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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楚倫:萬事順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張楚倫

然後就飛起來了,到九萬里的高空,沒人攔得住你。

伍老師說話的時候,眼睛發着光,台下百來雙眼球咕溜溜打轉,眼珠子裡渾濁的雲霧,一瞬間都蒸發,剩下透亮亮的球狀黑光,像一群小麻雀,振翅欲飛,追着伍老師奮力衝向天際,他們的瞳孔都朝着前方。

「孩子們,為甚麼我們要飛到高空中?為甚麼要不斷堅持,飛到一個極限之境而不後悔?」

他們都安靜了下來,蠢蠢欲動的翅膀試着冷靜,噴了一地的羽毛。

「閉上眼睛,老師要告訴你們準備大考的終極密碼,哎呀,今天請假的同學真是可惜了,這些秘訣不會常常分享的,你們現在努力唸書、努力考試、努力檢討,就是在陸地上纍積能量,等會考那天,把書本裡的知識通通變成你的羽毛,翅膀一揮衝上去,拚了命考上第一志願!你想要達到甚麼夢想?每天睡前默默祈禱,相信自己,全世界都會跑過來幫助你,你們現在的目標就是好好考上高中,這就是莊子書裡的大鵬鳥,先上一中女中,未來有一天努力再考上台大就可以用更廣闊的視野看世界,那個時候你們飛,就不需要靠着風了,就是禦風而行,翅膀一揮世界就在腳下了,到時候,你想做甚麼,都能很輕鬆就達成,跟自己說一句,會飛喔,風就來了。」

「準備要開燈囉,把手搓一搓,呵個氣,敷在眼睛上,熱熱的,慢慢睜開眼睛,我們一起繼續奮鬥。」

好像回到四年前,甚麼都不懂,滿臉青春痘的少女時光,我的整個國小國中都在這裡度過,閃閃發亮的回憶,風雨無阻,每個週末就在第一排窄窄的座位仰着頭,老師的眼珠子不是黑的,棕色透着光,眼角有點紋路,隱約看得見老師深色的羊毛背心下,壯碩的胸膛,髮介在黑與灰之間,與他的灰呢絨帽子搭起來――伍老師是真正的藝術家。

從甚麼時候就開始幻想,有天當上導師,幫老師開電腦、擦黑板、發講義、點名、改作文,有時候幫老師跑腿,買一杯星巴克,老師說過那是最頂級的咖啡,從教室後面走到前面,遞上講台,他依舊口沫橫飛,但嘴角揚起來,微點個頭,似有若無,瀟灑地帶着孩子們穿梭古今中外,他的聲音低沉,好暖和。當我靠近,那道溫煦的氣流,像風一樣,把我包裹着,不緊不鬆,隨時可以進來,隨時可以離去,我們都感覺到彼此是自由的,老師講《莊子》時常說的「咸其自取」,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後面教室門推開,他走過來,臉上帶着淡淡的歉意,W私立中學的制服絲絨般的質感擺擺晃晃,他的眉頭鎖着。我告訴他沒關係,下次別再遲到就好了,老師不會介意的。

他心裡頭的空白、浪費、不捨感,我都知道,伍老師教的不只是作文,是人生吧!升高中時家裡沒錢讓我繼續補的時候,我哭着不想走,也捨不得告別我的夥伴們,姐妹群裡互傳着老師的照片,還有優美的板書字,一筆一劃刻在我的心裡。我還想幫老師成立粉絲專頁,我還想考上好大學與老師合照,我想一直留在老師身邊,但一切都結束了。

好傷心。

誰知道,現在我又站在這裡了,同一個教室,不同的位置,聽見伍老師磁性的嗓音,我是牧羊人了,陪着小羊們前往心中的聖地。

 

從早自習到第八節,考卷不難但寫不完,補習班都是空氣稀薄,眼睛乾,想打起精神卻止不住地瞌睡,老師上得正精彩,但每隔三秒眼皮就自動閉上,他的聲音迴盪在教室裡,後排同學爆出笑聲,有時候粉筆咄咄,我抬起頭,手繼續抄抄寫寫。

一回神,筆下的字迹歪成一坨爛泥,指頭沾了藍黑墨水,應該喝點咖啡提神,身上只有一瓶水,灌了又灌,膀胱漲潮,解鎖畫面顯示八點二十五,還沒下課,信息跳出來:幹你娘雞掰,還有instagram限時動態標記通知,截圖看起來像在宿舍,我的牀被丟了甚麼噁心的東西。

膀胱好滿,小心翼翼揪着那裡走,感覺不小心太用力就會流出來,扯開體育褲之後,眼睛閉緊再收進去。

又講莊子,每年都講一次,我已經聽了太多遍了,但還是記得最初的感覺,第一次仰望天空,我不知不覺就化為小雛鳥了,吱吱叫着,伍老師的聲帶可以輕柔,可以雄渾,我們輕盈地踮腳踏步,像小雞一樣跳躍,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空氣裡,在宇宙中,伍老師豢養我們,他用遮住半個天空的大翅膀撫順我們雜亂的毛,跟上、躍起、旋轉,每個動作那麼難,老師還是耐心陪我們,他教我們長出柔軟堅韌的細羽,防風、抵雨,又綿綿地包住自己,然後他壯起胸膛示範,大鵬怎麼怒而飛、怎麼逍遙,在雲端,幾萬里的高空,那時候就沒有東西南北了,渾然一體的極限之地,他說有一天……你們也會飛喔。

以前從不知道,身體可以這樣的輕盈,飄飄的,好像真的能躍起就騰空了。

閉着眼,伍老師傳授我們千年前的大智慧,帶我們乘天地六氣翱翔,就算小如鯤,也能化為大鵬往南飛。

伍老師要我好好把這些句子背下來,甚麼文章都能套進去,他說,這種頂級的觀點一定要常常用。我拿了好幾次校內作文比賽特優,代表學校參加中區、全國國語文競賽,還有聯合盃、楚才兩岸作文競賽、全球華人學生文學獎,果真無往不利,他很高興地說以我為榮。

每當快比賽,伍老師塞給我一堆額外補充的講義,助我一臂之力。不論大小比賽都靠這一套,一陣刀光劍影之後,大鵬鳥的妙喻助我打敗眾敵手,直接怒飛沖天。

味道飄上來,冒出幾根毛之後,牠變得好怪,總在清晨淌出不對的氣息,洗不乾淨,只好趁班上小考,用最快的速度寫完考卷,從後門溜去廁所,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令人擔心。如果剛好有人也在廁所,我會長途跋涉,溜到南棟大樓的廁所,再衝回來交換改考卷。

那裡雜毛叢生的樣子,讓人噁心,為甚麼變醜了,曾以為小鴨長大會變成天鵝,但我身上怎麼是擠不完的爛痘痘,臉上好油,一些捲曲的毛竄在我沒設防的地帶,而且喉頭長出那個東西,最近常常破音或異常地沙啞,聲音難聽極了,我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那裡,不知道其他人的長怎樣,大概比我正常得多,不然劉彥輝跟鄭子佑也不會拿着我的健檢單上,大肆宣傳,他們說周聖詠包皮過長,然後大笑。

有人搖晃我肩膀,乾,又睡着了,一回頭是新來的作文班導師。今天的題目是「超越」,伍老師要大家擬好大綱,套上好故事五法則,開始創作。

本來想隨便撇一撇就好,結果寫到興頭上,反而精神都來了,像山水潑墨,洋洋灑灑寫到最後一段,反覆鋪陳之後,陡降、變奏,然後歸平,手好痠。

抬頭,教室大半人都不見了,只剩幾個女生還皺着眉頭在思考。

伍老師說有事就不留下來看大家了,他叫孩子們寫完就快回家,只剩班導孟老師。

看她盯着他的着迷眼神,我就懂了。

他喜歡提往事,像是追學妹、打校籃、彈吉他、拿書卷獎,年輕時的伍老師風靡全校,他也搞笑自嘲曾經出糗的往事。伍老師說本來要當科技公司CEO,但教創作的夢想讓他踏上講台,那麼耀眼又謙沖自牧。台下的同學跟從前的我一樣,臉上漾着各種表情,時而害羞、時而屏息,或是跟着揪心,他們眼中盈滿神光,興奮極了。伍老師有魔力,他會讓人身歷其境,好像故事中說的都是你,悲欣交集,你的情緒跟着老師哭笑有時。

但是我不知怎麼就出來了。

我多久沒跟他講話了,那時候他幫我一對一特訓,不收費,上了好一陣子。

直到那次,他一言不發,盯着手機不斷跳出來的新聞通知和信息,冒出汗來,沿着他的鬢角滑落,淌到脖子上,然後就看不見了,流進背、胸跟心裡。

飲料送來,他只說,我們暫停一陣子吧。他把我的飲料倒掉,到櫃檯結完賬就離開了。

那天之後,他在作文班巡視時也不走到我這,在台上口沫橫飛時,我直勾勾地看進他眼裡,卻是一片空洞,他用甚麼東西擋住了,密碼錯誤,我連不上線。那陣子電視上都是補教名師的新聞,沸沸揚揚,他還是幽默風趣,調侃時事,笑話功力不減,班上發出陣陣笑聲。

中堂休息,餘光裡瞄到他跟孟老師窸窸窣窣、有說有笑的。

原本作文課是每個星期唯一期待的事,都灰飛煙滅了,我為甚麼還要待在這鬼地方?

他是不是騙我?在這裡根本不快樂不逍遙。我被貼在「吾十有伍作文週報」好多次,賀、狂賀、再創佳績、又傳捷報甚麼的,中區最優秀的作文資優生勇奪這個那個獎,指導老師雖然是填學校班導,但更多學生拿着宣傳單報名伍老師作文班了,我懷疑會不會我只是一棵搖錢樹?

學校班導說下週就要交單子,我不知道能問誰,本來我知道的,但那之後我就不指望他了。

 

那台車一定是伍老師的,我早就刻在腦裡了,老師的車牌、身高、體重、血型、星座從來就難不倒我,5521-FY賓士黑色轎車,不會錯,在公園旁的樹下,如果不是對伍老師的愛,可能就不會發現。那麼晚了老師居然還沒回家。

沒熄火,副駕駛座隱約有人。

變電箱擋着我,過了十分鐘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該走了。車子引擎蓋吐出的熱氣襲來,想把我從陰影處逼出來。我想了好久,的確不該這樣窺探老師,快從後頭溜走吧!搭公車回家,沒事的。車子忽然動了,不是往前,是以一種晃晃搖搖的,又像上上下下,輕微擺動,車體努力克制擺幅,想止住抖動。緊張感瞬間從腹腔游升到胸口,好癢,我該走了。

叮――

是臉書通知,糟糕,居然忘記關靜音,我的心臟狂蹦。幸好蟬聲給我一線生機,希望兩公尺外聽不見。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引擎忽然發動,黑賓士就這麼滑過半夜的街道,走了。

不可能的,車子裡聽不見啦,我的天啊,背上寒毛直豎。

聲音畫面在腦海瘋狂盤旋,暗色車窗裡的眼睛眨了一下。掃地、拖地、搬椅子、擦黑板、倒垃圾,離開教室時已經快十二點了,下了班才走去站牌,我目不斜視,絕對不是故意撞見的。

學生的字好醜,筆畫都蜷曲起來。

滿懷着熱情翻開文章,一大疊,我想起以前每週,拿到作文本前總是充滿期待,祈禱着伍老師的讚許,如果當週只有導師的評語,不免失望。

「牽着奶奶的手,一起哼着輕快的旋律,曾經我們的感情甜蜜如糖絲,我們約定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但是時間卻漸漸沖淡那份童年美好,那場車禍硬生生把我跟奶奶的感情撕裂……」兩個鐘頭過去,看得我頭昏,都是雷同的結論,學會寬恕、感恩和體諒,孩子們美妙的修辭字彙吸引我,但是重複地讀着奶奶過世、段考退步、拔河賽敗北或閨密吵架這些挫折,讓我眼皮好重。

補習班規定評語要六行以上,寫到手痛,已經想不出評語,手指側邊印出了握筆痕。

 

超越

如果生命中的血淚是刺出羽翎的疼痛,勇氣便是破水而出的粲然脆聲;如果生命中的挑戰是衝出牢籠的意志考驗,超越便是那化而為鵬的遨遊。她奮力伸展成為垂天之雲的恢宏姿態,即使在精力耗盡的逆風中抖落碎羽,仍為熾烈如火般的鬥志,注入了果敢之熾魂。

 

嚇壞了,第二段開始更是難以形容,那是花爛映發,誰在國三可以寫出這樣的文章?翻其他篇文章,他的摹寫美極了,宛如真正的作家,每個譬喻、排比都讓我眼花繚亂,筆下好多高端的詞彙,「瀲灧」、「繾綣」、「蒼勁」,引溫庭筠、梵谷、黑格爾或蘇軾,描繪那生命之光,我恐怕寫不出來。意象扣得好緊,轉折也起伏有致,拔高、迴旋,然後那麼誠懇,我能感覺到,他筆下的一切都是真的,都是心之所向。

不誇張,每一篇伍老師的複評都給下6+1分,也就是超越六級分,七級分的典範之作,那是我從不敢奢望的分數,這種分數的文章往往被排版印成範本稿給全班傳抄,每季課程結束後也會擷選寄給家長參考。

十五歲,大部分同學都還在錯字連連、誤用成語、開頭千篇一律的時候,他怎麼已經飛那麼遠了?

……一次次咬牙張開疼痛的羽翼,卻再度跌落在地,身上的傷是勞骨餓膚的相刃相靡;然而在這困獸之鬥的惶懼之中,閉眼凝神再蓄積能量,風又起,每一回的奮力飛翔都使得雙翼更加堅韌,乘着風搏扶搖而上九萬里,青天彷彿映射出幾縷咸其自取的生命抉擇。

是他,車子裡的男孩,閉上眼睛畫面就浮出來,還有他臨走前那道眼神,玻璃窗裡反射出的憂鬱少年瘦弱身影,還看到甚麼?回去,回去,再倒帶,外頭的蟬聲響起,模糊的畫面浮出校服的顏色。

筆掉在地上,我努力克制手指的震顫。

 

教室後面的櫃子裡,課本裡夾着飯粒、雞腿和米血,團膳怎麼到我櫃子裡了,聞起來像放了五天,那是蛆吧,好反胃,背後有人在笑,但我沒回頭,輕輕關上櫃子,就這樣吧。

是蜩與學鳩,莊子說他們視野短淺,嘰嘰喳喳嚷嚷着甚麼,好像也不必理會。

不對不對,有才華的人最沒用了,像孔子那樣,奔走那麼多國家,天天規範自己,一言一行都那麼小心,也嚴格檢視弟子,結果還不是被國君討厭,當不成宰相,又要躲避戰爭,那麼累,那麼悲哀。他太拘泥不通了,莊子才會在書裡造了假孔子代替他發言,然後取笑他,因為孔子不通達,應該自由自在才好,儒家規矩太多,反而喘不過氣。

劉彥輝他們成績爛成那樣,會不會才是最聰明的?想幹嘛就幹嘛,頂多被罰站或打手心,他們繼續抄功課或是段考時瞄我答案,樂此不疲,他們好像莊子說的那棵大樹,太廢了,老師對他們要求不高,任他們逍遙,他們才能那麼自由快樂吧,穿梭在老師的吼罵和棍子之間,一點都沒受傷,這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褲頭要拉緊、記得繫皮帶、走在路上盡量避開他們最愛玩的拖拉褲遊戲,我天天提醒自己。亂世裡災禍隨時會降臨,謹慎一點,別再出糗了,但我越小心,路就越窄。我那樣子的照片在網路上流竄了,但班導師也管不了那麼多,但是沒差,我關掉臉書,那都是外在的、假的現象,精神才是真的,比形更踏實,我很早就知道了。

更讓我擔心的是學校導師,她從沒放棄說服我,你直升吧直升,校排那麼前面不直升怎麼說得過去?如果你成績維持好,學校還讓你三年免學雜費,這才是聰明人的選擇!

直升的話還會遇到他們嗎?我們一起死命地從國小升私中補習班考進來,但後來他們就不唸書了,校排成績太低只能外考,還是有一絲絲的機會回流,如果他們也勾「有直升意願」的話……

班導每天找我到辦公室,我蹲在她的滑椅旁,她從高處俯視我,凝重的瞳孔裡都是塵埃,她告訴我現在會考壓力太大,就算實力好但運氣可說不準,不小心錯了兩題恐怕就沒法A++,萬一掉到第二志願以後,公立高中都很可怕,看看新聞上那些社會新聞,流氓學生、針頭、毒品、性交易,多亂啊,學校都沒在管的,而且教官都已經要退出校園了,你又瘦,安安靜靜地,多危險。

這個時間點我不想回宿舍,向舍監阿姨申請補習外出,私立男校管得挺嚴,平日假日都待在裡頭,沒甚麼外出機會,除非有簽核證明,證明都須找補習班要,我有時跑去公園晃晃走走,他都會事後幫我簽核。

我還想上他的課,必須學到更多,才能勘破世界的假象。

尖峰下班時段的公車很塞,好久好久之後才到補習班附近,我沿着公園的步道走。

有人在湖心亭餵烏龜,牠們游過來,又游走。牠們居然可以活那麼久啊,我們呢,我們久還是他們久?我沒辦法控制自己,莊子說的話和伍老師說的話都長在我腦海裡了,甚麼秋毫,甚麼彭祖,我們好笨啊,怎麼總是自以為很強、很壯、活很久,幾千年前莊子就說了,笨的或聰明的、傷人的或受傷的,都是一樣,我們卻還執迷不悟。

草地上鴿子在啄,一個勁地猛戳我掉落的麵包屑。感覺到癢了,健教老師都教過,長齊羽毛前會無比麻癢,這是長大的過程。左看右看,邁向成熟前的幼雛都那麼醜嗎?我忍着痛拔下第一根羽毛,丟到宿舍窗外,不到一天,同樣的位置又冒出了兩根,對主人示威,我忍不住再拿刀斬斷,他們卻像細胞分裂般永無止境地增生。

雛鳥有天也能長成大鵬,我也會雄姿英發嗎?

 

我把第二批改完的作文教到櫃檯,很重的袋子,四十本作文簿裡頭紅筆的批改都是我愛的結晶,抽出聖詠的本子,趁上課前伍老師還在休息室。提起膽子敲門。

「老師,我今天幫高一班導師代班,然後我……改完上週的作文了,老師您看了嗎……我改得還OK嗎?」

「對了,老師您晚上的咖啡買了嗎?我可以去樓下幫忙買喔。」

老師對我笑,笑得我軟綿綿的快融化,太犯規了。

「不用不用,馬上就要上課了,別麻煩你了!怎麼樣呀?你來這裡,還適應嗎?有沒有誰欺負你?你是新人,但我聽班主任說你學得很快,很有轉正職的架勢喔,剛接很容易不習慣,辛苦你了。」

「我有努力在學,對了老師,我發現聖詠的文章寫得非常好,我滿喜歡的,讀了很多遍,也有給一些小建議。所以想請教老師,我批改的方式還可以嗎?有沒有甚麼需要加強的地方?」

我的笑容堆滿像花叢,事實上,那篇作文我花了整整三小時改,畢生的渾身解數都用上了,分析他的修辭、結構、內容與辭藻,如何高人一等,用真情感動讀者們,評語幾乎佔滿整頁。

伍老師說,改得非常好呢,你的文學造詣相當不錯,我們一起努力吧!

不對,劇本亂了套,伍老師低下頭,他在思考些甚麼,眉尾向內擠壓,慈祥的笑紋消失。

「我還沒全看完,嗯不過我想,這樣子好了,以後聖詠的作文直接交給我改,因為他是程度比較高的學生,由我來改可能會比較精準,你們也可以不用那麼辛苦。」

老師,其實沒關係,我願意花很多很多時間改,一點也不麻煩。

二閱完的作文回來了,我在教室後面登記分數,老師找我去小辦公室,「整體來看喔,你佳句圈得不夠,分數給得太吝嗇,跟我給的差太多,評語要再加,你這樣改家長會以為我們不用心改喔。」老師微笑着,但我的心酸酸的。

坐一整天,我畫不出佳句,只好寬鬆定義,摹寫、譬喻、排比、對偶、感嘆、引用,全部圈圈圈圈上佳句,我圈得大小不一、間距凌亂,評語好難下,伍老師不要我針對弱點,他說多鼓勵,少批評,用心感受孩子的靈光乍現,就像莊子說:「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只有小聰明才會爭辯個沒完,沒錯,我怎麼可以自以為高,忽略孩子的大智若愚。

伍老師的棕色眼瞳裡,依然流出美好的溫柔暖光,一瞬間卻暗影乍現,映出車窗的畫面,伍老師的表情變得嚴肅,他的聲音響在耳膜裡:「聖詠這篇文章沒寫好,你分數給過頭了,大概六級分,不需要給超過。」轎車駛過公園,呼嘯向精武路,然後無數的黑影閃過,他們是一群鬼怪妖狐,從後車廂衝向我來,我退後一步,但是老師遞給我一杯拿鐵,我又向前。

聖詠的作文本最後一頁夾了紙,黃色便條輕輕飄落在地。我慌亂地踩到紙張邊緣,印出一塊黑痕,便利貼的殘膠都卡在地板上,回不來了。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酉時見

 

夾回去,老師的字有些潦草。背面是聖詠的筆迹:鳳凰啊鳳凰,你怎麼在亂世出現啊?

 

公園都是鴿子,小四時的我這樣寫:「他們開心地唱歌、歡喜地跳舞,不像人們,一點煩惱都沒有,如果能看着他們,自由自在在天空飛翔,這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學校老師要我重寫,說我分不清楚願望和志向。

我哭着拿到教室給伍老師看,他的聲音迴盪在木頭色的教室裡,伍老師的聲音像垂天的大翅膀,環繞我,接住我,只有他懂。

他的語調、口吻和每個停頓,都浮在我的腦海裡,輕飄飄地沒重量,一喚醒又那麼豐滿,老師跟我說葫蘆的故事,惠施覺得沒用的葫蘆,在莊子的眼裡,卻有用地可以裝下全世界,乘舟漫遊。

「聖詠,你寫得超好,不要管學校老師的批評,在伍老師的眼裡,你的境界高多了,誰說志向一定是工作那些俗氣的東西呢?志向也可以是鵬程萬里,也可以是逍遙自在啊,對不對?」

我的作文在老師掌中,忽然變得好踏實,像是印着深刻紋路,有歲月的智慧,不是沒用的。

後來在課堂上,老師當着大家的面朗讀我的句子,然後拿起麥克風。

「你真的有學到!伍老師教你們的就是這個,老師滿欣慰的,你看你才幾年級,以後真的不可限量,你以後一定會是全國範文,如果你繼續跟老師學的話,國中我會教你們更厲害、更頂級的觀點。」

下課後,老師抱我一下,眼淚流回眼睛,但是現在回想起那篇文章只覺得尷尬,我憑甚麼覺得鴿子們很快樂,鴿子如果聽見我的作文,恐怕會衝下來啄我。

離六點還有二十分鐘,胃揪在一起。

後來參加的那些作文比賽獎狀,都變得更有用了,校內獎可以換一支嘉獎,市賽、全國賽可以換小功,操行加分,加分到會考入學,我的排名上升不少,比志工服務還划算。會考滿分三十六,想外考的同學拚命做科展、做校外服務加分,我們之間的差距極細微,等第制讓大家都開心,但一分之差也可能成千古恨,要是同分的話,還有超額比序,每個小數點拿到極限,才有資格爬上天空之塔。

伍老師告訴我,「這樣外考就有保障了,到時候我們在補習班門口掛紅布條慶祝!」

鴿子好多,脖子有綠色斑點,一整群飛走,停泊在另一塊草地上,牠們追逐飼料。更高處有大雁群飛,牠們往鳳凰大廈的方向衝去,那是南方嗎?在這座城市十五年,我卻從來不知道哪裡是南北西東……算了,如果沒有鳶飛戾天的一天,也沒必要吧。

這次該不該去,我不知道,大雁一群群都往那裡飛,我也跟着走了一段,已經很久沒有轉進這個街區了,先到街角的7-11坐着。

好癢,從家裡偷來的刮鬍刀滲出鏽斑,我把它藏在書包深處,管不住猖狂的毛,野火燒不盡。洗面乳的泡沫太少,刮完紅紅的又刺,網路上說這是一條不歸路,除毛後只會更粗更多,是飲鴆止渴。

他正從十五樓往下看,我看不到他,但能感覺到某種熾熱的目光籠罩,腳步沉重,像被拴在一方結界裡,寸步難行。

一次次躲開管理員,從秘密通道走進大樓地下室,找到那輛車,然後他帶我坐小電梯上樓,一個全新的世界,明亮、乾淨、沒有雜質,潔淨得讓人懷疑,我真的還在嗎?

他帶我步上樓中樓,經過寬闊的客廳,彎過走道,踏上五格階梯,再進去一點,他指了指那裡,從左邊木頭色的階梯爬上去,我抬頭,沒想到還可以通往更高一層,上面看起來暗暗的,看起來是死路了,那麼狹窄,他走在前,暖赭色的襪子踏上木階時,一點聲音都沒有,沉沉的,屋子沒開燈,卻有微光流動。

跨步上去的瞬間,像登臨,空氣像他在黑板抄抄寫寫之後唸出來的聲頻,暖和、踏實的顆粒感,原以為小小的陰暗閣樓,居然大得不可思議,彷彿仙鄉,光線從天窗飄進來,空氣好透明,整個閣樓像透着光的玻璃泳池,彷彿永遠注不滿,也流不光,不知其所由來,彷彿是種美好的葆光。

他帶我讀,從第一篇開始,學而時習之,他告訴我這不只是「常常複習」那麼簡單,取得「悅」的方式很多種,但只有一種是關乎我們的內在,來自於所知和所學能與別人溝通的渴望,當我們沒辦法被別人肯定時,人不知而「不慍」,孔子為甚麼選擇用「不生氣」去回應?

我聽不懂了,恍惚之間,微微的光線往左移了一點。

他跟我說,那是既不對抗,也不逃離,甚至不去回應,保持內心平靜的狀態,你不再是為了外在而學習,「學」沒有對象,不要跟着世俗價值,孔子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告訴我們了,對着所有的人說,回到內在,回到內在,那是更深的安頓。

但我想不斷超越,跨過困難,跨過自己,我該跟着誰?

我不知道伍老師為甚麼帶我讀《論語》,孔子講的那些話好古板,我期待的是道家的學問,要怎麼超然,要怎麼自適。伍老師翻開《論語》,他出功課要我回去想。但我總是忘記他跟我說了甚麼,他好像說莊子傾盡全力想要趨近孔子的境界,弟子跟着老師,但永遠不可能抵達,那是矛盾,和愛。莊子也在儒學裡開展,殊途同歸的美好境界。

我在溫暖的閣樓裡沉沉睡去,做了一些蝴蝶的夢,在粉色混着雜色的宇宙裡無重力漂浮,起來全忘了,我夢見我跪在榻榻米的軟墊上教我讀書,我是我還是伍老師?

醒來時,窗外已經很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只剩非常稀微的夕陽,樓梯窄,我從閣樓下來時,臉好燙,伍老師已經做好飯,老師圍着圍裙背對我,桌子上擺了另外三份刀叉,還有高腳杯。

他切開牛排的時候,那麼柔軟,彷彿削切嫩豆腐一般,順着血色的肌理和線條,避開筋絡,送入口中時,他抬頭看着我,好好作出選擇就不會受傷了,他說。

教室裡不曾看過伍老師如此憂傷的臉,他微笑着送我下樓。

 

倒數第二堂課,已經開始半小時了,還是不見聖詠人影,伍老師帶着同學們校外教學,沿着育才街,左轉雙十路,夕陽還沒下山,映在學生們的臉上,都是疲倦、佈滿血絲的眼,白球鞋與黑色百褶裙,有些同學在隊伍裡落單,沒人一起打屁聊天,在這種時候特別明顯,他們專注地跟着伍老師走。

廟的牌坊上刻着「道貫古今,德侔天地」,伍老師開始講古,這是今天的寫作素材,七十幾個孩子聽着幾千年前的故事,他們停止打鬧和耳語,墜入老師口中的美好世界,伍老師說,儒學只有真修實踐,沒有空談。

孩子好少,幾年前才是盛況空前,滿班爆班,候補序號排不完,不如當年了。他們分批踏上泮池的橋上,伍老師講起從前跌入泮池的笑話,但我能感覺,老師心不在這裡。

大成殿階梯前,伍老師帶着大家唸禱詞,雙手合十,眼睛閉着,祈求會考順利、平安、不會的題目都不考,睜開眼睛時,夕陽幾乎要沉下去了。伍老師親手將孔廟祈福卡一張一張遞給孩子,跟他們加油打氣,剩下最後幾天,努力一衝吧!輪到最後一排時,一個女孩哭了出來,她說,老師我壓力好大,書都唸不完該怎麼辦。

老師蹲下來,看着她的眼睛,說了好久好久的話,我隔着幾公尺遠,卻都聽懂了,夏風忽然晃過來,包裹住我們。

會考倒數三十天,氣氛凝重,伍老師教他們「放鬆」、「提神」和「堅持」的小秘訣,那是拿到A++的不二法門。

走回泮池和櫺星門的大道,伍老師告訴孩子們,走過這條大道,你們一定會更有勇氣,堅持着走下去,你們有十五歲少年的氣魄,就算被水火、風暴包圍時都不要害怕,遇到困難就來跟伍老師聊聊,老師也會幫你們祈禱,過關斬將,一切都會沒事的。

下課後,伍老師交代我把今天拍的照片傳到臉書,先修圖然後放上教室的臉書封面,他碎唸,暑期班和下學年作文班的報名DM早該加緊宣傳。上週調查過高中先修班續報的比例,少得可憐,伍老師商量班主任可能要加送幾堂課程。

我幫老師拍得好極了,有景深,光圈極佳,也有老師專注幫孩子祈福的眼神,猜他會喜歡。

聖詠的作文本出現在櫃檯,老師忘記帶走,得拿去登記歸檔。

打開黑暗的大教室,學生們都走光了,我手捏着那本簿子,力道控制不住,擰出手汗來,教室好大,走到最後一排,放進國三A班的抽屜。

我雙手顫抖地又把櫃子拉開,雖然一片黑暗,還是火眼金睛地掃到那三個大字,周、聖、詠,那次之後沒看過他的本子了。放作文簿就三十秒的時間,我不能在教室待太久……

白光刺進眼,趕緊轉身背對門口。

主任探頭說,你怎麼不開燈?烏漆抹黑的要怎麼歸檔啦?主任微笑着看我。

我說好,她回到櫃檯,跑百米一樣我扯開作文本,前幾頁看起來很正常,翻到最近一篇作文,聖詠的分數又回到6+1,沒有評語,再翻,好幾篇都只有分數,最後一頁又是黃色便條,寫着時間日期,我的手又抖了起來,視線混亂,這是真的嗎?上面有一些字:「心齋」、「不惑」、「不慍」、「思無邪」……,像是暗號,外面又傳來聲音,我匆匆闔上塞進櫃,揹了包就跑出教室,下樓,主任跟我說再見,我來不及回頭。

深夜的馬路上都是車,各種路燈、招牌燈、紅綠燈都刺向我,已經看不到了,光線在瞳孔裡放大成各種顏色大小的光暈,拇指和食指戳進眼球,拔出隱眼,忽然感覺沒那麼窒息了,頭上的光跟着我,我往公園的方向拔腿跑起來,路燈甚麼的都離我而去,只有他還在頭頂上陪我,草地上都是蚊子,這個時候應該只剩一台末班車,非搭不可,但我走不動了,伍老師說過,自由就是我們可以是自己真正的主宰。

月光漸漸被雲霧遮住,不要,不要走,心底那些美麗的夢蹦出來,那是真的還是假的?伍老師把我抱在懷裡,就在這草地上,他在教育我,他給過我好多知識,指引人生的方向,也曾經提醒我回家路上小心。這次也一樣,我從少女變成女人了,他知道可以了,但老毛病改不掉,還是像良師益友一般,老師用力地針砭我,忍着疼,消化、吸收,剎那又是甜美;他與我談詩論學,筆硯相交,學習做人處事,老師的學問太濃太精,有時候太稠密我承受不住,皺眉頭,得道時又酣暢淋灕,那一刻感覺是夕死也可矣的美好極境。

不該這樣的,想把自己打醒,這不是真的,我需要藥丸,摸遍全身口袋都沒有,老師很好,不是那樣。車子一台台從眼前呼嘯,像甩巴掌,再來再來,你們一起上好了,每一台黑色轎車亮出血紅色的車燈,壞壞地瞄我,然後全速衝刺,雙十路上都是快樂了,他們得意洋洋,享受着我得不到的,雲在頭上,雨在地下,都是自由,再也不用克己復禮,搞甚麼仁愛孝悌,他們飛到九萬里的高空,只有我掉下來,死了。

 

班導在講台前,臉色難看。

同學一個個揹好書包,等着被叫上樓,她從一號開始唸,吳栽語、陳志騫、邱忠宥,連劉彥輝也上去了,名單停在鄭子佑,他們露出狂喜。經過旁邊時他用力壓我的頭,大概是在道謝,客氣地感激我的直升考的答案,雖然我沒同意。

留在班上的同學剩不到十個,班導瞪着我,要我到外面。

我把耳朵閉起來了,她的咆哮與失望還是衝進來。直升排序第一為甚麼還要外考?為甚麼不珍惜學校給你的機會?公立學校的老師都很混你知不知道?聖詠你有沒有在聽老師講?你爸媽不是都在國外工作那直升單是誰幫你簽的? 外校狀況很亂你真的確定不要直升嗎再問你一次?

不要,不要用耳朵聽,耳朵只聽得到表面,他教我的到底管不管用?用心去聽,但是心在腦袋、左心房,還是胸口?她的怒斥裡都是擔心,怎麼面對教務處、主任組長的壓力,從心再到氣,透明空曠的心境包容萬物,可以盛放無數個的直升名額、無數個決定,和他們一群圍在牀前時的焦慮。

再上去還有甚麼?大鵬鳥之後是極限了嗎?

孟老師手上是平安符和許願卡,她對我眨眼睛,第一次有人來學校找我。她說伍老師很用心幫我們祈福,所有祝福都已經灌注到平安符,上考場的時候帶在身上就會戰無不勝。

停頓,透明罐子裡有三顆膠囊,她輕柔地說,是「褪、黑、激、素」,考前一晚吃會睡很好,黑夜褪去,隔天醒來更有精神。伍老師很關心你,她說,放輕鬆,然後拍我的背。

孟老師身上散發淡淡清香,從她的細白的小手飄來,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好像虛室生白,心中盈滿明亮光輝。

她身上白蕾絲的上衣透出裡頭的黑色,我把視線轉開,盯着我們兩個斜斜的影子。她的影子竟然比我的影子長了一倍,我聽到她的影子說話:「想考好的話,看考場當天,逆時針繞校園一圈,回到校門口,在地上灑血,用小刀劃開大拇指一點點就好,別怪我沒告訴你。」

我的影子不說話,然後緩慢移動,我沒動,她的影子更殷勤地呼喚我的影子,我往反方向走,但我的影子卻越來越遠離,忽然發現我的影子也有他自己的影子,控制不了,我試着加快腳步,一瞬間,他就被她吸進去了,他們變成同一個影子。

太陽下我成了沒有影子的人,孟老師冷不防逼近,校門一個人也沒,她的影子張開血盆大口咬破我的頸動脈,啊啊啊啊叫不出聲。

背上都是汗,打了幾個噴嚏,悶熱,沒有人醒來,其他五個人的打呼聲在黎明前的寢室裡繞來繞去,從身體裡的孔竅通過,摩擦空氣,口鼻耳刷出聲響,互相流通,他們也在夢中自由地對話。

想起莊子裡魍魎的故事,我聽不懂,伍老師講的話變成刺耳亂碼,我是外殼還是裡面的我?

坐起身頂頭懸,他教過我的,凝起神來,這是試煉,要怎麼樣保護自己的身心,「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伍老師說過,假的傷不了你。不是憋住氣,錯了,是把接收器打開,去掉雜草,讓所有器官都能連通,外面的、裡面的,你的透明的心都自由了。我承認有時候遲疑,我用心、用氣了還是不能領會,耳目的疼痛才是真的,要怎麼驗證?怎麼相信空明?

吾十有五,十五歲的個體也可以有自己生命的無窮開展,是開端,大鵬鳥心中也有一個想去的南方,心有所欲往,志學、確立到無惑,多麽困難,不是在直升和外考做選擇而已,而是在生命渾全中的動力、光,那是屬於少年的開天闢地。不屬於我了,我已經腐爛成這樣,我嚮往的路全都陷落,五十以前是莊子書陪着我走過那些迷陽之徑,但她帶走孩子一起走,他們的心搬離我,只剩教室裡的幼鳥,有的胎死腹中,有的變成無知斥鴳鳥,以為天空只有兩米高。招生不利、同行瘋狂搶學生、黑函、偷教材、買榜,續抱比例怎麼會低成這樣?新聞播了又播,起底審判然後死刑,孩子們在開玩笑,心跳停不下來,到不了下個境界,即使守道盡職還是困厄不通,渾濁的心無法齋戒,要怎麼蓄養心靈中間的和諧?

脖子好重,平安符掛在胸前,小小一個卻沉甸甸的,取下來的時候我感覺它顫抖的心,害怕地求我別把它丟掉,炙熱的靈魂擺盪不已。

哭啊喊啊,半輩子的努力為了甚麼?腦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思緒像指甲插進我肉裡,穿梭在時間縫隙,那些畫面我沒印象,記憶的棱角刺痛腦殼,韌體不合的wifi連線,他一直要進來,但我的心還不夠清明,我自己在裡面還太多,所以疼痛,他要我放鬆,心如死灰,官能都休息,但我只感覺到蠻力。

不是,孔子不是偶人,不是莊子書裡的傀儡,他才是道,是莊子心裡的南冥,他不是甚麼都不要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都是過程,他要找到真正的意志,志向不是第一志願不是科系啊,小魚化成鵬鳥往無盡的南方去找,鳳凰就是聖人之境,藏在雲裡霧裡,或是心中,他問我了,到底要怎麼克服水火焦土,不再受傷,我不會我不知道……

你為甚麼要帶上我?我感覺不到自己了,他在我裡面,還是我在他裡面,甚麼時候是我,甚麼時候不是?幼鳥嗷嗷待哺,好癢,牠挺着脖子叫,用手安撫但是無效,牠要個不停,紅腫與麻癢,指甲抓出血絲,卻彷彿飛起來,騰空的舒暢蓋過疼,直線上升然後墜入懸崖。

不想再繼續了,但下一次又來,又想要,又不要了,他說所謂從心所欲,不踰矩。

孔子不是古板不是迂腐不只是會考題目,為甚麼你就是不懂,那是儒學與君子之間的約定,給我們準則 ,保護我們,照顧身體和心,你那麼脆弱,一碰就碎,要爬,爬過姑射山去找,先學,就會信了,順序不能顛倒。鵬鳥往內飛,不是往外,快回來。路太陡了我們要清澈的眼睛,還有不惑、抵抗慾望的精神去追,窮盡一生才能追問天命,上去你就相信了,德會包容我們的心……等一等!她發現我們的秘密了嗎?不怕,那只是妒火和愚昧的眼睛,孟老師瞪我了,作文本失蹤,她要跟媒體爆料。聖詠你相信老師,你有判斷力,我們走得更高,就聽不到人間的聲音了。你憑甚麼,老師你怎麼可以騙人,我每篇作文都改好久你怎麼都沒發現我的努力?你對我幹了甚麼好事在公園,你慘了,你抱着我撕裂我的嘴唇,我的唇瓣花瓣被你壞了髒了你怎麼負責……聖詠我們神凝,你還聽得到外面的聲音嗎?你快把婚離掉老師我會讓你更快樂,先墜落才能飛你到底懂不懂老師,夢才是醒醒都是夢。

蘧蘧然周也,破曉的鳥在宿舍外叫,牠們在冷氣機上碰碰作響、在枝頭上跳來跳去。終於等到日出,積雲擋住了大半個朝陽,沒全射出來,不多,金光灑在我身上,微涼的空氣裡有暖流,從頂樓往下看是操場,跑道看起來好軟,我想起自己也曾經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柔軟輕靈,現在卻僵硬地動不了。

日光在鳳凰大廈的背面,彷彿浴火重生的鳥,我在大廈十五樓看見宿舍的我,腳下起風了。

 

張楚倫 女,廣東惠州人,人大現當代文學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