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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惠俊 : 也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香港想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9月號總第393期

子欄目:「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金惠俊

1   重複的登場,不安定的人物

《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初版(2009)中收錄了十二篇短篇小說以及作者的〈後記〉、〈鳴謝〉,修訂版(2012)從十二篇中刪掉一篇,增加了兩篇新作品,若將初版與修訂版綜合起來看《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作品數應算作十四篇。(1)

每個短篇自身是獨立的。但在不同的作品當中同一或相似人物重複出現,相互連續或關聯的事件陸續展開。比如第一篇作品〈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主人公史提芬這一人物就是如此。他出身香港到英國攻讀設計回來後白天在髮廊做頭髮,週末晚上兼營酒吧,還執筆寫專欄。但是他後來在〈後殖民食神的愛情故事〉、〈沿湄公河尋找杜哈絲〉、〈點心迴環轉〉、〈尾聲〉等中改行到電視台做資料蒐集,以主要或次要人物身份再登場。除此以外,在其他作品中也不管其是否登場,都會穿插與其相關的情節。其他人物也同樣如此。以香港教授何方(老何)、美國教授羅傑、食評人薛大貴(老薛)、職業女性阿素為首的眾多人物都在各自不同的作品中以主要或次要人物的身份登場,在既有的人際關係中展開具有連續性的行為。像這樣在相互錯綜複雜的時空背景中重複登場的人物還包括貴婦、國強、國雄、阿李、美子、伊莎貝、阿麗絲、鴻燊、寶釧、小雪、蕙、阮、洪嬸、公主、蓮黛等二十多名,當然登場人物的總數比這還要多。

特定作者的不同作品中出現既各自獨立又具有相互關聯性的人物或事件的情況並不少見。香港小說家黃碧雲作品中的葉細細、陳玉、趙眉、許之行、陳路遠、游憂等人物就以不同身份出現在不同場面裡。甚至〈雙城月〉的女主人公七巧也借自張愛玲的〈金鎖記〉。她們像細胞分裂繁殖般的充塞黃碧雲的世界,產生一種似曾相識卻又恍若隔世的幻魅效果。從最表面層次來看,她創造了作品內外豐富的指涉性,使單篇原無足觀的文本,陡然豐富起來。(2)

也斯的人物與事件在這一層面上基本上也達到了同樣的效果。重複出現的人物與事件使不同文本相互銜接從而增加了文本的豐富性。但是也斯的人物與黃碧雲的人物不同,同一或相似的身份、性格、行動出現在固定的事件與場景中,正如長篇小說中的人物一樣。這與作者的個人意圖或事情有關。作者也斯曾在〈鳴謝〉表示他原本打算撰寫長篇,但由於各種原因從1998年到2008年大約花費了十一年的時間創作了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一系列短篇小說。

但即是如此,也並非一切事物都像長篇小說中的人物或事件那樣完整地契合。比如,多數作品中以羅傑的香港女朋友身份出現的阿素(Suzie,蘇絲)和愛美麗只是名字不同,從被描寫的身份、人際關係以及角色上看都是同一人物。但在各短篇中的性格和行為卻非完全一致。〈尋路在京都〉、〈幸福的蕎麥麵〉中被描寫成可愛依人的女性,而在〈愛美麗在屯門〉、〈點心迴環轉〉中卻是非常獨立甚至勢利的女性。另外她與羅傑第一次見面是在〈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中跟隨瑪利安一起來參加史提芬的生日派對上,而在〈愛美麗在屯門〉中是經她的朋友愛時髦和其英國男友約翰介紹認識的。薛大貴也同樣如此。他先是報社總編兼食評人,後來又成為旅行社主管兼導遊,他的身份、性格、行為具有相當的一致性,但在所有作品中卻又不是嚴整的契合。因此在各別作品中根據情況的不同對他的稱呼老薛、肥薛、薛公等也不盡相同。

正如上述例文所述也斯的人物與事件具有相當程度的連貫性,但同時也帶有一定程度的裂痕和縫隙。也正因如此各個短篇之間的連貫性製造出相互間的指示性,同時各個短篇之間的錯位又產生了一種想像的空間。這一切都使他的作品世界更加廣泛和豐富起來。

這些現象大體是在原本構想長篇小說後改成短篇合集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甚至其中的一部分可以單純說是出於作者的注意不夠。(3)但至少作者是在長時間的撰寫過程中逐漸意識到這些現象所帶來的效果從而做出的有意嘗試。這首先是因為雖然作者在人物的一貫性上煞費苦心,但仍然出現不完全性甚至不一致性。再說,從整體上看作者對人物做了相當縝密的處理,因而不能說這一切都是出於注意不夠或失誤。其次,是因為各短篇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各自獨立又或明或暗地互相聯結,行之有效地展現出好似相互無關實際上卻互相關聯的香港人的生活。關於後者將在下文詳述,在此繼續考察登場人物及有關事項。

《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登場人物眾多又各式各樣。也斯頻繁借叙述者之口詳細說明或描述登場人物的姓名、來歷、經歷、職業、容貌、穿着、性格、行動等等。比如下文:

阮做了幾年護理,然後才又回來讀大學。她本來是越南人,自小來港,在香港讀書,跟一個美國醫生結了婚,有一個女兒。因為她的工作經驗,因為她的背景,令她比同學都成熟點,她的粵語和英語都說得很好,……(頁70,〈西廂魅影〉)

這大概是為了展現短篇中各式各樣的人物,同時也為了賦予重複登場人物一定程度的一致性。不管怎樣最終我們也由此掌握了較為詳細的人物。

我們可以從眾多人物上發現一些特殊現象。第一,由於留學、職業、移民等原因輾轉於幾個國家的流動性人物相當多。上述引文中的阮就是如此,除了阮之外還有很多。香港出身的史提芬、瑪利安、伊莎貝、藍玫瑰等有着在歐洲留學的經驗,同樣是香港出身的阿麗絲以前非常英國淑女化而現在變成了日本通在日本工作。日本人美子愛上了香港在香港工作中由於公司遷移新加坡結果又回到日本,韓國人公主在首爾長大卻在歐洲留學,又參加香港的舞團,現回到首爾。美國教授羅傑曾經當過嬉皮,唸過英美文學,本來想到日本教書而結果來了香港,主要教英語而非英美文學,香港教授何方常常以訪問學者身份長期滯留日本與歐洲。香港記者小雪作為特派員去了台灣,台灣出身的蕙住在香港。上海出身的小說家向東剛剛移居到香港,在越南出生的華人蓮黛在台灣長大,在美國居住又臨時滯留越南。

第二,他們的經歷和職業存在着很大的可變性。比如,老薛他本來讀經濟,參加過政治團體,後來寫馬經薄有名氣,然後改寫食評。一度做過報社總編,非本意地離職後跟家人一起移民加拿大,但是由於經濟上的原因放棄移民一個人回到香港做旅行社主管兼導遊往返香港、溫哥華、中國大陸等地。除了老薛以外,還有從日本公司出來原本構想開餐飲店結果卻移民加拿大的阿李,經營酒吧、日本餐飲店、旅行社等頻繁改換工作的鴻燊等等前文提到過的許多人物同樣如此。

也斯筆下的人物在很多方面具有流動性和可變性又意味着甚麼呢?首先,可以單純看作是由於跨境移居人群的大量出現而產生的全球化時代現象的映照。另外,也反映出由於中國大陸的社會激變或其他原因香港人的移居一向頻繁的現象。但作者也斯的特定觀點在此設定上有意無意地起着重要作用。這一點從作品集的題目中出現「後殖民」這一用語本身也可以類推出來。即,作者極為關心後殖民時代的各種現象,更進一步說,這種流動性和可變性可與香港人模糊不清的處境乃至身份相連接。

前面簡短提到的史提芬的身份和言行就反映出作者的這個意圖。他因為當年父母偷渡香港,也沒有出世紙,連生日都不十分清楚。身份證上是領取當天的日期,家裡提的是中國陰曆的日子,還有阿姨後來從萬年曆上推算出來的陽曆日子,也沒有真正核對過。就這樣三個生日在不同場合輪番使用,倒也適合他散漫又善變的性格。朋友們為他搞第一個生日派對時正值回歸,電視裡播放着愛國歌曲晚會,別人都很重視日曆上印成紅色的日子,自己對甚麼大日子都無所謂。作品中許多人物都像史提芬這樣出生地與居住地、職業與經歷、甚至身份都處於不斷流動變化不安定狀態,這不單純只是全球化時代的香港和香港人生活的寫照。這是1997年香港回歸以後後殖民時代的香港和香港人模糊不清的狀態相關聯,是作者的某種有意設定。(4)比如,看到溫哥華機場的海關櫃檯前緊張不安的老薛,叙述者描述道「不知哪兒是家鄉哪兒是異鄉」(頁132),這顯然不只是在表現某一個人的模糊不清的狀態。

由此來看,也斯筆下的人物中沒有具有一定社會地位或者沒有具有戲劇性經歷的人物這一點也是值得注意的。從職員、店員、小工商業者、下層勞動者、主婦、學生到教授、記者、評論家、藝術家,幾乎所有登場人物都屬於普通市民。(5)當然某個作者作品中的登場人物大部分都是平凡的小市民這一點本身並非甚麼特別的事情。但是也斯作品中的這些人物所經歷的、所思考的、所行為的就是普通人的經歷、思考和行為,每個人都有雖是瑣碎而卻是屬於自己的故事,作者有意不斷重複敘事所有這些確實是不尋常的。

比如,〈幸福的蕎麥麵〉中的叙述者何方是這樣描述鴻燊的。「鴻燊是我的舊朋友,大家逐漸走上不同的路。……我想我們是很不同的人,九八年春因緣際會幾幫人馬剛好在東京碰頭,那次玩得瘋了,也是那次我們大吵了一回,之後大家就不見面了。不光這樣,他還到處去說我的壞話。……但陰差陽錯,最後又總會碰在一起。……最後還是接受了他就是這樣的。」(頁59)叙述者在這裡絮叨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日常瑣碎甚至不值一提的人際關係。

在這部作品集中像這樣的內容隨時可見無處不在。另外這些特徵不僅體現在主要人物或次要人物身上,甚至在一閃而過的背景人物身上都有所體現。例如〈愛美麗在屯門〉中描寫茶餐廳裡人物的地方就是這樣:

回到茶餐廳,老細瞌睡還未醒轉。……剛進來買外賣的是生果舖小夥計阿橙,一天到晚給兇神惡煞的老闆呼喝辱罵。坐在中央那兒是退休的鄭老伯,老在閱報品評時事。角落裡是個失業的粵曲藝術家,據說患了玻璃骨病,每天拿着一大疊紙寫他的劇本,就是一直沒法把心目中最理想的女主角形象寫好。剛拿一大盆碗碟走過的是洗碗的阿靜,每天都要砰砰嘭嘭打破二、三十隻玻璃杯,惹得老細大發雷霆。至於坐在最前面,正對櫃圍收數阿娥的那瘦漢子,是阿娥前度男友。雖然已經分手,他還每天呆坐在對面監視她的行動。(頁102)

香港作家陳冠中在〈金都茶餐廳〉(2003)中就出色描寫了香港各種各樣的混種性食物和製作這些食物的被稱作「茶餐廳」的大眾飲食店,以及經歷複雜或模糊不明的香港的普通大眾。上述也斯的引文就很像陳冠中作品的縮簡版,特別是小市民的那些不重要的自己的故事被壓縮地表現出來。也斯像這樣隨時隨處地絮叨流動可變不安定的香港眾多小市民各自瑣碎故事的理由又是甚麼呢?下面就來討論這個問題。

2   個人的記憶,群體的歷史

也斯不斷地描寫與刻畫平凡小人物的瑣碎日常和人際關係,雖然是小說中的內容,但這些內容用語言記錄的瞬間已經成為過去,因而也成為記憶。換句話說,這些個人的故事成為個人的記憶。也斯在作品中對於這些瑣碎甚至混亂的,有時被忘卻而不被記錄的個人的故事――個人的記憶不厭其煩地重複敘述是有一定意圖的。

〈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中史提芬與女友瑪利安一起去見世伯,餐桌上三個人各自敘述或回想自己過去接觸過的食物、餐飲店和與其相關的事情。在這裡,不僅登場人物的行為本身如此,講這些事實的叙述者(史提芬)的敘述也不尋常。談到餐飲店他說:「我想知道多一點這地方過去的歷史,」(頁8)「我想通過這地方去認識自己沒參與過又隱約跟自己有關的那部分歷史吧!總之,沒有這麼容易解釋一切的公式。」(頁8)這樣的例子非常多。特別是初版的最後一篇作品〈點心迴環轉〉中叙述者何方甚至說「他有他的、我有我的故事。我們都不容易代替彼此寫要寫的故事。」(頁243)

在也斯看來香港人個人的許多記憶不只是微不足道的人們的微不足道的記憶,而是所謂香港人這一群體的記憶,還要變成為香港的歷史。(6)因此也斯不斷地描寫不安定的、不完全的個人瑣碎的故事,作品中的小人物也不斷地在敘說或回想自己的過去之事。即,也斯通過香港各個人的記憶敘述着香港人這一群體的歷史。在他的作品集中記憶(記憶、回憶、記得、記起……等等)與歷史這樣的詞彙分別被使用約有七十回,眾多登場人物關注歷史,其中作主要人物何方被設定為「教歷史的」(頁3)教授也並非偶然。

當然這種個人的記憶可能正確也可能不正確。當事人相互違背,抑或一方否認另一方,甚至連自己的記憶也有可能很難相信。〈溫哥華的私房菜〉中老薛與寶釧各自主張溫哥華的房子是自己找的。〈愛美麗在屯門〉中羅傑主張愛美麗阿爸肺癌治療時自己也出了力,但愛美麗卻搖搖頭轉移話題。〈艾布爾的夜宴〉中何方在以分子美食而聞名的艾布爾跟幾個人一起用餐,大概因為醉得不醒人事本來以為跟史與覓夫婦一起吃飯,但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兩人在前往艾布爾途中已經死於交通事故。

這些都是在現實生活中經常出現的現象,在某種意義上又是些自然現象。那麼,這些不僅瑣碎甚至相互不同或混亂的個人的記憶如何成為群體的歷史呢?關於此問題〈溫哥華的私房菜〉的叙述者(實際上是作者)詼諧地說了下面這段話:

不料寶釧就像民族主義者重寫後殖民歷史,堅決一筆抹煞:「沒這回事」!一段歷史就此消失。(頁134)

就是這樣。從歷史與記憶、歷史與忘卻、歷史與想像之間的關係上來看這些都是具有充分可能性的。〈溫哥華的私房菜〉中的叙述者說「果然是勝利者寫歷史。」(頁148)當然這是很多人經常使用的通俗表現。眾所周知這句話意味着在歷史敘述上或迴避某件發生過的事件,或製造某件沒有發生過的事件,或歪曲某種事實的現象很多。進一步說,這也意味着在歷史敘述上忘卻比記憶更多,或者所謂歷史不是由記憶形成卻由忘卻形成。不僅如此,這不禁使人聯想到真實的或客觀的歷史乃至歷史敘述能否真正存在的問題。因此,甚至所謂歷史其實是想像這樣的表述也出現。

也斯筆下的登場人物各自展現自己複雜的記憶與歷史,而這就表明也斯所思考的香港人群體的記憶與官方強調的香港歷史或歷史書上所記述的歷史完全不同。通過這部作品集,可以看出也斯始終對根據某種觀點或理論出發簡單化的歷史敘述乃至一種線形的宏大敘事持有懷疑態度。對他來說,香港的歷史不是有意地、故意地、選擇地通過記憶與忘卻再構成的某種總體,而是或相互一致或相互違背,或混亂或可能消失的個人的記憶的總合。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就頻繁出現了如此眾多的平凡小市民瑣碎的故事,即,與個人記憶及作為其總合的群體歷史相關的敘述。

也斯就是在這種觀點與意圖上詳細描寫了作為香港人的登場人物的瑣碎日常以及香港的都市風景、社會問題,甚至食物。比如,〈愛美麗在屯門〉中的主人公愛美麗為了促進阿爸的食慾逛遍屯門地區的大街小巷,這時叙述者描述了街道的樣子、人們的面貌、食物甚至具體提到了賣飲食的餐廳名字,還不時將這些與香港的各種社會問題相聯繫。〈點心迴環轉〉中何方給向東作嚮導一一介紹了與飲食相關的老舖子的變遷,看到有一兩家店舖掛出抗議遷拆的布條時就想到共同體的破壞與歷史性的消失,心裡說「可惜的是原來建立起來的社區關係、種種生活纍積的經驗,也一下子拆掉了。」(頁246)除此以外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

實際上,在香港文學中首次從香港的都市風景與生活面貌到社會現象或文化現象幾乎展現所有方面的並非是也斯的作品。劉以鬯早已在《酒徒》(1963)中留下先例。(7)西西也早在《我城》(1979)中將這些作為素材,通過空間的場所化、空間的類似場所化、人生的標記化等方式給香港這一都市的空間和社會以及人們的生活賦予了特定的意義。(8)然而也斯與這些作者相比通過更加詳細更加真實的,而且更加歷史化的描述,潛移默化地表現出這個城市人困惑的處境和思考。下面的引文也許可以幫助理解這一點:

我們走過連接公園與對面高樓的天橋。四面是高聳的銀行大廈的峭壁,這兒就像是深谷中一道獨木橋。……我指給他看高聳的中銀大廈背面,花園裡有貝聿銘堅持要用台灣藝術家朱銘的太極人形。天橋通往長江大廈,當年這兒是希爾頓酒店。長江對向東而言是祖國的江河,對我們來說可是地產公司。(頁235)

1997年香港回歸前後,在香港許多新的建築被建造起來。這就是說,香港人熟悉的各種空間因為經濟效果或者政治目的而消失,新的象徵物被豎立起來。其中之一就是中國銀行香港分行建築,比殖民時代作為香港中央銀行的滙豐銀行建得更高,成為當時香港的最高建築。建築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中國大陸,可是設計者是美國華人,紀念造型的雕塑家是台灣人。香港希爾頓酒店原來屬於香港首富李嘉誠的長江實業地產有限公司,一時委託希爾頓酒店管理,在香港回歸前後回收、重新建造而恢復長江大廈的名字。但是同樣是「長江」一詞,大陸人與香港人各自卻有着不同的想像。

也斯特別提到這些的意圖又是甚麼呢?另外作品中的香港人叙述者何方是為來自上海的向東作嚮導。兩人的名字「何方」(香港向哪兒走?)與「向東」(像長江一樣走?)各自所具有的涵義也是意味深長的。這難道不是說因為1997年香港回歸的歷史性變化與兩個地區的人們對此賦予的意義截然不同嗎?更進一步看,這還暗示,在英國殖民時代結束後的後殖民時代,中國大陸強調着民族主義對香港採取各種措施,它本身很可能被誤會成新的殖民者。上述引文中過去象徵英國的資本與權威的滙豐銀行底層在星期天被休假的菲傭佔領的具有諷刺意義的現象也與此不無相關。(9)換句話說,也斯想表明進入後殖民時代中國大陸雖然對香港進行了民族主義強化,但是全球化時代的今天單單只用民族主義觀念去說明香港特殊複雜的情況與歷史是不可能的。(10)

3   無所不在的作者,無所不在的香港

如上所述,也斯試圖通過對從人物的身份、經歷與他們的日常生活到香港的都市風景、社會問題,乃至食物的瑣碎描寫表現出個人的記憶與群體的歷史。也斯的這種記憶化、場所化、歷史化是在很多地方通過登場人物所經驗的事件或他們的行動來實現,但是更多的還是通過小說的叙述者來實現。從整體來看,作品的人物或事件都是比較沒有傳奇性的,人物的言行或故事的展開也是比較沒有曲折性的,然而描述和展開這些的叙述者的敘述卻是津津有味的、大有可觀的。

也斯作品中的叙述者有時使用第一人稱,有時使用第三人稱,但在〈點心迴環轉〉中這兩種叙述者同時出現。前者包括史提芬、老何、小雪等主要人物,後者是典型的全知全能的說故事的人,但是不管是哪一種,這些叙述者在展開敘事時隨時對人物的行為與思考、他們所經歷的情況與事件進行評價。不僅如此,使用直接或比喻的手法敘說香港人或非香港人所經歷的或正在經歷的事情,談及與香港相關的各種歷史、政治、文化、經濟問題。即,也斯作品的叙述者不是忠實敘述事件進行的「中立性叙述者」,不斷針對香港與香港人提出自己見解的「論評性叙述者」。(11)更通俗一點說,就是叙述者這樣那樣不斷地囉嗦。因為叙述者這樣的性格,在讀者看來不管作品中叙述者的名字或身份是甚麼都感覺像作者自身一樣。即,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讀者自然將叙述者與作者同一化,就像不斷聽到作者也斯在絮叨甚麼一樣。

作品的叙述者(或是作者也斯)從作品人物的言行到香港問題等各種瑣碎之事都有所言及。在此過程中,從現實世界到文學作品、電影電視、大眾歌曲,將既有的眾多人物、事件、詞句或引用或模仿或戲謔,除了日常用語或流行用語以外還運用學術用語乃至文言,常常文本互涉地在新的脈絡中創造新的意義。(12)叙述者的表達有時逗弄滑稽,有時苦澀挖苦,有時觀察犀利,有時評價深刻。幾乎沒有專門針對一個問題的冗長大論,但是針對這樣那樣的眾多問題就會不斷發放簡短言辭,而且有時使用拼貼法或蒙太奇的方式使情節展開非常具有速度感。例如,〈幸福的蕎麥麵〉中叙述者何方與日本人小澤教授不斷換着地方而繼續對話的部分非常具有代表性。兩個人的對話越長他們喝的酒越多,而越是如此叙述者對兩個人的行動與對話內容的敘述越帶有跳躍性,到後來這幾乎變成一系列的形象,變成文化大革命以來中國的歷史摘要和小澤教授的人生概要。

也斯的小說就像這樣,人物的言行與事件本身是發生在平凡人物日常生活中的瑣碎雜事及其反應。故事展開也比較簡單沒有太大起伏,這一切的敘述過程中叙述者不斷介入隨時議論。再加上〈尋路在京都〉、〈幸福的蕎麥麵〉、〈溫哥華的私房菜〉、〈斯洛文尼亞故事〉、〈艾布爾的夜宴〉、〈沿湄公河尋找杜哈絲〉、〈點心迴環轉〉等幾乎一半作品寫的都是登場人物到世界各地旅行或者滯留過程中的經驗、觀察、反應等。因此也斯的小說就像作者在直接講述自身的經驗、觀察、思考、感覺。特別是除了各地的風景與風俗以外,還有很多有關世界各地人們多樣的思考與行動的敘述,因而作品又類似於身邊瑣記或旅行隨筆。因此這部小說集的後記〈雲吞麵與分子美食〉甚至讓人很難區分是作者的後記,還是又一篇小說作品。

也斯小說的這些特徵使人覺得他作品中的叙述者乃至作者本人無所不在。就這樣不管是第一人稱的叙述者還是第三人稱的叙述者好像都是作者本人,史提芬、老薛、何方、羅傑等主要人物好像都是也斯的現身。例如,羅傑是唸過英美文學的美國人,本想去日本教書,結果卻來了香港。但是他的身份、年齡、思考、言行本身不僅與作品中的其他主要人物一脈相承,而且作品中的叙述者也主要站在他的立場和視角來敘述與他相關的各種問題。因此使人覺得作品中的叙述者與羅傑類似同一人。史提芬、老薛、何方等等情況也是如此。另外這與也斯作品所具有的隨筆性特徵相結合,結果使人產生主要人物與叙述者都像是作者化身的印象。如果讀者讀了作品集最後附錄的作者的〈後記〉與〈鳴謝〉,對作者的實際情況掌握更多一些的話,也許這種感覺會更強烈。那麼認識也斯的人就更不用說了。(13)

在這部作品中無所不在的存在不只是叙述者或者作者本人,還有更加重要的存在就是香港。如上所述,這部作品集的空間背景沒有僅限於香港。除了香港以外還包括日本、加拿大、西班牙、斯洛文尼亞、越南等作為主要背景出現,而韓國、葡萄牙、中國大陸、德國、美國等也作為部分背景登場。但是也斯不管在甚麼時候甚麼地方因為甚麼問題都隨時與香港相連接,因此,登場人物不管去世界甚麼地方或者在世界甚麼地方,香港都會出現。

例如,敘述何方參加在斯洛文尼亞舉辦的詩人大會的作品〈斯洛文尼亞故事〉就是如此。故事開頭叙述者何方入境時因為持有「香港特區」護照就遇到了困難。接着在談到德國統一問題時發出「浪漫的嘉年華沒有持續多久,現實問題已經迫近過來了。」(頁121)的感慨,暗裡使人聯想到香港回歸問題。碰到一個熟人後又說「是九七年來參加過我們(香港)國際詩會的羅馬尼亞詩人拉札」(頁123)。整個作品裡這樣的敘述不斷重複,而到了結尾部分,何方在與塞浦路斯詩人史達爾分的漫長對話之後,這樣說道:「塞浦路斯與香港相似,七〇年代也有大批移民離去。也有歸來的人。我們明白親人的離散,明白政治造成人心的隔膜與誤解。」(頁130)

因此香港不受作品的空間背景局限,無時無刻出現在登場人物的對話或叙述者的說明裡。不僅如此,內在表現也同樣如此。例如〈濠江殺手鹹蝦醬〉和〈沿湄公河尋找杜哈絲〉等作品分別以回歸的澳門和統一的越南為舞台,在小說的背景或內容上直接或間接滲透着香港特殊性問題。另外從上述史提芬或羅傑的情況也可以看到,不管是香港人抑或不是,在登場人物的行為和思考中都流露出香港人的特徵。總而言之,香港在所有作品中都是名副其實的無所不在。

所謂香港無所不在,自然意味着作者的所有關心都從香港出發又歸結於香港。但是,也許也斯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其實還意味着香港既是世界的一部分又是世界本身。即,在香港出現的現象和關於這些現象的解釋並非局限於香港的問題,實際上是全世界的問題。換句話說,香港不是與世界隔絕的孤立的獨立的存在,也不單純是與世界相聯接或僅是世界的一部分,實際上,香港是包括當今世界眾多問題的世界的縮簡版,也是能代表整個世界的存在。包括香港學者在內的很多香港人和中國大陸人總傾向於將香港問題限定在香港與中國的關係上。但是也斯卻在告訴大家香港是不能單純被限定在香港與中國大陸的範疇內的存在。也就是因為如此,在這部作品集中以世界各地作為背景時香港也會不斷出現,反過來以香港作為背景時世界各地也同樣不斷登場。這也正是這部作品集中無所不在的香港的真正意義之一。

混種的食物,混種的認同

也斯為了表現無所不在的香港,除了上面所論述的方法之外還使用了其他多樣的手法與技巧。大概其中最特別的就是他選擇了「食物」作為素材而充分發揮自己的香港想像。  

也斯在他的〈後記〉中說:「食物連起許多人情與關係,連着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想像。」(頁253)是這樣的,也斯選擇食物作為主要素材來表現自己香港想像的原因正是如此。據他說,這是為了參加溫哥華的一個文化節,在準備關於香港文化演講的過程中構思出來的。當時,他不希望說太多理論性的東西而以一種具體的、立體的東西來說明香港的文化,在為此苦思的過程中竟關注到人們在日常生活裡經常接觸的食物。換句話說,他認為:食物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總會接觸到的具體的、具有味道和顏色的事物,而且還是連接人們的感情和記憶的、彼此間可以進行溝通的工具,因此使用食物可以更有效更具體地展現香港與香港人的面貌。後來他積極將此想法運用到小說等的創作,其結果也是非常成功的。(14)

這部作品集中幾乎所有地方都出現了食物及其相關的故事。在其中重要的場面裡食物就成為了焦點。比如,〈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中史提芬與瑪利安因為食物而戀愛,因為食物而分手,又因為食物而重逢。史提芬的生日派對在某種意義上食物成為最重要的話題,生日本身卻成了次要的。就像從參加派對的人們的言行中所看到的,這部作品集的主要人物大部分都很關心食物。其中老薛、小雪、鴻燊等一些人甚至是食評人、飲食記者或飲食店的主人。

也斯將人物身份、性格、他們的日常生活或者都市風景、社會問題與香港人群體的記憶相聯接。同樣他也通過食物喚起、製造、積纍記憶。比如前面簡短提到的史提芬與瑪利安以及她阿爸世伯的約會和兩個人分手本身就是如此,他們各自對過去的記憶也是如此。這種形態貫穿在整個作品集裡。〈溫哥華的私房菜〉中老薛跟移民來溫哥華的熟人聊食物以及相關的旅行話題時描繪道:「大家彷彿跟隨老薛遠遊,攀山涉水,嚐那縹緲難尋的原鄉之味。」(頁140)初版的最後一篇作品〈點心迴環轉〉中從二十年前第一次見面時何方給向東買點心開始不斷出現各種食物及其相關的過去的記憶,甚至何方給向東做嚮導的途中也不斷回憶和解說沿途的飲食店和相關的記憶。

可以說這種方式效果非常好。眾所周知,進入全球化時代食物與旅行成為了文化生活的一個重要要素。電視裡也是「吃秀(eating show)」和「料理秀(cooking show)」節目盛行,主要播放食物和旅行節目的頻道大量登場,SNS裡也是充滿有關食物旅行的內容。年輕人中相當一部分都會在品嚐之前先把美食拍下來,甚至回想起甚麼時候在甚麼地方發生了甚麼事的時候,不是先想起遇到了誰或甚麼事件,而是回想起品嚐過甚麼美食。關於旅行的記憶重要的也不是風景或事件,而是沿途吃到的美食。因此食物不止於食物本身,還與記憶相連接。

當然也斯不僅僅把食物當作記憶的契機或工具使用,而是通過食物將個人的記憶轉換成群體的歷史,即,將與飲食相關的記憶歷史化。〈溫哥華的私房菜〉中老薛的母親不愧是飽經風霜的一代在材料不足條件受限的情況下轉眼之間就做出標準的廣東菜餚。這時叙述者就使用排列出可以聯想到這些形象語句的方式,同時展現她所經歷的歷史事件、時代風貌以及她的料理技術。另外,食物本身也包涵着歷史性,這就自然與也斯有意展現的群體歷史銜接起來。比如,「雲吞麵……但在那背後,怎樣打出一盤盤韌性適中的爽口靚趣,還是有不少工序,是許多老師傅把實踐的心得手口相傳下來的結果。」(頁256)

不僅如此,飲食還與歷史解釋或歷史敘述問題相關聯。第一篇作品〈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中,登場人物看到電視上香港回歸盛宴酒席時在旁跟着起鬨。「七一同歡笑」等充滿民族色彩和吉祥祝願名字的食物實際上不過是在熟悉的傳統家常菜上貼上善頌誇張修飾的標籤。這些都在暗暗諷刺官方的單方面強迫性的歷史製造,而表達出群體的歷史是由平凡個人的記憶總合而成的思考。〈後殖民食神的愛情故事〉中叙述者小雪和老薛兩人對街坊小吃的好評也是出自同一觀點。特別是這篇作品中的食評人老薛並不像一般的食評人否定大眾食物,而是結合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從中挖掘出特有的面貌。

台灣小說家朱天心的〈匈牙利之水〉(1995)中使用了氣味→記憶→歷史的方法。她在這篇小說中說「我相信到時候光從……香味,……就都可以不花力氣、看電影似的看盡自己的過去」(15),將氣味與記憶相結合,由此暗中強調像自己一樣的台灣外省人出身的歷史,主張他們在台灣應有的權利。也斯在這部作品集中用飲食代替氣味來喚起記憶、敘述歷史。也就是說,他在通過語言喚醒、製造、積纍記憶的方面,還運用食物這一嶄新的事物。也斯對食物的構想大概可以通過作品中的人物老薛的構想簡單明瞭地表現出來。老薛說他要寫一本書,關於香港食物的歷史這本書將會包括一切大家要知道有關香港的事情:歷史、政治、文化,甚麼都有,是一本空前絕後的、書中的書。(頁154)

也斯運用食物的手法中最為重要的意義之一就是通過食物強調香港或香港人所具有的某種特徵――混種性和開放性。食物根據各自地區的自然條件和人文環境的不同而具有獨特的特徵。如果食物去其它地方旅行/傳播,當然會發生多種變化,總會與當地的條件與環境相結合。結果就形成了一種既與原有的相同又出現微妙差異的存在,如果變化的幅度大就發生了變種,或是形成了新的事物。也斯就是運用食物所具有的這種特性,即與食物相結合的記憶與歷史再加上混種性特徵表現出他所想像的香港和香港人。出於這些意圖,在這部作品集中有數不清的食物紛紛登場。從中國各地或世界各地引進,至今在某種程度上保持原來的狀態的食物、與原來相似卻開始香港化的食物、已經混種而成新的食物、從香港向中國各地與世界各地出口的,又被當地化了的食物……等等。就是這些食物的狀況和前述登場人物的流動性可變性不明確不安定的身份與處境一起與「香港人是誰、香港是甚麼地方」的問題產生微妙的共鳴。

再加上,作者通過叙述者對這些事實加以明示或暗示的說明。〈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中的史提芬在倫敦留學時嚐過的法國烹飪和泰國調味美妙的結合的混種料理的味道不能忘懷,他說:「令我感到,東西方文化融合在一起是可能的。」(頁8)〈點心迴環轉〉中美國人羅傑在首爾的日本餐廳的菜單中「猶如大海漂泊找到浮標」般找到「Sashimibibimbap!」(魚生拌飯)時叙述者說道:「這是他在這場合中找到最合乎心想的選擇了。」(頁238~239)

但是如果仔細分析這些例子,他所說的混種並非單純的多元因素的混合、混種,而是與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模仿(mimicry)的概念相似的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式的混種。也斯否定根據某種特定的標準強迫的正統乃至原初本身,而承認可以顛覆這些的模仿形態的混種性本身的價值,甚至認為混種性本身能具有正統性。拓展來看,這是拒絕對香港強行注入來自殖民主義或者民族主義等外部因素的正統性。更直接地說,這是主張香港的混種性本身就是香港的正統,香港的原初。當然或還未混種、或正在混種、或已經混種而誕生新事物的情況下,被強迫的原初和模仿變形的複製品也仍然混在,從這一點上來看,也斯是承認多元並存的。但是因為他的混種是用模仿來對抗強迫的原初的同時還承認混在,所以絕不是以被某種特定原初統合為最終目標的,即絕不是取消所有多元的所謂的熔爐式多文化主義。就是說,他所想像的混種不是一種一方壓倒另一方的單純並存的,而是一種相互干涉的同時又相互共存的。(16)

從這些方面來看,叙述者乃至作者對溫哥華電視裡不停歇地播放飲食店廣告的反應頗為意味深長。在〈溫哥華的私房菜〉中叙述者說:「好似過去香港有的,這邊都有了,不少大廚都已移民過來,而且材料還更新鮮!還有香港沒有的呢。」(頁137)這好似在說香港甚麼食物都有,這些食物不僅同時存在,而且正處於相互混種的過程中,更擴散到溫哥華等其它地區。這又像在強調香港人是開放的、民主的、積極的。這種態度還在強調這部作品集中出現的食物――不管這些食物來自哪個地區、是高級的還是大眾的――不計較優劣高低都應該承認其各自所具有的特殊意義。

另外,這種意圖不只是通過食物來表現。在這裡只舉其中一例。大部分登場人物的生活和地位都具有流動性、可變性,特別是其中多數人物的出身不明確或身份不安定就是體現出這種意圖,而且作者對於登場人物的態度也體現出這種意圖。這部作品集的登場人物大部分是香港出身,但是不管是哪裡出身,叙述者乃至作者在香港這一大的範疇裡用開放的、公平的態度對待他們。更進一步說,好像因為香港這一範疇是不明確的、靈活的,所以即使不是香港出身也足以包容其中。對待長期留住香港的美國人教授羅傑的態度就是如此。羅傑已經是能吃中藥、享受茶餐廳的奶茶和蛋撻的,想成為香港人的一員,回到美國反而會比在香港更不適應現在的政治氣氛。不過他現在還是只好安分地做個外國人,他一直有那種懸空的、空白的感覺。他到目前還留在這島上,那是因為他在這兒可以與任何其他人和平共處。他總是不認同那麼強烈種族觀念的說法,也覺得可以去維多利亞公園參加民主化示威。像這樣雖然因為他的外貌和出身羅傑仍然不能完全被香港人接受,但是他不僅可以與香港人和平共處,而且還被描寫成主張作為香港人的責任和權利的人物。

通過食物和人物最能表現也斯對混種性態度的應該是這部作品集的代表作〈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結尾處出現的如下引文部分:

看着席上不同背景的朋友,想到連在飲食的問題上也難有一個共識呢!……真有一種可以適合這麼多不同的人的食物和食肆嗎?……環顧兩旁,得意地見到來自不同背景的朋友圍坐一桌,談興正濃,高高興興地把酒也差不多喝個清光了。有些人離開我們到別處生活,又有些新人加入進來。……我們對事老是各有不同意見,彼此爭吵不休,有時也傷害對方,但結果又還是走在一起,……(頁18~22)

也斯使用多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香港認同問題的看法,綜合上述所有觀點來看,一言以蔽之,他所想像的是一種和諧共存的「混種性認同」。(17)這與劉以鬯在《對倒》(1972)中暗示的互相引發矛盾又相互混在的「異種混型性認同」,或西西在《我城》(1975)中展現的統一的「通文化性認同」不同。(18)關於這些問題還有待今後更深入的研究。

5   總合的香港,總合的香港人

這部小說集通過無所不在的叙述者乃至作者表現出無所不在的香港。各自獨立又相互重疊的人物、互相關聯的事件以及他們之間細微的差異賦予每篇作品豐富的指示性和巨大的空間。因此每篇作品具有多層含義,好像還有眾多人物與事件尚未言表。人物都是流動可變不安定的平凡小市民,他們議論思考的都是些瑣碎的日常生活和人際關係,敘說着自己的故事。叙述者在敘述這些人物的言行逸事的過程中不斷插入自己瑣碎的思考與評論,再將它們轉換成個人的記憶和群體的歷史,香港的都市風景與社會問題也被場所化、歷史化。

也斯想通過這種方式具體體現不能用特定的理論或外部的視角一目瞭然地單純化的香港面貌。從題目就帶有諷刺西方理論和觀點意味的〈西廂魅影〉中香港學生跟歐洲人教授「說到安德森的『想像的社群』,說如何想像香港」時,香港人教授何方說「如果孤立從英語寫作的文本看這個問題,不看香港中文或譯成英文的中文作品,恐怕沒法說清楚想像的社群是怎樣。」(頁77)這其實是對也斯想法的代言。〈後記〉中也斯表達得更為直白。「從理論上討論香港,可以說後現代、可以說後殖民。……但……種種歷史和文化,不是從書本上讀來的,是從生活中體驗得來的。種種傲慢與偏見、政策上的疏漏、種種移前與後退、貧瘠中的豐富、正義裡夾帶偏狹,這些都未必完全是已有的討論殖民地的理論可以包容的。」(頁256)

正是因為這些觀點,這部作品集中從各種各樣的人物以及他們瑣碎的故事到他們接觸的食物纏繞混雜在一起。再加上叙述者的表達方式也多種多樣。有時通過排列聯想關鍵形象的詞彙,產生拼貼或蒙太奇效果;有時通過輪流描寫聚在一個空間裡的幾個人物的面貌和行動,就像電影裡的長鏡頭技巧,展現同一時空間裡人們的複雜關係;有時使用內心獨白、自由聯想等手法恰到好處的運用叙述者或者人物的心理活動,在一篇作品裡幾個故事自由交織在一起。(19)整部作品中這些手法被相互混用,人物與事件也在各個作品中被相互混用。因此從讀者的角度看,可能會感到混雜甚至混亂。但是實際上這些正是也斯所想像所要表現的香港和香港人的面貌。

也斯並非想要展現從某種特定的理論或外部視角上被簡單說明的一個總體性世界。他想展現的是一個眾多人物、眾多故事、眾多記憶、眾多關係這樣或那樣地相互複雜纏繞而形成的總合性世界。他所想像的世界並非像地圖或拼圖那樣拼好後成為一個完整的平面圖,而是各自獨立的微小要素相互在不同緯度呈網狀纏繞成為一個立體的世界。就像模樣、材質、長短、粗細各不相同的眾多纖維絲互相不規則的纏繞在一起形成的某種物體,一定要打個比喻的話,可以說就像我們生活的地球的形狀。從外部看,也許只能看到它整體的形態,很可能被說成簡單的球形形狀。實際上,它不是完全的圓形,並且它的表面也並不光滑。即,也斯所想像的香港和香港人,其表面和內在由許許多多的要素――個人、日常生活、人際關係、都市風景、社會問題等――或明或暗地相互連接,相互錯綜複雜地纏繞在一起形成的世界或群體。

因此,對也斯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對於香港現在的狀態的肯定,對於從個人的日常生活、人際關係到過去的香港以及未來香港的說明。在香港應有盡有的事物混雜在一起,乍一看可能會覺得混亂。但是它們或明或暗地相互纏繞,又相互混合或混種,和諧共存在一起。有關香港的外部言論只是站在各自自身立場上的見解。香港就是香港。在這種意義上,也許他所想像的總合的香港、總合的香港人是不能被外部視角或某種特定理論簡單定義的,難於說明卻要不斷敘說永遠尋找的答案。也許他的許多作品題目都像〈沿湄公河尋找杜哈絲〉一樣成為尋找甚麼的旅程,他的許多作品內容都像〈尋路在京都〉一樣成為跑遍大街小巷的尋路人也與此不無關係。在這一角度上我們可以這樣概括,他的所有創作都是對香港的想像,他的所有人生都在「尋找香港」。但是也斯這種熾熱的意識和不懈的努力卻因肺癌病發離世而突然中斷,真令人遺憾惋惜。

【註】:

1      本論文主要以初版為藍本,修訂版作為參考。如未單獨提及的話,引文的頁數也以初版為依據

2      有關黃碧雲作品的人物與事件的重複參考王德威,《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二十家》,(台北:麥田出版,2002),頁337338。台灣小說家蘇偉貞的《沉默之島》中也出現了同名同姓的兩位女性人物霍晨勉

3      像澳大利亞出身的訪問學者彼德/彼特,歐洲出身的女教授多樂維夫人/多路威夫人這種情況單純屬於標記上的不同

4      因此他的作品中有關1997年香港回歸的話題頻頻登場。這種意圖從其它很多方面也都可以觀察到

5      也有黑社會老大或殺手登場,但他們在某種意義上也不過是社會的小人物

6      也斯,《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香港:牛津出版社,1993)中說「我們這時代,……也見到記憶被壓抑,被歪曲,也見到人們向記憶探索,想尋找真相。……一個人可以面對他的記憶,他才是一個成熟的人﹔一個國家能面對它的記憶,才可以是更成熟而開放的。」(頁84)由此看也斯有意在為了尋找、保存、製造這些記憶――歷史而努力,可以說這些努力的一部分就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

7      參考金惠俊,〈香港作家劉以鬯的小說《酒徒》的價值與意義――以作為香港文學的意義為中心〉,《中國語文論叢》第72輯,首爾:中國語文研究會,201512月,頁297320

8      參考金惠俊,〈西西《我城》中以空間為中心的香港想像與方式〉,《現代中文文學學報》第12卷第2期,香港: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2015年,頁106124。這裡的所謂空間的場所化是指給某種特定的固定空間賦予場所性,將無意義的空間有意義化;所謂空間的類似場所化是指將香港特有的空間狀況場所化;所謂人生的標記化是指將香港特有的事物或生活細節形象化

9      曾經象徵殖民時代的滙豐銀行被新建後以具有後現代性著稱,特別是底層就像有天花板的廣場,如今進入後殖民時代以後,到了星期天這個地方就會被菲傭(現在印尼出身比菲律賓出身還要多)所佔領。有關菲傭的論述參考金惠俊,〈菲傭,被消失在《我城》的人〉,《文學評論》第12期,香港: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12月,頁4960

10    如果這裡的說明不夠充分,再參考前面談到的關於叙述者對趕走原住民的再開發行為的看法就會更加清楚了

11    關於「中立性叙述者」與「論評性叙述者」的說明參考金天惠,《關於小說結構的理論》[韓文],(首爾:文學與知性社,1990),頁8186

12    〈溫哥華的私房菜〉是其中的代表。在這部作品中也斯運用傳奇或章回小說的形式,從主人公的名字到小說的內容,不僅到處引用或模仿《薛平貴》或《王昭君》等故事,而且還模仿19401960年代香港特有的混用文言文、廣東話、國語的三及第文字

13    也斯在〈後記〉中說到朋友問起是否有真實人物作為藍本時,他回答說作品中只融會了對人的觀察,沒有諷刺的成分。從這段說明來看,也許認識也斯的人很多時候會覺得作品中的人或事與自己有關

14    梁秉鈞,〈嗜同嚐異――從食物看香港文化〉,《香港文學》總第231期,200431日,頁1620。本文敘述請參考金惠俊/宋珠蘭,〈《後殖民食物與愛情》(韓譯版)解說〉,《香港文學》第336期,香港:香港文學出版社,201212月,頁6871

15    朱天心,《古都》,(台北:INK刻印文學生活雜誌,2009 初版七刷),頁132

16    也斯在〈鴛鴦〉(1997)這首詩中將香港特有的叫作「鴛鴦」的茶描寫得如下,鴛鴦是將用五種茶葉沖出的奶茶混在咖啡裡做成。「若果把奶茶//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還是保留另外一種味道:街頭的大牌檔/從日常的爐灶上纍積情理與世故/混和了日常的八卦與通達,勤奮又帶點/散漫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17    在拉丁美洲Angel Rama主張通文化論,Néstor García Canclini主張多時代性異種混型性的混種文化論,Antonio Cornejo Polar則提出互不相容、互相矛盾的幾種社會文化規範混在狀態的異種混型性。關於這些內容參考禹錫均,〈拉丁美洲的文化理論:通文化,混種文化,異種混型性〉[韓文],《拉丁美洲研究》Vol.15 No.2,首爾:韓國拉丁美洲學會,200212月,頁283294Néstor García Canclini著,李誠勳譯,《混種文化》[韓文],(首爾:Greenbee2011

18    劉以鬯通過中年外地出生淳于白的痛苦經歷主張1950年代從大陸移居而來的人也參與了香港人認同的形成。另一方面又通過香港出身少女阿杏提出存在戰後的年輕一代不認為自己是香港人的情況。相反,西西通過展現中學剛畢業的阿果和他同代人的生活和意識來表明戰後生長起來的年輕一代在香港人的認同形成上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19    像〈點心迴環轉〉就是在並行組織幾個故事的同時又在各個故事中間通過人物的心理活動形成更小的故事相互交叉的狀態。

【參考文獻】:

        也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9初版)

        也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2修訂版)

        也斯,《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香港:牛津出版社,1993

        梁秉鈞,〈嗜同嚐異――從食物看香港文化〉,《香港文學》總第231期,200431日,頁1620

        也斯著,金惠俊/宋珠蘭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韓文],(首爾:知萬知,2012

        王德威,《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二十家》,(台北:麥田出版,2002

        王德威著,金惠俊譯,《當代中文小說作家22人》[韓文],(首爾:學古房,2014

        朱天心,《古都》,(台北:INK刻印文學生活雜誌,2009 初版七刷)

        金天惠,《關於小說結構的理論》[韓文],(首爾:文學與知性社,1990

        Néstor García Canclini著,李誠勳譯,《混種文化》[韓文],(首爾:Greenbee2011

        金惠俊/宋珠蘭,〈《後殖民食物與愛情》(韓譯版)解說〉,《香港文學》第336期,香港:香港文學出版社,201212月,頁6871

        金惠俊,〈菲傭,被消失在《我城》的人〉,《文學評論》第12期,香港: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12月,頁4960

        金惠俊,〈西西《我城》中以空間為中心的香港想像與方式〉,《現代中文文學學報》第12卷第2期,香港: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2015年,頁106124

        金惠俊,〈香港作家劉以鬯的小說《酒徒》的價值與意義――以作為香港文學的意義為中心〉,《中國語文論叢》第72輯,首爾:中國語文研究會,201512月,頁297320

        禹錫均,〈拉丁美洲的文化理論:通文化,混種文化,異種混型性〉[韓文],《拉丁美洲研究》Vol.15 No.2,首爾:韓國拉丁美洲學會,200212月,頁283294

金惠俊,畢業於韓國高麗大學中文系,主修中國現當代文學,以論文《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民族形式論爭」研究》獲得博士學位。現為韓國國立釜山大學教授。曾單獨或共同翻譯過《中國新文學發展史》(1991),《中國當代文學史略》(1994),《中國現代散文史稿》(1993),《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二十家》(2014)等相關理論書籍,也翻譯過《天之涯,海之角》(2002),《後殖民食物與愛情》(2012),《她名叫蝴蝶》(2014),《酒徒》(2014)等散文集和小說集。著作有《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民族形式論爭」》(2000),論文有《試論華人華文文學研究》(2011)等數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