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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北渚:家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2月號總第420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覃北渚

從昨天起瑩額頭便開始發熱。不知怎的,就是動不了身。也好,這樣就毋需離開牀褥。不離開牀褥就不用面對外在世界的煩惱。

「你弟弟剩下三日的命了。」小精靈昨日跟她如是說道。下班不久的她心裡一跳,一個總是好不了的傷口忽然間被淋上了硝酸,在灼燒的一刻竟然是沒有感覺的。大概痛到一個極端,就是如此。

昨天她下班後跑回家,掏出連扭向左還是扭向右都忘記了的鑰匙開門,方才發覺弟弟在沙發上熟睡。一攤爛泥的樣子,若無其事到讓人憤然。她搖醒弟弟,第一句問他,「為甚麼電話不聽,whatsapp又不理會?」他搔搔亂糟糟的頭髮,眼神沒有對着她。在沉默的最後,變魔術般掏出了一株香草,遞給她,說是昨天拾到的。

然後他就再睡着了。

 

她躺在牀上,把香草放在房燈下,只見每一根梗兩旁的葉都拔光了。都是她悻悻然離去時,一路上拔的。向弟弟說話得不到回應,她只好向香草說話。拔光它的葉子不過是另一種溝通方式。

一團燒冷了的火,仍在心裡悶悶地燒着。這個弟弟,自小就是這個樣子。弟弟小她十年,出生時媽在醫院的牀上抱着弟弟,瑩在牀邊想,這團醜樣的肉,就是我弟弟嗎?未幾,媽緊握着她的手,用一副交付重任的目光凝視她,說,「這是你的弟弟。你是他的姐姐。」

這是我的弟弟。自此以後,瑩便反覆地在心裡告訴自己,並釘了上內心告示板最當眼的地方。然而弟弟比起一個親人,更加像她生命裡的一個空白。在她記憶裡,弟弟總是不佔空間的。每當朋友問:「你弟弟是怎樣的?」她都吱啞無言。這就是弟弟在瑩心中的位置。

 

「嘟嘟,嘟嘟」。瑩把探熱針從髮叢上取出來,竟然38.7度了。看來內心的躁熱,是會蔓延到外在的。把頭捂在枕頭上,腦袋陷入一團柔軟之中,甚麼緊繃繃的東西都可以在一瞬間融化掉。

 

「燉燉凳登,凳登凳燉,燈凳鄧燉燈凳鄧」。門鈴響了,瑩一下子跳了起來,胡亂地捋順幾下頭髮後走去開門。門縫間漸漸浮現的,是個掛着事業性微笑的中年女人的臉。

「媽,這麼早就過來了?」瑩也跟着掛上了副乖女兒的淺笑,爽朗地問道。

「對呀,工作提前完了,便過來看看你……你有看過你弟弟嗎?」

「看過了。臨走時留下了幾塊面膜,叫他每天用一塊。他長大了,要多護理肌膚。」把媽拉到沙發上,並肩而坐。

「好,好……」媽一屁股坐下,摸摸沙發的毛絨,皺了皺眉頭,「你家裡養貓,平日可要多加留意清潔。滿屋貓毛,你鼻子又不好,便要天天噴嚏流鼻水了。」

瑩扭頭環顧四周,瞥見廚房飯壺,便拉媽進去。「昨天我們吃鹽焗雞,前天煎牛扒,款式可多了……」「平日多湯水喝?」「這,倒又少了。」「你跟男友都不懂煲湯,平日又愛吃重口味的食物,這樣可不行喔。有空回家,𢳂碗湯給你。」「好呀。明天來探你。」「請假了嗎?」「上一份工作沒有做了。」「又沒有做?」「不怕啦,香港四處都是美容院,不怕沒有工作――你今天煲甚麼湯?」胡亂聊了一通後,瑩把媽牽到玄關處。媽注視着瑩,說:「好了,也不嘮叨你。你怎麼臉色那麼紅?病了嗎?」話未講完就用手碰碰瑩的額頭,一下子就嚇倒了。

「沒有事,小意思而已。你先走吧,我待會睡多陣子養病。」

媽的眼跟鼻擰了在一起,卻找不到話說,只好拋下幾句告誡就走了。

 

媽離去後房子重歸寂靜,瑩又感到不慣了。男友銘又把兩隻肥貓帶去看獸醫,平常感到很窄的房子,竟變得空蕩蕩了。空蕩蕩得難以承受。

(整日躺在牀上,也讓人受不了,找些事做吧)

把平常胡亂放的東西歸類整理,收進櫃內。飯桌原來是擺滿東西的,騰挪了一個小時後,瑩才發現飯桌真大。

還有幾件東西壓在水果盆下。媽去年買給自己的一餅潤喉糖、家庭的舊照、弟弟來訪後遺下卻遲遲不取回的充電袋。也不知自己是怎樣放了這些東西在桌上,一直放到現在的。

拿起舊照,瑩自己約莫十五、六歲的光景,站在右旁。爸媽坐在紅色沙發上,中間是弟弟坐在兩人的腿上,媽把手搭在他肩頭。唯獨瑩站了起來,像要避開甚麼似的。前面是個生日蛋糕。

一件往事忽然從腦中跑出來。那時候瑩逃學,被媽抓了回家。幸好媽媽好友馮姨來訪,她便躲了進房間內。房間是從客廳分割出來,所以牆壁是空心的,特別透聲。兩人先是互訴寒暄,再大笑連場。聲音漸漸低沉,瑩知道戲肉來了,把桌上的玻璃杯連忙喝光,然後將杯口貼在門板上,耳朵貼在杯底。只聽到如此幾句:

――唉,你知啦,個女又唔返學,話佢又唔聽

――細細個就冇咗老竇,係咁樣㗎。好在你個呀強唔介意,對佢都好

――依家我都唔望佢乖乖地聽我講,淨係想佢做個有用嘅人

――你仲有個仔嘛,次次見佢都喺度咪書,有一個肯讀書嘅咪算好囉

馮姨要走時,媽過來敲門。瑩沒有開門。「甚麼事?」「我送姨姨走,你看着細佬。」腳步聲走遠。不料一會後又回來。「瑩,你是家姐,要給細佬做個好榜樣!」「嗯!」

待聽到大門上鎖、鐵閘拉上的聲音後,瑩方才從房間中走出來。

六歲的弟弟在維尼熊圖案的桌子上看漫畫書。見他脹鼓鼓的臉頰,瑩便忍不着想要狠狠地捏幾番。

「喂,細佬,媽出了去,我帶你去玩。」掛着一副興奮的笑臉。

弟弟抬起頭,剪碎的瀏海下,一對扁長的眼看着她,嘴唇抿着。

真是欠教訓。她想。乘機把他的書搶去,唬他說:「這麼好看,讓我拿去跟朋友看!」

弟弟慌了,說不出句完整句子。瑩跑出去,他也跟着跑出去。故意放慢腳步讓他追得上。跑到樓下,弟弟累了,瑩才走近他,把書塞回他的懷裡,然後牽起他的手,「家姐帶你走走公園。」他睜大雙眼,「走完就會把書還給我嗎?」瑩蹲低身,捏他耳朵,掛上個大笑臉,「走完就讓給你。」於是弟弟就悶頭跟着走。

(說起來也真可氣,問十句只答兩句,不過總算願意跟我走 )

可是在臨走時,弟弟卻又不走了,瑩拉他的手,怎也拉不動。於是她又蹲下,用手撥弄他的瀏海,「怎麼了,傻孩子?」弟弟指一指草叢,其中一叢與周遭都不同。葉子向梗的兩旁生,形狀讓瑩想起動畫裡外星人的尖耳朵。瑩伸手向其中一株梗,微微用力就拔了出來,放在弟弟的掌心中。然後揉揉他的頭,「在家慢慢玩,我們要走了!給媽知道我們出門玩就大件事!」媽媽大法果然有效,慌張的弟弟只好跟瑩回家。

後來一次瑩跟男友銘逛公園,給瑩再次遇到了這種草,她便拉着銘細看。銘不知為何,喜愛看些有關植物的書,他抬一抬眼鏡便道:「這是含羞草科的植物。甚麼名字就不知了。」兩人拔了一小株回家,翻查後發現它叫作白相思子,又名銀合歡。聽到時瑩便在納悶,為甚麼它的名字都這麼肉麻,叫人打冷震。「這是入侵性植物,即是說,會排除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間。」瑩聞言後,馬上把那株銀相思子的葉都拔光,銘在旁邊若有所思地看着,也許在懷疑這株草是不是勾起了瑩對舊愛的傷心回憶。

 

瑩拍一拍腦袋,把思緒叫回來舊照面前。只見弟弟還舉起雙手,做了個V字手勢。瑩在最右側,身微微向前躬,也舉了一個V字手勢,兩指還張得很開,好像在用力較勁的樣子。

仔細察看,媽始終是靠近弟弟多點的。

瑩笑了。以後媽是不靠近自己也不行了。到時候還要看自己願不願意給她嘮叨呢。

(媽以為我不知,她自從facebook被弟弟block了,便用朋友帳號偷看弟弟facebook,還把弟弟的帖文截圖收藏下來,統統收進電腦的一個文件夾裡面。連設密碼鎖都不慬得,被弟弟發現便好笑了。只是時到今日,即使弟弟發現了也再不緊要)

想到這裡,瑩感到可氣又可笑。不得了,自己終於要在這場長達二十五年的競賽中獲勝。不過跑完了後,自己又怎麼辦呢?還有多條跑道給她跑下去嗎?瑩感到喉頭間很酸澀,似被甚麼卡住了,卻說不出為何。她也不顧病情了,隨手在櫃裡取出枝紅酒,直接用酒瓶灌下,灌到酒酣了方才罷休。失去了視覺能力。眼前都是碎片。碎片。碎片。在碎片間游泳,直到着陸在海岸。浮浮,沉沉。浮浮,沉沉。沙是暖的,天是綠的。風是細的,海是藍的。一個西瓜在海中飄起,浪潮翻滾得比洗衣機還快。她突然醒覺,浮着西瓜的地方,本來好像有甚麼似的。

 

迷糊中,被不知甚麼弄醒,只覺枕頭都濕了。張眼一看,天色已暗,開燈後就見小精靈在眼前。「嘻,你弟弟只剩一日半的命,你再不做些東西,可就以後都做不到了。」

瑩心裡的悶火又再度燒起來了。為甚麼是我!他要去死他的事,與我何干!為甚麼付出的總要是我!再次把頭埋在枕頭,不去理會精靈。腦袋好像愈燒愈熱。明天發燒會好嗎?畢竟,她始終不得不面對世界,面對自己不想要處理的人和事,這樣一直燒着可不好。然而另一邊廂,她又不想挪動腳步去吃哪怕是一顆藥,內心有股衝動,讓她只想要一直沉溺在這悶悶燒着的狀況。如果逃避就是無用,那就讓我無用下去吧。她想。也許由得它一直燒着更好。病得重了,媽和銘自然會來好好照顧我。 


覃北渚 又名本塵。就讀文化研究及哲學。用小說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