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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潮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吳俊賢

那天我目送學生離開後,便把桌子搬回原來的位置,怎料其中一張桌子的抽屜會滾出一支中華牌鉛筆,筆端落地時斷了開來。我撿起這根紅黑相間的鉛筆,短得一個拳頭便足以裹住,金色的產地名稱已經削去,歲月把它爬剩僅餘的6151和HB。筆頂那顆紅色橡皮擦丟失了,發黑的金屬帽子只留下一個空洞的缺口。往裡面一探,石墨不偏不倚在木條的中軸,黑色一點的圓心,像一隻沉睡後睜開的眼,正待着甚麼回憶來填補空缺。

我知道紅色橡皮粒是在成熟的一天墜落的,像一個熟透的果實,兒童嘴裡的乳齒。外婆用右手撐開我微顫的嘴縫,左手手指便往裡面探起來。嚤攰應(無鬼用),外婆說,從那隻搖擺的乳齒背後我感覺到她暖暖的指頭,上面帶着鹹菜和黑橄欖的味道。外婆忽然一叫,牙齒就這樣離開了我。只是我沒料到,脫落的牙齒會被外婆盛在一個空益力多瓶內,安放牀下。往後我的鼻子湊近那個瓶口時,我沒法判斷那陣刺鼻的酸味,到底來自牙齒,還是瓶內未洗淨的益力多。

外婆說這樣能夠讓乳齒變成一個十元大餅。夢中,我蹬起腳跟,遞上一個十元硬幣,「唱」了十個一元。在文具店門前,我把銀幣逐一卡進小小的縫隙。那部扭蛋機方方正正,四面圍着透明的板,我從中瞥見了色彩紛呈的彈彈波在堆疊,可是機器的出口缺了塊隔板,彈彈波躍出時會直接滾到商場的地板,一顆接着一顆,在紛亂的行人腿間跑跳。直到我在商場的死角把它們撿起時,彈彈波的表面已黏上均勻的微塵,而且都是清一色的鮮紅,奪目而刺眼。夜深的客廳裡,我睜開失望的睡眼,神檯的紅燈正好刺進我眼縫。

一天我把一個彈彈波丟進浴盆的時候,濺出的水把外婆的衣尾弄濕了一片。球落在我交叉的大腿,隨着斜度慢慢滾到我的小鷄鷄。浴盆不過是個從街市的實惠店買回來的,特大的紅色洗面膠盆,每晚都要打坐一樣盤曲着腿才能洗澡,撐着撐着盆子顯得不怎麽圓了。都怪那天,我只顧在街市魚檔旁的紙箱前傾着身,看弓起腰肢的貓用爪刮自己的窩。直至紙皮豐富的層次被刮破,露出濕漉漉的地磚時,外婆已提着面盆回來。那時面盆還是以一種完整的姿態出現,像剛扭出的彈彈波。

我希望沐浴時能夠舒展雙腿,可在未能實現夢想之前,唯有依靠玩具在洗澡時添一點紅以外的顏色。那天媽來了替我洗澡,她用一塊破了個大孔,洞口拖着絲的舊布擦我的背,咁大個仔沖涼仲玩玩具,媽用布托起一把水,可惜還未到達我的肩頭,水已經從破洞流開去。我想起中午重播的電影,肥阿直(阿叔)在浴缸都玩玩具啦,我回駁說。媽想追問肥阿直的來頭時,側了側身,見我手裡握着一隻黃色的小鴨玩具,是能夠浮在水面,按下去會悲鳴一聲然後聽到外公從陽台破罵一句「側時撚」(吵死人)的那種。啋!你第日想做鴨咩?媽總是說我聽不懂的話。

我想起那天媽和我搭小巴落「官塘」,我們在那個叫「超群有落」的站下車,媽拉着我的手腕急促地走,暗指路旁幾個女人跟我說那些是雞,搭理不得。我匆匆走過的時候,仰視她們一身艷麗的打扮,浮凸的胸部把她們的臉遮擋了大截,她們有着一股我從外婆和媽身上嗅不到的氣質。現在雖然不知道鴨是甚麼,可是從廚房的百葉窗後,外婆向媽拋來的凌厲目光看來,這大概又是成人世界裡的一種禁忌。

每逢初一十五,外婆都會大早起牀,跪在神檯前喃喃誦經,地上會擺一隻白切雞和一尾烏頭魚。紅光灑落她微微俯下的臉上,從她一臉的誠懇,我想到自己牀下的益力多瓶。那個瓶子最終都沒有醞釀出奇蹟,我豪爽地「唱」散一個十元大餅,然後彈彈波在屋邨商場地上爭相跳躍的盛況只能靠現時的寫作去實現。外婆抬起臉,神檯為她乾癟的面頰染上久違的緋紅,像黃昏時,在陽台看見的天上的紅霞。她從廚房那個貼了個「滿」字的藍色米桶旁搬出一個紅色的化寶桶到後樓梯。這個桶除了內圍一片焦黑,容量其實比我的浴盆要大,我說以後不如讓我在裡面洗澡。隔着升騰的煙幕,外婆的面容搗成了流水狀,我卻清楚看到她瞪了我一眼,好像暗示後樓梯有我和她以外的第三者,着我要小心說話。

防煙門後的確有個人影飄移過來,我心頭一緊,幸好紅紅火光之下,我聽見手推車輪滾動的聲音,然後那充滿節奏感的男音便響起來,收買舊電腦啊舊收音機――收買舊喇叭啊舊擴音機――我真懷疑這千篇一律的語調,是收買佬用二手收音機錄製的一段廣播,每天就在各個樓層環迴播放。其實我並沒有真正見過收買佬的樣子,每天他的聲音在門外迴盪時,鐵閘上方外公掛上的簾布正隨風飄揚,擋住了他神秘的面貌。有時我急步走到閘前,掀起薄薄的布,只見一個乾瘦的背影推着一輛空空的手推車,逐漸在走廊的盡頭消失。

媽上週買了一部新收音機給外婆,外婆昨晚在陽台說要把那台笨重的有線收音機賣了。我眨眼示意外婆攔住收買佬。她搖了搖頭,拋了兩枚「劍時」(紙扎)進紅桶子,用鐵叉協助火舌將其吞食。外婆就是這樣的人,寧願讓沒用的東西佔據角落,也不選擇更有效益的方案。可是現在想來,或許我的血液裡也流淌着她眷舊的基因。我們其實都害怕割捨。

就像茶几上那個底部下陷的小鐵鍋,永遠盛着幾匙午餐剩下的粥水。有時一頭蒼蠅飛了進去,兩條靈活的前腿挑撥厚厚的粥衣,初時我會揮擺着手把牠們驅趕,可是後來我知道蒼蠅是我們家文化的一部分,只要湊近一點,便不難察覺到蒼蠅擁有棕紅色的複眼,在牠們的眼睛裡,生活只是單調的重複,哪管紅來自神檯、浴盆還是化寶桶。我竟對蒼蠅生起憐憫,於是以後近距離觀察也更小心翼翼,生怕會打擾牠吃粥衣。外婆見我看蒼蠅看得出神,笑說難怪你沒「拼腰」(朋友),電視有叮噹我不看,偏愛尾隨她到街市窺看那些紙箱裡的貓。課後小組不參與,偏愛用透明膠紙把陽台地上的螞蟻黏成密密麻麻的小黑點,現在又蹲着觀察蒼蠅。我想反正我不愛粥,便讓蒼蠅吃掉吧。可任憑粥的表面冒出多少個洞,那個搖搖晃晃的鐵鍋仍會端上晚餐的桌。

吃白粥的晚上,外公碗邊那幾顆黑糊糊的橢圓形物是我生存的動力。但凡外公唾液沾過的東西,我只有橄欖核不怕,儘管我心裡清楚,它比陽台那副撲克牌散發更多焦油和尼古丁的味道。每天課後,我會把小摺檯挪到陽台去做功課。這時將近黃昏,斜陽把屋邨的上空都染了紅,彷彿後樓梯仍有未熄滅的火種,火舌噴湧上天渲染成眼前的晚霞。桌上原本黃色的,底頁印有九因歌的練習簿都變了橙色,手裡的中華牌鉛筆似乎更紅了。這支鉛筆用得短短的,已經削到6151字樣的位置,卻在我的手腕下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外公用舌尖舔了舔手指,再抽出一張撲克,那張放到一旁的葵扇煙,雪白的位置都露出微黃的痕迹,牌的邊兒都浮起潮濕過後風乾的浪紋。外公數錢時也會舔指頭,手裡的鈔票好像頓時貶了值。我跟他去郵局,櫃檯擺着一個圓圓扁扁的郵局綠色的小兜,裡面有塊潮濕的海綿,他卻偏要把郵票放到嘴前用舌尖一舔。

想着想着,竟混淆了加減算式。我把鉛筆倒置,用頂上的橡皮塗擦,卻割破了脆弱的油印紙,缺乏色彩的工作紙頓時多了一條鮮明的紅痕。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橡皮擦也能遺下色彩。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補丁的物料,最後一節膠紙給我昨天黏螞蟻用盡了,膠紙座上只有一個光滑的膠圈。我順手從涼了的粥裡挑了一點米漿彌補缺口,嚇走了蒼蠅,也忘了老師最後如何處理這張工作紙。

每年外公生日,我都會存錢去文具店買一副全新的撲克給他,但黃色老虎的盒子只會擱在陽台,磚塊一樣堆疊成牆,它們都蓋了薄薄的粉塵,透明包裝套上,紅色的開封條仍然清晰可見。我為這事跟外公賭過氣,看着他那副舔得褪色的撲克就厭煩。我坐在屋邨商場房屋署的立體標誌上。標誌近看似個井字,遠看像個紅色的扭計骰。我心裡憋得發慌,握着一顆彈彈波,想起爸曾經說過,他小時候心情不好會往河邊拋石子,只要盪出漣漪,發出咚的一聲就有治療心靈的效果。我手臂一展,一個彩色的球體沿着梯級踉蹌而下。我好像眺到下方的噴水池,一圈漣漪搗碎了紅霞的倒影。

我稱彈彈波為波而不是球,大概因為潮州話是種粗俗的語言,一種兒時的我不知道會為日後的我帶來多少尷尬的方言。在潮州話的語系中,再多的錢也只是「紙」,品嚐一杯美酒也會變成「食蕉」,數字9換上了第一聲,連「海」也會引發污穢的聯想。小學高年班的時候,同學間興起一種叫潮語的語言體系來,我對此饒有信心,只是後來發現他們嘴裡吐出的潮語與我的不盡相同。

當第二十顆從外公嘴裡吐出的橄欖核墜落客廳碎石紋地磚時,我盼望已久的儀式終於來臨。我和外婆蹲在陽台和客廳之間,鐵欄外的陽光照亮了一地橢圓形黑色的核。在地上待了一週的核質地乾燥,一根根縱向的紋理連接兩個尖端兒,我知道最深的那道痕便是它即將裂開的位置。新加入的橄欖核還未及擦拭,仍黏着帶有唾液的米漿,色澤比其他的都要深。外婆高舉錘子,欖核裂開兩半,嫩白的果肉便冒出了頭。外婆把它放上我舌尖,我的牙齒碰到她暖暖的指頭,合上嘴,便嚐到一種嬰兒身上獨有的,曖昧的酸奶味。你聽過禾稈冚珍珠嗎?我問外婆,這是《真情》教我的。哇悟拔(我唔識),外婆說,我滿意地笑起來,自以為學會了一句新鮮的潮語。

後來,蒼蠅擦了擦前足,飛到一個廣袤的國度,縱使景色艷麗,在複眼看來仍是乏味的重複。化寶桶搬回廚房,放在一個永不常滿的米桶旁邊,後樓梯的地上散了一地的灰屑。離開屋邨的時候,我沒有靠近噴水池,撈起那顆屬於我的彈彈波。

現在我知道,那天電視上在浴盆裡玩玩具的肥阿直是飾演患有老人癡呆症的家翁喬宏,那部電影名叫《女人四十》。那個叫「超群有落」的站,只是康寧道斜波的一點。超群是一間餅店,這個位置的舖頭結業已久,可是卻成了小巴乘客每天有共識的落客站。現在觀塘重建,從超群下車朝裕民坊的方向走,便可以見到一手盤凱匯(媽戲謔為曖昧)的設計藍圖,一塊綠化都市的美好面貌,就在幾個妓女和對面馬路憑欄眺望的老伯面前豎立起來。

鉛筆摔在地上,筆芯斷折開來。

我從教師桌的抽屜找出刨筆機,握着長臂打圈,筆桿已經削得只剩一節指骨的長度。敞開透明的小抽屜,鉛筆屑堆疊起來,像一朵朵盛放的紅花。我把削尖了的鉛筆安放回抽屜,裡面放着一本書,書頁夾着一張小卡紙。從外露的黃色小繩看來,那是中華牌鉛筆附送的小書籤。

筆頭那個空空的小金屬帽讓我想起紅色的橡皮,我在梯間往下走,腦裡有個彩色的彈彈波,正以我無法追趕的速度跨級跳躍下去,悄然無聲地。鐵鏽的滾輪聲由下層傳出,收買舊喇叭啊舊擴音機――我快步落樓,卻甚麼也找不着。我從走廊迴盪的聲音裡,幻想一個乾瘦的背影逐漸遠去。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系畢業,重視中英雙語發展。作品〈斜坡〉獲第十届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冠軍,散文〈邂逅〉 獲第二届恆大中文文學獎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