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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 唯:格勞莉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美華文協小說專輯

作者名:唯唯


她叫格勞莉婭,當時六十七歲。一頭金髮混着幾乎無法覺察的銀絲。淡藍色的眼睛,閃着聰慧和令人信服的快樂。薄薄的嘴唇,唇上和下巴有一層細細的絨毛。 

兩年前,一次上樓梯,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摔倒,並無疼痛的迹象,以後她經常在意料之外摔倒,以至於下肢無法再正常行走。她平生最怕醫院,可也不得不到醫院檢查,去面對那些她認為總是帶着假笑的醫生。她說,「整天望着痛苦的人,怎麼能真笑出來呢?」使我不由想起醫生臉上那種燦爛的笑容,做給病人看的,好像在說,「放心吧,有我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沒看到我臉上充滿信心的笑容嗎?!」

格勞莉婭患的是脊髓多發瘤。醫生說需要手術,手術可能使她永遠癱瘓,但不手術可能使她死亡。一切要在這兩種「可能」的前提下作最後決定。「可能」這個詞很有欺騙性,它是用來逃避責任的工具。給人一種知識淵博深思熟慮的感覺。好像給你提供了好幾條路來選擇,其實只有兩條路,要麼癱瘓,要麼死亡,兩者任選其一。醫生幾乎很少提到,「可能」也代表着可能不癱瘓和可能不死亡。病人也總是習慣性的往最壞處想。於是,格勞莉婭選擇了癱瘓。在她的理解範圍內,這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手術後第七天,離格勞莉婭出院還有兩天,她女兒為她找家庭護理,四處奔波。面試了不少人,但還沒找到合適人選。有人嫌活太累,有人嫌錢太少,有的根本幹不了。所以找到我時她已精疲力盡。我答應可以試試,她簡直喜出望外。我那時身無分文,有一份管吃管住的工作,怎麼能輕易放過。

第一次見面她就直接把我帶到醫院,和格勞莉婭打個照面。她笑容滿面地審視我,我也笑容滿面。面試有時候很奇怪,當雙方都希望對方能喜歡自己時,會使出渾身解數擺出最可愛的樣子。裡面有多少假象?其實,如果雙方都很需要對方,面試完全可以取消,因為已無法試出真東西。倒不如就這麼將他們放在一起,一切都會在本能的需要上,迎刃而解。

過了笑容關,下面是體力關。女護士看了看我,一個不到一百磅,載着眼鏡,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子,她聳聳肩膀,笑着搖搖頭。然後開始訓練我怎樣搬動癱瘓病人,怎樣給他們導尿、洗澡、活動四肢、清理大便等等。沒多久,她開始為我的力氣和靈巧而吃驚,因為我可以將一個一百七十磅的癱瘓病人順利地從牀上搬到輪椅上。訓練持續了兩個小時,我離開時渾身大汗。第二天早上全身痛得幾乎起不來牀。

兩天後,我提着唯一的皮箱,搬進了格勞莉婭家。她住在漁人碼頭的富人樓群裡,一個兩層樓的二樓,房子是租來的。一間臥室,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和一個洗漱間。客廳的沙發拉開來,就是我的臥榻。她的臥室很大,一個大牀放在屋子的中間,從四面都可以走到牀邊。初一進來,感覺她像一件展品,被供在那。牀角上懸掛着一個巨大的鳥籠,和一隻精力充沛從早到晚叫個不停的藍羽毛小鳥。臥牀病人是孤獨的,人們找來吵吵鬧鬧,活蹦亂跳的生物來與他們作伴。試圖製造一個假象,使這些孤獨的人感到他們仍然是這個如火如荼生活的一部分。

我帶着緊張的熱情,極盡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體力、精力、腦力和本能的適應力,完成了第一個星期的新生活。我和格勞莉婭像被放在一個盒子裡的兩隻蟲子,在自己所允許的空間內,在一定的距離之間,互相用觸角感受對方,感受空氣中每一點異常。夜裡,我們都睡得很少,互相聆聽着。客廳和臥室間沒有門,每一點小動靜,都會使我們不由得想到睡在臨屋的那個人,她睡了嗎?她在想甚麼?她會需要我嗎?

格勞莉婭家第一位應該提到的成員,當然是她的丈夫,查克,一個大腹便便,看上去滿不在乎的人,常常表現出很傲慢的樣子,但也不失彬彬有禮。他是復員軍人,曾在朝鮮戰場打過仗。第一次見面,他告訴我他在鴨綠江裡洗過腳。他眼裡流露出一絲莫名奇妙的輕蔑和怨恨。彷彿那場戰爭破壞了他應該是美好的生活,而我這個中國女子也有份兒。退伍後,他在郵局做個小官,管理車輛甚麼的。格勞莉婭生病期間,他和一個菲律賓女人相好。格勞莉婭從醫院回來後,他很少回家。每週回來一次,買些日用品和食物。然後就不見蹤影。每次回來,他總要先到牀邊給格勞莉婭一個吻,然後拍拍她的頭說,「你最近是個好女孩嗎?」格勞莉婭笑瞇瞇地說,「我是呀!」他會買些好吃的討她喜歡。偶然也問我學校怎麼樣,習慣不習慣,甚至有幾次,帶我去下飯館。每到這種時候,格勞莉婭就會衝我做鬼臉擠眼睛。查克付工錢從不拖欠,倒也有討人喜歡的地方。

家裡的第二位成員,是格勞莉婭的女兒,勞蕊。一位金髮碧眼的高個子美人兒。十九歲結婚,二十歲離婚,那時三十五歲。單純而快活。在某家公司當秘書。 她給我講了很多她的有趣的故事。其中有一件是這樣的,幾年前,她有很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後來終於找到一家公司給總裁當秘書,兢兢業業的幹了不到一星期,一天總裁鐵青着臉,叫她來一下,她前腳剛踏進總裁辦公室,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總裁把一份文件摔到她的面前,怒氣沖沖地說,「你為甚麼把公司的機密文件發到報社去?」她驚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撲簌簌的掉下來。總裁看她這樣子,知道她不是故意,緩和一下口氣說,「這次本該解僱你,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工作要小心,不許再出錯!這次幸虧報社一個朋友及時發現,打電話來問是怎麼回事。要不,事情就鬧大了。」勞蕊出來後,想來想去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出如此之錯。第二天,她跑到傳真機前,仔細研究,終於發現問題所在。原來在傳真機上有一個健「press」,當她把機密檔放進去後,很自然的就去按「press」(press就是按的意思)。而這裡的press卻是報社的意思。她沒再去找總裁解釋,而是把那個press健的標籤拿掉了。以免別的金髮碧眼也像她這麼笨。勞蕊每隔一個星期會來看望她母親,帶些巧克力。

家裡的第三位成員,是凱斯,一隻母狗。牠是我所見到的世界上最醜的狗。身體不大,皮包着骨,乾燥粗硬的短毛黑白夾雜,尖嘴猴腮,說是母狗,可長着兩撇八字鬍,兩隻突出的黑眼睛賊溜溜的。我每天要帶牠到公園去散步,牠一路走來要把路邊所有公狗的尿都聞一遍,碰到老相好的尿,就撅起後腿,在上邊尿上一氣,好像赴約會一樣,然後帶着陰險而滿足的冷笑,一顛兒一顛兒地跟我回來。一進門就衝到牀上,坐在格勞莉婭的身邊,抻着兩條羅圈腿,像主子一樣的望着我。我對凱斯的壞印象,要從第一天說起。那天外面下着小雨,格勞莉婭問我能不能帶凱斯出去撒尿,我第一天來,哪好意思拒絕?她讓我給凱斯穿上小狗雨衣,可她家卻沒有傘給我用。我淋在雨裡牽着穿着雨衣的狗,走在美國的富人區。遛狗回來,勞蕊正好來看她母親,帶來一包肯塔基烤雞,香味撲鼻,格勞莉婭吃了一塊,把剩下的都給了凱斯。我當時正是飢腸咕咕,看着世上最醜的狗,大嚼香噴噴的烤雞腿,一隻眼睛還不時地斜過來看我。我怒火中燒,一肚子酸水,拚命地往下嚥。從此,我和那母狗結下深仇大恨。

格勞莉婭的日子很平淡但很規律。每天最重要,就是大小便。人在健康時,吃是最重要的,從早到晚,滿腦子都是吃。那些山珍海味從腦子開始,到舌頭,到胃腸,佔據人一生多少時間,精力,錢財。可是人在生病的時候,完全沒了胃口,吃變得無關緊要,排洩反而排到前頭。我每天兩次幫她導尿。將導尿管從尿道慢慢的插進去,然後輕輕的按摩小腹,直到小便一滴滴流出來。而她最大的問題是大便困難,我長時間的為她按摩腹部。碰到一個星期沒有大便,我還要戴上手套,幫她排便。不過我倒習慣,正如在醫院做實習醫生的時候。只是看她痛苦的樣子,我常常憤怒的質問人生沒有道理的殘酷。

格勞莉婭白天看很多美國肥皂劇,那些演了十年二十年的故事,劇中的演員好像服了長生不老藥,永遠是那張沒有皺紋的臉,永遠在愛恨情仇之間糾纏不清。劇裡的女人有可能跟劇裡的任何一個男人發生愛情,而男人又同時和劇裡所有的女人都有那麼點曖昧關係。我白天上幾小時課,回來就在廚房的桌上看書。有時和格勞莉婭聊天。格勞莉婭年輕時是一個很浪漫任性的女人。十九歲進入第一個婚姻。生了女兒勞蕊。女兒四歲時,她與一位風流英俊的水手私奔。十幾年後才回來。查克是他第三個男人。

查克每次回來前,格勞莉婭都會很激動,「薇,查克要回來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臉上泛起快樂的紅暈。我於是也被她的快樂情緒感染,擼起袖管,把一百七十磅的她從牀上搬到輪椅上,推到洗澡間,從上到下,給她洗得乾乾淨淨。自己也被汗水和淋浴水濕得透透的。「薇,謝謝你。」我在給她洗時,她一直在說。出了浴室,我將她一頭金髮吹得像絲綢一樣捲在項邊,腦門上蓋着秀氣的流海兒。精心的為她化妝,用深棕色睫毛膏將她一碧如水的眼睛襯托得十分動人。我給她塗上玫瑰色口紅和暗紅色指甲油。一切搞定後,她對着鏡子照個沒完。我躺在客廳的地毯上一邊喘氣,一邊和她開玩笑,說她現在是灰姑娘,就等王子拿水晶鞋來試穿了。

查克回來總是大搖大擺地在房裡走來走去,當然這個家是他在付房費。格勞莉婭臉上掛着最迷人的笑容,兩隻眼睛滴溜溜地隨着查克轉。有時候也撒個小嬌甚麼的。查克走後,她長長地舒口氣,呆望着眼前的空氣,好久好久不說一句話。想想從早上起來這一通忙活,就為了這個男人的幾個瞥視。而他眼裡心裡根本沒她。格勞莉婭從來不講查克壞話,但我知道,她心裡很痛苦。查克的菲律賓女朋友有時打電話來,和格勞莉婭在電話裡大吵大鬧。格勞莉婭滿臉通紅,憤怒已極,滿嘴髒話。我在旁邊激動地走來走去,用手敲打着牀沿給她助戰。事過後,格勞莉婭情緒低沉,幽幽的對我說,「對不起,薇,讓你看到真的美國肥皂劇了。」

帶格勞莉婭去醫院,是件很大的事。除了要把她收拾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外,還要請她一位朋友來把她抬到樓下,那是位高大英俊的中年黑人,名字叫約翰。他沉默寡言但舉止非常得體。對我來說巨大的格勞莉婭連同她的沉重的輪椅,卻被他輕而易舉的就抬起來,送到樓下專門運送殘疾人的車上。一番周折後,我們便等在醫生的辦公室外面,半個小時後,才進到醫生辦公室,又等了二十分鐘,醫生才出現。他神采奕奕,笑容可掬,操着洪亮的男中音,帶着絕對的權威姿態,像上帝一樣,大步走來。他誇了半天格勞莉婭的髮型,然後問了兩句關於大小便的事。格勞莉婭臉上帶着討好似的笑容,像小學生在老師面前一樣,戰戰兢兢的羞澀着,盡量匯報好的成績。五分鐘後,醫生笑着說,「既然這樣,我看就不需要改處方了。那就下次再見了。」然後朝門口走去。

我終於忍無可忍,衝口而出,「對不起,醫生,格勞莉婭大便很困難,三四天才解一次,睡覺也不好,夜裡口乾得喘不過氣來,我看了一下,這是其中一種藥的副作用,能不能減低藥量呢?能不能開點治療便秘的藥呢?」我是豁出去了。我們幾天前就開始準備這次訪問,今天一大早起來,費了這麼大勁,才把格勞莉婭帶來,決不能無獲而歸!格勞莉婭怕醫生嫌她事多,我怕甚麼。醫生愣了一下,燦爛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沒想到這個小護理會讓他一個醫學專家重新考慮他的診斷並改改他的處方。醫生到底受過高等教育,馬上轉過臉來望着格勞莉婭,像對小孩子一樣說,「你怎麼不告訴我這些呀?多虧你的護理提起,這都是很重要的信息呀。」格勞莉婭臉紅了起來,用一種說不出的複雜的目光望着我。

從醫院裡出來,我們都舒了一口氣。格勞莉婭對我說,「謝謝你,薇。」然後,我們三個人開開心心的一起去吃披薩餅。

格勞莉婭手術前,曾經在一家劇院工作。她的很多朋友都是同性戀。格勞莉婭癱瘓後,他們常來看望她。一位名叫麥克的來得最勤。一段時間幾乎每週都來。他是個瘦弱文靜的美國人,三十多歲,個子不高,面色蒼白,長長的睫毛,一雙溫柔深邃的褐色眼睛,說話輕柔,彬彬有禮。他每次都是乘計程車來,來後就坐在牀邊的椅子上,和格勞莉婭聊天,給她講外面的事情。有時帶一把小提琴,給她拉一個抒情的曲子。有時帶一本書,用輕柔的聲音,唸給她聽。他們互相開着玩笑,開心得歡笑着,度過着一個個溫馨的下午。

麥克第一次來,我請他喝水,他婉言拒絕,說自己帶着水。我以為他嫌我們的杯子不乾淨。後來格勞莉婭告訴我,麥克患有愛滋病。我大吃一驚,想到進門時他給我的那個擁抱。幾次以後,我為自己的擔心感到羞愧。麥克自己患有不治之症,卻特意租車來看望生病的朋友,用他僅有的那點生命之火,為別人帶來溫暖和快樂。麥克也喜歡和我聊天開玩笑,還說要到中國去玩。以至於格勞莉婭風趣地說,「薇,你要讓麥克改主意了。」 (意思是改成異性戀了)

在我離開格勞莉婭家一年後,麥克去世了。他的父母來為他送葬。看着他瘦小的身體躺在棺材裡,就彷彿又看到童年時的麥克躺在小牀上,安靜的睡去。再也沒有痛苦,沒有世間的煩惱。人早早晚晚都要睡去的,而活着的人,會多麼懷念他們!

在格勞莉婭家一年後,我因要讀學位不得不離開她。我走前的一個月,一直幫她找新的護理來取代我。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她只好被送到老人院去。送她去的路上,格勞莉婭帶着淒淒的笑對我說,「薇,都是你把我慣壞了。」我流着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在那裡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被一個粗心的看護摔到地上,把腿摔斷了,於是又回到醫院。我到醫院去看她時,她一條腿包着厚厚的紗布吊在空中,我哭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不離開,她不會受這些罪。格勞莉婭微笑着望着我說,「薇,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日子,你獨身一人跑到美國來,說明你是個堅強的女子,你看,你看上去更美了。」

格勞莉婭去世已經十多年了,但我怎麼也無法忘記這位金頭髮藍眼睛的美人。


唯唯 原名吳唯唯。原籍山東省青島市。後在內蒙古生活多年。醫學院本科畢業。1987年赴美留學,畢業後定居加州,在美國生物醫學和腫瘤藥物研究公司做研究。現為美華文協理事,美國《紅杉林》雜誌社副總編。出版詩集《柔軟的金剛鑽》《精神枷鎖》及散文集《今我來思》。作品被收入《中國詩歌選》《全球華文女作家散文選》《共用文學時空――世界華文文學研討會文集》等文集中。作品散見於《香港文學》《今天》《時代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