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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大散文」的創新 —— 林幸謙《靈 / 性籤》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賈平凹

1

林幸謙的這本《靈/性籤》書稿,讓我想起多年前我所提倡的「大散文」。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為振興散文提出「大散文觀」的時代追求,《美文》就是在這振興散文的文體號召中成立。我在創刊辭中提出散文應走出個人情懷,轉向社會,在人性上要「複歸生活實感和人之性靈」;也鼓呼散文的現實感、史詩感和真情感;鼓呼真正屬於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散文。大散文的認知向度要求散文的題材、內容要大,要關乎時代、社會;而在審美境界上也要「大」,美學風格上追求「大境界」和「大氣象」,並追求當代散文寫作突破舊模式,追求新與變的散文突破。很高興看到林幸謙的散文寫作,和我當年提倡的大散文理念一致,用了不同於傳統散文的新表現方式,以創新的寫法開拓了散文的文體。

幸謙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經寫作大散文風格作品,他早期的詩歌和散文就有大散文之風骨,如1988起發表在馬來西亞《南洋商報》的〈人類是光明的兒子〉、〈火樹青雲的記憶〉和〈吉隆坡的孤兒〉等都是,而後幸謙憑這種大散文風格〈赤道線上〉,摘下台北時報文學獎首獎,揚名台灣,走出馬華文學。

在散文的開拓上,幸謙除了寫作和傳統散文不同的作品外,在九十年代始進一步以「轉換身份」新手法,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我」書寫家族親人的事蹟。〈癲癇〉(1995)和〈水仙子的神話〉(1995)是兩篇書寫他家人故事的創作,前者從一個癲癇患者角色身份,而後者從一個唐氏綜合症的弱智者角色身份寫作,創新了散文的創作空間。在這些作品中,散文中的「我」不再等同於現實中的作者/林幸謙,而是轉換為他家族中的人物,為他所提倡的「後散文」作出實踐。而後,他在〈中文系情結〉(1996)等,以「性別置換」的手法從男性敘事者轉變為女性敘事者。散文體中的第一人稱敘事者「我」,在幸謙筆下史無前例地進一步打破傳統散文敘事人稱的局限,不但轉換了敘事者的身份和角色,也轉換男/女性別。這種角色身份和性別的轉換敘事寫法,在散文中可說是大膽的創新作為,值得重視。

對於這種散文創新寫法,幸謙九十年代曾發表過相關的「後散文」理論闡述這散文新理念,以此作為振興和改革當代散文的一種策略。長久以來,散文的保守性格導致現代散文一直處於「靜態」的文類,當現代詩與現代小說潮波飛湧之際,其他藝術類型如繪畫、電影、戲劇等的創新和嬗替亦層出不窮。唯獨散文的步履顯得滯緩沉痾,絕少結派組織,幾乎沒有論戰,更缺乏諸種藝術流派的辯證。因此幸謙認為新散文必須逾越,非出新不可,不改弦更張也不行。這種創作實踐與理論並行的作者,借《靈/性籤》一書的出版,突顯了幸謙在當代文學界中的創新成就與獨特位置。

 

2

有別於其他散文,一如書名所示《靈/性籤》的作者寫了一位也叫林幸謙的人,其他稱呼還有林教授、小林、幸謙等亦可視為是作者的另一種化身與隱喻。除書名《靈/性籤》隱含作者及其想像中的作者/自我外,書中各章節命名同樣有作者自我的投射,如卷首〈心籤〉和卷尾〈籤語〉,顯然是「幸謙」與「謙語」的含義。而文中的「新阡」自然也是「幸謙」之喻,借古喻今中,也通過《紅樓夢》賈雨村和甄士隱的隱喻系統去影射本書和某些現實世界的人與事。

在人物與角色方面,《靈/性籤》也不像傳統散文中只寫作者一人,而是運用了第一、第二、第三人稱敘事視角:我/我們、你、他;同時亦有女性的妳、她等第二、三人稱,巧妙地借助敘事人稱視角把書裡的各人物聯繫起來,篇章脈絡得以相互關聯,不同人物在不同篇章裡各自發展,形成本書的一大特色。

在一本書中以不同敘事人稱視角相互牽系對照,巧妙地調動了敘事者身份在散文中作出無限發揮的可能書寫空間。這在書中楷書體的引文中即有所提示:

 

請原諒我說『我』的故事。我其實,並不想以『我』的名義寫自己。我也從未以這種方式說過『我』的故事。我說的,其實都是他人的故事,與身世。這美妙的說法正是這本書中『我』的故事,也是我的書寫方式。

 

卷尾語〈籤語〉中,幸謙亦有相關的全書寫作策略,運用了非作者的經驗寫入散文之中,從而讓散文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名字和人稱代名詞,在主格、受格和所有格,以及單數和複數之間變體,成為本書的隱喻形式之一。你我他,在修辭轉義中獲得了新生命。雖然敘事人稱做了調整置換,但內容都是以真實的為主,藝術加工,文學化想像與隱喻工程之外,其中可能並不是作者本人的經驗,卻也是轉移了他人的真實經驗。

 

因此,本書對讀者來說有探險性的樂趣,這裡不妨從人物佈局加以閱讀。《靈/性籤》全書以不同的敘事者和身份寫作,在前面首章中〈一 無法命名的世代〉,幸謙並非如一般傳統散文從自身寫起,而是寫他老師年少時的戰亂逃亡故事,雙線追述老師的事蹟,然後再回到作者/林幸謙的學院生活。以老師/學生兩個角色/身份視角出發,其間涉及老師、學生,老師的初戀,並以追憶的方式刻畫老師這初戀女友的前夫和她的同性戀人。

本章首節〈穿越地平線:永無止境的逃亡〉記述老師逃亡路上遇到的女孩傳奇,一個同樣逃避迫害的少數部落女族長之女:

 

深夜無人的原野,清晨趕路之前,她偶然說起從前小時候她父親的園地種滿了罌粟花,連綿幾個山頭。她忘不了童年四月初夏的罌粟花海,開遍山頭血染群山有如希臘死神許普諾斯的最後獻禮。那是她童年時候司穀女神手中的魔鬼之花。

 

此段記述他老師逃亡的初戀奇遇,富神秘迷幻文筆,充滿象徵語言,詩意勃發:

 

她的出現令他對生命產生巨大的迷惑,深夜雨林中,夢幻般,如一隻木船在戰火的斷垣敗瓦中航行,漫無目的,頂着滿天的星光,第一次給了他天堂的幸福感。那是他充滿了肉體細語的戰火初戀。

 

在中國戰亂炮火連天的歲月中,發生過許多悲痛與苦難。幸謙通過老師和女族長女兒兩人的逃亡路線,經過充滿苦難的土地,以象徵性意象表達令人驚駭而難言的現實意境:

 

她帶着他借宿在一個古怪的部族裡,就在印度支那半島的深處,整個地區的幾個村落都是姓死、姓難、姓毒、姓病、姓喪、姓冥、姓賤的原始部落……在戰火中穿越這些全然違反人性嚮往美好生活願景的村落,少年恐怖陰森的心情特別沉重,他簡直是走入星球最黑暗幽深的內心角落。戰火,一天天轟炸着那個時代中流離失所的男女庸眾。他在絕望中無所遁形,把他作為逃亡者最後的勇氣都趕絕,殆盡。

 

象徵和隱喻,是本書的一個核心理念。從全書視角來看,這一個老師事實上並非專指某一老師或學者,而是象徵性人物。這老師的原型,顯然也是幸謙現實生活中他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博導黃繼持教授。這第一章中老師的逃亡,和最後第七章〈傾訴亡靈〉中老師的悼亡前後相應,一前一後,構成本書的基本結構。

 

3

在追憶老師年少戰亂的背景中展開本書主要敘事者的視野。這個學生很可能就是本書作者「林幸謙」的化身――然而嚴格來說,這人並不完全等同於現實世界中的作者/林幸謙。作者通過象徵性的「學院文本」、「時代文本」、「生活文本」、「城巿文本」和「人文文本」等佈局;以第三人稱敘事者「他」的身份批判大學和學術界,也以他的「身體銘文」描繪他的學術帝國和馬來古王朝。幸謙的語言風格精緻而充滿象徵性,在富有隱喻性的意象中表達他對當代學術的道德爭議:

 

在商品世界令人陶醉的乳暈奶香中,在當代弱肉強食的學術濕吻中,在學術性愛與文學愛慾的高度技巧中,小林活了下來。

……

十年間他的生活他的學術帝國,他的文學國度在他到來之前已經建構,完成,在他到來後卻崩陷了,然後再重建。再崩陷。然後,就無法重建也不再有崩陷的憂慮了。那十年的雨感覺沒有停止過,一場場學術道德重整的工程,在他的國度裡百廢待興。

 

在當代眾聲喧嘩的大學校園與知識圖景中,幸謙通過這一個叫小林「他」的敘事者,揭示出當代知識分子的人格分裂的慘景,以綜合性的象徵批評了當代各種知識分子的面貌:

 

十年歲月,打造了他這樣一個人物。他是一個阿瑟王式的宿命男人。一種凡人模式的悲劇英雄,一種彼德潘人物,一種哈囉喜蒂娃娃,冥頑不靈的專制者。他是個怪傑。難纏。另類。庸才。

他是孤獨者、縱慾人,極端體,性癖類,完美主義家,盲目專家,素食主義專才,天體奉行領袖,媒體世界的反主流派,文化界的雅皮士,以及學術界的嬉皮士。他,同時又是藍領階級的紅衣主教,貧民窟中的無名神父,城市中的越獄者,是悲劇的哲學家,也是執迷的宿命小生。這自命不凡的小生,如今已到了中年,而且,還在等待他的真命女神。

 

本書在人物角色轉換與佈局的書寫上,〈二 生活在隱喻中的,愛情〉一章中有更進一步的展示,冋樣表現了本書不同於傳統散文的書寫模式。幸謙在此改變敘事視角人稱的性別,以「她」的第三人稱女性敘事者視角寫前一章老師初戀女友的故事。這一個逃出生天的族長之女,日後成為國際知名的生態學家與女性主義者。通過她,及以她的異性愛人展開對生態界、知識界、女性主義和愛情論述的對話與反思,同時也帶出當代學術界和大學校園的困境與黑暗。

出人意外的,幸謙在〈三 見證代的學府詩人〉中進一步寫這一位老師初戀情人的同性戀人故事,以及有關學院生活和知識界的文化危機等問題。從這幾章節內的多元化而言,幸謙旨在通過不同人物――而這些人物包含了他自己的化身和影子――創新了散文的寫法。幸謙把自身以及發生在社會中的課題與現象,通過身份轉換、性別轉換等手法,擴大了散文文體的新寫法。其後〈四 走在世界的前沿的,少年〉起,幸謙寫回自己。從年少、中年、友人,最後回到老師,構成全書結構。全書人物和結構,可見本書不再是傳統散文單一的、個人的文集,在散文體式上作了創新。

如果說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中以馬塞爾童年的魔燈開始他的孤獨,幸謙在《靈/性籤》中以卡爾維諾的卓貝地為起點,以伊希多拉城為終點,開始了他的追尋與漂泊:

 

所有的神靈、天堂與地獄都可以在這座城池中找到,卓貝地,我年少時候追尋夢想的一座城池,極其遙遠而極其夢幻的白色城池。卓貝地深藏在內心性靈的邊界,叫我永不孤獨……所有的神靈、天堂與地獄都深藏心中。在這地方可能有另一位和我一模一樣的少年生活在那裡。在未知的深層潛意識之中催促我走上現實世界的前沿,走在時代的前方。

 

以上的幾點或可看出這本和作者林幸謙諧音的非虛構作品《靈/性籤》,其實並非一般意義的散文集,有越界、跨文體的一種新體現。

 

4

當年美國杜魯門.賈西亞.卡波最早提出「非虛構小說」想法,這新文體近年在兩岸三地都有作家作出不同的嘗試出版了不同的著作。當年法國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以回憶的散文形式開創普式敘事的長篇文體,在生活往事的追憶中作出獨特的文學新寫法,不但改變了小說的傳統敘事模式,也革新小說的題材和寫作技巧,被譽為法國文學的代表作。普魯斯特把他童年到中晚年的家庭史、感情史、社會歷史等人生重要事物,結合他對生命、文學、藝術、學識等體驗,在時空交錯的文體中開創了新的文學寫法。這種被後世稱為散文化小說,或小說的散文化文體,為今日小說和散文提供了新寫法的可能空間。綜觀幸謙這本文集的寫法,亦不妨可視之為是他另闢蹊徑,為當代華文文學開創新模式、乃至新文體。

有感於近百年來散文的基本文體限制,幸謙想要借本書振興散文的一種嘗試,其結果是,本書不只可視為是散文體,也含有散文小說化的多元變體。因此《靈/性籤》展示的,不只散文的一種新寫法,也可以是一種新文體的開拓,結合小說和散文的新寫法文體。

幸謙在本書的敘事與描寫中隱然是行星獵人,以他的姓名去命名和暗喻他所書寫的小行星,用不同的事、物或人,把自己的名字以不同的敘事人稱和意義刻入行星的岩石深處。在文本宇宙中自有他隱秘的行蹤,有他的師友和親人的現實世界的各種主題與生命元素。

最後,我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幸謙是2006年到香港浸會大學領取第一屆紅樓夢文學獎,來到幸謙的散文寫作坊課堂。我以大散文為題分享散文的寫作。因此去年底我收到幸謙這一本散文書稿時,驚喜於他在散文寫法上的新作為。

在紅樓夢獎得獎感言中,我曾提到當代的華文寫作雖說極其繁榮,但仍需要突破;除了怎樣使長篇小說能追趕世界文學的潮頭和創新外,在幸謙的作品中我很高興二十多年前我所提倡的大散文的創新,在一個海外作家手中得到新的發展成就。在當代文學界,幸謙為當代文學呈現一種新的散文體,展示新的大散文。

兩年多前,幸謙來到西安「賈平凹大講堂」演講,他提起我在香港演說時提到我說過文學創作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如今我從他這書稿看到了文學創作的不可思議。幸謙在演講中提到,一個小說家寫作的主題和人物往往不受作家主觀意識的主宰,而是小說中的人物尋找到了作家。作家要寫甚麼是被決定的,有如賈寶玉找到了曹雪芹,而白雪找到了我。同樣的道理,文學寫作找上了林幸謙,也讓幸謙找到了新的散文寫法,有如一個詞返回一首詩中屬於這個詞所應有的位置。

 


賈平凹 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人,作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