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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湘:永遠的二十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二湘

昨夜夢到庭燕,算一算,她離開我們已經二十三年了。在這二十三年中,我只夢到過她一次,她看着我,無聲地安靜地看着我。這是第二次夢到她,在夢裡,我們在軍校做一個紀念她的活動,有一個低年級的師弟做了精緻的幻燈片,是她的相片,她穿着軍裝,我看着那些相片胸口有一種尖銳的痛,即便是在夢裡,我也深知,她已不在人世。想到此,心裡有一種難以言述的難受和沉悶,這難受讓我醒了過來,在漆黑如墨的夜裡流淚。

她的臉閃現在我眼前,圓圓的臉,黑黑的閃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笑起來那麼明朗。她是個聰慧有靈性的孩子,細心,能幹,處處為別人着想。在信陽陸軍學院軍訓的時候,她和區隊長關係好,和同學們關係也都特別好。然而她懂事、合群的外表下包裹的卻是一顆孤獨的靈魂。而這些,是在多年後我才明白過來的。內心深處,她是個特立獨行,喜歡獨來獨往的人。而這,也許是她後來出事的根源,也許真的就是性格決定命運。

我原和她交往不多,那年寒假回家過年,軍校把我們扔在車站就不管了,我們恰好都在一個地方等車,就開始聊天。沒想到天南海北,聊得特別過癮。那天下了雨,我們兩個在雨中暢快地交談,全然忘了腳泡在雨水和爛泥中。後來我的火車到了,她和幾個男生把我從窗戶口塞進去,到了車上,才發現鞋子襪子濕了個透,然而那樣痛快的暢談,觸及心底的交流卻是再也無法忘懷了。

回到軍校沒多久,我外公去世了,我一個人在黑黑的走道裡走來走去,她正好過來,問起,我突然就淚如雨下,告訴她我外公去世了。她甚麼也沒說,只是拍着我的肩。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那之後也從未對別的同學提過。

回想起來,她似乎比我們都成熟一些,我們都還是懵懵懂懂的孩子,她卻有很多心事了。後來,是在她去世以後,我才知道她那時其實是和部隊司機班的一個戰士有交往。回到北大以後,她甚至一個人坐了火車回信陽去看那個戰士。她安靜的外表下其實是有炙熱的情感在流淌,這熱情讓她跨越所有俗世的目光,只是純粹的追求純真,美好和愛。她的勇敢和獨立,是她的魅力所在,但是也成了她的Achilles'heel。

軍訓一年後回到北大,我進到宿舍,一抬眼就看到她。我們分在一個宿舍。我好高興,我記得那次和她在信陽火車站的暢談。她是個非常好的室友,和所有室友關係都好,人勤快又能幹,總是及時打水,經常打掃房間。晚上自習回來,總看到她和她的死黨老羅在宿舍煮速食麵――用她的電爐。康師傅的炸醬麵,我記得的。湯和麵是分開的,麵裡放了炸醬,吃口麵,再喝一口湯,香。 而她每次總是勻一些給我吃,大概是我太饞了,總是盯着那麵看,又或者她就是如此善解人意。總之,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速食麵了。

有幾次,她去附近的海淀市場買了蔬菜和雞蛋,招待她在清華的老鄉。她們在宿舍裡做了辣椒炒肉,還做了番茄雞蛋湯,我也喝到了那湯,實在是太好喝,怎麼都忘不了。後來,我寫《狂流》,就把這一幕寫進去了:「王海婷在宿舍裡煮番茄雞蛋湯,味道好極了。」

她還喜歡唱歌。我常聽到她在樓道裡唱歌。她和我一樣,也喜歡孟庭葦的歌,我記得那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臉》,那一句「我們已走得太遠,已沒有話題」,她可以不費力氣地唱上去,歌聲清越,動人心弦。有幾次,我看到她邊走邊唱,歌聲跟着她在狹窄幽暗的樓道裡迴旋。

還有一次,我和她去十渡,她給我照了很多相片,我站在溪邊,穿着件嫩黃的衣服,背帶的牛仔褲,年輕的樣子,我好喜歡那張相片。

大一的下半年,期末考試的時候,有兩門課考試的間隔時間很長,中間有三天的時間,大家都放鬆了。我記得是有謝東的演唱會,好多同學去看了。那晚她沒有回宿舍,因為她平時也常獨來獨往,我們也沒有太在意。第二天早上,班幹部老蔡過來問知道她去哪了嗎?我們都不知道,阿霞只說庭燕問她借了點錢,卻沒有說要去哪裡。老蔡又問還記得她穿着甚麼褲子嗎?我們便說記得好像是綠褲子。老蔡臉色變了,也不說話了。

系裡一開始好幾天都不跟我們說出了甚麼事。後來,我們才知道她在妙峰山出了事。那幾天,我們宿舍裡有警察進進出出,問我們一些問題,把她的抽屜翻了一遍,我們傻在了那裡。我記得我們都沒有哭泣,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對於過早來臨的死亡一片茫然,全然不知所措。

她的母親、生父和繼父都來了,住在旅館,我們去看他們。她的母親是個美麗堅強的女子,個子很高。她生父和繼父一口飯都吃不下,她母親說,我還是要吃飯,不然哪有力氣。她母親跟我們說她的事情。她一個人原是想去妙峰山裡的一個旅館裡休息,看書,複習。路上迷了路,又摔了一跤,一個人走到了一座懸崖邊上,熬到第二天黎明的時候,聽到懸崖下邊有人說話,她馬上呼救。那幾個人就說好,他們來找她。但是從懸崖下繞到懸崖上很遠很遠,他們走了幾個小時才走到,等他們來到懸崖上,卻找不到她了。原來她等了許久,不見人來,就準備自救,她以為到懸崖下沒有多高,她把牀單撕成條,結在一起,掛在樹上,準備順着綁帶滑下去。那時候,天就要亮了,然而她沒有看到曙光,綁帶斷了。

她母親說我的庭燕是那麼優秀的一個孩子呢,樸實,善良,學習勤奮,對長輩有孝心,對同學熱心。她姐姐至今無法接受她已過世的事實。她母親沉靜地說着這些,沒有流淚,大概在背後,她流了太多的淚。

她的葬禮安排在我們一個期末考試的當天,天知道系裡那些領導為甚麼要這麼安排,似乎也沒有甚麼追思會讓我們可以和她好好的告別。我們只好匆匆答完考卷,一起上了一個包車。司機問我們去哪,我們說門頭溝殯儀館,他便不再說話。

在車上,我一遍一遍地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那時的我沒有辦法咀嚼死亡的意義,而其實她的死,對於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影響深遠,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世事無常,生命脆弱,以後的歲月裡,每每有這樣的意外出現,我就會想起庭燕,我大概也因此變成了一個宿命的人,多了一絲灰色和對死亡的敬畏。

那天我們終於還是趕在她火化之前見了她最後一面。我們,其實不包括我。我的好朋友,玲,死命拉着我不許我看。我看到另外幾個同學都淚流滿面,我質問玲為甚麼不讓我看。然而後來的歲月裡,我理解了玲的善意,她看到了庭燕的最後一面,她不願意我再看到那樣的庭燕,而這樣,庭燕在我的記憶裡,就是永遠美麗,永遠年輕了。

後來,我開始寫小說,那個年輕的庭燕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我的腦海裡,我把她寫在《狂流》裡,寫在《綠色時光》裡。我在《狂流》的最後寫到:「她抬頭看到白楊樹上不知甚麼時候站了一隻鳥兒,像是燕子,在那婉轉地啾啾鳴叫。」

希臘傳說裡有一種不死鳥,每當黎明來臨,鳥兒就在清晨的陽光下沐浴,並唱着動人的歌。那麼動聽,連太陽神都停下戰車聆聽。當不死鳥知道自己要接近死亡的時候,它會用芬芳的樹枝築巢,然後在火燄中燃燒,當它快要燃盡時,會有一隻新生的不死鳥從火燄中飛出,向着太陽之城飛去。

我願意相信,她是一隻不死鳥,她站在妙峰山高高的懸崖上,在綁帶斷裂的那一剎那,在黎明到來的那一刻,獲得了重生,飛向了光明,飛向了一個美麗的地方。

於我們,她的容顏永遠定格在了二十歲,永遠年輕,永遠的二十歲,純粹,美好。二十歲的她站在高高的山崗上,放聲歌唱。高高的,高高的,蔚藍的天上有燕子飛過。歌聲那麼清越,穿越了所有過往的歲月,穿越了所有灰靄的記憶,擊破了所有不值一提的塵世的憂傷和瑣碎。

二 湘 畢業於北京大學和德克薩斯大學奧斯丁分校。小說發表在《當代》《江南》《芙蓉》《天涯》《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重返2046》獲華語科幻星雲獎電影創意入圍獎。作品曾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著有小說集《重返2046》和長篇小說《暗湧》《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