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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豪:花月傳佳話 孤篇絕後人? ——重讀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張志豪

〈春江花月夜〉為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舊題,創制者有據傳為陳後主陳叔寶,又有據傳為隋煬帝楊廣,但均已難以稽考。根據郭茂倩《樂府詩集》記載尚知以此為題者,除張若虛的共有六首,但其中以張若虛的為最佳。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普遍被視為詩壇上的名作,而張若虛雖現僅存兩首作品,但其就憑着它而在文壇上變得聲名大噪。清末王闓運稱頌為「孤篇橫絕」,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中盛讚它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歷代文人頌讚不少。

可是,它真的那麼絕倫嗎?本文以下將會嘗試集中於此詩的抒情主體、整體結構、情感之流露、意境之營造、修辭用字、聲韻運用等這幾方面進行探討與分析。附上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原詩,以便比對探討: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遶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祇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檯。

玉戶簾中捲不去,擣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抒情主體運用存商榷性

先看抒情主體,一首詩的抒情主體是品味與瞭解詩歌頗為首要的關鍵。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雖是一首好詩,但有關其抒情主體頗為複雜混亂,歷代文人有着不同的說法,而分異尤其集中於「可憐樓上月徘徊」之後,開首「春江潮水連海平」至「何處相思明月樓」為作者觸景生情與啟思的爭議則較為不大。有的人認為「可憐樓上月徘徊」至「魚龍潛躍水成文」八句是婦人抒相思遠人之情,「昨夜閒潭夢落花」至終八句是遊子思歸之情。又有的人認為「可憐樓上月徘徊」以下全都是婦人相思之情,內分別含婦人悲分隔相思之苦、嘆年華之流逝一去之不復返以及遊子回歸之盼望。另亦有人認為「可憐樓上月徘徊」以下全都是作者自身相思、思歸之情。(相關看法詳情可參考王星:〈論《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及意脈〉,《武漢工程大學學報》,第五期[2007年9月])

至於筆者則認為有關全詩的抒情主體與欣賞首先尚可以這樣詮釋,開首「春江潮水連海平」至「何處相思明月樓」依舊為作者觸景生情與啟思,但「可憐樓上月徘徊」以下十六句的抒情主人公則全為遊子。「可憐樓上月徘徊」至「江潭落月復西斜」十二句是遊子想像婦人相思之情態,「斜月沉沉藏海霧」至「落月搖情滿江樹」四句是遊子思歸之情。不過有關全詩的抒情主體與欣賞,筆者則認為真正還是應該是這樣的,開首「春江潮水連海平」至「何處相思明月樓」為作者觸景生情與啟思,「可憐樓上月徘徊」以下十六句的抒情主體亦全為作者,只不過「可憐樓上月徘徊」至「江潭落月復西斜」十二句帶有了想像的成分,那是作者想像愛人相思之情態而生的(「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二句已漸回現實),「斜月沉沉藏海霧」至「落月搖情滿江樹」四句則是作者思歸之情。此想法與上述第三種說法(亦為聞一多所支持的說法)某程度上相似,而對於詩歌的品味與瞭解可算最為完美與一致。可是,若據此想法,從帶有想像成分之「可憐樓上月徘徊」至「江潭落月復西斜」十二句中,抽出「此時相望不相聞」至「江潭落月復西斜」八句作作者對景感嘆相思、抒發相思之情之用(其他不變)(1),這樣亦可。但始終以前一抒情主體取一致性的為最佳。

綜合以上可以看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抒情主體實頗為複雜混亂,有奉承張若虛詩的人會認為這是正面的變化多端、頗堪玩味,但筆者卻不敢苟同。詩歌要做到變化多端、「詩無達詁」都應在情意、技巧與形式等上下工夫,而絕不是抒情主體。抒情主體若經常更換或模糊不清,這些都會令詩歌的解讀產生混亂、阻礙甚至誤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在抒情主體的運用上實存在商榷空間:其忽視了詩歌抒情主體的一致性、清晰性,並欠缺為抒情主體的轉換加入導引、提示。

 

結構環環相扣  情感意境動人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整體結構嚴謹精妙,環環相扣,古人對此有細緻的論述,試引如下:

 

首出春江二字,次出月字,便承二句,以啟花字。江水下海,海潮入江。春江水漲,故用海潮以見水大。潮來潮去,江竟與海平矣。且海潮應月而生,故即海帶潮以出月字。灩灩,水月光也。隨波者,月也。曰千萬里,曰何處無,見水月之遠,兩不相離,正承上連海、共潮也。(王堯衢《唐詩合解》〔光緒刊本〕卷三,引自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八卷)

 

一句將江流帶起花字之影,一句將月伴出花字。二句描月夜。總上共八句,春江花月逐字吐出,而夜字在內矣……於是以月伴花,曰月照花林如霰者,從夜見水、月、花光交雜,如雨雪之雜也。又從霰字生出霜字,曰流霜,月光照處,如霜之流。以其是春夜不寒,故又不覺霜飛也。江畔淺處有沙之地曰沙。(程千帆按:曰沙,曰汀之誤。)江既有水、月、花光相為映射,則汀上之白沙看不見矣。(《唐詩合解》卷三,引自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八卷)

歸納而言〈春江花月夜〉共可分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為「春江潮水連海平」至「汀上白沙看不見」八句,其中是描寫月夜之時春江秀麗的景色,而「春江」、「花」、「月」、「夜」亦已出現其中。第二部分為「江天一色無纖塵」至「但見長江送流水」八句,其中對明月作了進一步描寫,並帶出作者所生之宇宙意識的感思。第三部分為「白雲一片去悠悠」至「江潭落月復西斜」十六句,其中包含的是遊子對愛人所生之臆想與情感,相當動人。最後一部分為「斜月沉沉藏海霧」至「落月搖情滿江樹」四句,其中是描寫遊子思歸之情。〈春江花月夜〉全詩四大部分,各部分間相輔相承、十分有條理,深有「起承轉合」之格局,第一部分景起情生,第二部分情生思動,第三部分情景交融,第四部分情結於景。另詩歌結構或可據月之出、升、斜、落來分,但此始終不及上述的為佳,又其若用於作詩中情感流動之探討將會有更大之發揮,故且留待下文探討。

〈春江花月夜〉情感之流露是十分細緻充沛、真摯動人的,這也是其一尤其出色之處。詩中的情感因景而生、與景交融、寄託於景,感情不知不覺間已洋溢於全詩,全詩景語情語互現互扣,如王國維於《人間詞話》中的說法:「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景語情語彷彿已融為一體,詩中字裡行間都充滿着情。而情之流動則又隨月之出、升、斜、落而運行,既滲溶變化又具系統,如用針線將流動的情感適當地串連起來,十分精巧,使得一遊子相思與思歸的感情真實細緻地完全的傾瀉出來,直接感動着讀者的心靈。

在意境營造方面,〈春江花月夜〉也獨有勝場,這絕對也是其能令世人所癡醉的一大要點。此詩意象之挑選別具心思,「春」、「江」、「花」、「月」、「夜」皆是自古以來與源於根本所能令人生情、動情以至情迷的景物,它們交互起來的多重加倍的影響力更是非一般的境地,作者能將它們結合情感的流動巧妙地拼合起來,一幅綺麗無比的圖畫自然悠然而生,「詩中有畫」,真的令人神往不已。

 

修辭與聲韻運用宜更嚴謹

至於修辭用字,〈春江花月夜〉大致上無甚麼大問題,只是筆者尚覺得其凝練度略有不足,且偶流於坦率。詩中修辭用字趨於自然明快,不愛着意雕飾,對於詩歌情感真摯的表達尤有幫助。但其中不少字詞卻略嫌頗多重複、缺乏凝練度,如「春」、「江」、「月」、「明」、「流」、「水」、「何」、「人」、「照」、「不」等等以及它們的組成詞。此問題之出現或可訴諸於此詩為古體與作者着重於情感的直接抒發、隨心傾瀉、保存一氣呵成之妙所致,但始終其字詞重複使用的情況也未免過度嚴重與流於坦率,其實要解決這問題並不是那麼困難,首先那些用以指明事物或營造意象的字詞很多時候都可以以相同或相近的字詞意象代替,如「月」可以玉盤、玉壺、桂魄、金蟾或有關聯之月桂、蟾宮、廣寒宮、姮娥等代替;「江」也可以帶子、淚流、涓涓等取代。其次那些用以指明事物或營造意象的字詞,有些時候或可刪除,也不會缺失原意或相差太多,如潮水與流水等,可刪去「水」一字也不會有太大問題。若能多注意這些,適當地運用,相信詩歌必定會更加凝練與精緻,整體藝術效果亦能更上一層樓。

聲韻運用方面,〈春江花月夜〉卻可算恰當,並具優秀之處。此詩為樂府舊題,音樂性要求相對較強,全詩共有三十六句,每四句轉一韻,韻有平仄,間有交替,而每四句中的第三句之尾字,又必與當組(每四句為一組)所押韻字之平仄相反。且詩中每句句內之文字皆必有平有仄,絕不會全平或全仄,此等都令詩歌吟誦起來時更富起伏變化、更鏗鏘悅耳,倍添情韻。但詩中聲韻運用尚有應斟酌之處,那就是詩中當組應避免使用與所押韻字同韻之文字,即如「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一組應避免使用同屬下平聲十一尤的「舟」字,否則視為「撞韻」,此一可能對詩歌之聲韻效果產生影響,二會削弱了詩歌的凝練度,「海上明月共潮生」之「明」等也是如此(2)。不過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等或其他同樣為了製造特別藝術效果的,卻可除外。

 

總結而言,經過一連串的探討與分析,筆者認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並非真的完全如普遍所言的那樣絕倫,但其始終尚算是一優秀的作品。其雖在抒情主體、修辭用字、聲韻運用這些方面存有不足之處,但其整體的藝術效果與成就卻是絕對不能被抹煞和忽略的。一首詩歌的欣賞歸根究底最直接的應是訴諸於心靈的感應,讀過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人,往往都會被詩中真摯動人的感情與令人如癡如醉的意境所吸引,並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千多年前的情思與景色仍然能夠扣着現代人的心弦,單憑這一點就值得給予相當肯定與賞識。

 

【註】:

(1)      此情況中「願逐月華流照君」句中之「君」應為作者的愛人。古典詩詞中,君雖多指男性,但亦有用作指女性,如盧仝〈有所思〉:「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便是

(2)      雖則初唐的詩歌格律發展尚未完全成熟,但站於文學批評的立場,其問題實是存在的,故自應指出,不應迴避。

張志豪 嶺南大學中文文學士,香港大學中文文學碩士,中文大學教育文憑。曾為教育工作者。現職《明報》集團編輯、雜誌副推廣主任。「香港文化學術社」副社長、《香江藝林》創刊主編、「南溟詩社」秘書、「璞社」社員、香港作家聯會永久會員。著有《三癡堂詩草》、《壺中山月集》(合著)。合編有《荊山玉屑.五編》、《探美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