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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 丹 : 金錢、本土、喜劇——論林萬里先生《託你的福》的三種意義層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9月號總第393期

子欄目:「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羅丹

《託你的福》這部作品集,完整收錄了印尼華人作家林萬里先生在前後兩個不同創作階段裡的短篇小說作品(包括兩齣短話劇)和一些相關評論。縱觀其作品,主要呈現出以下三種意義層面:世俗而又溫馨的金錢主題、色彩鮮明的印華本土風味、諷刺與誇張生成的喜劇性張力。同時這三種意義層面又互相滲透環抱,構成了他獨具一格的小說世界。筆者試從這三種意義層面出發,揭示其作品建構的美學世界的獨特性及其價值。

1   世俗而又溫馨的金錢主題

「金錢」始終是小說離不開的關鍵字。在這二十幾篇小說中,作者一方面集中、鮮明地塑造出了一群競相追逐、趨附金錢及勢力的人物形象,對他們的貪婪惡俗、寡廉鮮恥有着辛辣的諷刺與批判。另一方面,作者也揭示了金錢給為生計奔波操勞的平凡之人帶來的溫馨。林萬里在印尼經商多年,也許長年纍月裡他看到了芸芸眾生在金錢面前的各種形態,因此他筆下的人物以及金錢的功能才能寫得如此活靈活現、特點不一。

金錢主題貫穿了人生老病死、重大場合或細碎日常生活的各個時段:〈妙選東牀〉、〈結婚紀念品〉、〈在最後一班火車上〉等表現的是婚姻與金錢啼笑皆非的關係。〈阿龍伯的遺囑〉、〈駕鶴西歸〉則寫的是人到死還操心金錢,被金錢拖累的荒唐困境。〈在醫院裡〉、〈結婚季節〉、〈晚會獎品贊助人〉等把各階層人阿諛奉承、虛偽圓滑的面孔刻畫得惟妙惟肖。〈託你的福〉、〈44號的皮鞋〉通過反覆表現一句話、一雙鞋,將生意人因斂財、守財失去本心的嘴臉寫得極富喜劇色彩,嘲諷中透着詼諧。〈金龍魚〉、〈買螃蟹記〉、〈阿跳哥購置吉屋記〉、〈買汽車的故事〉又讓人領略了印尼華人社會的生活風貌,雖然也與金錢有關,卻不再是一味嘲諷揶揄,反而透着些許人情的溫馨,與之前的人物和故事形成了強烈反差。

作者的創作有兩個階段,輟筆二十年的後期較之前期,不僅關注表現的內容有豐富拓展,技巧和手法也有了提高,更見深度。後期創作,除了主旋律「金錢」之外,還有例如〈智擒偷情賊〉、〈禦妻新招〉等篇描寫家庭生活,〈滅絕人性〉、〈驚弓之鳥〉等篇記錄社會大事件及其「後遺症」等,另還有兩篇滑稽捧腹的應景短話劇。〈駕鶴西歸〉一篇尤為令人矚目,作者運用意識流、獨白等表現手法,寫主人公逝世後的所見所想:死後靈魂出竅,繼續觀察着他生前的世界,執迷不悟地唸叨和操心子女們如何賺錢。行至陰間,發現陰間也同樣是金錢至上的世界。這些情節設計都賦予了小說奇妙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

2   色彩鮮明的印華本土風味

多篇小說裡對本土生活與社會情景的書寫,小到具體詞彙的使用,大到人際往來裡的思想觀念,都讓人得以窺見印華部分社會風貌和頗具印尼特色的生活內容:印華人習慣叫菜場「巴剎」,印尼貨幣常用單位是萬盾,特色菜是GADO-GADO(咖喱飯),MBA在印尼本土語境裡讓人聯想到的是「鹹牛肉丸麵」,印尼各大城市曾一度風行養金龍魚以求發財圖吉利,印華人稱呼人習慣以「阿」開頭,如阿貴嫂、阿跳哥、阿福叔……如此種種勾勒描繪了一幅華人生活的外域世界。

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小說裡所有英語音譯基本不按大陸習慣來,這是地域不同所致,大部分詞彙也是作者的匠心獨具:選擇的字詞皆表意犀利,與情節聯繫緊密,暗含諷喻。例如〈一牆之隔〉裡把敘述者美夢裡的KENTUCKY炸雞餐廳音譯為「啃大雞」,把門鈴ROLLING DOOR音譯為「累鄰多」,滑稽風趣地表現了阿祥哥的晚歸嚴重叨擾了鄰居們的好夢;又如〈駕鶴西歸〉裡把主人公去陰間必須攜帶的通行證PASSPORT翻譯為「派死簿」,音義貼切,忍俊不禁。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滅絕人性〉、〈驚弓之鳥〉、〈阿跳哥購置吉屋記〉、〈買汽車的故事〉這幾篇都集中關注和書寫了華人、華文在印尼的境遇。〈滅絕人性〉筆調與眾不同,林萬里先生一改一貫的「笑匠」式詼諧逗笑的風格,轉而嚴肅沉重,可以說這篇基本客觀記錄還原了1998年「五月風暴」印尼排華大事件,具有一定歷史意義。〈驚弓之鳥〉、〈阿跳哥購置吉屋記〉則表現了五月風暴結束後,印尼華人仍然生活在其陰影籠罩下的真實狀態。〈買汽車的故事〉則寫了一個印尼車主賣車給一對華人夫婦,因為略通中文在討價還價裡頗佔優勢的故事,折射出當時印尼政府准許公開教學華文,華裔、印尼人紛紛參加華文補習班的社會背景。這些創作內容都反映了作者在寫作中的華人同胞意識與自覺的社會人文關懷。

儘管一些評論指出,這些作品「題材局限於周圍所見所聞,開拓性不夠」「形成現象的根源未深入觸及」「藝術手法可以更多元化」(1),「或在素材提煉上,或在語言加工上,或在主題深化上,都可以有進一步斟酌之處」(2)但只要瞭解到印尼當時的形勢背景和華文創作條件的貧瘠,就能意識到作者這種「在夾縫中創作」的成果的難能可貴和積極性意義。

3   諷刺與誇張生成的喜劇性張力

林萬里善於諷刺與誇張,這也是諸多評論裡提及的特色,這兩種手法使得小說裡的喜劇成分俯拾皆是。如誇張取名與小說內容巧妙呼應:〈妙選東牀〉裡不管是父親的名字錢高升,還是他兒戲般給女兒們起諧音名姬淡(雞蛋)、婭淡(鴨蛋),都襯出了人物對金錢的市井粗俗、對婚姻的淺薄無知。〈金龍魚〉裡炫耀身價的老闆名叫沈金炳,既有財大氣粗的味道,還帶着對其行為「神經病」的評價。〈結婚紀念品〉裡的鄭道梅,看到了自己的結婚紀念品被人當做尿盆和狗碗,是「真倒霉」。又如名詞在文中的諧音轉換、意義妙用:〈結婚季節〉裡,不願推掉任何一場婚宴的一家人,一天內分頭行動趕赴九場婚宴。中午場的婚宴找不到泊位,夫婦倆只好停車步行趕赴。一番奔波下來,阿貴哥新做的獵人裝「是華麗」已經「不華麗」,阿貴嫂頭上的「鍾楚紅」髮型,轉移到了穿高跟鞋的腳上,變成「腫處紅」。這種奇妙聯想,生動活潑地調侃了他們大汗淋灕、狼狽不堪的自作自受。

在筆者看來,林萬里特別擅長的是用喜劇的語調和故事來表現人生的悲劇和困境。〈妙選東牀〉裡滿是對錢高升的嘲諷語調:因為肚子大、腦袋大、屁股大,被人叫做「錢三大」,誇他「一見陌生人就先問家長姓名和職業」是個「好習慣」,說他根據家產多少來分等級招待客人是「毫無差錯,恰到好處」,寫他畢生籌劃的兒女婚事終於成功到頭來卻被騙,自己評價「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敗,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恥辱」。雖然錢先生對「嫁女兒」有一套荒謬淺薄的理論與行動,但最後落得個「毀了女兒又賠錢」的悲哀結局卻不禁讓人深切同情。一時財迷心竅毀了半生,這何嘗不是人生的深切悲劇?描述語調的滑稽歡快與事件實質的淒慘悲涼,構成了不可調和的對立,辛辣的嘲諷效果由此彰顯,並且隱約表達了作者更深層次的同情和思考。這種處理方法還見於〈晚會獎品的贊助人〉、〈駕鶴西歸〉、〈阿跳哥購置吉屋記〉等。

不止於此,林萬里還特別擅長表現人物自我意識和外人眼光的強烈對立。最典型的要數〈託你的福〉:大老闆「理差」在吃飯結賬時一如既往地溜去廁所逃賬,安然自如,他的老同學們則鄙夷他「本性難移」。「理差」不參加賭局,卻把所有人的牌依次看過再投注,這種作弊行為賺來的錢他收得竟心安理得,之後又藉口買東西收錢、倒咖啡要小費……在老同學們的巨大驚疑和鄙視裡,他卻不以為恥甚至引以為傲,洋洋自得,這種自我意識和外人評價的誇張反差,進一步增加了文本張力。

諷刺與誇張生成的喜劇張力,既體現在寫作語調和內容情節的明顯對立、人物自我意識和外人眼光的強烈對立上,也體現在人物願望與結果的巨大逆差中。〈結婚季節〉裡愛慕虛榮的夫妻倆因午睡錯過了他們最重視、最盛大的一場豪華婚宴。〈智擒偷情賊〉中,自以為是的余太太設下妙計卻因推理錯誤捉錯了偷情對象。〈香煙與長壽〉篇,記者本想調查驗證煙抽得越多越短命,訪問長壽之家才發現一家都是煙鬼,並且事實竟似乎還是越抽越長壽。〈知音〉篇的敘述者本以為自己遇見了可以聊文學的美女知音,結果到頭來卻發現她感興趣的是自己作品裡虛構的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內容。這些故事都有類似的轉折結構,文本張力蘊含在故事的整體構架中。另外,〈金龍魚〉、〈大小通吃〉、〈驚弓之鳥〉這些「歐亨利式」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結尾,極富文學匠心,給林先生建構的整個美學世界平添生趣。


【註】:

1      璧華:林萬里短篇小說的諷刺藝術。(《託你的福》收錄)

2      欽鴻:讀林萬里的小說集《結婚季節》。(《託你的福》收錄)

羅丹,女,1993年9月出生,籍貫江蘇南京,本科就讀於武漢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6年6月畢業),目前武漢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專業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