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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故事新編與內在真實 ──析劉以鬯的〈蜘蛛精〉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王良和

1  〈蜘蛛精〉與《西遊記》及「西遊記電影」

劉以鬯的短篇小說〈蜘蛛精〉創作於1978年12月29日,這時,劉以鬯六十歲;依那時候的觀點,六十歲可說步入老年。但〈蜘蛛精〉的題材卻很「年輕」──色誘,不是一般男人受到色誘,而是具有佛性的唐僧受到蜘蛛精色誘。

唐僧與蜘蛛精的故事,源於《西遊記》,但《西遊記》一書,並無蜘蛛精色誘唐僧的情節。唐僧到西天取經的過程,遇到許多女妖精,有的想吃他的肉,像白骨精、蜘蛛精,因為吃了唐僧肉,可以延壽長生;有的想與他歡好,像蠍子精、老鼠精、玉兔精。她們想與唐僧成親,因為他是「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洩」,得了唐僧的真陽,可以成為太乙金仙,連唐僧也自言:「我的真陽為至寶。」《西遊記》中,蠍子精色誘唐僧的過程,較接近後世蜘蛛精色誘唐僧的改編想像,見於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壞身」。在吳承恩筆下,唐僧受到蠍子精色誘,「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一生只愛參禪,半步不離佛地」、「只曉得修真養性」、「禪機有在」、「丹心耿耿」;全知的敘述者通過一誘一定的反覆來回「照像」,讓讀者看到表裡如一、禪心堅定、毫無色慾的唐僧形象,而總結道:「他兩個散言碎語的,直鬭到更深,唐長老全不動念。」這正是我們在電影、電視、戲劇中幾乎「必然」看到的唐僧形象。

《西遊記》既有蠍子精色誘唐僧的情節,為甚麼近世卻在電影、電視、戲劇中發展出《西遊記》本無的蜘蛛精色誘唐僧的故事?蜘蛛精與唐僧的故事,見於《西遊記》七十二回「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七十三回「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其中「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寫到「七個」美麗的蜘蛛精,比「一個」蠍子精當然更有看頭。而最重要的是,吳承恩在此回加入了「香艷」的情節,寫七個蜘蛛精在濯垢泉赤裸出浴。和處理蠍子精色誘唐僧的情節不同,吳承恩不寫蜘蛛精色誘唐僧,反而寫唐僧遠觀蜘蛛精時,以唐僧的視點,突出蜘蛛精之美。唐僧先是在橋林下看四個女子(實為蜘蛛精)在茅屋窗前「刺鳳描鸞做針線」,看她們臉、唇、眉、鬢之美,看了「半個時辰」,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一個小時。唐僧走到橋上,又看見茅屋裡,三個女子在亭子下踢氣毬。敘述者首先描寫唐僧眼中女子衣裙、體態之美,然後是女子踢氣毬的動態,直到「一箇箇汗流粉膩透羅裳」。唐僧看着看着,竟「看得時辰久了」──吳承恩似乎一再以「看女」時間之長,暗示唐僧起了凡心。甚至孫悟空初見這七個女妖精,也覺其「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由此疑心師父獨自到那裡化齋的原因,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個蜘蛛精寬衣解帶在濯垢泉洗澡的過程,都被孫悟空見到了;出浴的蜘蛛精美得連孫悟空都不欲打死她們,找了個「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的理由給自己,「搖身一變,變作箇餓老鷹……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彫去」;結果蜘蛛精要「赤條條的跑入洞裡,侮着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其情其境,真是引人遐想。

至於豬八戒,行徑更遭,他在七個蜘蛛精出浴時,變成鯰魚精在她們的「腿襠裡鑽」,極之情色。可以說,《西遊記》描寫七個蜘蛛精出浴的這一回,不但有最香艷也最污穢的文字,而唐僧和兩個徒弟的行徑,更令人側目。美麗的女妖精在泉中出浴、悟空窺浴、八戒變成鯰魚精在女妖的腿襠間鑽、唐僧似動色念,如此「七情迷本」的情節,的確有極大的誘因,使人浮想聯翩,讓劇情在腦中生化改造、自編自導。

1927年,上海影戲公司拍攝了以《西遊記》為題材的電影《盤絲洞》,由但杜宇導演,殷明珠主演。電影《盤絲洞》乃《西遊記》七十二回的改編,加入了蜘蛛精色誘唐僧、逼婚的情節,而蜘蛛精裸浴、豬八戒變成鯰魚入池與眾女妖謔浪嬉戲,更是「吸睛」的賣點。片中女角,以當時的尺度看,可說衣着暴露,時見上穿肚兜,露胸肩,展玉背;下穿短褲,玉腿畢現的鏡頭。這是目前已知《西遊記》搬上銀幕、加入了蜘蛛精色誘唐僧的情節的濫觴。

在香港的《西遊記》電影史中,1949年陳平導演的《豬八戒打爛盤絲洞》,也有蜘蛛精色誘唐僧的情節。而演「蜘蛛精」深入人心的,相信是李香琴了。1959年《鐵扇公主神火破天門》,李香琴飾演蜘蛛精,蘇少棠飾演唐僧,已有七個蜘蛛精出浴、色誘唐僧的一幕。1962年李香琴在電影《馬騮精出世》中再演蜘蛛精。而1965年陳焯生導演的《孫悟空大鬧雷音寺》,由李鳳聲反串飾演唐僧、李香琴飾演蜘蛛精。在這齣電影中,導演放大蜘蛛精色誘唐僧的過程,是電影中的亮點。蜘蛛精向唐僧勸飲,叫唐僧不要去路途遙遠、崇山峻嶺的西天取經,不如留在她那裡談風說月;唐僧一聽,連忙雙掌合什:「罪過罪過,阿彌陀佛。」蜘蛛精發嬌嗔,纖指輕戳唐僧白滑的臉:「佛佛佛,真係佛都有火呀!」然後拉拉扯扯,「來啦!來啦!」的要唐僧和她風流快活。唐僧不為所動,蜘蛛精色迷迷的展露惡作劇的邪眼淫笑,露出雪白的雙肩,蝴蝶般晃動薄如蟬翼的白紗引誘唐僧,唐僧不為所動。蜘蛛精說:「大師,你係唔係人嚟嘅啫,點解你不解風情嘅,吓?

為甚麼我要細緻地交代上述電影中蜘蛛精色誘唐僧的過程和對話,更特別用黑體標示「大師,你係唔係人嚟嘅啫」的原汁原味粵語對白?因為這正是劉以鬯創作〈蜘蛛精〉一文的用心所在。

劉以鬯1918年12月7日生於上海。1927年2月2日上海放映電影《盤絲洞》時,劉以鬯不足九歲,不大可能看過這麼出位的電影,卻可能從媒體中聽過。1948年,劉以鬯獨自來港,1949年香港放映《豬八戒打爛盤絲洞》,此後李香琴飾演的多部蜘蛛精電影,以至1967年邵氏拍攝的彩色電影《盤絲洞》,劉以鬯可能看過。即使沒有看過,七十年代香港的電視常常放映粵語長片,也可以在粵過長片中看到。我想說的是,在香港,很多沒有看過《西遊記》原著的人,因為電影、粵語長片的改編,普及傳播,往往誤以為蜘蛛精色誘唐僧是《西遊記》原有的情節。〈蜘蛛精〉未必是劉以鬯刻意接合《西遊記》五十五回蠍子精色誘唐僧和七十二回七個蜘蛛精在濯垢泉出浴的情節而來;作者的創作靈感更有可能源自二十年代以來一齣一齣《西遊記》的電影改編,而香港電影給他最多靈感的刺激。

 

2    表淨裡髒:顛覆唐僧形象

〈蜘蛛精〉全文約二千二百字,手法經濟,剪裁見功力。劉以鬯從七個蜘蛛精出浴被孫悟空偷去了衣服,光着屁股從荒野奔回盤絲洞寫起,但五分之四篇幅,卻是寫蜘蛛精色誘唐僧,唐僧努力抵抗,最終失敗。

我們先看劉以鬯筆下的唐僧形象:唐僧的雙手被蜘蜘精吐出的絲繩反背綑綁,受到蜘蛛精視覺、嗅覺、觸覺、聽覺等多重感官的猛攻,感到十分難熬,但他同時在「享受」這種誘惑,想逃走,卻又立即坐下,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甚至有男性性慾高漲時的生理反應──勃起。但劉以鬯處理得頗為含蓄,以唐僧一瞬的想法、一個動態來暗示:「他側轉身子,使她的手無法往下摸。甚麼事情都可以讓她知道唯獨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曲背彎腰。膝蓋頂住胸口。

人的鼻孔、耳朵沒有門,不能關上,唐僧無法抗拒蜘蛛精胴體香氣、挑逗淫聲的官能誘惑,他唯一能閉上的眼睛,成為考驗意志力的最後一扇「門」。唐僧不斷壓抑自己,眼睛一直緊閉直到最後──意志力崩潰,終於主動「開門」:

 

既是最後的一刻何不趁此多看幾眼唐僧在慌亂中睜開眼睛,見到了從未見過的部分。該死!我怎麼會……

 

劉以鬯寫小說,極重視收結,常製造「驚奇結局」。他說:「至於〈除夕〉結尾,用的是驚奇結局(surprise ending)的小說技巧,目的在使讀者重看一遍。我個人很喜歡這種手法。」(1)〈蜘蛛精〉的「驚奇結局」,有力突出主題:靈肉衝突,靈的一面輸了。然而,這個結局饒有深意,可作多向的詮釋。筆者在一個講座上和聽眾討論唐僧睜開眼睛,見到了從未見過的部分,為甚麼突然說「該死!我怎麼會……」?有聽眾認為他後悔守不住尾門,千年道行一朝喪;有聽眾打趣說,唐僧近距離看到赤裸的蜘蛛精之美,後悔不早點睜開眼看。這些詮釋,不但把唐僧徹底降格為凡夫俗子,更讓人感到唐僧表淨裡髒。

 

3    內在真實:二元對立,人物象徵

隨着二十世紀西方精神病學、心理學的長足發展,尤其是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受到普遍重視;人們發現,原來內心的真實世界,長期被忽略,對於「真實」的理解,也就從外部轉向內在。劉以鬯在《酒徒》中借主角「酒徒」的口說:「從某一種觀點來看,探求內在真實不僅也是『寫實』的,而且是真正的『寫實』。……換一句話說:今後的文藝工作者,在表現時代思想與感情時,必須放棄表面描摹,進而作內心的探險。」〈蜘蛛精〉無疑是現代主義探討「內在真實」的作品。《西遊記》中的唐僧,受到眾女妖的色誘,總是坐懷不亂,作者沒有透視唐僧面對美麗的妖精色誘時的內心世界;劉以鬯顯然不滿意這種簡化的人性觀照,刻意重寫《西遊記》某一個變形片段,向內轉,加以放大,作人性的「內心探險」。性慾是人性的「本我」,對於要到西天取經的唐僧而言,佛則是道德的、宗教的「超我」;「超我」不斷壓抑「本我」,正如如來佛祖用五指山鎮壓不馴的孫悟空,但「本我」真能永遠被壓服嗎?一個男人(即使是僧人),面對性的誘惑,表面無所動,內心真能無所動?劉以鬯顯然對此感到懷疑,通過顛覆《西遊記》對唐僧的簡化觀照和寫法,重塑唐僧形象,透視內在真實──唐僧面對蜘蛛精色誘,其實內心波濤洶湧,「戰況劇烈」。而人性中情慾、性慾的衝突,是劉以鬯一再探討的。《酒徒》寫酒徒激起對楊露的情慾時說:「我承認生命永遠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操縱着。……我是兩個動物:一個是我;一個是獸。」而〈蜘蛛精〉的吸引力,正在於非統一的二元對立。唐僧自身內外如此,蜘蛛精、唐僧的二元對立,又是如此。小說講求深度,〈蜘蛛精〉的深度,在於兩個人物背負可以推延、擴大的象徵,而結局更具有深刻的顛覆性。

《西遊記》中,無能、軟心腸、不聽勸告一再為妖精所騙而身陷險境的唐僧,最後總賴徒弟,尤其是法力最高的孫悟空打救,化險為夷,成功到西天取經;但劉以鬯筆下的〈蜘蛛精〉,無論唐僧如何在獨白中呼喊「悟空你在哪裡為甚麼不來救我悟能悟淨你們在哪裡為甚麼不來救我」,直到結局徒弟都沒有來打救他。這是小說深刻的象徵:面對靈與肉的激烈衝突與掙扎,沒有外力可以進入內心支援,人必須靠自己的意志力自我拯救。然而,如果說唐僧象徵正,蜘蛛精象徵邪;唐僧象徵善,蜘蛛精象徵惡;唐僧象徵神,蜘蛛精象徵魔;唐僧象徵靈,蜘蛛精象徵肉;唐僧象徵超我,蜘蛛精象徵本我。在兩個人物、種種象徵的二元角力中,小說的結尾告訴讀者,「正」的一方都敗給了「邪」,它顛覆了中國人的老話──「邪不能勝正」。《左傳.僖公四年》:「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日子久了,都會變臭;正好說明善易消失,惡易滋長。然則,〈蜘蛛精〉的結尾,宣告人性無望了?我寧願相信劉以鬯提醒我們:為佛為魔,為善為惡,存乎一念。而人的意志力終究是薄弱的,守此「一念」,

極難。

 

4    疊合、分離、揭露、評析、諷刺:敘述者與唐僧的關係

〈蜘蛛精〉的敘述者非常特別。小說開局,第三人稱的敘述者像「鬼眼」,看着赤裸的蜘蛛精和她的六個妹妹先後從水中爬出、奔回盤絲洞的過程。這個敘述者雖然主要從外部隱身「看」,但他有能力進入蜘蛛精和小妖怪的內心,知道她們一些簡單的想法;可是,這個敘述者很快內內外外的在唐僧的心理、意識與外部世界之間進進出出,全力揭示唐僧面對蜘蛛精色誘的心理與生理反應。

劉以鬯刻意用兩種字體分離敘述者(明體)與唐僧不經過渡、極速穿上敘述層的直接內心獨白/喃喃佛唸(楷體)。這個敘述者的聲音,在唐僧面對蜘蛛精色誘之始,和唐僧直接內心獨白的聲音相當接近,在某些地方幾乎打成一片,讓敘述與獨白更容易滑進滑出。這時候,敘述者的聲音,有如唐僧的間接內心獨白:「她確是很美的。笑時渦現。不要看她絕對不要看她……很香……那是一種奇異的香味……從她身上發散出來的」。敘述者說「她確是很美的。笑時渦現」,唐僧即時自我壓抑:「不要看她絕對不要看她」,但緊接的直接內心獨白,又揭露他有點抵受不住蜘蛛精體香的誘惑:「很香……那是一種奇異的香味……從她身上發散出來的」。由於第三人稱敘述與直接內心獨白無過渡的緊連,「她確是很美的。笑時渦現」,在句中有兩個功能,一是敘述者同時協助蜘蛛精,扮演誘惑唐僧的角色;二是發揮間接內心獨白的功能,意味這其實也是唐僧的內心獨白。因而後文唐僧的直接內心獨白與之相應:「她很美即使閉上眼睛她的笑容仍會出現在我的腦子裡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蜘蛛精〉的中幅,敘述者的聲音開始與唐僧直接內心獨白的聲音分離。很快,敘述者更把唐僧對象化,拉遠距離,以「提示性」的方式,刻意揭示他行為背後的潛意識:「唐僧的手被綑綁了。唐僧的腳未被綑綁。他未必能夠逃出盤絲洞,卻是可以避開蜘蛛精的糾纏的。他站起,想邁開腳步,立即坐下。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會……」敘述者提示讀者,唐僧的潛意識其實不想離開蜘蛛精。緊接着,敘述者更進一步,揭示唐僧「動心」,「曲背彎腰。膝蓋頂住胸口」──陽具勃起了。這個敘述者越到後文,越走到台前,甚至像個心理學家,用分析性的話語,拆解唐僧的心理、評述事件:「竭力控制着自己,唐僧希望進入沒有自我觀念的境界。虔誠向佛,在這時候已無法做到。想抗拒胴體的引誘,唯有緊閉眼睛。眼睛緊閉着,那滑膩的胴體依舊出現在腦子裡。這是掙扎。這是搏鬥。香氣不斷鑽入鼻孔。玉指在小腹上躧步。戰況劇烈。到西天去取經的和尚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和尚心似未理的絲。無形的防堤已失去效用。攻者猛攻。守者慌張。」到了小說後幅,敘述者甚至馬上跳出來,否定唐僧的自信:「我能尅邪唐僧下了太早的結論。」在結尾更提出這樣的疑問:「是唐僧背棄了佛抑或佛背棄了唐僧?

尤有意味的是,〈蜘蛛精〉的敘述者好用比喻,但熟悉佛教典故、《西遊記》故事的讀者,不難發現,他所用的比喻,文本互涉,往往有諷刺意味。例如「悟空呢悟空在甚麼地方香氣撲鼻,像酒罎被突然打破似的」。眾所周知,佛教禁飲酒,敘述者用「酒罎被突然打破似的」喻蜘蛛精身體之「香氣撲鼻」,既增加了另一種犯戒的引誘,也暗示唐僧行將破戒。又如敘述者以「白嫩透紅像荷瓣的皮膚」形容唐僧心眼所見的蜘蛛精之美;荷花又名蓮花,是佛教聖物,以「荷瓣」喻蜘蛛精皮膚之美,是對佛教的褻瀆。又如「她將嘴巴湊在他的耳邊。從她嘴裡呵出來的氣息,也有蘭之芬芳」。蘭為「禪花」,亦為「禪友」,以蘭花的香氣形容蜘蛛精嘴裡呵出來的氣息,也意含對佛教的褻瀆。此外,蜘蛛精摟着唐僧的脖子,敘述者這樣說:「玉臂緊若鐵箍。唐僧被鐵箍箍住了。」在《西遊記》中,孫悟空的頭上,正是戴上了觀音菩薩用來鉗制他的緊箍,只要唐僧一唸起緊箍咒,孫悟空就會頭痛欲裂。現在唐僧竟然被蜘蛛精玉臂的緊箍箍住,何等反諷?再如「妖精的嘴,像啄木鳥的嘴。和尚的身體,像樹幹。」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神秀偈劈頭就以樹喻身:「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神秀停留在着法相的「身」的境界,而六祖慧能則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相應,不着法相。〈蜘蛛精〉中的敘述者,以啄木鳥啄樹幹,喻蜘蛛精狂吻唐僧的身體,暗示唐僧仍停留在「身」的境界,難怪敘述者說:「和尚的身體孕育了妖精的野心。

〈蜘蛛精〉的敘述者,初與唐僧疊合,幾乎和唐僧一起面對蜘蛛精的色誘,但他很快從唐僧的身心中分離,把唐僧對象化,對其人其心,細加審視、分析、揭露,並通過種種與佛教指涉的比喻,暗諷唐僧。劉以鬯此一敘述策略,其象徵意義是:面對種種誘惑,人的意識需要超越身心,拉遠距離,帶着分析、批判,自我觀照。

 

5    意識流:小說中的詩與電影

劉以鬯的小說,很多處理人的內心衝突。他曾說西方小說家中,詹姆士.喬哀思給他的影響最大。喬哀思、吳爾芙、福克納,都是意識流小說的大師。〈蜘蛛精〉對唐僧內心靈肉衝突的全面放大,尤其受到福克納的啟發。1949年,福克納獲諾貝爾文學獎,1950年發表獲獎感言,其中最著名的一句是:「Because of this, the young man or woman writing today has forgotten the problems of the human heart in conflict with itself which alone can make good writing because only that is worth writing about, worth the agony and the sweat.」劉以鬯深受福克納這番話的影響。1979年,他接受《香港文學》編輯訪問,編輯說他「刻意剖析人物的內心世界,挖掘靈魂深處的秘密,展示人類內心感情與理性的交結,情慾與道德的衝突」,劉以鬯就以W.福克納1950年12月10日在瑞京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講過的話來回應:「……今天,年輕男女在寫作時忘卻了人類內心衝突的問題。只有這個問題才是值得寫的,只有這個問題才是值得受苦與流汗的;所以,只有寫這個問題才能產生好的作品。」(2)

一般人會覺得散文近詩,小說近戲劇;劉以鬯論小說時,卻總是講詩,甚至認為詩是最重要的文類,更致力於在小說中結合詩:「我一直都是這麼想:小說和詩結合後可以產生一些優美的作品。……詩和小說結合起來,可以使小說獲得新的力量。小說家走這條路子,說不定會達到新境界。」(3)他指出小說家應該重視「小說中的詩與象徵的潛質」(4)。其實在小說中運用內心獨白,採用詩的手段,以表現人物在某一瞬間的感受、印象、精神狀態,正是意識流小說的特點。劉以鬯說:「意識流只是一種寫作技巧,不是流派。有人以為說話沒有層次;思想沒有理路就是意識流小說,顯屬誤解。其實,用意識流手法來寫小說,想寫得好,絕對不是容易的事。簡單的說,意識流小說是通過人物的精神意象(mental images)、思想(thoughts)、聯想(associations)與情緒反應(emotional reactions)來表現事件的,缺乏嚴謹的安排,就無法達致藝術作品的水平。」(5)他更明確說,〈蜘蛛精〉是「以意識流手法表現唐僧受外界壓力時內心所作出的反應」(6)。

劉以鬯詩化的小說,常藉人物酒後或意識迷亂間展現詩的意象與陌生化的想像,如《酒徒》著名的起句:「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蜘蛛精〉雖也有不少化抽象為形象、使視覺意象更為鮮明的比喻;但其生成詩意的方法,卻不在陌生化的意象,而在暗示與象徵。前文分析唐僧、蜘蛛精多層次的二元對立與象徵、敘述者所用的比喻含藏的諷刺意味,可見一斑。詩,相對於其他文類,尤具模糊、多義的特性;劉以鬯刻意模糊某些可以確指的句子,使那些句子因模糊而顯多義,更具暗示、象徵之力。例如〈蜘蛛精〉最為關鍵的結尾,按事件、情境推測,「從未見過的部分」應指蜘蛛精的私處;但因為作者採用不確定的表述,它就可以穿上象徵層,指向不輕易得見的邪惡的面目或其他可能的象徵。又例如小說近結尾,唐僧的直接獨白「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阿彌陀佛這種事情即使出現在夢中一樣有罪」,「夢中」一詞,擴大了小說的詮釋圈──唐僧被蜘蛛精色誘的經歷可能只是一場夢,而夢境往往是意識壓抑了的潛意識的慾望化裝。

劉以鬯在小說中經營詩,另一着力點在節奏。〈蜘蛛精〉詩的節奏經營頗為內斂,如開首的一百字。〈蜘蛛精〉開首兩句,用「甲做甚麼,乙也做甚麼」的句式,重複人物的動作,句子的後半因而產生重複語句的節奏;緊接的句子,卻是重複前半的語句製造節奏感:「她們的衣服不見了。她們的衣服被孫悟空偷去了。」再下一句,劉以鬯故意把主語「她們」調後,避免三個「她們」順連而下,反而接以「光着屁股在荒野奔跑」,主語好像突然甩脫了,流動的節奏至此一個頓挫,後面才接上主語「她們」,斷而復連,再後一句又以「她們的」開首,迴旋拈合,節奏鮮明而靈動。而這一句墊尾的「奔跑」,又斷斷續續的拈着後面置於語句開首位置的「奔回」、「奔入」,變化重現;聲音是意義的回音,三處迴旋的、聲調響亮的「奔」,能托出蜘蛛精驚悸中仍有「狂喜」、「興奮」的心情。慣於作焦點描寫的作家,可能會這樣描寫蜘蛛精跑回盤絲洞的過程:「光着屁股在荒野中奔跑,她們的腳步快得像旋轉中的車輪,以凌亂的步伐奔回盤絲洞,直奔入洞內。」劉以鬯的寫法,顯然更重視處理蜘蛛精在事件中的情緒反應。這種技法使蜘蛛精「跑」的具象性動作,接上抽象的心情描寫,再具象、抽象的變換:「光着屁股在荒野奔跑(具象),她們是有點狼狽的(抽象)。她們的腳步快得像旋轉中的車輪(具象),驚悸中仍有狂喜(抽象)。在奔回盤絲洞的途中,凌亂的腳步聲羼雜格格癡笑(具象)。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都不依照規矩,她們說不出多麼的興奮(抽象)。奔入洞內,封閉洞門後始獲換氣的機會(具象)。」這樣打斷「跑」的描寫又接續,人物的動態、心情、情態交錯閃現,立體鮮活;於是,一幅原始、本我的裸奔,有聲有色有情,有如熱鬧的嘉年華,不但能引起讀者的注意,更對作者後文要着力探討的靈肉衝突問題,起鋪墊作用。

其實,小說以不加標點的滔滔長句展現唐僧的內心獨白,就很像某些無韻體現代詩的表現方式,這是不少意識流小說家的拿手好戲。但〈蜘蛛精〉長句中唐僧的慌亂迷本,與短句中蜘蛛精的嬌媚誘惑,一張一弛,不但形成對照的節奏,更彼此互動,密集切換,快速顯現人物心理、情緒反應,加強了故事的緊迫感:

  

阿彌陀佛「睜開眼來,和尚。睜開眼來看我。仔細看看。你會喜歡的。一定會。」不能看她絕對不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柔唇印在臉頰上。臉頰癢孜孜的。啊喲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的心怎會跳得這麼快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糟糕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好像在打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和尚,睜開眼來,看看我!」不能看絕對不能看她是妖怪她不是美女她是妖怪變成的美女她不是真正的美女她是妖精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唇唇相印。慌慌忙忙將頭偏向一邊。

 

唐僧口中喃喃的「阿彌陀佛」、蜘蛛精步步進逼的挑逗話語、唐僧自我壓抑的內心獨白、口中喃喃的「阿彌陀佛」、蜘蛛精感情更強的嬌嗲誘惑,再加上「啊喲」、「咚咚咚」的聲效,眾聲交響,有如電影的聲音蒙太奇(sound montage)。在這些不斷切換的聲音中,又忽然切入「柔唇印在臉頰上」、「唇唇相印」一閃而過的鏡頭,鏡頭與聲音相互激發,中間來一下「癢孜孜」的貼身觸覺刺激;讀者邊讀邊代入唐僧角色,同時感到身臨其境的、豐富的官能「享受」──這當然得力於劉以鬯出色的小說技巧。

劉以鬯的小說多次出現看電影的情節,其作品吸收了電影技巧,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意識流小說總是與詩、音樂、電影相連。〈蜘蛛精〉不少片段都有電影感。部分語句焦點式的變形重現,就如電影反覆出現、具遞進和對照效果的近鏡,如寫唐僧流汗,開首「唐僧渾身發抖,額角有汗珠滲出」、中幅「無法克服恐懼。驚惶使他流汗」、後幅「她們燒滾了水之後會將我蒸熟汗珠紛紛滑落」;從「汗珠滲出」到「流汗」再到「汗珠紛紛滑落」,一個個流汗鏡頭的遞進,是唐僧面對被綑縛、色誘到面臨死亡的複雜心理的反映。再如結尾,刻意以聲音製造高潮──前文寫唐僧剛受色誘,心慌意亂,「只差沒有喊叫」,至此則應以唐僧的「喊叫」、「狂叫」,層層遞進:「和尚喊叫。洞壁的回聲不能成為阻嚇。蜘蛛精的笑聲猶如齊發的飛箭。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越軌的動作。唐僧狂叫。」這簡直就是用聲音拍電影,鏡頭對着山洞的陰影,不必對着人物,多重聲軌的效果激發讀者對人物「越軌動作」的想像,以聲補形,氣氛迫切動人;而唐僧戰鬥至此終於大開僧口,逼出慾火焚身的震撼狂叫──預示「邪」勝「正」敗。〈蜘蛛精〉大量看似不經意甚至隨意的聲音、鏡頭切換,其實都經過嚴謹安排。

 

6    結語

劉以鬯強調「小說家必須創新」(7),又說:「寫故事新編,必須重視『舊瓶裝新酒』的概念,撇開傳統的約束,用現代人的意緒解釋舊故事,使舊故事有新意義。」(8)〈蜘蛛精〉創新之處,是用經過佛洛伊德心理學說洗禮的現代人的意緒,在《西遊記》的「舊瓶」中,以「內在真實」來「裝新酒」,賦舊故事以新意義。

在劉以鬯筆下,唐僧顯然不是甚麼「金蟬子」的真靈轉世,甚至不是得道高僧,他受到蜘蛛精色誘,變成了完全無助的「男人」,停留在官能上的刺激與情慾掙扎,只是口中唸佛,心中無佛,連佛經、佛理都不曾閃過腦際。〈蜘蛛精〉中膽小無能的唐僧形象,承《西遊記》而來;其創新之處為透視唐僧被蜘蛛精色誘,內心「七情迷本」之齷齪可笑,此一唐僧形象,或會令佛教徒看了不大高興。蔡振興問劉以鬯:「其實〈蜘蛛精〉這篇小說的主角該是唐僧,為甚麼不以唐僧為題呢?」劉以鬯認為蔡「說得很對」,他這樣解釋:「初時我確以唐僧為題,但後來考慮到外埠讀者可能有反感,改以〈蜘蛛精〉為題。」(9)顯然,劉以鬯是考慮過從題目到內文,都以「唐僧」為焦點;但這樣命題,內心如此骯髒、形象如此可笑的唐僧,焦點太過突出,在佛教徒特別多的外埠,可能會引起爭議。對劉以鬯此文揭示的「內在真實」,蔡振興不大欣賞:「〈蜘蛛精〉比較是個例外,因為觸及面小,單只反映唐僧遭色誘時的片刻感受,劉以鬯寫來有力,但一個修行高僧的內心世界,似乎太簡單了!」(10)

我想,劉以鬯無意藉重寫蜘蛛精色誘唐三藏的故事,暗示佛教所謂的得道高僧,根本是「假和尚」;我想他一直關注的,是人性與性的壓抑。《酒徒》、〈對倒〉、〈寺內〉、〈崔鶯鶯與張君瑞〉都不同程度處理過這個課題;〈蜘蛛精〉只是集中火力、全力對焦於此而已。在《孫悟空大鬧雷音寺》中,蜘蛛精色誘唐僧時,嗲聲嗲氣地問:「大師,你係唔係人嚟嘅啫?點解你不解風情嘅,吓?」劉以鬯在〈蜘蛛精〉中,變相作了回答:「大師都係人嚟㗎咋,活脫脫一個男人,看看他的內心!」而劉以鬯總是對「人」懷疑,在〈春雨〉的結尾說:「人,不能算是萬物之靈。」這篇小說不以〈唐僧〉而以〈蜘蛛精〉為題,或者是劉以鬯潛意識對「人」的批判;又或者,妖精作主,冥冥中自有警示。

 

【註】:

(1)      芸:〈與劉以鬯的一席話〉,《香港文學》(蔡振興主編)第1期(1979年5月),頁15

(2)      同(1),頁14

(3)      香港《新晚報》記者:〈劉以鬯訪問記〉,原載香港《新晚報》(1981年7月28日),收入梅子、易明善編:《劉以鬯研究專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頁43

(4)      劉以鬯:〈小說會死亡嗎〉,《香港文學展顏──市政局一九七九年中文文學獎得獎作品及文學週講稿》(香港:市政局圖書館,1980),頁25~26

(5)      同(2)

(6)      同(1)

(7)      同(4),頁23

(8)      劉以鬯:〈我怎樣學習寫小說〉,《香江文壇》第4期(2002年4月),頁10

(9)      同(1),頁15~16

(10)    蔡振興:〈兩隻手寫作的小說家〉,《香港文學》第1期(1979年5月),頁20。


王良和 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