時代裡逐漸失傳。只有各式糕點,會因為龐大的吃貨團夥而傳承下來。

有了祭品糕粿,過年過節互相拜訪的時候,就得互相送禮。特別是過年,到別人家裡去喝茶,不帶點禮物,兩手空空是不敬。過年時候還要帶上一對橘子,這是大吉大利的象徵,因為潮州話裡「大橘」便是「大吉」,然後走的時候主人家就會交換橘子,收下你的橘子,拿家裡的另一對橘子讓你帶上。記得小時候過年出門,長輩都吩咐口袋裡必須裝兩對橘子,以備不時之需。過年走親戚,這簡直就是一門平衡術,舅舅家送來甚麼,姑姑家送來甚麼,嬸嬸家送來甚麼,都需要逐一分別回送。互相贈送的禮品,多是些過節的食物,其實也不值錢,然而七大姑八大姨,各種遠房親戚,在這個互相贈送的零和遊戲達到了情感交流的高潮。在這個過程中,禮品的來往,婚喪的通知和禮金,都是親疏關係的見證,一點都馬虎不得。千萬不要因為對方口頭說不用就失了禮節,該做的禮數還是要做到。特別在農村,一斤豬肉、幾隻鼠殼粿都可以結下恩怨,婚宴該登門邀請時僅僅碰見打招呼也會因為禮節不周人家就不去了。整個關係網絡微妙和敏感,但是該到需要互相幫忙的時候,該出錢出力的時候,親疏的評判又毫不含糊,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你呢。說着八調的古語,吃着精緻的糕粿,喝着講究的熱茶,聽着優雅的潮劇,拜着多得數不過來的神明,維繫着錯綜複雜而又安全互助的宗親網路,潮州人會在這個文化環境中將自己調適到最舒服的位置。時間流逝,年輕人開始不太講究這一套,或者說受不了這一套了,很少人過年串門還帶上橘子,古老的儀式感正在面臨新的挑戰,微信替代了電話成為拜年常規方式的今天,那種音訊隔絕的環境裡帶着各式禮品走親戚的情景只能停留在記憶裡。

潮州文化總被認為是一種非常封閉的文化。潮州人被這個封閉的文化環境封鎖着,他們會將潮汕以外不講潮汕話的地方統稱為外地,潮汕以外的地方都是北方。因為多年來的自我封鎖,潮汕文化古雅而又粗鄙,或者說,有孤高的姿態和底層的話語生長,這個沒落的貴族文化,更像一個文化標本。我們很難用潮州話來演繹任何經典的電影對白,無論怎麼淡定的對話都會讓整個氛圍顯得滑稽搞笑。甚至,用潮州話已經沒法說出美好的情話,更多只是簡單直接的表達。潮州話的典雅已經遠離通俗的生活,留下來的是太多粗話,用於罵人的話。要正經談點甚麼事,若涉及更為複雜的概念,我身邊的許多人,最終會選擇用普通話。和全國其他方言區一樣,小孩們的方言能力也在不斷下降,很多古老的方言表述逐漸從日常中消失。這是一種看不見的消失,歸屬文化之根的失守。而看得見的變化是,許多潮州人開始不喜歡看着電視大熒幕,而選擇看抖音,他們會因為一個講潮州話的短視頻而哈哈大笑,然後轉發給同樣說潮州話的人,從而實現了傳播。這種新的文化形式正在改變我的故鄉,而我並不知道未來的故鄉是不是只存在短視頻裡頭。不過可以預見的是,遲早每個人都會成為沒有故鄉的人。

在外地生活久了,我總是會習慣迎接各種對潮州的褒讚,主要是針對潮州的美食和美女;但對我這樣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我更喜歡思考和考察潮汕文化的劣根部分。而我相信,今天的信息化一定能復活這個因為時空阻隔而成為標本的文化群體,從而賦予它們一種新的生命力。比如別人再問一句,你們潮州人是不是都要生好多孩子而且還必須是男孩,我都會笑着告訴他,現在不一定了。世界在變,潮州作為世界的一部分,不再那麼遙遠,封閉的解除總會讓原來確定之事變得不確定了,沒有人能估量這到底是不是一種進步。


陳崇正 1983年生於廣東潮州,著有《遇見陸小雪》《摺疊術》《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理事,2017年入讀北師大與魯院聯辦碩士研究生班;現為花城出版社副編審,《花城》編輯部副主任,愛花城文學平台項目總監,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校外導師、韓山師範學院詩歌創研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