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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成田,成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劉荒田


2017年夏天,從中國內地到香港,住了一宿,次日早上,從鬧市乘巴士到赤鱲角機場,坐上日航飛機。終點是家――美國舊金山,但要轉機,途中要在日本某機場短暫停留。

波音747客機,坐了好多次了,但極少有過這般利於鳥瞰的位置,而且是大白天。雪白的陽光一路伴隨,即使爬升到十萬公尺以上,下方的雲絮也是零零星星的,幾乎毫無遮攔地把地球獻給悠閒的視線。一路看過去,太平洋呈鰻魚脊般的烏青色,波浪也許洶湧,但被高度抵銷,只是平展展的一片,雲影在波濤深處。再往下,似乎看到海牀的山架,峽谷。

起飛不久就看到,夕照下,幾個蕞爾小島形貌各異,如蠶蛹,如漂萍,如蟲啃掉三分之一的梧桐葉,但都教我記起同一詩句:「野渡無人舟自橫」。然後,是台灣島。我伸出手,在舷窗上撫摸,心頭迴響着戴望舒的名詩《我用殘缺的手掌》。「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陰暗,/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像戀人的柔髮,嬰孩手中乳。」……並不十分貼切,眼底「江山」並非「無限」,海岸線歷歷在目。我貪婪地以眼睛吮吸如黛的山,九曲的河,成片的建築,毛細血管般的路。半個小時以後,又是海洋,島嶼不復見,極目處似有一艘巨艦緩慢行駛,再看,一痕青山罷了。看累了,把舷窗關上,擋住刺目的斜陽。三四個小時過去,又飛臨陸地,該是日本的本州。憑可憐的地理知識,猜出下方白的水域是東京灣。銀翼掠過去掠過去,關東平原到了,矩形的耕作區,條條阡陌方正,河流逶迤其間,車輛蠕行。

一層老淚遮蔽視野。前面的機場,就是位於千葉縣境內的「成田」。1980年的7月5日,距離今天差一個星期就是三十七週年。我和它結緣。那些日子,我身上發生了許許多多的「第一次」。拿着剛剛在廣州東方賓館開張的美國總領事館發出的移民簽證,第一次乘上直通車。第一次踏上插着米字旗的香港。第一次在招牌的迷魂陣裡迷路。第一次一連幾個小時坐在九龍一家書店的冷氣機旁邊耽讀從前只聽過名字的禁書。第一次用港幣買一件夾克。第一次在冷氣凜冽的茶樓吃正宗港式點心,如燒賣和鳳爪。第一次解開思想的韁繩,讓「野心」自由馳騁。第一次接觸香港的純然自由的新詩,記下某青年詩人的一句:「我有一雙準備摔跤的手掌」。第一次在彌敦道上的「先施百貨」裡面,被太豐富的商品整得手足無措。第一次從灣仔碼頭登上「天星小輪」,在維多利亞港上憑欄,看蜂窩般的摩天樓群。第一次,無與倫比的僥倖感中夾上昂奮,欣喜,驕傲,三十二歲的前最低級公務員,兩個兒女的父親,從這裡飛向神奇的新大陸。

7月5日登機。在舊金山為我們買機票的岳父母來信說,選上這一天,是因為你們到達時,還是7月5日,美國國慶,大家放假在家,都可以去接機。

第一次坐飛機,新奇何消說得?空中小姐婀娜,空中少爺倜儻。一家四口坐在中間,六歲的兒子光顧傻乎乎地張望,一歲多的女兒怕生,要人抱住。起飛前,一位善體人意的「少爺」向我鞠角度很大的躬,咕嚕咕嚕地說日語,我搖頭;他改說英語,我還是搖頭。他無法提供幫助,苦笑着直起腰。五個多小時的航程,只供應一頓標準的日式午餐――壽司加味噌湯,湯上碧綠的海帶沒有教我懷想故鄉湖岸的夏柳。女兒哭鬧夠了,伏在我的肩膀上呼呼大睡,我不敢亂動。

和起飛時一樣,飛機降落時耳膜發出一波波銳痛,我用力捂住,無濟於事。後來發現把紙巾撚成細條,塞進耳渦,可轉移痛楚。輪子落地時一頓,播音員說,已抵達成田機場。下一步是轉機。

這一次,飛機着陸時,我從舷窗望出去,從前立在候機大樓頂端的「成田」兩個漢字見不到了。又是轉機,中間只有一個多小時,拉着行李箱,急忙走向位於另一邊的轉機處。先是安檢,前面的旅客帶的國畫,被檢查員打開,細細查看卷軸,教我見識日本人的周密作風。至少連走帶跑兩公里,才到達登機口。看到電子屏剛剛發出的通告,航班延誤一小時,鬆了一口氣。

我在周圍走動,東張西望。先是試圖拿三十七年前的印象和眼前對照,當然是徒勞。然而,「成田」一詞老在眼前晃動,我從它得不到啟示它不肯甘休似的。終於,腦際劃過一道白光――是啊!一詞成讖!

三十七年前,我的中國護照上,是祖父替我起的名字;在我的移民簽證文件上,是我本名的廣東話拼音。我絕沒有想到,三十七年以後,我成了「田」――劉荒田。漫長的異國生涯中,我用這個名字,寫了數百萬字的作品。它印在四十本書籍的封面和書脊。當然,這絕對不意味着此「田」土質如何肥沃,收成如何豐饒。它一如從機上看到的田野中的一塊,普普通通的,聽從節氣的命令,長出毫不驚人的稻子、小麥、玉米之類,夾帶着豐富的野草、稗禾。等而下之,連莊稼也闕如,因為名字帶「荒」。 

姑且不謙虛地說,這「田」未至於顆粒無收。但終歸得承認,即使產量可以,「質次」也是可以肯定的。然而,只要我以自己的意志開墾的「田」存在,它就成為我區別於其他人的符號(1980年於茲,我家鄉像我一樣移民北美的,達二三十萬眾),成為出自個人視角的人生實錄。以漢字為收穫物的「田」,它乏善可陳的價值,且待後人評說。

以稿紙為「田壟」的春種秋收,以鍵盤為田園的櫛風沐雨,這過程使我不至於成為「兩面人」。出國之前,改革開放尚未正式啟動,我在縣政府的小衙門當文書,起草徒勞而冗贅的文件,杜撰「經驗總結」和「調查報告」,為「先進人物」編造「感人事蹟」和「閃光的思想」,自作聰明地炮製「群眾語言」。這就是我的日課,我憑造假的本領賺工資。據說,我已被若干領導看上,被調去當他們中一位的「秘書」不無可能。然而,那只是我的「一面」。另一面是秘密的抗拒,下班以後,醉心於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和歌德的《浮士德》,辦公室旁邊的簡陋臥室裡,筆記本上寫滿仿效海涅和普希金的自由詩。世俗與理想的衝突,無時不在腦際進行,攪得我坐臥不寧。

如果我一如既往地「雙面」,且得到升遷,那麼,「仕途」每一級都意味着人格上更深的沉淪。我的靈魂倘若一輩子遭受文革餘毒的凌遲,去哪裡尋找和諧?台前一面,後台一面;公文紙上一面,日記本上一面;上班一面,賦閒一面。隨之墮落的還有私生活。本該簡單的人生,變得如此繁複與虛假,一天之內編造多少謊言以及為自圓其說而設計的第二套、第三套?這就是我徹底地抗拒的「狗樣的人生」。今天,我對「成田」說:三十七年滄桑,使我成為三個小孩子的祖父、外祖父,即使行李箱裡攜帶好幾種藥物,但好歹護住靈魂的完整,內心的均衡,成為俯仰不愧的中國人。

三十七年間,我為了思想不割裂,行文不欺騙,投入多少心力,一如「成田」機場的建造。原來,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因為徵地,政府和當地居民的激烈衝突延續了二十多年,直到1980年之前一年多,一群激進分子攜帶燃燒瓶,駕車衝入機場控制塔台,砸毀大量設備。我第一次經過時,距離機場重新開放不過兩年。改建後,候機大樓頂上「成田」兩個漢字消失了,但它終於成全了我這個卑微的中國人。

成田,請你接受「荒田」的敬禮。還得提及滑稽的插曲:第一次客機在成田起落之際,我塞進耳朵內的紙條,花兩個星期才陸續掏出。

劉荒田 廣東省台山人,屬老三屆,在國內曾當知青,民辦教師,公務員。1980年移居美國。在舊金山一邊打工,一邊筆耕。已出版散文隨筆集三十四種。2009年以《劉荒田美國筆記》一書獲首屆「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最佳作品獎」。2013年,獲北美《世界華人週刊》、華人網路電視台所頒「2012年度世界華文成就獎」,2015年獲「新移民文學筆會」「創作成就獎」。曾任舊金山美華文協會長兩屆(2004~2008),現任該會榮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