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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証恒:火的蛞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王証恒

雨下了四十五日,輝打電話給我,問我借錢。

他接了戶外地盤的工作,下雨便要停工。我兩三年沒見過他,彼此也沒有互通信息,他的求助來得突然。但我知道他是個老實人,沒有多加思索,便答應了。

我提了一萬元現金,約他在上水的茶餐廳見面。

雨一直下着。輝早來了,喝着可樂。我上前打招呼,他穿短袖,露出了黑色三角紋身。我向他招手,他凝向我。他的眼睛深棕色的,渾濁,像污水。

當看見他,鐵鏽的苦澀又蝕進的舌根,火的蛞蝓彷彿再次在黑暗中徐行。

 

那年我剛得到一個文學獎,覺得自己有寫詩的天分,於是辭掉了教職,全職寫詩。後來我發現寫詩並不容易,想找工作,卻找不到。失業久了,我的妻子也因之跟我離婚。

走投無路,唯有報讀建造學院的課程,領每月七千元的津貼。在眾多課程中,燒焊的體力勞動是最少的,我便選了這個。

輝是我第一個認識的同學。他的皮膚黑得像生鏽的鐵,顯得手臂上的紋身不特別明顯。

院校禁止抽煙,我們都躲在底層的男廁偷偷地抽。那裡的地板總是濕漉漉的,一不小心便會滑倒。某天我上廁所的時候,輝遞一根煙給我,說抽煙才有力工作。他替我點火,我抽了幾口,煙灰不斷掉在地上,化作烏黑的粉末,隨水漂流。污水渠接駁不良,水滲漏而出,地上充滿尿液。那時,我們就這樣每天在尿液上抽煙,然後將煙蒂掉在尿液上,讓火為尿所熄滅。

 輝早學過燒焊,課堂上教授的內容他都已經掌握,我們練習間的位置相近,他成為了我的導師。

燒焊的原理很簡單:發電機為焊鉗供電,焊鉗將電力傳到焊枝,焊枝接觸到導電物體,便會發熱、融化。

焊枝通電後會發出強光,我們要戴上皮帽,以防被火花濺到。皮帽的膠框上裝上黑玻璃,以防眼睛為強光所傷。在焊枝通電前,基本上一片漆黑;做一個劃火柴的動作,焊枝發熱、融化,才看到細微的一點光,隨拉動的速度緩緩前行;因為視線範圍很窄,我總燒出歪斜的焊道。

輝以前在車廠工作,入行一段日子,才知道黑玻璃的度數錯了。他患上青光眼後休息了數載,想再入行,卻發現改了新制,要考牌才能入行,便要進學院備試。

 輝不時進練習間指導我。

練習室很簡陋,由幾塊鐵板間隔而成,裡面有一張鐵桌,入口掛着一塊防火膠簾,防止電光傷到別人的眼睛。

我們整個冬天就躲在裡面練習焊技。

戴上皮帽後,四周一片漆黑。劃動焊枝,亮起電光;電光不滅,焊枝便可貼近鐵板。稍稍施力拖動焊枝,融掉的金屬如火的蛞蝓前行。

金屬一經焊接,就合而為一,要用高溫火燄燃燒焊道,才能將它分開。

輝在一旁,不時提示我動作快點、慢點,或者是運焊的角度。

 

學校位於上水,北風吹來的時候很冷,唯有當金屬燒得發熱,才感到暖和。

最難耐的是午膳時間。吃過飯後,我們要回到工場休息。工場不可以關窗,冷風直吹而至,我們蓋上一切可蓋之物,縱然星火每天都濺在皮具上,滿佈焦黑的污點,但只要它在風中擱上一會兒,便異常冷硬,要抱它一會,才轉為柔軟。

天氣極其乾燥,鐵粉末為水分聚合,粒顆分明,到處飄揚。

那時候,我們的鼻孔不時流出黑色的鼻液,舌根滿是鏽鐵的味道,抽多濃的煙,也不能將之掩蓋。

輝喜歡喝可樂,他說可樂的酸性可融解體內的鏽鐵,我對此說半信半疑。但為了感謝他的指導,我每天都會到汽水機替他買一罐可樂,自己也喝一罐。當可樂入喉,我會想像體內的鏽鐵開始融解;就算這不是真實的,也算是上佳的心理治療。

間或天晴,陽光從近天花的窗照進來,未沉澱的金屬微粒於空中飄得極慢。當有陽光,我和輝會爬上天台,享受短暫的午睡。

縱然穿上護具,火花仍會燒穿衣服,風會從小孔吹進來。天空為薄霾蓋着,顯得灰藍。我們蓋上皮具,戴上護眼鏡,躺下。黑玻璃將天空濾成墨綠色,我們甚至可以直視太陽,讓它看起來像一顆柔和的燈泡,這個光度恰好讓人安睡。

偶有柔軟、和暖之物靠近,那是學院的野貓,輝叫牠忍者,因為牠總是爬上爬下,異常靈巧。

牠似乎是在工場中除人類以外的唯一生物。有次我燒焊時,蝴蝶剛巧飛近,被煙燻到,隨即墜落在發紅的鐵塊上,然後像紙碎般燃燒起來,輝在燒焦的屍體上焊了十架,說是金屬的墓地。

貓總靠近我們取暖,學院的同學都喜歡撫弄牠。我總在想,這些充滿化學物的手,會否為牠帶來傷害,抑或牠主動靠近我們,要撫慰受傷的手。

熔掉的金屬總飛彈進手套內,我們的手都佈滿點點傷痕。因為乾燥,指甲邊的倒刺又如野草冒生。我用手背撫弄牠時總微微灼痛,卻又不忍離開牠和煦而柔軟的身軀。

 貓躺在我和輝之間,我們順不同方向撫弄着牠,直至睡着為止。

學院位於城市邊緣,望向遠處,是田野和魚塘,越過平原,是河,及深圳拔地而起的大廈。

輝的家就在田野之間。他的哥哥填平了他的魚塘,改建了廢車場。

 

週末,同學都到深圳按摩或喝酒,我和輝不曾出席這些活動。

有個週末,我到了輝的家,他說他有焊機,可以供我練習。其實我假日想休息多一會,可是盛情難卻。

他駕車到上水火車站接我。小貨車一路穿過唐樓群,進到田野。

他的家就位於廢車場裡面,他住底層,他哥哥和嫂子住上面兩層。他們早因填平魚塘的事生下嫌隙,少有往來。

抵達家門前,數隻家犬已經在鐵閘前守候。輝開閘,撫弄牠們。廢車場內佈滿支離破碎的汽車,待廢鐵商回收,有用的零件則放在倉庫內。

我們進了倉庫燒焊。他拿出廢鐵,着我接合它們。每一道焊在剛燒完後都會被焦黑的焊皮包裹着,要用尖錘破開它,才能看到成果。質量好的焊道紋理細密如堆壘的鱗片,如銀器閃閃發亮,粗幼適中而筆直――這代表焊工拉動焊條的速度平均,握鉗穩定。但我燒出的焊道,紋理如蜈蚣節節分明,時粗時幼。

倉貨內電弧的光線明暗不定,延續了整個中午。

我開始掌握到運焊的角度、姿勢,原來只要放鬆手臂,讓焊條隨熱力融化、滑動,焊道的紋理才會細緻。隨着焊技漸次改善,敲開焦黑的焊皮,總看到銀光耀眼。

晚上,輝說帶我到後山看夜景。山不高,行十分鐘左右便到頂。太陽即將完全落下,天色黯紅,深圳的大廈燈光極其耀眼,投映在魚塘上。

輝說,儲到錢後,會營辦魚塘。

他說,因為填平魚塘的事,跟他哥哥打了一場架,手碰在廢鐵上,失去了一塊肉,結疤後,在上面紋了一個三角形。他說,做地盤時,別人會問起你的疤痕,但不會問起你的紋身。

他問我有沒有兄弟姊妹,我說沒有,但結過婚,最近離婚了。他問我為甚麼,我說因為失業。他說找天跟我到深圳按摩、焗桑拿,別人都說這樣可以治療情傷。

輝遞煙給我,替我打火。我抽了一口,將乾涸的舌苔僅餘的水分也蒸發掉,煙味極其苦澀。

落日照亮魚塘連陌,魚塘之間的路徑無法反映落霞,使風景看起來像投映在破碎的鏡上。煙將燃盡,我用煙蒂對準路徑,嘗試畫出直線,幻想它是焊枝,能夠接合魚塘。輝看着我,說我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焊工。我知道,他想就離婚的事安慰我,卻不知如何說,唯有稱讚我的焊技。

我拍拍他的肩,說祝願他早日能夠營辦魚塘。他說希望如此。

 

學院的課程只有三個月。完結過後,我們便做學院分派的工作,或者自行找工作。

 輝做了一份判頭工,後來他跟別人合夥,做三判,自此之後我再沒有收到他的消息。聽同學說,合約出了問題,輝給別人騙了一大筆錢。

而我最終沒有到地盤做燒焊,畢業後,我到了廣告公司工作,用寫詩的能力去推銷商品。

想不到,這場四十五天的雨,將我們又接合起來。

我坐在輝的對面,拿出一疊現金,放在檯面。輝將現金收下來,說盡快會還。然後我們又陷入很久的沉默。我本想跟他談談魚塘的夢想,但想到他的處境,卻覺得不談較好。

茶餐廳的客人不多,極其寂靜,他刻意將可樂喝得慢點。冰都融化了,可樂顏色轉淡,像他眼睛的深棕色。

我轉而談起我的焊技生疏了,才打開了話題。他說當時我的焊技真的很不濟,後來卻漸漸好起來,不入行實在可惜。

我們談了很久,由學院的公廁談到了貓。

如此我才想起,我和他生命的唯一連結點就只有那乾燥的冬季,但這數月像一點微小、脆弱的火的蛞蝓,一旦冷卻、凝定,就足以將我們接合起來。

王証恒 曾獲第二屆「孔梁巧玲文學新進獎」等獎項,作品散見《方圓》、《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