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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石:人間四月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1月號總第419期

子欄目:美華文協小說專輯

作者名:沙石

1

據說人在昏厥的時候身體的感官系統都處於關閉狀態,唯有聽力除外。

這就是為甚麼鍾老漢昏迷以後還能聽到一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那聲音忽遠忽近,像是來自天邊,又像近在咫尺。開始他以為是一群嗡嗡的蒼蠅飛進他的腦袋裡,後來又覺得好像有人在爐灶前拉風箱。這讓他想起留在家裡的老伴,還有等待春耕的糧田,還有那幾頭剛出生的豬仔。鍾老漢想大喊一聲,也好驚醒希拉瑞山,也好驚醒自己,但是他做不到。他們迷路了。他們徹底迷路了。這是鍾老漢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天上出人意料地下起了大雪。這一點鍾老漢記得很清楚。

之所以說出人意料,是因為眼下是四月天,原本不是下雪的季節,而大雪卻遮天蔽日地下了起來,轉眼之間滿山遍野成了銀白的世界。在這麼大的雪天裡,不要說他鍾老漢,就是山神都會迷路的。

按照中國人的說法,不合節氣下雪通常是不祥之兆,它往往預示着災難的來臨,應該燒香磕頭殺雞宰羊祭天才對。不過那是中國人的玩意兒。中國人信邪不信教,而美國人則信教不信邪,這就是區別,一個看不見摸不到的區別,但是這個區別可以像母雞下蛋一樣由一個區別生出更多的區別。鍾老漢是鄉下人,他懂得母雞下蛋的道理。

「父子隔山不隔心。」這是鍾老漢常說的一句話。他從中國說到美國,從兒子還是小屁孩兒的時候一直說到兒子長大成人。可現在當年的小屁孩子已經成了美國博士,又找到了高薪的工作,又在矽谷高科技公司當上了高管,身邊又有一個漂亮能幹的太太,還有個喜歡拌嘴的閨女和吃飯愛剩碗底子的兒子。事業上順風順水,生活幸福美滿,穿着洋裝,吃着洋飯,說起英文來鍾老漢一個字都聽不懂。鍾老漢不得不嘆息。有時他無法解釋自己的感嘆,也不知道為甚麼在兒子面前他常常感到不自然和拘束,有些要說的話也經常說不出口,而最讓鍾老漢想不通的是兒子為甚麼要把爬山說成「遠足」?對了,還有一件事更讓他熬心,那就是他和老伴的一個心願,也可以說是個夢想,一直窩在鍾老漢的心裡,幾乎成了一個心病。

兒子的名字叫鍾偉。他小的時候鍾老漢習慣叫他「偉兒」,可現在再想這樣稱呼他,父子倆都會不自在。

大概四個小時前,兒子鐘偉開車離開在舊金山的宅院,鍾老漢坐在車裡,看見兒媳婦帶着孫子孫女還有家裡的哈巴狗站在道邊,一字排開,一起向坐在汽車裡的兩個人招手,說:「拜拜,玩得開心點。」鍾老漢也滿臉堆笑,也不停地招手,連聲說再見再見。可是他不知道鍾偉這是要把他帶到哪去。等車開出去半個多小時後他才忍不住問兒子今天咱們要去哪裡?兒子不加思索地說去遠足。遠足,甚麼叫遠足?鍾老漢問道。兒子有些吃驚,他睜大了眼睛說:「遠足就是去爬山,用英語說就是Hiking」。鍾老漢不再說甚麼。他看着車窗外快速向後閃去的街景和遠處的山巒,綠草,農舍,房子,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原來「遠足」的意思是爬山,爬山的意義是「遠足」。
 

2

耳邊還響着那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只是這次比先前更加厚重,像是熔岩要從地下噴湧而出。令人奇怪的是,雖然下着大雪,但氣溫並沒有冷得要人命,如果在中國趕上數九寒天下大雪,那會凍掉人的耳朵的。中國和美國甚麼都不一樣,連老天爺都各自為政。

兒媳婦帶着孫子孫女還有他們的哈巴狗列隊一起說拜拜的情景給鍾老漢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像釘子一樣釘在他的記憶上。當然鍾老漢的記憶上還釘着許多別的釘子,有大釘子,小釘子,生鏽的釘子和不鏽鋼的釘子。釘子釘在記憶上,鍾老漢很得意自己想出來的這個比喻。這次到美國來是個省親的過程,也是積纍釘子的過程,他是這麼想。

離開兒子的家,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開了兩個多小時,最後在一座高山腳下停了下來。一看就知道這裡是遠足的出發地點。鍾老漢抬頭往山頂上看去,滿山遍野的紅杉樹像在眼前掛起了一道墨綠色的天幕。看到山,看到滿山的樹林,鍾老漢的心情開始舒暢起來。他是山裡人,愛山是他的本性。此時此景讓鍾老漢想起村口的那片風水寶地和他和老伴兒的那個心願,要是能和兒子說說心裡話該多好。鍾老漢觀察着這裡的山勢,本能地感到這是一座大山,它比家鄉的山大得多。奇怪的是山上許多背陰處還殘留着積雪,可見這裡的地勢確實很高。

他們下了車,整理好行裝,開始沿着一條小路往山上走。兒子走在前面,老爹緊跟其後。兒子背上的野營包鼓鼓囊囊的,走起路來叮叮咣咣地亂響。

小路穿過一片綠草地,向紅木森林的深處延伸而去。原來這就叫遠足,沿着山間小路走,走得越遠越好。

「這山叫甚麼山?」鍾老漢問兒子。

「希拉瑞山,英文叫Sierra Mountains,跟您說了好幾遍了,怎麼還記不住?」兒子有些不耐煩,但臉上還保持着微笑。

「希拉瑞山,希拉瑞山 」。鍾老漢重複了好幾遍。這麼拗口的名字,只有美國人的嘴才說得溜呼。

鍾偉像背書一樣向老爹介紹希拉瑞山:美國西部最大的山脈之一,它從南向北跨過加州和內華達州,長約四百英里,寬約六十英里,山脈的最高處海拔將近八千英尺。聽得出來,兒子的語氣裡帶着一種自豪感,說這座山就像在說家裡那架新買的鋼琴一樣。不過這很自然,因為兒子是美國人,他有足夠的理由為美國的山和美國的鋼琴而自豪。

這時一群年輕人從對面的山坡上走來,因為是下坡,他們走得風風火火的,嘰嘰嘎嘎的,笑得像一群山雞一樣。人群中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的打扮和兒子一樣,頭上頂着棒球帽,身着尼龍衫,腳下穿着登山鞋,身上揹着野營背包,是標準的爬山的裝束。美國人就是這樣,做甚麼事就穿甚麼衣服,一點都不馬虎。鍾老漢低頭看看自己,腳上穿着白球鞋,上身是灰西裝,下身是藍色制服褲,這份打扮不像是來爬山的,倒像是到鄉政府去開會的。鍾老漢看着年輕人漸漸遠去,不禁笑了笑,他笑的是他自己。

有時鍾老漢覺得自己老了,老得不敢照鏡子,生怕認不出鏡子裡的本我。想當年他也年輕過,火熱過,笑起來像銅鑼一樣響。他是地地道道的山裡人,他見過許多山,大山,小山,土山,石頭山,有名的山,默默無聞的山,多了去了。四十多年前他是村子裡數一數二的壯漢子,村口有座石頭山,人稱「不高山」,他能一路小跑攀上去,而且打着赤腳。每當雙腳踩在山頂上的時候,他都會雙手插腰,仰望着天空,扯開嗓子大喊一聲「不高山,我來了」。隨着山溝子裡傳來一陣陣的回聲,他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對山有感情,山對他也有感情,人與山之間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一樣。

三個月前,鍾老漢從中國到美國來探望兒子,起初覺得很享受,和兒子一家在一起和和氣氣地交談,有時也去外邊野餐,或者到餐館去吃飯,美國人的生活很富足,人人開好車,住好房,還有那一塵不染的藍天白雲,可以盡情享受。但是不久鍾老漢便發現美國的生活其實很單調,平日裡他整天和兒子家的哈巴狗呆在一起,給牠餵食餵水,帶牠到外邊草地上去拉屎撒尿。到了晚上,該上班上學的人紛紛回家,精準快速地做飯燒菜,又風捲殘雲般地把飯菜吃光,然後兒媳婦退身到睡房裡去上網,孫子孫女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打遊戲,只有兒子坐在沙發上陪着他看電視,不過電視裡放的都是英文節目,鍾老漢一個字都聽不懂。每當這個時候,鍾老漢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講起兒子小時候被毒蛇咬傷後他揹着兒子跑了三十里山路送他去縣醫院的故事。不過再動人的故事,講多了也會失去感染力,聽眾一旦流失,收視率就會下降,最後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成了同一個人,為此鍾老漢不免感到無趣。誰都知道無趣是家庭關係中的有害元素。夫妻之間的無趣會疏遠感情,兄弟姐妹之間的無趣會產出分歧,父子之間有了無趣便是隔膜的開始,而隔膜一旦產生,衝突就在所難免。雖然老伴兒患有嚴重白內障,但甚麼事她都能「看」清楚。離開家鄉時老伴兒一再囑咐鍾老漢,更確切地說是警告他:「中國和美國不一樣,到了兒子家不要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重要的是要管好你的老嘴」。

老伴兒的話說得在理,鍾老漢不得不認同,可是心和嘴是相通的,一些心裡話一不小心就會從嘴裡蹦出來,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過和兒子有個磕磕絆絆還沒甚麼,氣話說過去,回頭就忘了,可一旦和兒媳婦之間有了一點摩擦,那將是永久的恩怨。 


3

離家遠行的前一天晚上,老伴兒與鍾老漢進行了一次長談。談話的中心自然是圍繞着村口的那塊風水寶地,因為它關係着老倆口的一個夢想。現在的中國是個充滿夢想的地方,每個人都在做夢,做發財夢,做升官夢,還有出國夢,美容夢,減肥夢,離婚夢,對鍾老漢和他老伴而言,他們的夢想是入土為安。

那塊風水寶地坐落在村東頭,它靠嶺朝山,又依傍在河邊,有着迷人的好景致。前些年農村開始時興抓效益,甚麼賺錢就做甚麼,於是村裡和鄉裡聯手把這片地開發成了墓地出售。老伴的意思是利用鍾老漢到美國看兒子的機會,與兒子進行探討,如果他願意,經濟上又允許,兒媳婦又不反對,他們希望兒子出一筆錢給他們老倆口買一塊可以合葬的雙穴墓地。如果兒子真能這樣做,那既可以滿足二老的心願,對做晚輩的兒子來說也算盡了孝心。於是買墓地的想法跟着鍾老漢上了飛機,飛出國境,又降落在美國,可是自從到了兒子家之後,鍾老漢一直找不到機會向兒子表白,好幾次欲言又止,他總覺得跟兒子提出這樣的要求他賞不起這個臉。

鍾老漢算過一筆賬:一塊單穴墓地賣十萬元人民幣,要是買兩個,那第二個墓穴可以打折,這樣算起來只要十七八萬元就可以解決問題。這筆錢合成美金不到三萬元,以兒子的收入狀況承擔這個費用是綽綽有餘的。有幾次他想用兒子被蛇咬傷的故事做鋪墊來引出買墓地的話題,可無奈何兒子鍾偉不被他的故事所打動,倒是他這個當老爹的顯得有些圖謀不軌。沒有辦法,鍾老漢只得承認自己老了,臉皮薄了,勇氣縮水了,尿頻了,骨質疏鬆了。對於自己的夢想,他只能夢只能想。一想到把死當作夢想,鍾老漢就不盡發笑。

「Hello,honey」。

大概是在走進森林深處的時候,鍾偉的手機響起了音樂聲,山林裡立刻迴旋起美妙的旋律,鍾偉打開手機,開始用英語說話。鍾老漢知道這是兒媳婦打來的電話,便站在一邊等着。

鍾偉又嘀哩嘟嚕說了一通,然後以「Yes,OK,I love you」結束了通話。

鍾偉對老爹說:「琳達打來電話,說她在電腦上查出了我的手機的位置,她提醒我再往西走十幾分鐘就到了手機的盲區,到時候GPS就會喪失功能。」

鍾老漢雖然不熟悉甚麼是GPS,但他猜得出那是手機的指路系統。

「手機沒有GPS功能我們會迷路的,這麼大的山,迷了路可不是說着玩的,琳達叫咱們往回走。」鍾偉嘟囔着說。

往回走?鍾老漢心裡有些忿忿不平。不是讓我們去「遠足」嗎?怎麼還沒走多遠就要走回頭路?

「可是您老就不怕迷路嗎?」

「迷路?有你老爹在你還怕迷路?」鍾老漢對兒子說,也不知道他哪來的不滿情緒。「你老爹走了一輩子山路,從來不迷路。」

「可是你爬的都是小山,希拉瑞山可是大山,而且森林密佈,迷路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鍾老漢知道兒子是甚麼心思,別看他是美國的博士,別看他是高科技公司的高管,儘管他管理的人來自世界各地,有白人,有黑人,還有黃種人,除了男人還有女人,還有雙性人,但他畢竟是溫室裡的花朵,想當年你老爹我也當過領導,擔任生產隊的小隊長,抓過革命,也促過生產,還要管好社員們的吃喝拉撒睡,那是多麼大的責任,那是怎樣的風光。

「怎麼,你害怕了?」鍾老漢問道。

「害怕,我怎麼會害怕?才不會呢。」

「不怕就跟我走。」

兩人繼續往前走,這回是老爹走在前,兒子緊跟其後。

那天在餐桌上,晚飯剛剛吃到尾聲,一個常見的場景讓鍾老漢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不能再容忍七歲的孫子不把飯吃乾淨,在盤子裡留下剩飯就一走了之,而最讓他不能入眼的是兒媳婦隨手就把剩飯倒進垃圾桶裡,而兒子在一旁竟然不說一句話。浪費糧食是莊稼人最不能允許的惡習。鍾老漢忍不住說了幾句重話。他說孫兒你回來,要記住把飯碗裡的飯吃乾淨,糧食都是農民的血汗換來的,好好的糧食隨意扔掉是罪過。孫子滿臉疑惑,說你說的「血汗」是甚麼意思?兒媳婦把話接過去,說孩子小不懂事,再說您老說的中國話他也聽不懂。鍾老漢更氣了,說他聽不懂中國話,你們就應該用英語教育他。他看了一眼身邊一言不發的兒子,說你們要知道孩子要從小養成愛護糧食的習慣,如果鍾偉小時候吃飯時不把飯碗吃乾淨,我會打折他的腿。這話刺痛了兒子,更刺痛了兒媳婦。兒媳婦說您老不要甚麼都跟中國比,這裡是美國,不要說打斷腿,就是抬手碰一下孩子都會進監獄的。鍾老漢瞥了兒子一眼,說進監獄就進監獄,如果法官也是農民的兒子,他就不會給我判罪。

平心而論,鍾老漢的話是說得重了些,特別是當着兒媳婦的面,有時玄外之音比直截了當更具殺傷力。自從那次「剩飯」事件後,鍾老漢和兒媳婦之間的關係開始變得生硬而又微妙,而且雙方越是客氣,越是試圖緩和,情況就越發糟糕,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鍾老漢發現只要到了週末,兒子就要帶他出門,而且是去老遠的地方,一去就是一整天,也正是這個原因,鍾老漢才特別不喜歡把爬山說成「遠足」。

林間小路在樹林裡蜿蜒崎嶇。鍾老漢豎着耳朵聽,從不同的鳥語中辨出哪個是知更鳥,哪個是杜鵑鳥,哪個是金翅雀。看來鳥類是沒有國籍的,同類的鳥不管在甚麼國家都會叫出同樣的鳥語,不像人類,在不同國度要說不同的語言,單憑這一點鳥雀就比人類更聰明,更有深度,鍾老漢越來越喜歡搬弄哲理。

回頭看過去,兒子和老爹走路的姿勢有些地方很相像,這是鍾老漢新的發現。這就是血脈,這就是骨肉,不管走到哪個地方,父親就是父親,兒子就是兒子,這個關係不用擺正,它自然就是正的。這樣想着,鍾老漢心裡冒出一陣欣喜。他覺得應該為兒子自豪,兒子不僅值得他們老鍾家的人驕傲,而且還值得家鄉的鄉親們為他而驕傲,像兒子這樣出國留學又得到高學位的人不要說全村,就是全縣也找不到第二個,但是他的自豪感必須裝在心裡,不能掛在嘴上,特別是不能向兒子表露,要知道在子女面前不說好話是中國父親的常態。

沒想到希拉瑞山上的雪來得這麼兇猛,像個絕情的負心郎,連鍾老漢這樣的山裡人都覺得猝不及防。不知甚麼時候一片烏雲壓了過來,轉眼間下起了大雪,在這四月的天氣裡,大片大片的雪花橫衝直撞地飛來,把愛山的鍾老漢打蒙了。有誰想得到希拉瑞山上的雪是橫着飛的,不像在平地上下的雪從天而降。橫飛的雪花形成了一條條白線,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這個時候再想找到方向,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腳下的路,你想得倒美。

面對這麼惡劣的天氣,鍾老漢不再說話了,而兒子鍾偉越是默不作聲,鍾老漢心裡就越是發毛。怎麼辦?現在應該怎麼辦?看來山裡人的經驗也有失效的時候。或許希拉瑞山畢竟是大山,它不是想像的那樣容易對付。鍾老漢感到彆扭,開始後悔自己的固執,自己本來就是外來人,本不該這麼爭強好勝。是他這個從來不迷路的人把他們帶到了這個無路可走的境地。相形之下兒子倒顯得泰然自若,沒有亂了陣腳,不知道他的底氣是來自勇敢還是來自幼稚。

鍾老漢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一頭跌下山坡。

在下降的過程中,鍾老漢的身子在雪地上翻了幾滾,落地時頭和身體的其它部位同時碰到了石頭上,也許是身體的疼痛,也許是精神上受到的打擊,讓他動彈不得。他躺在雪地裡,心想完了,這下全完了。仰頭望去,面前是一個陡峭的山坡,一眼望不到頂,要是放在平時他可能有力氣爬上去,可是眼下他無法支配自己的四肢,他不但迷路了,還受傷了,他被困了,這全都是「遠足」帶來的惡果。

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鍾偉出現在面前。他身上套着繩索,像個搶險隊員,

在鍾老漢為獲救而興奮之前他已經昏迷過去。

 

4

呼哧呼哧的聲音仍然響在耳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鍾老漢漸漸感到了冷,感到了疼,還有餓,還有懊悔,還有自責,所有的感覺,好的,壞的,都回來了。他睜開眼睛,向四周環視了一下,這是自從他摔下山坡以後第一次和這個世界見面。他記起了發生過的事情。他掉下山谷時在山坡上翻了幾個滾,摔在一塊石頭上,摔得很重,一定是傷了哪根骨頭,也傷了腦袋,反正渾身上下都疼痛難捱。

「在哪,我這是在哪?」他自言自語道。

「爹,您醒過來了?」鍾偉的語氣顯得有些激動,呼吸也越發急促,呼哧呼哧的,原來一直響在耳邊的是兒子的喘氣聲。

鍾老漢注意到鍾偉說話時用的是家鄉口音。

雪還在下着。透過紛飛的雪花,鍾老漢看見了白茫茫的雪原和搖晃的地平線,與此同時他感到身子底下有一個寬大的骨骼和一些不停抽動的肌肉,尤其是那一左一右的兩塊後胯骨,像支撐大廈的基石一樣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原來他在兒子的背上,兒子是揹着他在雪地裡走。這個意識讓鍾老漢猛醒過來。他注意到原先揹在兒子背上的野營背包現在挎在他的胸前,自己這百八十斤的身子,加上分量不輕的野營包,這是加在兒子身上的額外負重。兒子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上走,他脖子上在流汗,雖然天上下着雪,但頭上卻冒着蒸氣,可見他走得多麼辛苦,這讓鍾老漢十分不安。

「偉兒,你停下來,我不能讓你揹着,我要自己走。」

「爹,您必須讓我揹着,您現在走不了路。」

「可是我這麼大個人,怎麼能讓你揹着呢?」

鍾偉停了一下說:「爹,這有甚麼?當年您還不是揹着我跑了幾十里山路,送我去醫院,不然我怎麼能有今天,這件事您忘了嗎?」

「我當然記得,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何必掛在心上?」

「那是天大的事情,我當然要掛在心上,一輩子也不能忘。」

兒子的話打動了鍾老漢,他心裡一陣發酸。不自然中他把前胸緊貼在兒子的背上,他立刻感覺到兒子的心跳。想當年他揹着兒子在山路上拚命地奔跑,那時的自己年輕力壯,而兒子是這麼幼小,孱弱得像隻羊羔,他身上的骨頭像一把鬆散的筷子,而今天兒子強壯了,成熟了,他的身體裡不但充滿了活力,還充滿了思想。鍾老漢有些感慨,身子裡湧動着一股暖流。他想對兒子說些感激的話,可又說不出口,他是山裡人,他不擅長甜言蜜語。

兒子揹着老爹繼續往前走。

這時的鍾老漢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可是頭腦越清醒,心情卻越沉重。他深知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迷路意味着甚麼。如果在平原,如果是晴天,迷路並沒有那麼可怕,僅僅找不到路或者只是辨不清方向,迷路不過是一時的迷惘和一時的失落。可是眼前的情況不一樣。天上下着大雪,腳下是坑坑窪窪的山坡,陰森森的天氣讓人辨不出東南西北,在這種情形下想要走出希拉瑞這座大山,那是談何容易。

鍾老漢很清楚,眼前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成為兒子的纍贅和負擔,雖然兒子年輕力壯,但讓他這樣揹着自己走下去,用不了多久他的體力就會透支,身體就會垮掉,那樣一來他們兩個人就會同時成為廢物,只能倒在雪地裡等死。這個「死」字帶着一定的震懾力。鍾老漢先是一驚,接着後背一陣發涼。這時眼前來到一塊坑窪,兒子想一步跨過去,沒想到腳下一滑連他帶鍾老漢一起跌倒在雪地上。趴在地上的鍾老漢和坐在那裡的鍾偉同時抬起頭來,看見對方滿頭滿臉都是雪,他們不禁噗嗤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迴盪在這冰天雪地裡,穿過樹梢,在雪花中盤旋,打破了四周的沉靜。可是一時的快活並沒有驅散鍾老漢的憂慮。如果他一直讓兒子揹着走,那真的是死路一條。

鍾老漢把目光投向不遠的一片相對茂密的林子,那裡有些大小不一的針葉樹,如果找到一根拳頭粗的樹幹,用來作枴杖,我就可以下地走路。鍾老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兒子。

這裡的樹確實密實。鍾偉找到一棵小樹。他放下老爹,從野營背包裡取出一把一尺多長的瑞士砍刀,砍下一根適合手掌的樹幹,讓老爹試了一下,果然順手。有了這支臨時的枴杖,鍾老漢可以勉強自己走路。他一手攙扶着兒子的手臂一手杵着枴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開始還不適應手中的枴杖,特別是順着山坡往下走時,腳下的步子和身體的重心總是踩不到點上,但這不算甚麼,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是兒子的負擔。

他們互相攙扶着往前走,雪地上留下兩雙彎彎曲曲的腳印。

說話間天色暗了下來,天地之間的景物像一幅暗灰色的鉛筆畫。鍾老漢豎起耳朵聽,四下除了他們腳踏雪地發出的唰唰的聲音,此外沒有別的響動。

天色沉沉,本來可以用來作參照物的山峰這時快要被霧障吞沒了。鍾偉邊走邊認真地觀察天象,他在根據自己的直覺辨別方向,選擇路線,這是最靠不住的,但是為了讓兒子保持信心和勇氣,鍾老漢不去管他,事到如今,前方是甚麼方向已經不重要,他們所處的位置也無所謂,對他們來說最關鍵的是要保持信念,相信自己能夠找到歸途,這才是他們生存下去的希望,剩下的只能靠運氣,一切要交給老天爺來支配。

不久他們來到林子的邊緣,樹木一下子稀疏了許多,視野也隨之開闊了。

突然有一隻野兔子從樹叢中竄了出來,牠在雪地上一蹦一跳地奔跑,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霧氣之中。野兔子為甚麼跑得這麼匆忙?這個問題在鍾老漢的腦子裡閃了一下。這可能是個危險的信號。也許某種威脅正在向他們逼近?果然他們有了一種被跟蹤的感覺。起先是身後傳來的沙沙的響動,之後又聽到類似呻吟一樣的低吼。當逃跑的意識剛一冒頭的時候,一隻毛茸茸的東西從林子裡躥了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像哀號一樣的長嗥。他們兩人同時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呆了。在那來不及思索的一剎那,鍾偉一步跨到老爹的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擋住老爹,與此同時,鍾老漢也一閃身護住兒子,結果兩個人不自覺地抱在一起,用各自的身體保護着對方。

 

5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隻狼,具體說是一隻渾身長滿灰毛嘴裡露着利齒的加州灰狼。這種狼幾十年前在希拉瑞山上多如牛毛,但是隨着人類的不斷侵入,現在已經越來越少,平時甚至難得一見。由於灰狼的皮毛特別稀貴,在黑市上可以賣出好價錢,雖然政府立法加以禁止,但還有不法獵人冒着坐牢的風險到山裡來大肆捕殺,這樣的新聞常被報章和社交媒體加以報道。

平時難得一見的狼今天被鍾老漢和鍾偉父子遇見了,這就是命。

顯然,灰狼也在雪中經歷了長途跋涉。牠身上披着斑斑的雪花,茸毛上結着冰棱,鬍鬚上掛着白霜,乍一看像一座水晶雕像,如果沒有帶出野獸的兇惡,牠看上去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狼在雪地上壓低了身子,頭向前伸着,眼睛閃着綠光,牠似乎做好了撲殺的準備,其實這個時候牠只要縱身一躍,面前的兩個人便可以成為牠的午後餐點。鍾老漢很緊張,而兒子看上去比他更緊張。他們仍然互相擁抱着。鍾老漢的腦海裡從受到驚嚇之初的沒有想法轉而又想到了死,正因如此,他才奮不顧身地去保護兒子,而兒子又何嘗不要保護老爹?所幸的是狼並沒有立刻撲過來。看來牠不急於用餐,或者牠另有甚麼蹊蹺。鍾偉低聲問老爹怎麼辦?咱們還是快逃吧。鍾老漢說不行,追是野獸的本性,這個時候你越是跑,牠就越要追,所以咱們一定要站着不動,越靜才越安全。於是兩個人都一動不動地站着,像木樁一樣釘在那裡。他們的鎮定對狼起到了安撫作用。牠果然安靜下來,坐立在雪地上,原先發綠的目光慢慢暗淡了,不過兩隻發黃的眼珠還死死地鎖定在十步開外的兩個人的身上,牠似乎在等待甚麼?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對面對猛獸的人來說,一秒鐘就如同一個世紀。

父子二人的身體仍然緊貼在一起,彼此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動。在鍾老漢的記憶裡,自從兒子長大成人後他幾乎從來沒有和他這樣親近過,近似美好的感覺讓他忘掉了眼前的危險。他們都不再說話,默默地感受着這個不同尋常的片刻。灰狼雖然顯得安靜,但牠吃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鍾老漢突然覺得有些重要的事情應該跟兒子交待一下,不然可能就沒有機會了。他壓低了聲音對鍾偉說:「偉兒,有件事我想對你說。」

鍾偉說:「爹,有甚麼話您儘管說。」

兒子的語氣很快,也不知道是出於急切還是厭煩,鍾老漢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隨口說出了要說的話:「偉兒,我一直想告訴你咱們村口有塊風水寶地。」鍾偉不解地看着鍾老漢,不加思索地說那又怎麼樣?這個疑問句讓鍾老漢無言了。他默默地站在那裡,想着心事,就這樣過去了漫長的幾秒鐘,最後才改口說:「我的意思是我活了這麼一把年紀,夠本了,所以如果狼撲過來,你一定要讓我迎過去。」

鍾偉先是愣了一下,之後才意識到老爹是甚麼意思。他說:「爹,您在說甚麼?我是您的兒子,衝上去的應該是我。」

「既然你是我兒子,你就得聽我的。」

「可以您是我爹,我拚命也要保護您。」

「你要聽我的。」

「不,您要聽我的。」

雖然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但還是驚動了狼。牠站起身來,開始在雪地上來回踱步,顯得有些煩躁,看上去要進攻,但又有甚麼東西讓牠止步不前。

鍾老漢仔細觀察着這隻狼,果然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迹。狼在雪地上行走時是一瘸一拐的,右邊的後腿彎曲着,一直在懸空,而且上邊帶着血迹。原來這是一隻受傷的狼,一隻在傷痛中的狼,鍾老漢得出這個結論。從狼的傷勢來看,牠的腿可能是被獵槍射傷的,也可能是被獵人下的鐵夾子夾傷的,這也解釋了牠為甚麼沒有進攻,反而選擇了與兩個人對峙,看來牠對人也心存疑惑和恐懼。鍾偉也注意到了狼的異常表現,也作出了相同的判斷。他對鍾老漢說這狼傷得不輕。鍾老漢說咱們應該乘機離開這裡。他們兩人慢慢鬆開抱着對方的手,試着往前邁了兩步。狼也跛着腿往前跟進了一下,但沒有作出更強烈的反應。兩個人彼此攙扶着開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緩慢地,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觸發狼的進攻意識。灰狼果然放鬆了防範,牠跟在兩個人的身後一步一顛地邁步,人走牠也走,人停牠也停。

鍾老漢他們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雖然沒有明確的方向,也沒有明確的目的,但是他們不能停下來,身後的狼一直跟在他們後邊,牠的不捨不棄是一種威脅,也是一種動力,或許這是天意的安排。

雪停了,天色更加昏暗。

冷風吹在人的臉上,像是帶着刺骨的鋒芒。風也吹在狼的身上,掀動着狼身上的茸毛,結在茸毛上的冰棱像星光一樣在暗下來的天色中閃亮,這讓牠看上去楚楚動人。一隻原本兇惡的狼在這危難的時刻竟然變得這麼好看,這麼順眼,這根本不合情理。鍾老漢和鍾偉停下腳步,仔細觀察着靜中有動的狼。好像是為了回應人的好奇心,狼也停了下來,牠收攏了後腿,坐在雪地上,同時把目光投向這邊的人。三個生靈,六隻眼睛,就這麼對視着,好像進行着一種無言的交流,而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狼與人之間看不出彼此的對抗和敵意,就像石頭和草木之間,山和水之間一樣,即互不相干又彼此相容。不過狼接下來的一個舉動卻讓兩個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只見牠伸長了脖子,仰頭對着天空長嗥了一聲,又嗥了一聲,又嗥了一聲。狼的嘶吼拉着長腔,從低沉到尖銳又到沙啞,每次拖到最後時總是向上一挑,然後又急落下來,聽上去又淒涼又悲壯。這是狼的呼喚。這呼喚聲在大山之間迴盪,在昏暗的天幕下盤旋,震撼着山野,也震撼了兩個人的心靈,雖然是狼的語言,雖然不知道牠是在表達悲哀,還是喜悅,還是憤慨,還是其它甚麼情緒,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反映了兩個人此時此刻的心境,因為狼和人面對的是同一個天,同一座山,同一個大自然。鍾偉看着鍾老漢,甚麼都不用說了,他看懂了老爹的心思。他們彼此挽起對方的手臂繼續往前邁步。狼也慢慢站起身來,機械地跟在兩個人的身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兩個人與狼同行,沒有恐懼,也不需要勇敢,他們的鎮靜和無所顧忌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驚奇。鍾偉仍然喘着粗氣,他呼出的哈氣撲在臉上,很快在眉毛上結了一層霜。鍾老漢猜想自己的眉毛也一定像霜打的瓜秧。鍾偉突然想起了甚麼,他說:「爹,肚子餓了不?要不要吃點東西?」

鍾老漢仰望了一下天空,沉思了片刻說:「餓是餓了,但吃不下去,還是等着回家吃飯吧。」

鍾偉望着老爹,和他會心地笑了一下,說:「您老說得對,咱們還是回家吃飯吧。」

他們在雪地上慢慢地移動着步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雪地上留下三行彎彎曲曲的腳印。

鍾老漢最終也沒有向兒子說出他和老伴買墓地的心願。


沙 石 美華文協榮譽會長。畢業於天津師範大學英文系,現居舊金山。作品發表於《香港文學》《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短篇小說〈玻璃房子〉曾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7年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