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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友朋 : 將軍有劍,不斬蒼蠅——略述陶然小説的時空意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9月號總第393期

子欄目:「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施友朋

前言:讀小說的欷歔

人生苦短,而好小說太多。中港台的小說家亮麗耀眼的名字太多,單是內地的小說家像莫言、賈平凹、余華、韓少功、蘇童、格非、王安憶等等,寫得又多又好,要把他們的作品都看透,如果有一份正職在身,確實有難度,我的書架多年積聚下來,有好幾排他們的小說未曾親炙,粗略一算已過百本。都說生活在香港,節奏太快,再沒有人有閒情去閱讀小說;香港的副刊,七、八十年代還有不少版面留給小說,名家作品尚且有插圖,不過,如今報紙副刊已經沒有小說的方寸之地,說起來難免令人欷歔!當然,欷歔之餘,也不得不讚嘆,在如此惡劣的「文化生態」下,依然出了不少傑出的小說家,結出有本土色彩的香港小說,《香港文學》增刊的《回歸二十年香港短篇小說展》可略窺其堂奧。

在香港寫作逾四十年的陶然,讀他的《沒有帆的船》,可以感受到他對小說減產的無奈。2006年後,其筆端忽然轉向散文,使他在散文另結奇花異果,那是後話。事實上,討論陶然小說的學者名人多矣,鄭政恆和蔡益懷發表在《香港文學》391期的「當代香港文學作品評論」專輯,對陶然的作品也有深度的探討。老朽鮮有評論小說,其實是不敢,這非客套,非觀千劍而後識器,操千曲而後曉聲也。除了小說讀得少,更怕一個不覺意評多錯多,自暴其短,是以扯上幾句,就如賈平凹所說:平生一片心,不因人熱;文章千古事,聊以自娛。如此一來,也就不怕有識之士嘲笑。

讀小說,不必陳義過高,指定「好小說」一定要反映社會「黑暗面」,一定要如匕首,不單要反映社會現實,還要批評之;我早年看小說,最重要的是自己看得過癮,一如馮唐所說:講到最後,小說文字不好不重要,結構不好不重要,才情不好不重要,小說最重要的是讓你體會到生命感動,就像姑娘最重要的是讓你體會到愛情,聽到激素在血管裡滋滋作響或是心跳。陶然的小說,情節不算曲折離奇,只是簡單明白的句子,透過白紙黑字,看似毫不費力卻有一定深思引動你的思潮,叫你思考生活的無奈,人生的荒謬從細節伸延,你會剎那為活着而感動。要言之,陶然的小說有其時空背景下的意義,它代表獅子山下另一種平民精神,它奮發而踏實,生活就是生活,每個人的故事,哪來這麼多花巧?一如人的最後歸宿,其實只得一字,就是「死」。

1   首篇小說已有特定時空感

《沒有帆的船》的自序,陶然不厭其詳的道出他第一篇作品〈冬夜〉的靈感,他說題目給編者改成〈大明星的小賬〉,但心中不忿,還是喜歡自己原先擬的〈冬夜〉。陶然說他當時初到香港,人生地不熟,連廣東話都聽不懂,自己從北京南下,內地大學文憑不被承認,加上全球能源危機,想找一份工廠雜工也不易,他的大學時的好友張仁強,先他一年移居香港,當時在馬來餐廳當紅衣侍者(後來營商發達成了儒商),他有空就過海找他聊天。這篇〈冬夜〉的取材,未知靈感是否與此有關?小說寫一個被生活折磨得十分疲憊的侍應生張誠碰到中學時的同學,只是人家已是大明星,身份不同,根本不想和他多說一句,匆匆結賬就走,還塞給他一元硬幣當貼士,張誠感到極大侮辱,狠狠地把那枚硬幣往地板上摔去。其實,「大明星」的「小賑」――一元硬幣,七十年代初,若然老朽記憶靠譜,一元應該可以在大牌檔吃碗牛雜麵,如今普通茶餐室都要三十元一碗,可見一元小賬其實甚闊綽。

〈冬夜〉平實的寫出七十年代香港社會貧富懸殊的一個現象。張誠雖說偶遇「富貴」朋友而一時心理不平衡,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小說的結尾,小市民的感觸也不過是「哪一天我也可以像那些無須為生活奔波的人們一樣,在午夜前就鑽進被窩裡,哪怕只是一夜,也該有多好!」這是張誠打烊前打盹的一個美夢,猛然紥醒,稍清醒,「冷意又開始襲上他的心頭」。小說的結尾,教人感到生的無奈與「揾食」的淒涼!

白先勇也有一篇同名的小說〈冬夜〉,寫台北冬夜兩個年老教授的細說平生,吐盡的都是對事業的無奈,一個表面是有「學術成就」的旅美學人,查實有不少不為人知的寃屈;另一個更不堪提,意外斷腿,生活潦倒,太太晚上只顧到鄰家打麻將耍樂去,他活得孤寂,夜晚連「閒書」也看不下去⋯⋯

時移世易,小說家所抒寫的人情世事,除了氣候變暖,如今冬天已不再那麼冷,我想,人心是不是變得暖了?生活中的怨氣減少了嗎?「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活到這把年紀的陶然,也許,他的冬夜,如有續篇,應是嚮往這境界。

2   看人性掙扎印證色相人間

收在《沒有帆的船》的好幾個短篇,如〈一萬元〉、〈蜜月〉、〈平安夜〉、〈出頭〉等,寫的是人性良知的掙扎。陶然從七十年代踏上香港這「福地」,就一直用他敏銳善觀察的心探討「香港故事」,他寫平民百姓面對誘惑的良心掙扎,像銀行女職員把客戶的一萬元存款據為己有,為了幫愛郎一把籌措禮金,不惜一貪,後來給鹹濕上司威脅,要她賠睡一晚便不告發她,女職員幾經內心交戰,過不到自己那關,情願給上司舉報。

這些「小故事」,年輕一輩的創作者,也許覺得故事「老土」,平淡無奇;然而,「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日常生活中難免有許多意外,有些是防不勝防,有些卻是因人性尚貪而惹來的;「蜜月」寫一對新婚夫妻為償結婚時的借款而在澳門的葡京賭場泥足深陷,結果妻子被迫賭債「肉償」,其內心的掙扎幾近崩潰;呢類題材常見卻不易寫得好,作者花在人物心理上的描寫,拿揑控制得十分好。坦白講,現實總比小說更離奇,不是嗎?港聞版常見有銀行女主管為了給情人買車買奢侈品,不惜鋌而走險騙客戶的存款,那不是一萬元而是好幾千萬元!而「過大海」輸到傾家蕩產者不知幾多,女的若有幾分姿色,賣淫還賭債的亦已不是「新聞」。寫這類小說,頗有「畫鬼容易,畫犬馬難」之嘆,在平實無華的記述鋪排,盡見小說家白描的功力。

王德威在《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二十家》的前言指出:一種文類的興盛與消亡,在過往的文學史裡所在多有。中國「現代」小說,果不其然要隨着二十世紀成為過去?有能耐的作家,早已伺機多角經營。他們或為未來的作品纍積經驗,或藉已有的文名隨波逐流,是非功過,都還言之過早。與此同時,就有一批作者寧願獨處一隅,以千言萬語博取有數讀者的讚彈。陶然顯然屬於「獨處一隅」者,任憑外頭風浪起,他不屑於「滿紙荒唐言」,不巧立名目博取讀者眼球的一時青睞,依然用心寫他的故事。而從他的故事,我必須再一次強調其小說有一定的時空背景,若干年後,陶然的小說有着香港的「史」與「實」,在特定的時空,發出其光芒,印證香港的光怪陸離與色相人間。

3   寫情含畜,握着她柔軟小手已滿足

陶然寫情,〈碧玉岩〉發表於《星島晚報‧星象》,時維九三年,小說的主人公是個詩人,女主角是個單身的美女丹萍。詩人雷振宇受友人之託,要把蘇繡帶給丹萍,行程最後三天大家見面,「想像中的拘𧫴,並不存在;她的輕語淺笑,好像一股春風,他只覺得生來就與她相識相知」;其中的細節,無非談詩論詞,及至「她溫順地任他握着,兩人默默地牽着手緩緩而行。這時他只覺得自己掌握着柔軟的小手,但求就這樣走到天涯海角,即使是天塌地陷,也不會理會的了。」詩人在外,一個人在旅途,難得丹萍對他如此有好感(否則不會任他牽手),而他在丹萍的私家車上,且是她頭一個乘客(她透露剛考到車牌),竟驀然「閃出了紫娟那張緊皺眉頭的臉,他立刻感到肩膀沉重,連說話都沒有心思了」;九十年代的中國文人怎麼如此「愛無能」?這是「發乎情 ,止乎禮義」的傳統高尚情操,還是在風雨飄搖的年代,才會有徐志摩、郁達夫那樣為愛撲火的飛蛾?小說的結尾是詩人從機場心慌慌撥了個電話給丹萍:希望你找到好丈夫⋯⋯「咔嚓」一聲,線便斷了。小說的結局,筆者只是納悶:中國文人若然都如此有色心而欠缺色膽,史詩式的愛情悲劇難怪難以誕生!

也許,不同的時代,都有不同的談情說愛方式,陶然含畜的敍事,有他特定的時空背景。當一個深陷愛情的男人,在與朝思暮想的愛人通到第六十封信,才鼓起勇氣告訴她:「我愛你!」請相信一個讀書人的道德品質,老天,我為他的靜待黎明掬下同情之淚!當沈從文苦戀張兆和:「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是的,愛情畢竟有天然清純的一面,是以我不會鼓勵也相信陶然寫情,依然有他特定不可逾越道德禮儀的堅持。我懷疑,小說的主人公雷振宇如活至今天,眼見時下年輕人,即使在改革開放的內地,人民色情已毋須大驚小怪,「約會變成約炮,愛情變成色情」,他會改變初衷,調整一下「詩禮傳家」的心態,在丹萍還未找到好丈夫時,給她一記深深的擁吻嗎?若然,台北今夜有詩人激情的脈動!小說的結局也許會峰迴路轉,別有一番風光在險峰。

4   風起時,沒有帆的船如何航行?

「沒有帆的船」作為這本小說集的書名,相信作者對這個中篇小說有所偏愛。事實上,小說在謀篇佈局上頗見心思,尤其小說主人翁湯炳麟的內心深處的起落波伏,他從一個備受父母(母親是後母)看不起的「廢柴」,到把其父的快餐店轉虧為盈,再成為地產公司的頂級經紀,月薪高達三十萬。這個身份的改變,使他的感情生活也起了微妙的變化,他泡上了年輕貌美的保險經紀美琪,當然,也可說美琪為了保單,有意又讓他上鈎。小說用了不少文字道出當年女性從事保險的危機:新聞曾報道女經紀為了拉客而跟一百多個男客上牀。商業社會,為求生存,青春殘酷,都成了小說家求之不得的好題材。

美琪後來成為他的太太,日子久了,少了當初的激情,「美琪睡在他身邊,他卻想着另一個女人」;美琪後來卻因求一份保單而被殺了。這意外使湯炳麟內心常渴望有婚外情,一下子不設防:原先要注意自己的形象,怕背後給人非議的所謂社會道德的壓力,一時間化解於無形。故事的曲折是人性的大拷問,男人有錢誰不變壞?不變壞也許是一種無奈的壓抑!這湯炳麟就是「命好」,他盯上採訪她的靚女記者芝莉,可他還是未有足夠的「色膽」把她引上牀,男人的心理,尤其一個有錢有面的成功人士,也許怕的是「上牀容易下牀難」,表面循規蹈矩,查實內心常想出軌,精蟲作怪又怕「手尾」難纏!湯炳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正常」的男人!他輕輕把問題滑過,心中其實在想着,原來人生愛情也是一場賭博,只不過收穫可能都在另一方面,例如和美琪相處好像就是投注,哪裡料到跑出來的卻是芝莉。

是的,世事如棋,透過小說,男人其實比女人更愛幻想,即使沒有帆,也想有風,送他一程,最好遠航千里。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用夢裝飾無奈的人生,一生也就過去了!俗語說「中年男人三大喜事:升官發財死老婆」,湯炳麟算是「好命」。人性本善也複雜,否則小說家這行業老早就像恐龍消失於地球了!

有論者指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年代,那時的文學有某種異常獨特的影響力,它後來被文學史家稱為「新時期文學」,在當時勇敢地承擔了解放思想和更新觀念的角色。每當一部有思想鋒芒和道德力量的新作問世時,都會掀起大大小小的「轟動效應」,成為坊間爭取傳看的文本。此外,根據韋恩.布斯的《小說修辭學》所指出,小說敍事方式及其敍述距離的控制,並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問題,而是牽涉敍事所產生的複雜的道德效果。(1)陶然這中篇,顯然有此野心。

5   結語:真正作家需要時間考驗

一個作家是否被肯定或被消失,不是誰說了算。陶然的小說不會因老朽的胡言胡語而爆紅,不過,其小說的時空意義不容否定,若干年後,《沒有帆的船》依然會在海洋的地平線讓你看得清楚。余華在一次演講,細說他閱讀魯迅的經驗(2),他說任何偉大的作家都需要偉大的讀者,魯迅擁有一個強大的讀者毛澤東,這可能是魯迅的幸運,也可能是魯迅的不幸。文革時期的「魯迅」,從一個作家的名字變成一個時髦的政治詞彙之後,他深刻和妙趣橫生的作品也被教條主義的閱讀所淹沒。在那個時代裡,人人張口閉口都是「魯迅先生說」,其親熱的語氣好像當時所有的中國人都和魯迅沾親帶故似的,可是很少有人像毛澤東這樣理解魯迅⋯⋯文革之後,魯迅不再是一個神聖的詞彙,他回歸於一個作家,也就回歸於爭議之中⋯⋯現正的攻擊裡添加了情色的配料,一些人津津樂道於隱私中的魯迅,捕風捉影地研究起了與魯迅戀愛有關的四個女人;還有的人乾脆臆想起來:魯迅的牀上功夫十分糟糕;魯迅的性心理十分變態⋯⋯

余華憶述小學及中學時被迫一遍又一遍地讀魯迅作品,那時他恨透魯迅:魯迅是他這輩子唯一討厭過的作家。而要到他三十六歲後,他猛然驚覺魯迅筆力的犀利,他形容得妙,魯迅用一句話就讓一個人物精神失常了;而一些沒有才華的作家也想讓自己筆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可他們寫了幾萬字,他們筆下的人物仍然正常!是以余華覺得一個讀者與作家的真正相遇,有時候需要時機。

我不厭其詳陳述余華讀魯迅的經驗,皆因我早年看陶然的小說,常覺得他的小說情節不夠離奇,寫情含畜不夠激烈,如今人過花甲,回頭再讀陶然小說,忽然覺得「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的文字直白卻簡約而神遙,老道圓熟,可謂「水木清華,神膚洞達」,這是日子有功用心磨煉出來的。

從七十年代初至今,四十多年來,陶然的創作都植根於香港,他當然沒有魯迅的惹火,儘管他也有不少偉大的讀者,而老朽只是一個普通的讀者,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多年後再品讀其小說,我是有點陶然自得的。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這不是問題;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而已。

任何作家,其作品是否可以行遠,都需要時間考驗,而我深信,陶然小說的時空意義,它植根在香港這複雜的土壤,有它特殊的一種韻味,看似平淡卻嫵媚。馮唐說:沒有某種女人就沒有某種文字。你的情人頭染金髮,已經改名麥當娜,你如何送她一闋《一剪梅》?而陶然小說裡的女主人,我費盡神思,其性感撩人體態,頂多穿紅肚兜,連柳永的詞也羞於啓齒,恕我眼茫茫暫看不到有一絲野性難馴的異國風情。陶然對小說創作的熱情與至誠,幾十年來如一日,這「老將」,將軍有劍,不斬蒼蠅,老朽深信他仍將悍然出招,為小說這片山林再煥發另一種自然多姿的生態。若干年後,再讀其小說,未知會否嫌其妖艷放蕩?這謎――就交給時間吧!

稿於2017年7月17日深夜


【註】:

1      《讀書》2017年四月號頁62,周憲「小說修辭如何關乎倫理?」

2      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頁135「魯迅」,麥田出版。

施友朋,福建晉江人。退休資深編輯、教師。賣文大半世紀,至今不疲;熱愛閱讀、寫作,冀娛人娛己,最終目的騙幾文稿費,以資購書賭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