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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佳:唐老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張佳


那時夜晚依然很冷。天上的星星都朽枯凋零,只留下半片月牙瑟瑟發抖。單薄的玻璃門似乎抵不住風寒,兩個保安瑟縮在大衣裡,呼出白色哈氣。我跑到接機口,搓着手向黑暗中張望,這時一個男人從身後走來,按住我的肩膀。

我看過你的照片,男人說,安德爾給我看過,讓我下飛機就來找你。他有些駝背,身體不自覺地歪在一邊,雖然穿着厚厚的外套,也依然顯得清瘦。他戴着方形無邊眼鏡,眼角的魚尾紋始終沒能舒展,鬢角的白髮亟欲燃燒整個頭頂,絲毫看不出搞藝術的樣子。再次確認後,我接過拖箱,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對不起啊,項目經費有限,只能訂最後一趟航班,讓你這麼晚還來接我。我沒有回答。機場打車的地方就在門外,還好路不算太遠,我真想扭頭衝回教堂,盡快結束這個夜晚。可當我轉過身,走向自動門時,卻被他一把抓住。他拉着我在機場繞了一圈,找到電梯後,詢問能否上樓,被工作人員斷然拒絕。我來過一次,他解釋說,這裡的司機要排三個小時的隊才能到門口,你們教堂離這兒近,只夠個起步價,害他們白白浪費時間。

事情果然如他所言,當我們上車沒多久,就開始被司機數落。那是個年屆五十的禿子,脖頸疊起三層肥肉。他說自己起早貪黑,養家餬口,來機場拉客,排了三個小時的隊啊,三個小時啊。要知道你們就這麼點兒道,我這三個小時去別的地方遛遛好不好。他似乎沒在期待回答。做人啊,千萬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是你的爸爸媽媽大半夜辛辛苦苦等了三個小時,就拿了十塊錢,你怎麼想啊?我沒理他,兀自插上耳機,擋住他的公鴨嗓,實話說,多少也有點期待他更大的發作。可這時男人說話了,我半個小時來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上毫無笑意。我們剛才想上樓來着,他說,門已經關了,電梯停運,大半夜剛下飛機,拖着個大箱子,已經夠仁至義盡了。他語速很快,但並不連貫,讓這句話的效果減弱了不少。門怎麼可能關?哪天這時候關過!行了行了,別說了,我下車多給你十塊。車很快就到了,路不是很遠。在最後的幾分鐘裡,我們都沒說話。我看到男人縮在副駕駛的座椅裡,貓着腰,像在為誰哀悼。他好像很冷,牙齒不住地打顫。他做了兩次深呼吸,咬緊嘴唇,想要控制住下顎,把寒氣壓下去。窗外的燈光倏忽閃耀,漫長的機場高速安靜得令人心悸,我們像一尾逃逸的魚,在金色的河流中流淌,即將分崩離析。

男人並沒有實現他的諾言,多給禿子十塊,而是拿出一整張五十,沒要找零。他捏得很緊,鄭重其事地轉向司機。他似乎想要說甚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你先進去吧,告訴神父,我馬上就來。」

他掏出煙盒,按碎爆珠,又在衣兜裡尋找甚麼。我遞給他一隻打火機。火苗被風吹滅,他試了四次也沒能成功。我不得不走過去,站在風颳來的方向。這是東南季風開始的季節,夜晚的雲層滲透出溫熱的微光,月亮停留在顴骨上,更像一道疤痕。他笑了笑,放棄了努力。

我們一起走進教堂。安德爾神父依然在中殿等着,身穿常服,翻一本比胳膊還厚的書。他總是一絲不苟。他們抱在一起,說了幾句旅途勞頓的話。幾番寒暄後,男人自己拖着箱子,走向馬路對面的公寓,他謝絕了我的幫助,臨走時,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說,那隻打火機可否不必歸還。我試圖在那張臉上尋找方才的歇斯底里,確認剛才的事情確鑿無疑。他似乎已不再寒冷,嘴角又浮出笑意,誰也不會相信,這個男人十分鐘前差點痙攣,我一度懷疑自己患了妄想。男人走出院門,他在對面租了間公寓。他走進路燈黃色的光影裡,外衣下襬被風揚起,他站穩腳,拉上拉鍊,又回頭望向我們。夜晚的街道空寂無人,他站在百米遠的地方,踮腳揮手,凍得打顫,好像一個男孩。我大概就是在那時喜歡上唐老師的。

 

第二天的彌撒六點半開始,安德爾神父講解摩西的故事。他感懷摩西終生未入迦南,質問人生的意義。那時唐老師也在,雖然只睡了三四個小時,但看起來很精神。他把攝像機架在中殿後排,觀察鏡頭中的講台和玻璃彩繪。當神父講到人生的意義時,他一下子撲到機器上,握住扶手忽上忽下,那時我就站在他身旁,看見鏡頭在神父的臉上切換個不停。我後來問過他,拍攝的時候為何總猶豫不決,手忙腳亂,他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說,他時常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這讓他惘然無措。

那個女人也是這天早上出現的。她坐在前排,卻始終望向鏡頭,當安德爾神父讓大家上前領取聖體時,她直接湊到我們這來。我忘記了女人的全名,只記得唐老師後來總叫她佳佳。叫佳佳的女人一上來就自報家門,二十四歲,傳媒大學,編導系,還特意強調了導師是誰。唐老師起初有些靦腆,但隨着談話進展,漸漸放鬆下來。他直言自己沒能申請下國家課題,校方也拒絕為此次出行付費,這使他沒法組建自己的團隊,從拍攝到剪輯,所有工作都得他一人承擔。不過這也好,唐老師說,我在拍片子時,常常需要一個人感受和思考,沒有團隊干擾,片子反而會多出許多靈性。女人很熱情,聽到這話,連忙表示自己願意幫忙。她接過攝影機,扛上肩膀,對準天窗下的光束和暗影。她誇張得抖動身軀,每換一個角度,就要向唐老師低語,講解自己的巧妙和高明。我注意到唐老師的表情,非但沒有厭煩,反倒陪她應和。當她說到自己的過人之處時,甚至還點頭稱讚。他們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一起着手工作,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尷尬和多餘。

從那以後,叫佳佳的女人每天下午都來和唐老師一起拍攝,教堂裡多了不少關於他們的流言蜚語。劉翠蘭說,那女的一看就不是甚麼好東西,專愛往男人身上貼,誰挨上她誰倒霉。她是我們這兒年紀最大的嬤嬤,舌頭也最長。我很討厭聽她們說三道四,但在這件事上,卻很同意這些看法。說實話,我心裡多少有點厭煩她搶了我的唐老師。後來的事,也果真印證了劉翠蘭的預言。

但唐老師對這些毫不理會。後來在車上,我試探着問過他對佳佳的看法,他用單純、熱情之類的詞敷衍,可眼睛裡分明寫滿了愛情。

那天晚上,空氣依然有些涼意,風吹在山坡上,傳來陣陣迴響。天色已經逐漸暗淡,依稀聽到林間動物的嘶鳴,山丘與海洋的間隙逼出了一條觀光公路,在山脊的褶皺中躲躲藏藏。我打開音響,試圖弄出點聲音,把這寂寞打發過去。

歌手是個青年男子,自彈自唱,說的大概是英文。他聲音沙啞,氣息不足,重音咬得過狠,夾之以吉他和口琴伴奏,我實在聽不出有甚麼好來。但唐老師很喜歡。他跟着音響哼了起來,唱到間奏,轉過頭問我英語怎麼樣。我那時一共才上了四年學,還包括被勸退的半學期,離開孤兒院後,被安德爾神父逼迫上了初中,學校裡無聊透了,翹課去玩也要被他們點名批評,對那些荒謬的指責我拒不服從,幾次下來,他們執意趕我回家,說我朽木不可雕。

「好,當然好,英語是我的強勢學科。」我答道。

可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兀自聽着音響,嘴裡自言自語:「這是鮑勃.狄倫二十一歲寫的成名作,也是他最早的反戰歌曲,中文名好像叫答案在風中飄。」他停了一下,又繼續說,「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大概也是這樣的年紀,二十歲出頭,不再憤憤不平,很多事都不再確信,但依然有時傷感。我經常夢到那時的事,許多自己以為忘了的細節,在夢裡清晰得不可思議,醒來的時候真想大哭一場啊,可每次醞釀半天,總找不到痛哭的力氣,情緒像氣球撒氣一樣偷偷溜掉。我和女朋友也是因為這個分手的,說起來只是半年前的事,可總感覺已經久遠得遙不可及,我和自己鬥爭了好久,最終不得不承認,繼續在一起只會更加麻木。我們對愛情都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這很不負責任,可我猶豫再三,依然想把它繼續下去。」他幾乎要開始懺悔了,聲音柔軟而低沉。

「我是在一次佈道會上認識安德爾的,會後向他諮詢,有一些細節無法確切把握,他說回去後發郵件聯繫。這讓我們成為很好的朋友,但在我心裡,他更像一個父親。我知道有幾個阿姨很討厭我,看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尖銳,尤其是拍告誡亭的時候,她們時刻盯着攝像機,生怕我把秘密偷了去。我起初很生氣,被安德爾勸了好久,漸漸感到釋然。他真的有這樣的力量,能讓所有的焦慮都得到解脫,讓所有的仇恨變成愛,我們都很善良,每個人都會獲得救贖……我知道你不喜歡佳佳,」他終於說到正題了,「她的確有點虛榮任性,說話也欠考慮,但她也有很軟弱的一面,心地天真單純,有自己的傷心事,她跟我說,感覺怎麼做都不能讓你開心,她還專門去學做蛋糕,準備給你一個驚喜。我想,你可以試着讓她接近一下,你們年齡差得不多,一定比跟我更合得來……生活是一次共同的逃亡,我們可以活得更輕鬆些不是麼。」

那天我們一直開到城市東海岸的碼頭,海水淹沒了天邊最後一點霞光。他大概是期待着把我說哭的,可自己卻先哭了起來。我們吃了晚飯,盤坐玄廊。這是日本人留下的第十五座倉庫,原為戰時儲藏物資之用,如今被改成幾家海景餐廳。除了唐老師,沒有哪個神經病會來樓梯間蹓躂,這裡安靜極了,連燈光都看不見。我們坐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牆前,看堤壩上最後一個男人垂釣,他裹着防風衣,懷抱釣竿,像是睡着了。外面波濤洶湧,但聲音被玻璃擋住了,或被吸入某處無名的虛空。月亮墜落在大洋中心,隨潮汐飄盪。我們周圍唯有被餘光照亮的懸浮灰塵,彷彿困在時間黑洞裡的塵埃。風也聽不見。海鷗在水面沉沉睡去,溝通着太平洋古老而憂傷的隱秘,那隱秘也是從遙遠的世界繼承下來的。唐老師久久吞聲哭泣,能從身體的顫抖得知他哭泣不止。我試着捋他的頭髮,拍拍肩膀,可剛抬起手,又旋即放棄。漂泊流水看起來分外黏稠,夜晚的海洋讓人想起歷史深處的恐懼,我們被遺落在亞歐大陸的盡頭,化成兩座廢棄的燈塔守望,隨波逐流。

 

回到教堂已經將近十點。唐老師路上沒有再說甚麼,他只是吸煙,一根還沒燒到濾嘴,另一根就已經接上,煙霧從鼻孔裡噴出來的樣子,比他本人果決。我們在院子裡分別,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有進去。那時風已經稍有緩和,吹在身上正好,清醒又憂傷。我迷戀這一刻的美妙體驗,妄想沿着公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城市邊緣,追索晚風的撫慰,那樣的話,我或許真的會哭出來,而這一切都將被釋懷。但這樣的心情很快就被打破,人生從來容不得你有半點灑脫,當我回到教堂,走進臥室時,看見金美惠躺在我的牀上酣然沉睡。

唐老師看到她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那之前,我們已經對她做了足夠的安撫工作,甚至想把他們的會面拖到演講之後,但女人不肯。我走進房間時,還沒開燈,就聽到女人的呼嚕聲,好像鋸齒摩擦實木。我推醒女人,告訴她這是我的房間,教堂謝絕留宿。她聲音不耐煩,清醒點後又變成了暴躁。女人抱怨路途艱辛,還被農民工摸了屁股,她怪罪神父招待不周,嘮叨一下午,又沒答應她的要求。她漸漸清醒了些,聲音一點點提高,語速也逐漸加快,說到最後時,情緒已經十分激動,用了很多髒字。突如其來的辱駡讓我也被氣憤裹挾,一拳砸向衣櫃,和她吵了起來。

爭吵沒有持續多久,安德爾神父就趕來了。他跑到女人身邊,說了許多話,但基本上都是道歉。金美惠似乎還想繼續說下去,但他匆忙拉着我走了。據安德爾神父所說,女人叫金美惠,自稱是唐老師的前女友,分手後查出懷孕,來找唐老師解決。剛見面時,為了凸顯事態緊急,她還在衣服裡藏了個枕頭。但那實在太不像了,一眼就能被認出,我沒好意思說破,她自己拍着肚子說個不停,結果拍着拍着,把枕頭拍掉了,用你們中國話說,我當時尷尬得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安德爾神父說着笑了起來,笑得很無奈。我第二天看到了那個枕頭,那時她剛化完妝,我去叫她吃早飯,見她正拿着那個枕頭發呆,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重新塞進衣服。我這才明白當時的場面有多滑稽,不知道她怎麼想的,竟然用的是頸枕,放進衣服裡,最多也只能像是馬桶圈。她那時的表情真的有點可憐,拿着馬桶圈,眉頭微顰,看起來傷心極了。我不小心笑出了聲,被她瞪了一眼,她說,我真懷孕了,只不過報告單丟了,不信等我再去做次B超。

唐老師是在樓梯上看見她的。我們本想把她攔在屋子裡,等演講結束後再說。可當她捕捉到唐老師的腳步聲時,馬上衝了出去。我曾聽說,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久了,能分辨出對方的腳步。在她衝出房門,推開我的瞬間,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絕望。或許她真的是唐老師的女友。我直到這時才明白,她為甚麼化了一早上的妝。口紅,眉粉,眼影,高光,甚至連睫毛也都夾過。女人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說一連串惡毒字眼,或者乾脆給他一巴掌。她衝到唐老師面前,一句話都說不出,嘴唇微微顫抖,眉毛豎成八字,那表情與其說是憤怒,更像是哀怨。連我都替她着急,差點就要走過去,推她一把,說話呀,把昨天晚上說的話都告訴他。這時唐老師說話了。他叫了她的名字。想要繼續說甚麼,又閉上了嘴。他伸手去碰女人的胳膊,卻被她躲開。

「我現在就去做B超。」她從唐老師身邊擠了下去。

安德爾神父沒有告訴他枕頭的事。只說這姑娘來找他,昨晚住了一宿,唐老師還想再問些甚麼,神父示意結束這個話題,讓他先去準備。演講是下午三點開始的,唐老師從上午九點就開始準備,他似乎很享受一個人演講的感覺,聲音越來越激動,語速也越來越快,似乎沒想過讓人聽懂。中午的時候,叫佳佳的女人也來了,她真的帶了蛋糕,讓我們嚐嚐味道。我有些過意不去,她笑的樣子更讓我感到內疚,最終趁大家吃午飯的時候,藉口給唐老師送飯,倉皇逃竄。

那是正午最讓人疲憊的時候,屋子裡響起沉重的腳步。我推開房門,正要進去,卻見唐老師對着鏡子綵排。我條件反射似地退回,把門關得只剩一道縫,偷偷趴在外面窺看。唐老師正襟危坐,微笑掃視觀眾,從左往右,又從右往左,比較之下選擇了後者,又把從右到左轉頭的動作重複一遍。他咳嗽兩聲,開始唸稿,可只開頭的兩句,就讀得磕磕巴巴,好像第一次看稿子,可看到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故意如此。親愛的朋友們,大家下午好,唐老師唸道,在這個美好的季節,我們相聚於此,共同交流這樣一個題目……他不耐煩地把講稿撇到一邊,站起身,走到穿衣鏡前。對不起,這是我的一個研究生準備的稿子,事先沒來得及細看,沒想到他寫成這樣。我們今天就不照本宣科了,我想和大家做一次真誠的交流……他用右腿支撐身體,左腳邁出半步,做稍息狀,邁出的距離也是反覆調整好的。那天下午,他果然是以這個意外開場,也如其所料,贏得一片叫好。這起初很好笑,但當他準確把腳邁出計劃中的距離,甚至連腦袋歪出的角度都毫厘不差時,我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心酸。兩個小時的演講中,我始終在想門縫裡偷窺到的那場綵排,想面前的這個表演忘我的男人,他無以覆加的絕望的哭泣,天真幼稚的理想主義,還有此時,懦弱得近乎卑鄙的一面。那晚的慶功宴上,我沒吃幾口就出去了,叫佳佳的女人問我,是不是蛋糕不合口味,我沒有搭腔。我看到了一個完全打開了的唐老師,看到他的血脈肌理,甚至大腸褶皺,與其說是親切,這更讓我想要退縮,我缺少負擔起這些秘密的勇氣。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外面逛了很久。據那個叫佳佳的女人所說,他們接着喝了兩瓶紅酒,唐老師本要帶她去海邊兜風,可不知怎麼的,兩個人卻躺在了他公寓的牀上。她進到公寓後,連水都沒喝,就被唐老師抱起來,扔在牀上。唐老師似乎很緊張,關節僵硬,手指冰涼,像個大夫用聽診器探聽心跳,女人說,她感受不到絲毫樂趣,還被戳得渾身生疼。最可怕的是,他抱着腳舔個不停,而且不脫襪子,是舔穿着襪子的腳,弄得我又濕又癢,說真的,我覺得整件事從頭到尾都跟我沒甚麼關係。

女人後來在視頻裡,極盡所能把他諷刺一番,她說自己簡直不知道發生了甚麼,面對男人的羞愧和辯解,還要反過來安慰他。我記得在那番歇斯底里之後,女人沉默良久,面對鏡頭,嘴角囁嚅,彷彿意欲斥責,又於心不忍,最後痛下決心發出最後一擊,她說,他那點功夫怎麼能生出來孩子呢。他不可能有孩子的。

 

回到教堂時,燈已熄滅。安德爾神父坐在中殿,帶我去他的房間。我知道,金美惠回來了。

金美惠真的拿到了B超報告單,但不給任何人看。她把紙在我們面前晃過一下,剛要去拿,就被她一把奪走,說是怕銷毀證據。我沒有看清上面寫了甚麼,只看到一個黑色方塊上,掃出一片矩形的光。金美惠連早飯都沒吃,坐在門口等唐老師。我看見她坐在晚春正午的陽光下,身後金光燦爛,彷彿遁入永恆。她始終握着報告單,手指的汗液浸得紙張褶皺,但依然不鬆手,那是讓她惴惴不安的整個未來。然而,金美惠沒有等來唐老師,先到的是那個叫佳佳的女人。

起初,我們還想把事情瞞過去,可當女人走進教堂,細聲細氣地叫了唐老師後,金美惠立馬跑了過來。你叫誰呢,金美惠說。怎麼了,關你甚麼事。喲,他還在這釣了個年輕小姑娘呢。她抱起膀子,嘴角微翹,把對方上下打量。她們那天吵得不可開交,還差點動了手,幸好被安德爾神父及時勸開。在那個視頻的結尾,叫佳佳的女人情緒漸漸平復,她說,她不怪唐老師,自己依然對他懷有感情。我相信這是真的。她拍這個視頻並非針對唐老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金美惠的嫉妒和憎恨。

唐老師是傍晚才來的。那時我們正在幫金美惠搬行李,安德爾神父要開車送她去火車站。我們看到唐老師走出玻璃門,穿過馬路,他說他剪了一天的視頻,臉上寫滿了疲憊。他看到女人離開的樣子,既不驚訝,也不欣喜,只說了句,走了,我送你吧。金美惠連忙翻開包,抽出那張已經字迹模糊的報告單。她伸到唐老師面前,額上堆起抬頭紋,一陣陣用嘴喘氣,那表情非但沒有理直氣壯,反倒像是她自己理虧。她可憐巴巴地望着唐老師,好像一個犯下過失的孩子祈求諒解。唐老師沒有仔細看報告單,他接過行李,拍了拍後背,示意她上車。知道了,我相信。我幾乎無意識地衝上前,為他反駁,你不是說半年前就分手了嗎。街上的燈亮起了,不知誰家的貓穿過馬路,帶去一聲綿長的哀叫。

「我們後來又做過一次,大概兩個月前。」

那天晚上我苦惱了好久。我不能原諒這樣不道德的行為,抑或是怨恨他沒有跟我說這件事。但安德爾神父卻似乎不甚在意,見我一個人生悶氣,還來為他辯解。他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口深不可測的井,裡面藏着我們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寒冷和溫情。道德只不過是我們無法解釋井裡的回聲時,拿來自欺的說辭罷了。但這並沒有使我有多少緩和。金美惠離開後,我重新擁有了自己的房間,我躺在那張被她責怪過的小牀上輾轉良久。我就是這時發現那個視頻的。

叫佳佳的女人在視頻裡詳細講述了自己和唐老師交往的經過,尤其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大書特書,每一個細節都反覆咂摸。她起初語氣激昂,冷嘲熱諷,可說到後面聲音卻越來越小,甚至生出了幾分心疼。我沒有把視頻發給唐老師。可第二天我忍不住試探着問他時,他卻直言,自己看到了那個視頻。唐老師沒有對此多說甚麼,兀自佈置會場,準備播放試映短片。他萬萬想不到,正是這個視頻,讓他一週來的努力功虧一簣。

試映會原計劃下午三點開始,我和安德爾神父坐在第一排。唐老師說,完整的紀錄片預計有四個小時左右,今天放映的是他粗剪的三分鐘短片,請大家觀賞。讓人驚訝的是,來了很多記者。他們個個扛着長槍白炮,看起來比唐老師還要專業,不時地為搶奪有利視角發生爭吵,單反的聲音蓋住了音響。唐老師沒有注意這些,他背對觀眾,面朝銀幕,向着被閃光燈照得顏色減淡的鏡頭沉思默想。劉翠蘭說看他多敬業,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在想怎麼繼續修改。但我不這麼認為。我相信,他當時在想的一定是那個叫佳佳的女人。他不可能像自己表現得那樣毫不在意。以至於當放映結束後,一個記者問他視頻裡的事是真是假時,他絲毫不顯得意外。

是真的,唐老師說。他結束了放映,邀請觀眾提問。許多人舉起了手,都是陌生面孔。唐老師讓大家就這個紀錄片談談感想,給出建議,可上來第一個問題就嚴重跑題。唐老師回答了他。但這個回答顯然不能讓他滿意,他接着提了第二個問題,試映會沿着這條路無可挽回地滑去。男人說,您真的和這位女生發生了性行為嗎。是的,視頻裡的話基本屬實。唐老師回答。這簡直是在審訊。唐先生,又一個記者站起來,唐先生,您如何解釋影片中愛和救贖的主題,與您自己的行為之間的矛盾呢。他戴着眼鏡,身穿正裝,說話的同時,手一抬一放,像在搬磚。我想這並不矛盾,唐老師說,男女之愛也是愛的一種形式,上帝賜予我們身體,正是讓我們體驗愛情……你是在說,女人是供你們男人發洩性慾的玩物嗎。一個女人跳了起來。她的嘴長得小,但語速很快,眼角極尖,聲音乾脆,不容置疑。不,我很尊重佳佳。唐老師說,他很認真。我只是說,男女之愛和宗教之愛並不衝突。這位先生,我必須說一句,一個胖婦人說。我必須說一句,你很無恥。她的話贏得一片掌聲。

我記得那天唐老師臉憋得通紅。他起初還回答問題,為自己辯解,可後來變得支支吾吾,話也說不全,好像自己真的犯下甚麼不可饒恕的大罪,受人審判。到最後,就只能低着頭,小聲嘆氣了。他眉頭緊鎖,咬緊下唇,偶爾抬頭想說一句甚麼,可每次都自己嚥了回去,眼睛盯着桌布,接受湧向面前的所有唾罵和詛咒。直到安德爾神父站起來平息民憤,組織大家退場,他還可憐巴巴望着離散的人群,彷彿在說,你們聽我解釋。唐老師跑下講台,追上隊伍最後的幾個老弱病殘,他握住人家的手,彎腰鞠躬,幾乎想要跪下,他說了許多句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太對不起了,似乎除了道歉,沒有別的話能表達他對這次失敗試映會的看法。可是人家並不領情。老太太一口濃痰啐在他臉上。

我把唐老師送回公寓,為了安慰他,還學着電視劇裡的樣子拍拍肩膀,說好好休息,明早見。可沒想到他第二天就走了,沒能好好道別。在那之前,唐老師進行了一次很長的懺悔。他跪在神像前,聲音很大,整個中殿都充斥迴響。他說起了兩個月前那個憂傷的夜晚,說起了叫佳佳的女人,這所有的一切魂牽夢縈,讓他惴惴不安,他願意接受懲罰,在漫長人生的荒野上流放。

那天晚上,我想把唐老師送回公寓,但他謝絕了我,站在院中分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約好明天再見。他沒有回答。這是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唐老師穿過馬路,從後面看,他做了兩次深呼吸。來自太平洋的季風挾捲着一絲海潮的腥味,所有的思慮都隨風而逝。我想跑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告訴他一切相安無事,他做得真的很好。夜晚的房屋形銷骨立,彷彿馬上就要為風蠶食,黑暗在沉寂中醞釀,結成壁壘森嚴的甬道,一輛貨車打着蒼白的燈光闖入,擋住我面前的身影,呼嘯而過。

張 佳 男,1994年11月生,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