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吳蘇媚:素帖山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吳蘇媚

我們曾經在烏蒙寺附近住了一年。

清邁大學後門的烏蒙寺區域是一個迷人的所在,接近它需要在迷宮般的小巷裡不斷穿行,不轉上幾次會鬼打牆一樣找不着出路。

這裡除了學生公寓林立外,還是很多泰國人的家,藝術家的畫廊,靜謐的寺廟,綠萌裡的咖啡館,迷人的創意園,養着孔雀的動物園,夏天會蓮花盛開的湖泊,一片麥田寬闊優美,黃昏時候,很多人來到這裡跑步,散步,騎自行車。那些騎山地車的人從遠處來,這裡通往遙遠的素帖山背後。從這裡開始,才真正開始探索清邁素帖山脈最為迷人的區域。

如果你來到清邁從來也不曾來過這裡,你就不知道泰國人、旅居者到底在清邁過着甚麼樣的逍遙生活。他們沒有透露過的那個秘密桃源,他們開心時憂鬱時像風一樣馳進這片天地,他們獲取無限生機能量的綠色山谷,霧起,風來,黃色風鈴木開了一地。

這是一片清邁最不需要攻略最值得花時間探索的區域,當他們低調地、微笑着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驅車前來採摘新鮮的帶着露水的草莓,你可能還在吃千人燒烤裡過了賞味期的海鮮,並覺得清邁真是太棒了。

 我們深入此地,沿着1269號山路一直去了素帖山後山,在一個叫撒夢Sameng的小鎮住了一個月。

撒夢鎮甚麼都有,而且樣樣都只有一家,一副小國寡民自成一體的模樣,銀行、學校、郵局、火鍋店、醫院、按摩院、市場……甚麼也不缺,甚麼也不多餘。家家戶戶都有寬敞的庭院,載滿綠植鮮花。道路乾淨筆直,通向優美舒展的麥田。寺院在山坡之上。

真是理想的生活,如果有一家自在舒適的旅館就好了。這樣幻想的時候,竟然還真的找到了。瑪莉阿姨的旅館坐落在高高的山坡上,錯落有致地搭着五座木質吊腳樓,每座木樓前都伸展着寬敞的露台,放着木質桌椅,並在外圈圍以柵杆。視野開闊,無遮無攔,三百六十度的撒夢山景圖。完完全全就是我想像的理想旅館的模樣。可以看日落,看山間霧靄,在雞鳴與鳥啼聲裡醒來,有時小鳥會站在窗邊好奇地張望。夜晚時,我們也會披着衣服,坐在露台上看星光。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後,我們就在瑪莉阿姨家包下了一間最好的木樓,當時喬希還在清邁工作,每天要趕七十公里山路回去,早上實在太冷了,劈開晚間凝結的陰冷寒氣,我倆都在摩托車上凍成了冰棒,後來有一次我坐車甚至披着個毛毯。這樣也不行,解決方式是稍稍延遲半小時,等陽光再暖一些才出發。掐準了時間後,返回的過程才終於好受了些。

那一山路,經常會看見成群的大象,似乎周圍有一個大象營,馴象師在一側,寵大身軀的大象像年邁的長者一樣,沉重又優雅地移動着過馬路,這種步履真讓人着迷,大象充滿着長者的智慧,眼睛掃你一下,你渾身都會打個激靈,好像牠想要與你交換甚麼宇宙的秘密。

大象,這種百年前偉大的戰獸,如今已剩下參觀的娛樂功能,更偏遠的地方,甚至拿來耕田,真是委屈了這種神靈。大象應該幹甚麼?曾經,牠是君王的坐騎,無上的榮耀,至今牠在印度的寺廟裡都代表着神靈甘尼許,具有給予人類賜福的能力。

時代變遷,如今戰爭早就不需要大象的存在。這種寵然大物,對於人類似乎再無實際用途,連牠的存在都需要刻意維護。清邁有許多這樣的大象保護營,用人類的好奇心,去維護一個物種的延續。

我不喜歡所有以大象圖案來做的工藝品,然而我非常喜愛大象本身,因為我喜歡牠走路時既重又輕的矛盾感,對於人類來說是重的,大象的體積與重量似乎馬上要超過視野的範圍,對於大象牠自己來說則很輕盈,牠把這幾百公斤駕馭平衡得非常好。

大象之所以迷人,還在於牠的死亡的方式,據說大象預知了自己將要臨死,會悄悄地走進密林,獨自死去。牠隱藏了自己死亡的蹤迹,像一位有尊嚴的大師。

 大象群裡,總有幾隻小象,牠們對於陌生人有些明顯的怯意,因為矮小走得慢,所以步伐也更為焦慮。清晨看到大象,總像是夢境裡發生的事。我們總是把車停在路邊,在靜默裡看着這場幻夢。

 那一個月,我們披星戴月地翻山越嶺,夜色中抵達夢中小屋,睡一晚後,次日再開一小時摩托車回到清邁城。這種山間隱居的寧靜與城市豐富的喧鬧切換得極其頻繁,與撒夢鎮的情誼就是這麼締結的吧。

 瑪莉阿姨是個有故事的泰國女人,英語非常流利,她曾經嫁給了一位瑞士人,兩人在瑞士生活多年,丈夫逝世後,瑪莉阿姨就回到了清邁。看着瑪莉阿姨,我想啊,一場美好的感情,如果有一方先行離世是幸運的,他不用經歷這些痛苦的思念了。他在充沛的愛意裡合上眼睛。當然,他會有不捨的牽掛,然而生命終結之後,輪迴會把他帶到下一場夢境,再次出生,記憶已經被清空了。

活着的那個人才是真真切切地帶着回憶努力苟活着。再也不會有哪個人完全聽得懂你的話了,再也不會有哪個人和你一起分享世間所有美好的細節,你們共同的回憶變成你一個人的廢墟。點點滴滴,都不再有回聲。

想起《卿卿如晤》,這是一隻孤雁的悲啼,作者是英國大學教授,他起先只是幫助朋友,以便她獲取留英簽證,可是兩人真的生命緊纏,牢不可分,當病逝後,寫下了這本薄薄的紀念文字,不久也離世了。

那種我並非沒有堅強地試着活下去,而是沒有你,生命不再有飛揚,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瑪莉阿姨也是這樣靜寂的女人,友善,溫和,然而當她隻言片語提起逝世的丈夫,我知道,瑪莉阿姨的生命中的光已經黯淡了。

如果你不在,我的餘生只是隨便活活。擁有過好的感情,收梢都很痛心。反倒是糟糕的感情,更容易重整旗鼓走出來。

 住在撒夢鎮Sameng的時候,只要一有時間,我們就滿山轉悠,哪裡有路就往哪裡開,竟然有一條幽靜的老路可以開往拜縣。沒有目的地遊山是我們最喜歡做的事情,也不需要甚麼地圖,只是看到路就生出想去盡頭看一看的好奇心。也是在遊山的過程裡,我真心覺得泰國很有錢,哪怕是只有一個村落的偏僻地帶,也能把路修得整整齊齊。泰國人在修山路方面真是功力深厚,想來恩澤已經遍佈大地。

在遊山過程裡,偶爾發現撒夢分成南北兩個,除了我們住的那個之外,在十五公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北撒夢,經過一條在深谷裡如緞帶輕舞的平滑優美的山路,會出現另外一座優美的小鎮,以過客的目光掃視過這些欣欣向榮蓬勃蔓延的綠野生命力,為山中村落的清幽潔淨而不斷讚嘆時,突然眼睛被溫泉的路牌給吸引住了。

圖示說還有五公里,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路又窄又顛,馬上就要走入絕境的樣子,頻頻懷疑騎錯了路,抱着放棄的心情走到黑,才看到一群迷惘的牛。

牛尾一掃,溫泉旅館浩浩蕩蕩地出現了,非常驚艷,牆壁都是用卵石細緻地堆積起來的,一條清澈的小溪中間掃過,好些木質溫泉小屋就像可愛的蘑菇,俏生生地長在了地裡。抓着鐵門喊有人嗎,彷彿過了很多天,才有個掃地的中年女人帶着個孩子幽靈般飄了出來,然後又絲毫沒有招待的打算,消失在房間與房間的轉角處。

 我們倆莫名其妙地在裡面轉了一圈。真奇怪,這裡甚麼都有,客房,按摩部,淋浴房,游泳池,情侶雙人溫泉小屋,餐廳,可是,就是沒有人氣。看得出來,它原先剛剛落成的時候,曾經受過追捧,侍從端着酒杯穿行在賓客如雲之間的場面應該也是有過的吧,後來不知怎麼衰敗了,除了掃地的女人之外,供不起其他的服務生了,好像連老闆都把它忘記了。

我還是想要泡泡看,可天色漸晚,夜行山路不安全,只好放棄。水質柔綠,手伸下去也暖暖的――大自然的饋贈並沒有因為生意蕭條而喪失了它的熱情。

飛馳十五公里回旅館,和老闆娘談起那座溫泉,她點點頭,說自己也去泡過:「溫泉費用每人一百五十銖,老闆是個律師。」

 我一直不能忘記撒夢山裡的溫泉,艱苦地摸索過去,又沒有泡成的溫泉,對我來說有甚麼意義呢,見證陌生人夢想破滅的餘韻,親手觸摸理想冷卻後的那個溫度,遠比賓客盈門更牽動我的心。不曾滿足他人的理想,就真的只赤裸裸地剩下了自己的堅持,遺世孤立。

 我們也曾經短暫地住在湄萍河邊的一所旅館,那裡有一個高爾夫球場,很多日本退休男人經常去打高爾夫,我站在辦公室牆前仔細打量會員名字,果然全部都是日本人,感覺日本人退休隱居在清邁,人手一張高爾夫會員卡,不入會就會無所適從。

人哪,即使生活在其他國家,也依然會頑固地按照母語進入一個相對安全的社會。聽得懂,看得懂,也能夠迅速瞭解朋友的思維邏輯。這種對於異國生活的切入方式技巧,是需要快速掌握的,不然,你就像黑暗中迷航的孤舟,無法下錨,風雨之中被淒涼地流放了。

大多數人只有在自己能被理解的地方,才感覺到自在。被理解就是被接納。那種憑着自己的力量可以頑強活下去的人,就只能是對抗。對抗意味着孤獨。

人是逐群而居的。

我們所住的旅館深藏在民居之中,背着街,一副誰也不愛見的模樣,只有同樣也住在這裡的人才會路過,主人英文流利,只在我們入住和離開的時候出現在電話那端,他本人從來不露面,只有一對老年夫妻幫着打理這家旅館。

 旅館裡有一對日本夫妻已經住了五年,日本太太像所有日本妹一樣,長相清麗,小個子裡潛藏着巨大能量,出門懷裡抱一個,手裡再拖一個。好像這件事情完全沒有困擾到她,日本先生和所有的日本男人一樣,目不斜視,面無表情。他們和大多數在異國他鄉生活的日本夫妻一樣,只有別的日本人來往。偶爾會有其他日本人過來吃飯,用日文開心聊着天。

 這座旅館裡約莫有六幢樓,住一間有浴缸的木樓,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

雖然坐在外面露台秉燭夜談的浪漫並沒有發生,但坐在台階上在日光裡刷牙可是每天都做的呢,雖然在浴缸裡最終沒那麼抒情地扔玫瑰花和牛奶,可泡浴缸這種不太環保的事情還是做了幾次的。

我在清邁有過一座更類似於家的房子,它在素帖山腳下,界遙寺附近。房東太太是位在清邁大學任教的英國女人,名字的發音有些類似於俄文喀秋莎。

喀秋沙約莫五六十歲,有着這個年紀的女人你能夠想像出來的最好的儀態,清瘦康健的外表,適度的驕傲,頭腦清晰敏銳,觀點睿智通達,腰板打得筆直,她自己住着一個更為豪華舒適的院子,邊上那所更具有藝術氣息的木樓院子則用來出租,她並非隨便租給別人,她喜歡的租客是有條件的,不吵鬧,不開party,也就是不給周圍所有的鄰居帶來困擾,乾淨整潔,配得上這座小樓的安詳氣質。

從安靜這一點來說,我們是非常合適的租客,因為我本人對於安靜也有着極高的要求,如果鄰居夜裡放大喇叭音樂,我是那種要跑過去敲門理論的彪悍體質。

 喀秋莎的房子真的給我們帶來了美好的回憶,它是一幢可愛精巧的小樓,一樓是廚房和客廳、洗手間。最特別的是整片區域全部是用紗罩圍起來的半敞開式的,風就自由地房子裡穿行着,光線也是,清晨的時候它把廚房照耀得讓人馬上想要動手做一頓陽光早餐。煎蛋、洗碗、煮咖啡這些事情因為光線的舞動,全都沾染上了喜樂的色彩,連做家務都覺得是種美好的享受。

浴室則在院子裡單獨的一間小屋裡,地上鋪着碎卵石,風格有些非洲原生態的氣質,半露天。當初來看房子的時候,喀秋莎就非常坦率地說,曾經有兩任租客在這裡見過蛇,其中一次是在浴室裡,這也造成了我對洗澡的恐懼感。

喀秋莎說,如果看到蛇,不要驚慌,也不要叫喊,你甚麼也不要做,牠會自己遊走的。

 浴室遠離木樓約有十幾米,每次洗澡我都感到有些惶恐,得讓喬希坐在紗屋的沙發上陪我。我不是那種喜歡住大宅子的人。

 一個人能夠控制住的區域是有限的,這需要有充足的氣場去照料這個空間。當你無法照看整個大宅子的時候,需要植物、動物來補充這個能量的不足。

我們院子裡有一株巨大的樹,它總是落葉紛紛,只要一陣子鬆懈不打掃,葉子就能層層疊疊蓋上好幾層,我總是催喬希,去掃落葉吧,不然會有蛇埋伏在底下吧,我都不敢走路了啊!

掃落葉絕對是件需要勞力的體力活,我試過掄起硬硬的掃帚揮了幾下子,很快就敗下陣來。

雖然在居住期間,幸運地沒有蛇來拜訪,但我還是見過兩次軟體動物,這足夠讓我魂飛魄散了,對於喬希來說,最大的不便是底樓的屋頂太低,他身高一米八五,起身時經常撞到天花板。

二樓的榻榻米非常舒適,每天早上,我都重複一個動作,噼哩啪啦地把周圍所有的窗戶都逐一打開,好像拉風箱似地,感到自己特別富足。陽光、微風、植物的能量,萬物的聲響,都暢行無阻。這時候,整幢木樓就是通透的,發光的,潔淨的。

 這條小巷約莫五十米,喀秋莎的房子就是終點,這條極其安靜的巷子裡約莫只有三四戶人家,全部都是喜歡清靜生活的富豪階級,彼此都不來往,一心一意低頭過自己的歲月靜好,除了偶爾見到斜對面的老外在院子裡洗過幾次車外,連他老婆我都沒有打過照面,應該是位非常安靜的泰國太太。我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都會多看兩眼,因為他們的門非常驚艷,價值不菲,即使拿去古董行也能沽個好價的那種美貌,繪有精緻優美的菩薩繪像。這種斷然沒有任何路人會正好經過的死巷子,有機會欣賞的也就這裡的幾戶人家而已。

 這些芳鄰除了喀秋莎以外,其他人都像是拿了隱身草似的,最有存在感的當數右邊鄰居家那隻小不點吉娃娃,牠經常在巷子外面和別的狗一起遊玩,但只要一看到我們的摩托車,立刻撒腿飛奔,撤回到自家房口,然後開始追着我們狂吼,一直吼到我們進了院子才肯甘休。

顯然牠有章法,知道要先回到自己家才可以狂喊,這也是牠的工作――那麼袖珍,不叫得撕心裂肺別人看不見牠。牠家主人從來不出來制止,大概也是知道牠對任何人都不會有殺傷力,不過有幾次牠似乎跳起來要一把咬住我的褲管了,我坐在摩托座後座,又好笑又好氣,也對牠喊:「夠了,停!」只要一給牠回應,牠就會陷入更瘋性的漩渦裡,這是一隻電量滿格的充滿魔性的小狗。

 慢慢地,這隻小魔狗變成了我們在這裡唯一的朋友,每次我們回來,出去,聽到熟悉的摩托車引擎聲,牠基本上都會像彈簧一樣拔腿衝出來。這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的歡迎儀式,偶爾牠沒有出現的時候,我們倒開始迷惑了,咦,那隻小狗去哪了?怎麼還不出來?

 我們的院子方位難以形容,即使用了手機上的地圖也會找丟,不過可以借一個著名地標,就是一公里外有一家頗有名氣的咖啡館,沒有任何雕飾的,與森林從容地連成一片,遼闊的院子也沒有邊界,四面八方都是樹林,這種與自然融洽共處的咖啡館像天然氧氣吧一樣,在清邁宛如家常便飯,而在其他城市想要有這麼一座咖啡館則幾無可能,綠植還需要精心培養,陽光雨露都有固定份額。

除了咖啡館以外,界遙寺一帶也是臥虎藏龍之地,基本上沒有遊客會摸過來,對於旅行指南來說,也是面目模糊的空白地帶,其實這個地盤魚龍混雜,極有魅力,在完全沒有遊客的地方,你住在這裡,樣樣都是泰國本土的生活氣息,不做作,無期待,你的存在也不突兀,似乎這裡裹挾着一股濃郁的日常生活氣流,你在這裡可以自在地變成普通的泰國人,逛菜場,買烤雞,抱着衣服去投幣自助洗衣房。連附近一帶的狗也認識你了。

 所有住在泰國的人,都會不知不覺成為投幣洗衣機的忠實客人,還有認真思考起來「洗衣機到底是不是必備家用電器」這個問題,每個公寓區、居民區都會有這種洗衣機,多一些的會一排放五六台洗衣機,大中小各種型號都有,按你衣服的體積自己選擇,從十銖到四十銖都有,約莫一小時回來,衣服基本上就洗好了,你要做的事就只是抱走它。有些高檔些的洗衣房還會配以烘乾機,在雨季或者着急要穿的時候烘乾機就幫了大忙,當然,烘乾機這種神物也不是到處都有的,所以瞭解清邁哪裡有烘乾機就成了高段位洗衣客必須掌握的知識。

 在我的腦海裡有一張清邁地圖,它準確地標明了各種符號,其中除了閃閃發光的各種美食之外,還有一些低調的隱性的但說出來時可以用傲嬌臉的就是這些奇奇怪怪的知識要點,除了哪裡有烘乾機,交警通常出現在哪些位置,哪裡的修車行技術好價錢也公道,哪裡有不需要排隊的加油站,哪裡有乾淨的洗手間,哪家寺廟裡的奶茶好喝……就是這些細微的事件,構成了你對一個城市的縱深瞭解。

 因此,你知道,對於這座城市來說,你不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過客,你生命中太多的美好回憶都與它息息相關,一言難盡,柔情萬種,它慷慨給予你太多甜美回憶,雖然你還不想就此停下腳步,但因為它就在那裡,那座盛載過你歡欣歲月的熱帶小城永遠在那裡,當你在別處過着不知所謂的日子時,想起它來,便是溫柔的慰藉。

 喀秋莎戲稱這裡附近有一個外國人農場,我們起先真的以為一群老外在此建立了甚麼有機農場,後來並沒有抓到有形物體時,才恍然大悟,喀秋莎只是給那些租了木樓在這裡歸隱鄉野的西方人起了個統稱。

 在阡陌之中摸索,走到最底端,驚喜地出現一個相當清麗的湖泊,宛如寶藏般。好奇地向邊上住着的泰國人打聽,這湖可不可以走到對岸去。和善的女主人抱着孩子,喊來了另外一個人,然後大家用簡單泰語聊了一番,他們笑着發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要不要買這個湖?」

從來沒有想過買一個湖,這個湖麼,偶爾過來看一眼,拍拍屁股就走了。買來幹甚麼,連租下來都是負擔。養魚?划船?種蓮花?

湖邊倒是恰好有幢小木樓可以出租,早晚可以對着這個不為人知曉的秘密湖泊,倒是雅事一樁,我倆站在湖邊又開始了城市人的庸俗思維,不知道通電了沒有啊,網路肯定是不會有的了,洗手間應該也不怎麼樣吧,住湖邊會有很多蚊子啊,而且住在這裡一定很寂寞吧,出來買包洗衣粉都很麻煩啊,也沒有地方吃飯……

再見,湖邊小屋。

 雖然我們對於喀秋莎的木屋花園非常喜愛,但後來還是逃出來了,因為太冷了,說出來讓人難以相信,在泰國這種地方,也能讓人凍得瑟瑟發抖。真的可以的,只要你住在山裡,哪怕只離城市半小時車程,也能夠明顯感受到這是溫度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啊。

天氣越來越冷了,我們的衣服大多是夏裝,坐在紗屋裡,全身裹着毛毯,開始漸漸感受到浪漫紗屋的弊端,在夏天風是清涼的,透明的,爽利的,而在秋冬季節,它就變得冷靜,蕭索,如在冰窟。

 就這樣,我們逃離了至今以來唯一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此後開始了漫無目的地飄盪,直至如今。


吳蘇媚 江蘇蘇州人,作家,旅行者,已出版《去印度學倒立》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