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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童年可利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嚴歌苓

可利亞是春天來的,四月份,艷陽天,不過這並不稀奇,我家當時住的地方一年大概有三百五十個艷陽天,只是因為可利亞的到來,這個四月艷陽天便在我記憶裡尤其艷麗。可利亞剛滿六週,躺在一個鞋盒子裡,一張毛茸茸的小臉一半黑一半白,整個就是一個八卦圖,真像是一份禮物。牠也確實是一個男孩給母親買的禮物,可母親拒絕了這個會長大,會汪汪,會滿屋子排洩,還必須遛彎的禮物。於是這位母親就想到了我。她略知我的濫好心毛病,電話裡就說,打算把那隻剛買的小狗拿到街上再賣了去。又說,這隻狗是一窩三隻狗娃子裡最淘的一隻,兒子就是看中了牠的頑皮,買下牠的。那就是說,這隻小狗是跟她的兄弟或姐妹一塊被出售的,但現在獨自一個再被出售一次,可憐見的。我脫口而出:那就賣給我吧!

可利亞睡在鞋盒裡就被倒手賣給了我。不貴,才一百塊美元。我問朋友的兒子,小狗有名字嗎?回答說有的,他買來後就給取了名,叫「臭臭」。可我衝牠叫,牠對這個名字根本沒反應,也許牠跟我一樣,不喜歡這個名字,也不認為自己臭。我又問,這小狗是girl還是boy?回答說不知道。當時我回想,我童年和少年時期,倒是接觸過狗的,但鑒別狗性別的權威屬於家長,在部隊我也跟我的少年戰友們共同擁有過一條西藏獒犬,名叫顆勒,但年長的戰友負責判斷性別,所以這方面我完全無知。我打了個電話給一個養狗的女朋友,請教她怎樣辨別狗性別,回答說以狗解小手的姿勢辨別。我說哎呀,這隻狗解小手兩隻後腿都翹在空中,等於拿大着頂就行方便了。女友說,那就一定是個boy!這麼一決定,我馬上給狗娃想到一個好名字,Kolya,翻譯成中文,勉強讀出可利亞三個字。Kolya 是捷克導演拍的一部讓我三天不知肉味的電影,劇中的小主人公是個蘇聯男孩,就叫可利亞,是尼古拉的昵稱。很快可利亞就對這個名字認賬了,一叫牠,牠就輕輕搖搖尾巴。當天下午帶牠去人工運河邊遛彎,牠去管閒事攆鴨子和白鷺,跟着會飛會水的族類直接進入了運河,牠尚不明白地球上的水和陸地是完全不同的平面,牠自己把自己嚇了一大跳,但牠聽着可利亞的呼喚,很快游着狗刨式便回頭是岸了。

可利亞來了一個月之後,為了給牠辦狗證,我們帶牠去體檢,獸醫說你們怎麼給一個小姑娘狗取了個爺們兒的名字?我們差點羞死,三十好幾的人把狗的性別都弄錯了!可利亞確實是太淘了,小便拿大頂,一會兒都不安生,見甚麼都攆,我們鄰里寧靜的運河因為來了可利亞而雞飛狗跳,所以我們認為牠必是boy無疑,小姑娘總該斯文一點吧?現在怎麼辦?給牠改名?改成娜塔莎、娜塔莉都來不及了,可利亞不理會,可利亞認定牠就是尼古拉。

過了大半年,舊金山電影節開始了,我和萊瑞每天晚上幾乎都在城裡看電影,回到家總是深更半夜。一次我們一進門就被嚇壞了:客廳地毯中央崛起一座雪白的小山,因為還沒來得及開燈,是借着大門口的頂燈光線看到的客廳的景觀,白色小山在半明半暗的視野中顯得觸目驚心。可利亞不動聲色地臥在山腳下。等我們開了燈,才發現這座袖珍長白山是用紙巾堆積的,用了客廳廚房臥室所有的紙巾。可利亞在我們看電影的幾個小時中也沒閒着,一張張地把紙巾從盒子裡抽出來,扔到地毯中央,這件愚公移山的壯舉估計夠牠忙一晚上,為了向我們表達牠被無端關黑屋的憤怒。第二天,我把所有紙巾盒子藏了起來,可這也沒耽誤可利亞禍禍,牠把一樓衛生間的衛生紙卷拉下來,在地上滾動,從衛生間一直滾到廚房,在餐廳裡轉個圈,再回到客廳,直到牠把一卷衛生紙禍禍完。此後我們晚上再出門,就把可利亞放在院子裡,舊金山海邊的氣溫即便在一月份的夜晚也並不十分低,大概八九度,可利亞又是自帶皮草,體重超標,應該不會冷。院子裡放着牠的水盆,飯盆,還有鳥和蟲子給牠解悶,鄰居一隻白貓也常來串門。白貓是可利亞的暗戀對象,常常挨牠掌摑仍然一見牠上門就賤索索地湊上去。所以我們認為牠不會煩悶無聊,心情應該好很多。等我們看完電影,子夜時分回到家,可利亞卻人間蒸發了!院子有木板柵欄,柵欄上爬着三角梅和開白花的藤類,除非會飛才出得去。我們正在絕望,電話鈴響了,自報家門是救火隊,為我們看管了一晚上逃家的可利亞。消防站離我家只有三分鐘路程,因為出征救火救人或模擬救火訓練,是不是警笛長鳴,買房時我們的房價便宜了百分之零點幾。救火隊員把可利亞送回來,我們都又窘又愧,讓人家五個值班救火員當了可利亞一晚上的保姆。但救火員毫不在意,笑着說因為可利亞,這一夜值班顯得沒那麼漫長。但我們還是不明白,牠是怎麼從固若金湯的院牆裡溜出去的。為了偵探出這個秘密,第二天我故意把牠放在院子裡,自己從廚房的窗子觀察牠,牠呆了一陣,逛了幾圈,玫瑰花跟前噴了幾個不屑的響鼻,漸漸顯出百無聊賴。無聊對多動症的可利亞是不好受的狀態。我看牠來到院牆的角落,上身突然消失在一個低窪裡,只露出兩條拚命蹬動的後腿。那兩條不很長的後腿飛快向外刨土,比一個工兵用短鍬啟地雷的效率還高。可利亞的後腿可真有力氣,不一會那塊低窪就成了木柵欄下的一個大洞,牠十六磅超標的身體潛越進出綽綽有餘。我昨晚居然沒發現我家被牠挖了的牆角!我趕緊把牠弄進屋,把土填回去,否則放一個賊進來也綽綽有餘了。

這下把我們難住了。只要牠拒絕獨自枯坐,就會臨時打洞出門瞎逛。上次幸虧被救火隊看見了,把牠從馬路上揪回來,救火隊要是沒看見牠,牠自說自話闖紅燈過馬路,遇上汽車……唉呀,想都不敢想!可我們也不能因為牠而放棄看電影或者和同伴聚餐之類的夜晚活動啊,所以就用根長而柔軟的繩子把牠拴住,繩子的長度夠牠在院子裡自在徜徉,但不夠牠跑出去串門。頭兩天這方法有效,儘管回來遭可利亞白眼。但第三天晚上便出現了更大的險情,繩子把牠卡在柵欄下的洞裡,我們再晚一點回家,牠可能會被勒斷氣。

所以我決定還是讓牠在客廳裡禍禍,隨便牠在那裡移山填海,頂多糟蹋幾盒紙巾。電影節的十來天中,沒有再發生特大事件,只不過兩本我們常用的英漢字典和德英字典消失了一小半,消失到可利亞的肚子裡了。牠啃字典撒氣,讓我們查閱不了生字,詞彙量不長進,如此而已,總算是多害取其輕。

電影節結束之後,我發現常戴在脖子上的鑽石項鍊沒了,找了一個禮拜也找不着。保潔員一週來一次,我請她打掃房間時留意幫我找找項鍊。保潔員是北京人,為我們工作了好幾年,家裡從來沒有丟失過任何東西。她建議我翻翻我那些書,說我經常把東西夾在讀了一半的書裡。我常常是好幾本書一塊讀,甚麼都被我拿來當書籤:髮卡、茶杯墊、筆、紙巾……但我覺得自己不至於那麼敗家,拿唯一的一根鑽石項鍊當書籤。以防萬一,我照着保潔員的意思把新近讀完的書都翻了一遍,甚麼也沒找到,項鍊似乎蒸發了。不戴項鍊日子照樣過,可是沒有手錶出門心裡有點沒數;我的手錶居然也蒸發了,而且就在我一轉身之間蒸發的!明明被我放在浴缸旁邊的,我吹乾了頭髮它就沒了!這讓我覺得有點可怕了,難道我的記憶力出差錯了?難道這所房子中了巫術?

這天我橫下心來,準備花一整天時間,來個地毯式搜查,各個房間裡一寸寸搜索,抽屜、書架,所有地方不留任何死角,手電筒、雞毛撣,能用的工具都裝備上了。主臥室的大牀下,放了一張小牀――可利亞的牀。我掀開牀罩,手電筒照進去,甚麼也沒有,可利亞的小牀下倒很整潔,上面鋪的一塊小毯子也依然平整,因為可利亞幾乎每夜都在大牀上睡。可是就在我掀牀罩的時候,可利亞又跳又竄,似乎是阻止我,又似乎當啦啦隊給我加油,反正是興奮無比。我趴到地毯上,再次掀開牀罩,用雞毛撣把那塊小毯子挑開,毯子下,可利亞窩藏的贓物夠開珠寶店了!我的鑽石項鍊,我的手錶,還有一隻不知是誰的耳墜,由淺藍和深藍兩種石頭穿墜,海水裡撈出來的兩滴水珠似的,似乎在手心還會流動,很是別致,不知道可利亞從哪裡盜竊來的。該承認牠眼光不錯,三樣東西都不俗。我拿起手錶,提溜着錶帶對可利亞晃動,一面問牠:這是你幹的嗎?出乎我的意料,牠立刻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前爪合十,使勁作揖。牠平常也偶然作揖,便溺沒憋住,或者吃了牠不該吃的東西,挨說了,就作揖討饒。此刻牠的樣子可笑極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以後只要我把這隻手錶放在牠眼前晃晃,牠立刻四腳朝天,抱拳作揖,意思是:別老提這樁糗事嘛,誰在年少時沒荒唐過?零四年我們舉家遷往非洲,一次我把可利亞偷竊的故事講給朋友們聽,有人不信,我摘下手錶對可利亞晃動,牠當即躺倒合十。那個朋友說這是動物的條件反應,狗怎麼會記得自己犯的錯誤?我叫他把他的手錶摘下來,照我樣子晃晃看,可利亞肯定理都不理。果然,他的手錶在可利亞眼前怎麼晃,可利亞都是一張撲克臉。在牠毛茸茸的不知揣着甚麼牌的臉後面,那顆狗腦瓜或許在想,難道我偷的是甚麼錶都不記得?那是一隻GUCCI女錶!

再回到故事次序中來。從那次電影節之後,我發現可利亞固然搗蛋,但偷東西絕不是無緣無故;牠以偷東西表達憤怒。牠最怕長時間獨自待在家裡,一旦超過牠的容忍度,牠一定會讓一兩件我在意的東西消失。接下去消失的是餐廳茶几上的一個袖珍座鐘。小座鐘很漂亮,鐘座為花紋大理石,巧克力色和乳白相間的紋理,鑲嵌了一個僅有指甲大的鍍金鐘面。整個袖珍座鐘只有一寸多高,一寸半長。一天我發現小座鐘只剩了大理石基座,鐘的頭部消失了。鐘之所以成為鐘,關鍵在於頭部擁有電腦,沒了頭部,大理石基座再美也沒有生命。根本不用推理,我馬上判定那是可利亞的作為。牠早就學刁了,才不給你省事,把贓物藏在牀下或家裡某個角落;花幾分鐘牠就能在院子裡刨個坑,把偷來的無論甚麼掩埋進去。所以鐘面一定是消失到院子的某一片泥土之下了。除非我有探雷器,探測出泥土下仍在走動的鐘錶機芯,別無他法,只能向可利亞認輸。認輸的方式就是待牠好一點,別在晚上玩兒得忘了自己家裡還有個叫可利亞的活物。

我覺得那個沒了腦袋的鐘座實在多餘,再漂亮也百無一用,所以在一個月之後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垃圾卡車一週清理一次各家的垃圾桶,就在垃圾卡車例行完公事之後,那個指甲大的鍍金鐘面又回來了,回到了不再有鐘座的茶几上,居然還在走動,走得十分認真精準!極像是一顆被斬首的腦袋,被提溜到不知何處擱置,過一陣又被提溜回來,仍活得挺好,可它發現自己的身子沒了,徹底沒了。大概可利亞認為那一陣我們對牠不壞,討到了牠的歡心,所以決定犒賞我們,讓鐘腦袋出土,舔乾淨上面的泥土,再把它搬運回來,放回原處。鐘腦袋在茶几上呆了一陣,怎麼看怎麼彆扭,最後我決定把它也扔進垃圾桶。我暗中祈禱,這本來相配完美的一個物件,讓可利亞弄得身首異處,希望它們能在垃圾場重逢,死的活的奈何不了,終究圖個完整。

可利亞滿一歲了,臉上常常是一種沉思或深明大義的神色,渾事兒也不常幹了,除了對吃和遠足有興趣,多半事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怎麼跟人類一般見識了。遠足就是我帶牠沿着運河走兩英里,去一個購物中心購物。途中必經一個網球場,場外種植了蔥翠的爬牆虎。植物綠森森的,湊近也看不到它們下面的土地。可利亞每到此處,必然要在爬牆虎上奔騰,奔騰幾個來回,一定會從裡面叼出一兩個或兩三個網球。之後牠就像凱旋之師那樣,昂首挺胸地叼着其中一個戰利品網球,跟着我走回家。我們的院子裡於是成了牠的網球收藏地,排滿了檸檬黃的網球,牠想健身了,就叼一個球來找我,讓我拋球由牠去接。這種單調、重複性極高的陪練員工作,對我是一樁勞務。有一次我把所有網球裝在一個塑膠袋裡,拎到網球場,交給正在練球的少年們。此後可利亞再撿到球,把它們叼回家,就挖洞埋起來了。大概牠認為我對牠的戰利品不夠尊重,在爬牆虎上奔騰好幾趟才撿起一兩個球,容易嗎?

一歲之後的可利亞越來越懂事,我們對牠曾經犯的渾也都當笑話講,似乎倒頗有點懷念牠的頑劣童年。就在我們對牠完全不設防的時候,又出了一件事。有一天萊瑞大意,把一份銀行報表當廢紙扔了。在垃圾卡車來的頭天晚上,各家都會把自家的大垃圾桶拖到馬路邊,方便卡車清理。萊瑞打着手電筒到馬路邊,翻找那份報表,卻意外發現兩幀相框,裡面裝着我退伍那年照的照片。他把兩個相框拿回來問我,為甚麼把這麼珍貴的照片當垃圾扔了。我說我怎麼會幹那麼蠢的事?這兩張照片連底片都丟了,我只會比他更珍視它們!可它們為甚麼跑到垃圾桶裡去了呢?他追問道,要不是他連夜找那份報表,第二天垃圾車就把它們拉走了!我們推理了一番,大致得出這麼個邏輯。我頭一天出門七八個小時,得罪了可利亞,牠想,你們也太健忘了,太大意了,居然以為我戒掉了所有搗蛋惡習,哼哼,是我刷存在感的時候了!於是牠跳到牀上,把放置在牀頭櫃上的相框叼下來,扔進了書房的字紙簍,裡面裝了許多廢紙,所以有點分量的相框被扔進去便立刻沉入底部,被浮頭的廢紙覆蓋。本人做家務又心不在焉,看也不看就把字紙簍倒進了家裡的大垃圾桶,再把大垃圾桶推到馬路邊。

可利亞這次敲打了我之後,我徹底老實了,不敢再讓牠長時間獨自留在空房子裡。牠跟我們鬥智鬥勇,就是要我們明白一點:別以為讓我當你們的寵物是抬舉我,我可不是你們高興起來玩一玩,不高興就忘到腦後那種真正的狗,我是可利亞!一個會叫會跑會取寵的東西叫狗;一個會彰顯個性、爭取自身權益、爭不到就造反的叫可利亞!可利亞瞧不起寵物這身份,牠自認為這個家沒少操心,比如清晨來了浣熊丐幫,翻院子裡的垃圾桶,牠會隔着玻璃門狂吠,一面直立起來,朝浣熊們亮出牠易受傷害的、經不住浣熊那三叉戟般的前爪一記抓撓的粉紅肚皮。牠認真擔當職責,能嚇跑長相逗人的進犯者最好,嚇不跑反正牠盡責警告了,這地盤是有防衛有保安的!再比如我夜裡失眠,來到樓下廚房,牠總是跟着下樓,睏得腳步顛顛倒倒,雙眼迷蒙,但牠認為牠必定陪伴失眠人,否則怎麼辦呢?失眠人本來孤獨,沒有陪伴孤獨得多麼徹底。牠趴在沙發上,看我倒一杯紹興酒,在微波爐裡熱一熱,一邊小酌一邊踱步,從餐廳一頭踱到另一頭,牠懶洋洋的目光也就從一頭跟到另一頭,目光是疲憊的,困倦的,也是無奈,意思是既然夜裡當班,是不是情願都要盡職。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牠就那麼用目光看護着失眠人,慶倖自己不是人類,人類實在脆弱,實在無能,連睡覺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連樹上的毛毛蟲都會睡覺,睡幾覺就成大蝴蝶了……

可利亞這樣想着,失眠的我酒也喝到好處了,於是我搖搖晃晃地上樓,牠也搖搖晃晃地跟着。

一夜無話。

嚴歌苓 出生於上海。十二歲成為部隊文工團舞蹈演員。後為專業創作員,八六年出版長篇小說《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八九年赴美留學,畢業於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著名旅美華人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少女小漁》《天浴》《小姨多鶴》《一個女人的史詩》《陸犯焉識》《芳華》《媽閣是座城》等改編成多部影視劇。被譯成法、荷、西、日等多國文字。作品曾獲多項文學及電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