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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可娉:雅娟與鑽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美華文協小說專輯

作者名:伍可娉

雅娟身段苗條,玲瓏標緻,配上一張白淨的鵝蛋臉,和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雖已近中年,依然漂亮。

雅娟有個疼愛她的丈夫。按她自己的話說,女人最重要,最值得驕傲的東西,美貌和好丈夫都有了,夫復何求?所以,在未移民美國前,雖然生活並不富足,但她的心境相當開朗,在人前總是一副優閒自得的樣子,引來女同事的羨慕,當然也免不了閒話。男同事不敢當眾誇獎雅娟,但在心中總是想,如果自己的女人也像雅娟那樣美貌,那樣開朗就好了。

但是,雅娟移民來美國幾年後,多看了女人們珠光寶氣的模樣,心中的失落感漸漸加重,使她不知不覺地養成一個不可告人的癖好。

雅娟一家人是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移民美國舊金山的。定居下來後,在美國的親戚朋友有喜慶宴會都邀請他夫婦出席,這使雅娟感到親情的溫暖。

她穿從香港買來的衣裙,薄施脂粉,戴金戒指和玉鐲,比出國前的素顏美多了。但是,當她看到女賓客手上閃亮的鑽石戒指時,心中羨慕之極,因為她以往很少見到鑽石戒指。更甚的是,不知何時起,在宴會上,她開始無心享用那佳餚美酒,甚至食之無味,她的心思全放在偷窺別人手指上的鑽戒。

鑽戒那魔幻般的閃爍使她着迷,那神祕的閃光還像射入她的心臟,在她心中撩起一股幽幽的氣息,使她感到若有所失。此時,她便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快快地把自己那戴着金戒指和玉鐲的雙手移至檯下,好像那九九金的戒指和那隻並不翠綠的玉鐲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在檯底下,她那兩隻手像討厭對方似的互相搓,揉,擠壓,像把她的心揉捏得滲出酸水來。她的雙眼仍然被鑽戒的閃爍吸引着,她就是這樣陶醉地享受着那種偷窺的快感,又暗暗地受着心中那種酸幽幽的折磨。

她沒敢把這個怪習原原本本地告訴丈夫,而是神秘又一臉憂鬱地問:「程永,聽說沒有一個女人不愛鑽石,你說是不是?」

程永有點莫名其妙地答:「你自己是女人,還用問我?」雅娟怨恨地瞟了丈夫一眼,說:「不懂人性!」她覺得自己委屈極了,真想一頭把丈夫撞倒,又大哭一場。丈夫還未弄清她話中的含義,她已翹起嘴,扭着身子走開。

程永卻哈哈笑,他愛看妻子像生氣又像撒嬌的樣子。

雅娟夫婦來自中國第一僑鄉廣東省台山縣,改革開放後稱台山市。

據歷史記載,台山縣的耕地,以崗田佔多,稻田較少,崗田只能種花生番薯,因稻田少,其出產的糧食只夠半年糧。因此,鄉人生活貧困,吃薯六米四的混合飯。為了擺脫貧困,一百多年前,台山鄉中的男人便尋求出路,只得離鄉別井,遠渡重洋,去美國謀生。

聽說美國有個城市叫舊金山,鄉人便把美國稱為金山,把到美國謀生的男人稱為「金山客」或「金山伯」。金山伯在金山賺錢有多困難,人們並不清楚,百年來,鄉間卻流傳着一首家喻戶曉的民謠:「有女盡嫁金山伯,調轉船頭百算百。」人們唱這首歌時,便想起僑眷住的有幾個視窗的大屋,甚至三四層高,設有槍口的碉樓;想起華僑子弟穿鞋穿襪,騎自行車去墟鎮,左一包右一包地買東西;想起他們穿羅穿緞,戴進口手錶,吸進口濾嘴香煙;想起他們娶媳婦時在祠堂擺上幾十席喜酒……

因此,台山人認為,不想捱窮,把女兒嫁金山伯是最快捷的途徑。

雖然,並非每個金山客都是富翁,鄉間卻也有一女去金山,全家有吃穿的例子。有人攀上一條金山路才幾年,便丟下鋤頭去金山掘金了。

台山鄉人重男輕女,但是,家中若是養了一個樣貌娟好又讀過幾年書的女兒便沾沾自喜,做父母的便小心侍候着,把女兒當成一棵小搖錢樹,天天澆水施肥,盼望女兒嫁金山客,盼望搖錢樹落金子。

雅娟是家中長女。她自小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嫩。台山鄉人都愛白淨,說一白擋三醜,何妨她還有一張光潔無瑕的鵝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彎彎長長的柳葉眉,眨一下眼便能剪出一個表情,便是換了一個風景。配上紅唇貝齒和挺直的小鼻樑,十四五歲的雅娟已長成一個亭亭玉立、人見人愛的美少女了。

她的父母見女兒長得日益標緻,心中喜孜孜的寵着她,省吃儉用的供她上中學,那時買布料要用政府發的布票才能買,而每人一年只有幾尺布票,根本不夠縫一套衣服。雅娟的媽媽爸爸寧願穿縫補的衣裳,而把全家人的布票用在雅娟身上,讓她穿裙子,穿的確涼花恤衫穿尼龍西褲,使得她越發顯得時興與漂亮,苗條可人,她站在女孩子當中就像綠葉叢中一朵鮮花,圍着鮮花轉的蜂蝶真不少。

雅娟就在呵護與讚美聲中長大,因而養成嬌氣又任性的個性。

她剛上高中,媒人婆便顛着屁股上門了。她的父母立意要她嫁金山客,兩年間不知推卻了多少條件不錯的人家。直至媒人介紹一位由美國舊金山回國娶妻的朱姓華僑,她的媽媽才軟硬兼施地要雅娟去相親。

媽媽說:「女兒呀,媒婆說那人在金山當老闆,開餐館賺大錢。」

雅娟冷冷地答:「沒興趣。」媽陪笑着說:「他有洋樓有汽車哩,你嫁了他便去金山,無愁無憂地一輩子享清福。」「不稀罕!」雅娟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

媽媽急了,聲音提高八度:「阿娟,人人都想去金山,難道你想一世留在鄉間耕田?去見見那人才說吧。」「我不去!」雅娟比媽媽更大聲。媽幾乎是尖叫:「媽是為你好!」「哈哈!為我還是為你呀?你的想法我還不知道?」雅娟冷笑着說。「當然是為你!我想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誰歡喜誰嫁。」雅娟揪起嘴,脹紅着臉說。

媽媽被她頂撞得咬着牙,真想扇她一個耳光。可是,她不希望把事情弄壞而錯過好機會,只好按着怒氣,換了另一副口吻說:「你以為人家一定會看上你嗎?別那麼自高自大,媒婆說,他已看過十多個女孩了,一個也沒看上。」

「是嗎?」雅娟忽地昂起頭,那烏溜溜的眼珠一轉,似笑非笑地說:「有這麼厲害?好!我去!去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媽媽聽了,喜得在心中說了三遍謝天謝地。

相親那天,雅娟穿她最喜歡的天藍色百褶裙,穿白色塑膠高跟鞋,把一頭閃亮的黑髮在腦後紥成馬尾。她對着照身鏡,向前走兩步,鏡中那俏麗的姑娘便向前推出兩個天藍色的波浪,她向後退,天藍色的波浪又追回來。腦後那粗粗的馬尾像在搖旗助陣。她驕傲地抿嘴笑。

媽媽看着她青春俏麗的模樣,笑逐顏開,口中不覺發出嘖嘖的讚美聲:「我的女兒真漂亮呀!」她像穩操勝券似的拉着雅娟的手出門。

在路上,媽媽專門囑咐她:「待會見了那個美國華僑要有禮貌,不要任性,女孩子要給人一個好印象。」雅娟沒回話,心中在想:「那個看了十多個女孩也沒看上一個的有錢人是甚麼樣子?大概就像電影中那些西裝革履、戴金絲眼鏡、口叼雪茄的資本家一樣吧,看那個派頭便討厭!」

可是,待她見到那個有錢的華僑時,雅娟剎地愣住。

那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有一張沉實的、似經風霜的臉,前額已刻了幾道深深的、拿燙斗也燙不平的皺紋,兩鬢的白髮隱約可見,粗糙的雙手紅一塊黑一片,十指佈滿皸裂,左手食指還少了半截。他身上的西裝又窄又短,大概是年輕時穿的,如今胖了便不合身。他那皮鞋也全無光澤,像在牀底放了十幾年從未擦過油。

「小姐請坐,我是朱有富,幾天前從美國舊金山回來。」那男人見了雅娟立刻站起身,微笑着對雅娟說。可她像沒聽到似的只顧着在心中嘀咕:「這個男人剛從美國回來?這個男人是老闆?這個人只有三十八歲?」她慶幸,剛才他自我介紹時沒有把那雙又粗又缺了半個手指頭的手伸過來。

「是隻老肥豬(朱)!」雅娟用手掩着嘴,幾乎笑出聲來。正幸災樂禍地等着看她媽媽被騙上當、失望後悔的樣子。又用眼角偷看那個朱有富,在心中譏諷着:「哎呀!想扮有錢人也扮得像一點嘛,我看你最多是個苦力,連名字也這麼低俗,甚麼豬有富牛有富的,聽了便噁心!你即使不是文盲,最多也只讀過三年書。」

媒婆一臉自得的笑着對雅娟說:「雅娟姑娘,朱先生在舊金山開幾間大餐館,家中有花園有汽車,住洋樓養番狗,你若與他結婚,保證你使奴喚婢,十指不沾陽春水,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輩子穿金戴銀享清福。」朱有富聽了望着雅娟嘻嘻笑。

媒婆又朝朱有富說:「朱先生,雅娟姑娘年輕美貌,聰明溫柔,是百裡挑一的好女孩,你現在親眼看到了,我這做媒人的可沒說謊。」

「是,是,百聞不如一見,你沒說謊。」那男人笑瞇瞇地望着雅娟說。雅娟扭過臉望向別處,希望那相親飯局快快結束。誰料,那男人伸手往西裝口袋拿出一個錦盒,當着眾人面前打開,裡面是個閃亮的金戒指。

眾人的眼睛剎地睜大,媒婆拍手叫道:「好大的金戒指呀,我看有四錢重,我做了二十多年媒人還沒見過如此大的訂婚戒指呢!」雅娟的媽媽喜得在心中估量着:「四錢沒有,兩錢倒不止,訂婚戒指這麼大,可見他有錢又不吝嗇。」

雅娟也愣了一下,她也從未見過那麼大的金戒指。但是,因為對眼前這男人沒興趣,所以那戒指的金光並沒有閃進她的心中。她正猜度那男人為何這樣做時,他已站起來,有點結巴地對雅娟說:「雅娟小姐,讓我為你戴上好嗎?」他拿着戒指,有點自得地等着雅娟伸手。

天!雅娟一時不知所措,低下頭來。

她的媽媽在檯底推她,又在她耳邊低語:「娟呀,快伸出手。」她卻像甚麼也沒聽見。媒婆嘻嘻笑,尖着聲音說:「別害羞嘛!朱先生相中你啦,郎才女貌,天生一對!」說完便去拉雅娟的手。

雅娟像被板櫈上的釘子釘了一下,忽地站起,用力甩開媒婆的手,把自己雙手藏到身後,急促又大聲地說:「我不要,我不要!」在場的人個個目瞪口呆。

朱有富不知所措,卻又淺笑着說:「小姐不歡喜金戒指?暫且收下作為訂婚禮物好不好?結婚後你到了美國,我會送你鑽石戒指的。」

此時,雅娟的頭腦完全清醒了,她厭惡地瞟了朱有富一眼,在心中罵:「你騙誰呀?」驀地,以往聽過的故事全湧上腦海:某人嫁了個有錢的香港客去了香港,才知道那男人住在天台一間小木房,靠打散工為生,兩餐不濟;某人嫁金山客去了美國,被丈夫困在家中不准外出,男人聲言娶她是為了生兒子,後來生的是女孩,便對她拳打腳踢;還有一個嫁金山伯的女人,丈夫好賭,竟把她賣給一個老翁做小妾來還賭債……

「我才不上當呢!」雅娟想着,雙眼一眨,計上心來。

她裝出一個好看的微笑,嬌滴滴地對那手拿戒指的男人說:「朱先生,我今天來見你,是想向你說清楚一個問題,免得你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已經有個十分要好的對象了,這意思你懂吧?所以,請你把這金戒指和鑽戒都送給你的妻子,別張冠李戴。」

朱有富剎地臉紅耳赤,睜着雙眼憤怒地望向媒婆。

媒婆與雅娟的媽媽忙站起來異口同聲地解釋:「朱先生,她沒有對象,她只是開玩笑,她年紀小不懂事,請你原諒。」又同聲責怪雅娟不應在這種場合開這樣的玩笑。

雅娟又笑了笑,站起來,拍拍屁股便離席了,也不理會在後面追上來苦苦哀求的媽媽。看着她那挑釁般的步履和腦後搖曳的馬尾,聽着那高跟涼鞋蹬地發出「篤,篤,篤」的響聲,媒婆破口大罵:「我從未見過如此無教養的女子,她不配去金山,讓她在鄉間耕田,一輩子捱窮好了。」

朱有富氣得頭髮豎起來,臉色發青。

那樁婚事就這樣吹了,雅娟的媽媽從此得了心氣痛。

雅娟才不理那麼多,她有自己的夢。沒有考上大學,夢想成空,她頓感前路茫茫。人長得漂亮總有些好處,考不上大學的同學要回鄉務農,雅娟卻被選中做售貨員,在鎮上供銷社賣香煙,不用下田勞動。

程永週末來買香煙,他長得高高瘦瘦,文質彬彬,供銷社的人說,程永在華南師範學院畢業,分配到鄉間中學當教師。

雅娟第一眼看到他,心中便莫名地震了一下,第一次聽他說話:「我要買香煙」。平時快人快語,動作敏捷的她竟然有點不知所措。程永望望她,指着那條香煙說:我要兩包。她連聲說,好的,好的。程永拿出錢,一直望着他,當她把兩包香煙以及餘款交給程永時,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雅娟覺得程永的目光已看見她怦怦跳動的心臟,她嬌羞得臉都紅了。程永卻說:「不好意思,我還是先買一包吧。」雅娟收回一包香煙,默默地把餘款交給他。程永向她擺擺手便離開。雅娟看見他回頭兩次,他也看見她望着他。

雅娟一直盼望程永一週後又來買香煙,但是,週末未到,週三程永便來了。從那晚起,程永與雅娟就像愛情故事描寫的那樣一見鍾情,一同掉進愛河裡。

他倆天天約會,在花前月下,在大霧迷天,甚至是颱風剛過的暴雨中都留下他們雙雙倩影。那種濃情蜜意,那種難分難捨使得他們在半年後便論及婚嫁。雅娟的父母對她說,你還很年輕,不用急着結婚嘛。因為父母依然希望她去金山。但是,雅娟執意與程永結了婚。

婚後,程永把她當成心肝寶貝,把她托在掌心哄着。她撒嬌,她發脾氣他同樣受落。雅娟心滿意足地享受着丈夫的愛,覺得別無他求了。

可是,教師這職業向來與貧窮有緣,隨着孩子的出生,家庭經濟已相當拮据,程永一直沒有能力為愛妻置件像樣的首飾,或給她買塊進口手錶甚麼的。

後來改革開放,很多人自找門路做生意賺錢,程永只會教學,人太老實又沒靠山,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別人變富自己依然是個窮教師。雅娟看到那些長得不怎麼樣的女人穿金戴銀,一身名牌進口貨,有時也不自覺地嘆句:「同人不同命!」

為了擺脫貧窮,程永請在美國的姐姐幫助,申請程永一家人移民到美國舊金山。唐人埠一個地下室改建的單位,那狹小的兩房一廳,只有一個向室內走廊開的視窗,陰暗又潮濕,月租七百美元。

到達舊金山幾天後,程永便開始找工作,由於英文懂得很少,加上他以往在中國大學畢業的文憑在美國無效,他不能當老師。為了生活,他只好到華人餐館做雜工,每天工作十小時,每週工作六天,月薪一千美元,包兩餐。他很高興有這麼高的收入。

雅娟不懂英文,見了幾份待遇較好的工作都沒被錄取,她又不願去餐館推車仔賣點心,窩在衣廠車衣又賺不到幾個錢,只得不情不願地去做住家工,服侍一個有病的老人,為她買菜煮飯抹身洗衣服倒尿盆,工作六天,上下午各三小時,每月六百伍拾元。程永說:「雅娟,你的工作如果不太辛苦,你可以用空出的時間去成人學校讀英文,那是免費的。」雅娟照做了。這樣,生活也算安頓下來了。

半年後,程永買了一條一両重的金項鏈,臨睡前替雅娟戴上。看着妻子雪白的脖子上金光閃閃,他一臉自得地微笑着說:「你白,戴金鏈比誰都好看。」雅娟從鏡子裡看到自己脖子上粗粗的金項鏈和身旁深情的丈夫,忽地轉過身來,雙手摟着他,貼着他的胸膛說:「你真好!」程永把她的頭抬起,輕輕吻了一下,緊貼她的臉低語:「待我學會做廚,湊些錢自己開間家庭式的小餐館,我做廚,你收銀,不必再去做住家工受人氣了。」雅娟看着丈夫那執教鞭的手紅一道黑一片,鼻子酸酸的。

往後,每年雅娟生日,程永都送她金飾或玉器,他自己則把煙戒了,說餐館內不准吸煙。雅娟心知肚明,丈夫為開餐館在湊錢。而她,閒時便去翻弄首飾盒的首飾,覺得很滿足。

可是,誰想到,幾年後,雅娟渴望的已非金飾玉器而是一顆令人暈眩的鑽石戒指。

從在宴會上偷窺女賓客的鑽石戒指起,她對鑽戒已有一個特殊的情結,如今這情結變為渴望。這種渴望是週日跟朋友搓麻將時搓出來的。它一旦出現便不斷加劇膨脹,使得雅娟心神不寧。

她曾幽幽地對丈夫說:「沒有鑽戒,死不瞑目。」

程永不可思議地望着她說:「有這麼嚴重嗎?」「鑽石代表永恆,代表身份,你懂嗎?」雅娟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即時啞了。可是,過了一會,程永也回瞪雅娟一眼,大聲說:「空着雙手到美國來打工賺錢多不容易,你不是未富先嬌想戴甚麼鑽石吧?」話剛出口他便用手拍着自己的頭,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暴躁地對妻子發脾氣。

「我早知道你會這樣說,我也知道你買不起,我不是逼你買呀,為何這樣瞪我?」雅娟像被人踩着尾巴似的大哭大叫,程永心痛了,小聲哄她:「先買個假的戴戴怎麼樣?遠遠望去,誰分得出真假?」「我不要!我不要假的,嗚嗚嗚……」雅娟變本加厲地大哭,程永又像啞了似的愣在一旁。

雅娟氣得幾天也不理睬程永,連週日去打麻將也不對他說一聲。

兩年前,程永加了工薪,一家人便從唐人埠那個昏暗潮濕的地下室搬到日落區去住,因為程永週末要開工,雅娟有閒便跟朋友到別人家中打麻將,因而認識了幾個麻將朋友。

那些麻將朋友都是來美國二三十年以上的老華僑,個個珠光寶氣,有個叫朱太太的鑽戒特別搶眼。麻將朋友待人友善,常常稱讚雅娟:你的頭髮又多又黑又亮真好看;你的皮膚又白又嫩真難得;你的身材這麼苗條羨慕死人啦……雅娟聽了有點飄飄然,可是一想到自己沒有鑽石戒指,又是個做住家工的,自信心便直線下降,不自覺地流露出迷惘又自卑的神情。

有位朋友似乎看出她的心事,曾拉着她的手拍着她的肩誠懇地說:「在美國,職業不分貴賤,而且遍地黃金,說不定哪天你中了千萬六合彩呢,你這麼年輕,發達的機會有的是。」

這話逗得雅娟樂了半天,是呀,每個星期都有人中六合彩成了百萬千萬富翁,她雅娟也有這個機會的。她想,如果我變成富翁,首先要置幾件特別搶眼的鑽石首飾,就像朱太太手上那個指頭般大的鑽戒一樣。

可是,她做千個夢也夢不到,朱太太那顆火力十足的鑽石戒指原本是屬於她的。

閒談中,雅娟知道朱太太的丈夫就是二十年前想把訂婚金戒指套在自己手指的朱有富時,她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和吞嚥,幾乎被口中的唾液哽死。

待她嗆咳過後,有個朋友推她一下,笑着說:「為甚麼這樣大驚小怪?難道你來了幾年還沒聽人講過朱有富?他是餐館大王,他的洋樓有半條街哩。」

朱太太笑着,用那戴着火鑽的左手拍了那個同伴一下,大聲說:「別講得那麼誇張好不好?多少間樓才成半條街呀?」雅娟看不見她們口中說的樓房,只眼巴巴地望着朱太太手指上那個放光的鑽戒,那閃爍的光亮直刺她的心肺,使她疼痛又暈眩,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出,天意弄人是怎麼回事。

當雅娟把這意外的發現告訴丈夫時,程永的表情就像他妻子遇上一個來劫持人類的外星人,而不是朱有富的太太。沉默了好一會,他才講上一句無關痛癢的話:「世界真細小呀!」

雅娟原本希望他還說上幾句讚美她支持她的話,可是他卻像開小差似的沒再說甚麼了,雅娟不滿地「啍」了一聲,揪着嘴黯然走開。

那個夜裡,兩人翻了多次身而未能入眠,可是誰也沒開口講話。更奇怪的是,平時總是摟着妻子入睡的程永像當了和尚似的不近女色,氣得雅娟想一腳把他蹬下牀。

兩人就這樣彆扭了幾天,程永才把她哄過來。然後,又各忙各的工作。

週日是餐館最忙的日子,程永要到午夜才回家,已上中學的女兒有自己的活動,雅娟在家感到無聊,所以常去打麻將。

雅娟四十歲生日那天,程永出其不意地拿出一顆光芒四射的鑽石戒指,輕聲對妻子說:「給你!」雅娟目眩心醉的還以為在做夢。她想不到丈夫竟然用幾年積下準備用來開餐館的錢給自己買鑽戒,她感動得滿眼是淚。

週日又到,雅娟起了個早,先煲了丈夫愛吃的柴魚花生粥,接着洗頭,把那頭燙了大波浪的長髮吹得捲曲蓬鬆。當她發現髮間有根白的,便對着鏡子把它拔掉。她上妝畫眉塗口紅,穿上一套合身的嫩黃色套裝裙,自得地在鏡前轉了一圈,待一切妝扮妥當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戴鑽戒,還學她的麻將朋友那樣在鑽戒外頭多套上一個金戒指以防鑽戒滑落。

她把手放遠又移近,看着鑽戒閃着變幻無窮的光彩,臉上的笑容也像鑽戒那麼燦爛。

她吻了吻仍在睡覺的丈夫,歡歡喜喜地去參加麻將會。

早晨溫和的陽光照着她愉快自得的步履,那高跟鞋着地的響聲有節奏地愉悅地伴隨着她,她發覺街道上的一草一木都很美。

遠處,磚紅色的金門橋,橋身高高地豎入空中,雄偉又壯觀。舊金山四季如春,美極了!她上了電車,發覺電車上的人也特別和善友好。想到朋友們看到她戴着鑽石戒指那驚奇的表情,她不覺笑了。

真巧呀,早到的朋友正圍着朱太太,對她新的鑽戒讚不絕口。要是往常,雅娟見了心會酸溜溜的往下沉。可是,今天不同往日,她手上的鑽戒穩定了她的情緒。她望着朱太太的手,卻又有意無意地用那戴着鑽戒的手去撩頭髮,扯衣領,抹鼻子。

但是,沒人注意她。人們的目光正集中在朱太太手指上,正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朱太太,不止四克拉吧?DCOLOR嗎?」有人問。

「假的,不值錢。」朱太太笑吟吟地說。她為人隨和,沒甚麼架子。以往,雅娟對她相當好感。但是,自從知道她是朱有富的太太後,便處處看她不順眼。私下裡不是評她太矮太胖,就是講她眼不夠大,牙齒不夠齊,鼻子又翹起,哪一樣都不是富貴相,不知朱有富如何會娶她。大概是當時所有長得標緻的姑娘都像自己一樣不願嫁他,他才娶了如今這個不好看的女人做老婆吧。

人們還在嘻哈。

又有人說:「朱太太,別開玩笑了,你先生怎麼會買假的?」「不是他買,是我自己買的,假的丟了不心痛,戴戴也無妨。」朱太太嘻嘻笑,一副安逸自得,與世無爭的模樣。

「我不信!大富翁的太太也戴假鑽石?你戴的若是假貨,全世界女人戴的便沒有一個是真貨了。」

「不相信拿去看!」朱太太笑着脫下鑽戒遞出去,可是沒人接,大家散開時還齊聲說着:「你真會開玩笑。」

沒有開口的雅娟又伸手攏攏頭髮。

突然有人高叫:「看呀,今天雅娟也戴了一顆鑽戒呢!」眾人先是一愣,馬上又一窩蜂似的圍向雅娟。

「WHATCOLOR?」有人問。

「不知道,是我丈夫買的。」雅娟甜甜地說。「你丈夫買的?」問者驚奇地望着雅娟。「是呀,是他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雅娟說着,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從未如此自豪過。

「噢!我明白了!」問者笑着不斷點頭,像猜中了謎底般得意。

「好漂亮!雖比朱太太那顆小,但火力差不多。」那個曾拍着雅娟的肩說在美國職業不分貴賤的朋友邊說邊湊過身來,瞇着眼睛打量着雅娟的鑽戒,向雅娟伸出手說:「讓我看看,我會鑑定鑽石。」

雅娟喜孜孜地正想把鑽戒脫下,卻發現伸手人奇異的目光,那古怪的目光無聲卻又像大聲地喊:「怎麼?不敢讓我看?」

雅娟的心被那像利爪般的目光刺了一下,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把她的神經全拉緊,全身剎地像着了火。

為着那點自尊,那點尊嚴,大概還有點小氣吧,她一改常態,撕破面皮大聲說:「剛才朱太太叫你看你也不看,為甚麼單要檢查我的?我就好欺侮嗎?」她把「看」改成「檢查」,又把聲音加大幾倍,還說出欺侮兩字,把在場者嚇了一跳,每個人都驚訝,平時細聲細氣,從不得罪人的雅娟竟然那麼兇,大家互相使眼色。

朱太太站起來,把麻將倒在檯上,笑着大聲說:「沒事,沒事,開始打麻將啦!」說着拉了那伸手的人一下,「還不快點過來!」那人縮回手,笑着說:「噢,不看了,不看了,反正你的也是上等貨,與朱太太手上的不相上下。」講完,便搓起麻將來。

雅娟像被點了穴般定在那裡,臉又痛又熱,又脹又麻,像剛被人掌摑過。

她咬着牙關想把鑽戒脫下,讓在場者看個夠,可是脫了一半又推回去,她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做。朱太太走過來,把她拉到另一張麻將檯去,大聲說:「這邊還差兩個人,誰來?」立即有兩個女人坐到她們那桌去,馬上開始洗牌。

以往,雅娟的手氣相當好,不時還贏十來廿元,今天,氣鼓鼓的她手氣極壞,為了不把銀包中僅有的一點錢輸光,她推卻朱太太的挽留,也不怕朋友們在竊竊私語,提前退出牌局。

她在公共電車站等車,傍晚將至,風捲着霧吹過來,氣溫一下子降低,她感到有點冷,可是,那電車又像故意與她作對似的遲遲不來。她一咬牙,便頂着霧,逆着風,步行回家。想不到穿着高跟鞋居然能一口氣走過三十幾個街口而不覺累,回到家,一頭栽倒在沙發上,才發覺腳趾磨破了。

她脫下高跟鞋狠狠地把它扔得很遠,好像剛才所受的委屈全是由它引起。可是,不一會她又赤着腳一瘸瘸地走過去,把鞋拾起來,拍拍上面的灰塵,看看扔破沒有,那雙鞋是她用幾十元買的最喜愛的鞋子,為甚麼要在它身上出氣?若被摔壞她穿甚麼?今天惹麻煩的原本是手上那個用了幾年積蓄才買下來的鑽石戒指。

她憤怒委屈得想哭又哭不出來,一手打在沙發上,大叫一聲:「為甚麼會這樣?」

窗外大霧迷天,隔着半個街口的景物也看不清楚。

她搬到日落區來住了兩年,還不大習慣這裡的大霧,沒奈何,此地區臨近太平洋,她住的房屋又在太平洋旁邊不遠處。在大浪季節,晚上人靜時還聽到浪濤聲呢。而那霧,說來便來,就像今天,早上陽光燦爛,中午霧便來了,此刻大霧茫茫。

她大概太累了,腦子有點混沌,一閃神,眼前出現一個似遠又似近,似飄忽又似實在的怪現象:濃霧中,她看見丈夫程永圍着起了斑斑點點的白圍裙,在灶前拿着大鍋鏟使勁地炒着菜,被汗水濕了的衣服貼在身上,他周圍飄着的不知是霧還是煙。

丈夫工作的餐館離家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她又不是千里眼,如何能看見他?不過,此刻正是晚餐時間,他一定忙得不可開交。

打那天起,雅娟便從麻將檯消失,她的麻將朋友再沒有見過她。

時間一年年過去,那些朋友依然珠光寶氣地常常聚在一起搓麻將,初時還有人提起雅娟,有人說她那鑽戒像真鑽石。有人哈哈笑說最多用十元便能買到,她大概怕別人取笑她,所以不敢來打麻將了。朱太太說,戴假首飾的何止她一個,美國人不會計較,即使戴個假鑽戒又怕甚麼?是她自己太多疑了。後來,大家便漸漸把雅娟忘掉了。

最近,雅娟的麻將友們聽說,靠近舊金山的DALYCITY城有一間名叫雅軒的中餐館新開張,菜式可口價錢便宜,顧客多得預約也要排隊,她們便也結伴前去光顧。

剛進門,她們全都呆住了,原來招呼她們入席的人是雅娟!

「這幾年你到哪裡去啦?」「為甚麼會在這間餐館做工?」朋友們圍着雅娟,熱情又好奇地問着,那些眼睛就像一支支探照燈似的在她身上射來射去。

他們發覺,雅娟瘦了,黑了,眼角也起了魚尾紋,以往長長的捲髮變成短短的運動裝,但穿着合身的黑色套裝,顯得精神奕奕。以往那種迷惘的眼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歡容與自信。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右手無名指上那顆小指頭般的鑽石戒指。

「我跟着丈夫到外埠開餐館啦。」雅娟笑着說。見到老朋友,她也很高興。

「為甚麼又在這間餐館做工?」有人問。

雅娟聽了,原本想說,我們把那餐館賣了開這一間。但一轉念卻說:「這間餐館是我們的分店,新開張不久,要來打點一下。」

這句輕輕的話一出口,朋友們便你看我我望你,接着是異口同聲地大叫:「哇!開幾間餐館,生意這麼旺,你成富婆啦!」雅娟甜甜地笑着說:「歡迎你們光臨,今天我請客。」

眾人又齊聲說:「你給我們介紹幾樣招牌菜,給我們一個優惠便可以了,做生意哪有不收錢的?」「好吧!」雅娟依然笑着說,她知道她們顧面子,不會白吃的,因而說出一個兩利的辦法:「九折,不收稅,每人送一個芒果布丁,如何?」「好呀!」眾人眉開眼笑,雅娟帶領眾人進入稱為貴賓廳的獨立房去,裡面兩張桌上擺着銀餐具。

雅娟向朋友們介紹了幾道好吃價錢卻不便宜的菜式,寫下菜名,她手指上的鑽戒在柔和的燈光下閃爍得使人眼花。一切處理停當,她又給每個朋友斟了茶才離開。剛轉身出門,朋友們那驟起的議論使她止了腳步,耳朵豎了起來。

「想不到雅娟也當老闆娘。」一個朋友驚奇又感嘆的聲音。「人有行好運的時候嘛。」是朱太太在說話。「我看,九成是中了六合彩,才有錢開幾間餐館,看看她手上的鑽石戒指,便知今時不同往日了。」這是五年前要她脫下鑽戒看的那個朋友激動的聲音。

雅娟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看看手指上的鑽戒,那傢伙正詭譎地向她眨眼,像在炫耀自己的本領。那變幻的閃光撩起雅娟心中的苦辣酸甜。

五年前,她把心一橫,退了那鑽石戒指,得回一萬八千美元,又賣了金飾,還向親戚借了錢,才勉強湊夠首期付款到一個小城買下一間小餐館。一家人便離開舊金山到那個夏天華氏一百多度,冬天下雪的小城去。由於當地只有他們一家中式餐館,由於食物可口又比西餐便宜,生意很旺。一家人沒日沒夜的強幹了幾年換來大疊美金。想到呆在小城並非長久之計,便以原來兩倍價錢把餐館賣了,回到舊金山鄰近的DALYCITY開了這間有百多個座位的雅軒。他們只傭用幫廚等幾個工人,雅娟從原來的洗碗打雜變成女侍應。她的丈夫程永買貨,拿菜刀,抓鍋鏟,依然親自掌管廚務,是餐館的主廚。雅娟看着他的手,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朱有富那雙手,幸而至今他十個手指仍齊全。

去年雅娟生日,程永送她一顆三克拉DCOLOR的鑽戒,親自把鑽戒套在她左手無名指,說是還他和她的心願。雅娟歡欣又感慨,程永以為她會日夜戴着不脫下了,她卻把它放在銀行保險箱,只在有宴會時拿出來戴在左手無名指,平時開工戴顆假的,戴在右手,這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主意,當她把其中的秘密告訴丈夫時,程永深情地望着她說:「都老夫老妻了,還那麼執著?」雅娟卻十分認真地說:「到了八十歲我也會這樣執著的,看來你有苦受了!」程永緊擁着她,沒有講話。

伍可娉 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員,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美國文心社社員。作品發表於《世界日報》《僑報》《星島日報》等。出版長篇小說《金山伯的女人》《要嫁就嫁金山伯》《金山伯與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