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辛金順 : 「色入」——論陳克華情色詩中的社會性介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9月號總第393期

子欄目:「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辛金順

1   前言

台灣的情色詩(erotic poem),自六○年代起,就已在詩人的筆下,開始構劃着慾望與幻想的版圖;而性,亦遊移於禁忌的邊緣之外,並試圖通過隱諱的意象,突穿戒嚴政治的鐵蒺籬。這時期的詩/性書寫,較明顯的是余光中的〈雙人牀〉與翱翱的〈致賀:人類征服月球〉。不論前者是以性愛結合戰爭,或是後者描述男性以強暴方式探入處女地的月球,其詩意所指,均在於通過性慾望批評人類侵略和貪婪的慾望,讓情與色,止於象徵和想像的界域;另一方面,卻在慾望話語的策略上,經由批判意識,掌控了詩的走向。換句話說,性愛書寫在此,只是詩人用以展現其對某個課題的關懷,或是通過身體,去彰顯性/政治的暴力傾向。類此的詩/性表現,一直以來,蔚為台灣情色詩的濫觴。

因此,綜觀七○年代以降,許多情色詩的創作,大部分都是循着此一脈絡進行書寫。不論是肉體的糾纏,性器官的暴露,或是內在慾望的流動與跨越禁忌的性事描述,都旨在以「色入」(empathy)的肉身文本,翻捲出詩性語言背後的另一層意涵。這如焦桐在討論情色詩時所指出的,倘若情色詩純然寫情色,而無意於從文本中有所圖,則其與春宮畫,或器官秀又有何異(1)?易言之,情色詩若只寫情,不免過於平淡無奇,若只描色,則粗俗鄙陋。如七○年代末,楊光中所寫的情色詩,盡是女體的讚頌,肉體的交歡,性器的惡露(2),使得其筆下的情色詩陷入直顯與俗艷的抒發,而失去了讓讀者咀嚼再三的餘韻。(3)因此,在別無所指之下,慾望如潮隨意奔竄,女體橫陳,卻也掏空了詩的意義。反觀一些別有懷抱,意有所指,或嘗試以情色詩對主流社會道德/慾望禁忌進行衝撞,或以逾越姿態顛覆傳統與權威體制的詩作,更能引人矚目。這些詩人大量創作情色詩,有意識的企圖通過情色詩的身體符碼,去探觸、挖掘、創造出一個隱喻的政治意向,由此也開啟了情色詩作為一種介入社會實踐的批判工具。

而在眾多書寫情色詩的詩人群裡,陳克華是少數幾位詩人中最具有自覺意識的創作者之一。從他早期的詩集《騎鯨少年》(1981)、《星球紀事》(1987)、《我撿到一顆頭顱》(1988)中,隱然已可窺見他在這方面的創作意識和趨向,如〈盟誓〉裡以大膽的意象「向着朝陽射精」,或經由〈牀〉幽隱的描述性事:眼淚與精液並置,熟艷子宮裡的卵與精蟲安靜擱淺,及〈我撿到一顆頭顱〉中的陽具、乳房、手淫等性意象,凸顯出那時他對身體感官與詩/性書寫的興趣;或是以一種反叛的姿態,抗頡社會庸俗的禁錮。及至跨入九○年代後,陳克華更是操縱着其熟練的詩才,以更激進、橫逸、暴虐的詩性話語,展開了一場讓人驚嘆的「詩性運動」。他策略性的翻轉了詩之溫柔敦厚與抒情的特質,揭開遮掩的肉身,刻意演繹性器官的快感,喧嘩性愛,甚至以排洩物展開對政治、社會、文化霸權的對峙,與衝破道德網羅的淋灕快意。這種開放性器官和身體慾望的狂歡書寫,及張揚私密性的感官經驗,使陳克華長久以來背負着敗德詩人的標號,但卻也形成了他個人獨有的風格。詩,成了他最有效的利器,在知覺語言的詩/性言說裡,敞示着自我存在的同時,也讓情/色,介入世界和現實之中,而成了某種政治與社會實踐的方式。

故本論文將試圖從他的兩本詩集,《欠砍頭詩》(1995)與《善男子》(2006)裡,檢視陳克華是如何通過情/色詩去解構社會倫理的意識核心,以及探析其如何通過另類的詩/性話語介入社會與政治的「異托邦」,以辯詰詩之「色入」的批判性之可能。

2   排洩物的抗爭與狂歡話語

一般而言,性一直以來具有私密的魅惑,是一種生產;同時也在宗教與文明社會中,被視為一種禁忌的行為。如巴塔耶(G.Bataille)所指出:「禁忌的不存在,只能意味着:獸性」。(4)因為在初民時期,如果沒有設定禁忌,則會產生亂倫現象;故亂倫禁忌是讓人轉化成具有文化意義上的「人」,而將動物性揚棄為目的。(5)是以,性事也在戰戰兢兢中完成。另一方面,性往往總跟淫穢連接上關係,性器官與排洩物的污穢感,使人避免高談性事以求自潔。此外,宗教也把性與罪惡同列,淫亂的慾望被視為罪惡的根本,或獸慾的表現,是與靈性背離的,所以情色亦必然成了棄絕的對象。

因此,情色在宗教與社會禁忌之下,幾乎成了小孩不宜成人避談的話題。性器官的公開裸露,更是律法上的犯罪行為。所以在種種規條的訓示中,詩人書寫情色,也是在隱誨的意象或遮蔽的意念中進行,而不敢大膽聲張,張揚個性。唯陳克華卻在這方面肆無忌憚,以橫暴的詩性語言,一掃正統道德的牢籠,並企圖以敗德、以猥褻、以惡露、以排洩物等反社會機制,或企圖解構「陽具理體中心主義」(Phallogoc-entrism)。這一如他在《欠砍頭詩》的序言裡對正統觀念的宣戰,並肯定人生「猥褻之必要。誨淫誨盜之必要。道德重整之必要。文藝法西斯之必要。」(6)這是陳克華面對着社會群體而力圖取回自己的身體與主體性的宣言,是一分「敗德者」的道德性言說。

尤其在以現代為主軸的視野之上,性的壓迫,必然也會招來性的反抗與解放。從道德、法律、社會制度等,形構了一種無形的政治抗詰,或權力的鬥爭。一如陳克華所說的:「道德之昌盛久遠,於今為烈」(7),因此,宛如魯迅等輩,冀望打破封建鐵屋,必以瘋與狂為激進手段,以譫言妄語,去突穿傳統觀念的網羅。

《欠砍頭詩》中的許多情色書寫,性事刻畫,性器官的展露,正是在這樣的情景下進行,即――猥褻為一種手段,所以陳克華寫下了:「真理原是如此猥褻而粗暴/致死,如同一千種體液/正散發同一種爛熟的甜甘……//就讓唾液溶解酸性的鋼和鐵鏽吧!/精液乾涸在純的龜裂河牀/痰液混合着花粉和魚卵沖向海洋廣袤/眼淚蝕壞了眼球傳染着巨大的盲……」(8)(〈我對肉體感到好奇〉)。在此,身體的排洩物如:唾液、精液、痰液和眼淚等,交織成了文本中的慾望符號,成了衝撞宛若鋼鐵般社會正規的力量。這如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指出的,排洩物作為一種卑賤之物,在面受壓迫時,自然而然的就會形成了一種反抗的象徵,以呈現出身體的抗辯意識。(9)巴塔耶則更進一步的剖顯出,人厭惡污穢物,然而人卻是從污穢物而來。(10)污穢物,或排洩物乃自然現象。因此,這也是陳克華在詩中所要指出的真理,一切聖潔均來自污穢,如同敗德者才能完成道德的儀式。

而以「敗德者」自居,陳克華自然明瞭道德倫理所形成的社會體制之壓迫性,在俗眾皆舉潔淨為道德高標的崇仰時,或視靈性為愛情的聖地,陳克華卻等而下之,以「道在屎溺」的思/詩想,逆轉排洩物和污穢物的卑賤性為聖潔性。這樣的顛覆表現,展示了排洩/污穢物的豐富含意。如在〈在A片流行的年代〉,他起尿屎於牀笫之間,讓排洩物在情色的迷魅之中,呈現了詩人的主體情志:

天人尚且五衰……,我說那麼何不當頭嘗我一泡你的屎和尿和無盡自在樹木花果,日月星辰(11)

「天人五衰」乃出自《大佛頂首愣嚴經》之中,意指天界的天人長命享樂,唯在壽命將盡時,亦會面對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汗流、身體臭穢、不樂本座的五衰之運。(12)因此,天人尚且無可避免於排洩物的穢染,人間情色亦屬自然之性,如道在屎尿,無盡自在。故卑賤物中,自有大道存焉。換句話說,單純的性慾是屬於自然的一部分,沒有必要因其與排洩口或排洩功能相近而生有羞恥心。(13)故陳克華處於後現代思潮引進的九○年代,又藉着巴塔耶的情色理論,而在這方面有了創作的一個突破口。

同樣的,在進步與文明的線性時間觀念中,污穢與獸性等同,只有不斷通過洗澡或穿衣,才讓人得以擺脫污穢排洩物的記憶(14),並趨向聖潔的一面。然而情色作為一種顛覆、解構和社會反制的策略性,在陳克華筆下,卻有着更深一層的意義反省。而他詩中的另一類污穢/排洩物――「糞便」,被賦予一種辯思聖潔化的可能:

每當他巡視一遍馬桶後,便選擇一個蹲下去。

他確定有便意。

然而他想起昨日一整天他幾乎沒有吃進任何東 西:一顆維他命B丸,一盒錫

箔紙包的麥茶,半瓶脫殺菌芳香漱口水,一小段白露潔牙膏,和自己的唾液。

然而大便很多。

人真是能製造氣味與遺糞的動物呢。他一邊這樣想:他真的沒吃甚麼呵。

這時他悄悄飛升起來的靈魂離開馬桶,走入淨身的浴室,「天堂在隔壁嗎?」

他邊洗邊敲左邊的牆問。(15)

「糞便」作為污穢/排洩物的生產,是內在的。故詩中強調雖然沒有吃進任何食物,卻仍然「大便很多」,由此凸顯追求身體淨化的意向。而外在的淨化物如「芳香漱口水」與「白露潔牙膏」的設置,跟內在「糞便」的生產,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最後,詩人描述肉身留在馬桶上,靈魂卻進入淨身的浴室,靈肉二分,卻扣問了真正的聖潔是在馬桶內呢,或是在浴室中清洗乾淨的靈性?這樣的問號,實際上在詩人的筆下已有了肯定的答案。如他在〈保險套之歌(五)可以不戴一個〉所透露的:「靈肉根本不相干的兩碼子事,如同//雞兔同籠/水火同源/屌屄同□」,由此窺見,陳克華將污穢物/淨化物、自然/文明、獸/人、肉體/靈魂進行二元的對比,最終的指涉,仍然是向情色展現一分坦然的心志。

情色與污穢/排洩物具有緊密的關聯。如同拉波特(Dominique Laporte)在《屎的歷史》中所陳述的,人是生於尿屎之間,故性與污穢/排洩物,在淨潔話語背後,隱含着一種解構的意義。(16)另一方面,排洩物的流動象徵着慾望的流動,無止境的,卻實實在在的存有,或本質上的自覺認知,此在的真實。於是在〈變〉一詩中,陳克華寫下:「惟有紓緩解出尿液的那一剎那/你隱約知道了甚麼是真……」(17),此在處於當下的真實,在於排洩時的那分感知,一種自然性的解放。

總而言之,陳克華情色詩中常以污穢/排洩物反高尚、反聖潔、反傳統,並以此形成狂歡話語,以此對世俗認知,進行挑戰與顛覆。是以,在其詩中所展現的卑賤情境,即污穢/淨潔、客體/主體的對置中,遂有着象徵意義上的昇華。

 

3   性與身體的暴力詩學

情色詩涉及性事書寫,背後總是隱含着政治與權力的演繹。畢竟性、權力、政治,含具着無可分解的緊密關係,如傅柯(M.Foucoult)所強調的,性一直以來都是被壓抑和被禁止公開談論,甚至被國家機器通過種種規訓的權力,不論是刑罰,或技術性幽微的監督與控制。(18)因此在遮掩、禁止、拒斥、審查與否定的狀態下,性話語被壓進了一片緘默的空白層面。但傅柯也同時指出,哪裡有權力的壓迫,則哪裡就會有抵制與反抗,這些抵制與反抗,或以造反,或以革命的方式,或以暴虐的話語,對權力的壓迫進行衝撞、抗爭與顛覆。(19)所以情色詩在此,遂成了一支反叛與抗爭利器,企圖從世俗的禮教與道德禁區,搶回自己的身體。因而,詩人在此一意圖下,於情色詩中「搖蕩性情」,並未止於情/色的表層書寫,而是以敗德與猥褻,翻轉詩意的抒情,直顯的攤開詩之政治隱喻/皺摺於讀者的睽睽目下。

故對於一切社會網絡所形成的性禁忌,以及偽道德者們所拉起的重重屏障,與屏障下所逼顯而來的壓迫,無疑使陳克華產生極度不耐與不滿:「為了擺脫不耐,除舊佈新,我只好脫、脫、脫。脫到只剩下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方知如何承擔生命之沉重」。(20)「脫」為赤裸,是一種對官方權力的反抗,對人為道德的一種反制,對自己身體和性慾的坦誠/呈相向,由此,卻也反寫了詩人生命裡的無限匱憾。而這樣的書寫,不由令人想起魯迅在〈長明燈〉裡藉瘋子之口,對着吉光屯中的廟燈,要吹熄和放火燒掉的動作。這分反叛意志,最明顯見之於詩中所擺列着的各種男女的性器官:「屌、屄、龜頭、乳頭、肛門、子宮……」在性愛與肛交的情色修辭裡,四處漂浮為抗爭的話語,以去承接自己存在的重量。

而封建力量無所不在,偽善與鄉願更是滲透到社會的每一角落。人吃人的現象依舊存在,並以更細緻的方式通過性禁忌去防堵生命所要尋找的出口。對於這方面,陳克華以詩翻新了魯迅「吃人」的驚人意象,陳述着道德吃人於無形,以及自囿於道德中而自吃的詭異場景:自己的心、肝、下水湯、腦花、腰子、眼球與一片髒指甲,都成了盤中之餐,最後詩人意味深長的寫下:「吃過人肉的人,聽說更肥美……/你望着自己被掏空的胸腹/(伸手卻不能腆腆肚子)/抱怨着找不到一根人骨可以剔牙」。(21) 掏心切肺的自噬,或恣虐的表現,無疑形成了他詩中某種暴力的美學。這樣以詩幽隱的作為一種對道德世界批判的方式,實際上卻也透顯着詩句背後一分難言的悲涼。這樣的悲涼,在他的另一首詩〈肉身三明治〉,再次的演繹着吃人者卻自吃的戲碼,因此我們看到:裸體的「我」如一罐美好牌天然甜棗醬,被塗抹於土司之上,並拌着各種食料而即將被「你」所吃,最後路迴峰轉,卻是:

我看見你的舌頭,如一塊濺油的漢堡肉

平放在土司的最下一層

接着是你森然的牙和陰暗的口腔──

(能有幾人幸運如我,在慾望中粉身碎骨)

但是,你吃下了你的舌頭,然後

繼續吃着你自己

一口一口,我看見這個尋常的早餐

你悲哀地一口一口吃着自己的肉身(22)

你/我在此可以形成曖昧的對置,呈現着「身體表面的心靈投影」(a mental projection of the surface of the body),如拉崗(Jacques Lacan)所說的「鏡像」(mirronr image)。而從「鏡像」虛構出來的自我,會陷於想像秩序的誤認,以致必然的也會面受到一種異化的命運。(23)然而在此一情色慾望的書寫上,陳克華卻以「吃/被吃」進行他對慾望/道德的思考,以及主體被異化的現象。在此,「森然的牙」/「陰暗的口腔」,隱喻着道德壓抑性的陰影,以及權力逼迫的狀態。另一方面,亦通過「吃/被吃」的敘述,呈現了「慾望者」使自己成為「肉身」的一種變異。(24)慾望的肉身化,以及「自吃」,為何會產生悲哀感?除了道德無形的束縛外,主要在於為了他者的意識,而將自己異化/物化為別人目光下而存在的肉身,這無疑也造成情慾主體某種失落的原因。

因此,誠如王浩威所指出的,陳克華常在肉體受虐的姿態裡,對「道德」進行探索與扣問。(25)然而他也是用這種方式,去對現存的社會規範進行了一種決絕的批判――以猥褻反猥褻,以敗德反道德。因此在暴烈的詩性話語中,他仍然清醒與警覺到:

你已然明瞭這個體面但強暴過你的世界

情與非情的分野

獸與禽獸不如的人類(26)

故文明常存虛妄,道德卻不時以道德進行暴力的支配與壓迫。如在〈第一塊石頭〉中詩人對偽道德者戲謔的嘲諷一樣,在他們「噴完道德重整之殺精劑」、「戴上道德重整的保險套」、「穿上道德重整之內衣褲」時,世界的一切,在他們虛偽的道德屏障下,成了種種非自然與被扭曲的現象。所以背德與敗德遂成了倫理系統中反叛或逆離的必要之肯定。因而肛交之必要,閉上陰唇之必要,流血之必要,獸姦之必要,在此成了一種對道德挑戰的宣言。而面對着個體被龐大道德委員會強暴與壓榨的現象,面對着道德世界的蹂躪,正義的圍城、謊言的包裹,以及一切藉道德強暴的行為,只有閉上陰唇,堅決的抵制,才能真正反省到個人在行動中意義的存在。這也就是為甚麼詩人說:

可是在我真正聆聽之前

你何不先閉上你的陰唇

對於道德的推離與抗拒,需要以施虐的破壞方式進行,如克莉斯蒂娃在討論「推離」理論時所指出的,主體必須要經過抗斥、分離,才能建立。(27)因此,在正視道德要求之前,先閉上陰唇,保持緘默,始可在滔滔的話語之中找到自我。

此外,在去道德的論述過程中,陳克華幾乎顛覆了性作為傳統生殖功能的意義。故性之以為性,在此純是一種愉悅的肉體感受,而不再為傳宗接代服務。所以,性器官由陰道可以置換為肛門,大腸則與子宮並重,生殖系統被去除,或被空置;傳統的性交方式被顛覆,異性戀的關係與價值也被解構掉了,如他在〈肛交之必要〉一詩所陳述的:

我們從肛門初啟的夜之輝煌醒來

發覺肛門只是虛掩

子宮與大腸是相同的房間

只隔一層溫熱的牆

我們在愛慾的花朵開放間舞踴

肢體柔熟地舒捲並感覺

自己是全新的品種

愛慾的愉悅轉換到「肛門」來,使男/女二元對立的性別在以「肛門」為性慾主體中,也被抹除掉。換言之,在以「肛門」為主體的意識下,性交在於異性戀與同性戀,並無太大差異,性別界限泯除。甚至在〈獸姦之必要〉,陳克華以極之大膽的觀念,提出了在自然的世界裡,人與動物對性的原始需求,實際上都是一樣的,唯人因應着社會的道德標準,而自覺比動物更文明:「長頸鹿說:『只有人類才迷信正面性交』/但蛇不屑極了。他不能不明白為何有些人類的性器官會模仿另外一種生物。包括眼鏡蛇的直立。」(28)因此,迷信正面性交方式的異性戀者,並未察覺性只是社會規範下的一種習慣模式,然而在社會的規範之外,愛慾情念,亦存在於同性之間,如雄性抹香鯨在彼此身體內互相的取暖;或馬戲團裡老虎與獸馴師之間,虐與被虐的對待關係上。也就是說,不論是任何一種性取向,都只是個人的選擇問題,而與「正常/非正常」的社會道德評價無關無涉。是以,在「肛門詩學」中,詩人似乎以此顛覆了社會體制對「性」的正規要求,並反諷了以異性戀為主流的存在意義。

最明顯的是在〈婚禮留言〉中,詩人揭穿了異性戀婚姻背後的虛假性。故所有的性與情愛,均難逃於權力的掌控之中,而婚姻,也就成了一種權力的宣示:

我的至愛

今日我從你手中接過你贈與的指環

所值不貲

我將因此賦予

你合法使用我的屄的權力(29

婚姻在此成了一種交易,在金錢的「贈與」和「指環」的權力佔據下,詩中作為開頭的「至愛」稱呼,無疑充滿着諷刺的意味。另一方面,通過了婚姻的合法化,才能完全佔有對方的身體,或進行性愛的偽道德觀。因此,陳克華對婚姻的質疑,放在九○年代的台灣社會而言,無疑是相當尖銳,而且也非常的深刻。

故處在同性戀的視域之下,異性戀種種,純是為了生殖意義而變得神聖――「排好排卵日」,並「嚮往一名酷似你的多毛嬰孩/他將糾緊我的奶頭榨取其中乳汁/我將因此興奮體驗此生我的無上幸福」(30)然而在這神聖背後,卻是充滿着道德規範與權力話語的宰製,凡是逾越此一規範,則必然將被俗眾逼向社會的邊緣,而被拒絕於認同,這也是詩人感到無奈與悲涼之處:

說盡了的你必須孤獨的理由

是的,同時從豎直的衣領後頭遠遠窺探

那生老病死父慈子孝的樊籠

那裡頭幽深千年的獸的炯炯的目光……

「孤獨」背後所呈現的,是道德禮教的逼迫,傳宗接代生育責任的要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對同性戀者而言,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畢竟,在社會/國家體系下,異性戀才符合經濟生產的機能,是以陳克華曾對此給予了批判:「異性戀者的神聖的屄與屌/勤於,呵,勤於護衛着生殖與神蹟/像一則寫在超意識裡的政治宣言/於是他與她氣壯而理至地摩擦摩擦摩擦摩擦……」(31),所以在符合社會道德的規範後,性於是成了異性戀者「理至氣壯」的「摩擦」。在這狀況下,它亦喪失了自然性質,以及其之多元形式。

易言之,「性」已然成了「陽具理體中心主義」(phallogo-centrism)的某種表現,在以男權和異性戀為主流的社會現象中,它成了偽道德與權力話語,並對同性戀者形成某種壓迫,這也是為甚麼詩人企圖以情色詩,對它加以挑戰與顛覆的原因了。

4   結論

陳克華的情色詩,以色為情,開放肉身,並以知覺語言,感官文字,與世界進行了一場赤裸與赤誠的對話。雖然在他的這些詩中,展列着各種排洩物、性器官;且以諷刺、卑賤與背德意識,嘗試去揭開社會道德虛假的一面,或企圖透過裸露肉體的方式,去衝撞社會現有的體制與倫理核心,但同時在這些情色詩中,卻可窺見詩人的情感意志,以自然之「性」,去面對社會一切人為的世俗禮教。因此,其情色詩中的污穢物/排洩物,所呈現的是自然的一種表現,並無污穢/淨潔的二元對立。所以在這認知理念之下,同性戀/異性戀,也不應有所差異,然而因為社會體制與倫理道德的規範,加上權力意識的影響,使得「性」分異/同。是以,陳克華的情色詩在這方面,給予一個很好的回應。而其情色詩,也在九○年代中,在台灣詩壇開出了一朵魅麗的花。


【註】:

1      參閱焦桐〈身體爭霸戰――試論情色詩的話語策略〉,收入於林水福/林燿德主編《當代台灣文學情色論――蕾絲與鞭子的交歡》,台北:時報文化出版社,1997,頁199

2      楊光中的詩集《好色賦》(台北:正文書局出版,1978)曾被麥穗稱為台灣第一本歌頌性愛的詩集(麥穗〈我國第一本歌頌性愛的詩集〉《台灣詩學季刊》第九期,199412月,頁71)。然而縱觀詩中的許多作品,對性愛的描述,或對女體的描寫,均過於淺直,而失去了詩歌作為語言藝術的感染力。如〈根〉、〈嚮往〉與〈六九之歌〉寫口交,〈小腹〉與〈叢林之歌〉寫女性的陰阜等,使女性在詩中成了物化之物,這也是為何其詩被一些讀者所苟病了

3      楊光中被稱為台灣第一本情色詩集《好色賦》之中,有許多詩把女體與交歡的慾望書寫得過於直露,肉體橫陳,鄭慧如亦指出,楊光中的情色詩對於女人身體的描寫,常常因為缺乏氣氛的

        營造與設置喻象,以致讓人壞了讀詩的胃口。見《身體詩論》(19701999),台北:五南圖書出版社,2004,頁89

4      見喬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著、劉暉譯,《色情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3,頁13

5      在這方面,巴塔耶引用了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的考察,認為避免近親繁殖,設定了亂倫禁忌,並通過女兒「贈與」/「交換」的方式,以避免亂倫現象。同時亂倫禁忌形成某種規則,以將獸性逐出人的世界。參閱喬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著,劉暉譯,《色情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3,頁1744

6      陳克華,《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14

7      如上註,頁16

8      陳克華,〈我對身體感到好奇〉《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58

9      參閱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著,彭仁鬱譯,《恐怖的力量》,台北:桂冠圖書出版社,2003,頁68

10    巴塔耶指出,對於排洩物或污穢物,動物並無顯出任何厭惡,然而人類卻對此自然狀況深覺羞恥與排斥。因此他借用了聖奧斯古斯丁的話,說明人類也是來自於精液等的排洩物。由此推衍,污穢物∕排洩物實際上具有其神聖性――創生之源。參閱喬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著,劉暉譯,《色情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3,頁48

11    陳克華,〈在A片流行的年代〉《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136137

12    見吳汝鈞著《佛教思想大辭典》,台北:商務出版社,1994,頁135

13    巴塔耶認為,生殖活動被視為一種骯髒的特徵,主要是與排洩口或排洩功能相關。這也形成了人與自然的分野。參閱喬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著,劉暉譯,《色情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3,頁56

14    巴塔耶指出,人從污穢/排洩物中出生,卻拒斥卑賤,努力將污穢的記憶消除掉,並通過洗澡後的穿衣,來洗刷這份不淨的感覺。這也是為何人積極的追求聖潔的原因。參閱喬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著,劉暉譯,《色情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3,頁4849

15    陳克華,〈馬桶人〉《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8687

16    見多明尼克‧拉波特著、周莽譯,《屎的歷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6,頁102103

17    陳克華,〈變〉《因為死亡而經營的繁複詩篇》,台北:探索文化出版,1998,頁17

18    傅柯討論性被控制的方式有:否定關係、訴諸法規權威、禁忌的控制、官方的審查機制等,通過這樣的權力技術進行規訓,目的是讓身體/性慾望能夠易於管理、改造與掌控,以便在編碼中進行再生產的工作。參閱傅柯著、佘碧平譯《性經驗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頁6062

19    如上註,頁126

20    陳克華,〈我只好脫、脫、脫〉《善男子》,台北:九歌出版社,2006,頁71

21    陳克華,〈人吃人〉《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77

22    陳克華,〈肉身三明治〉《美麗深邃的亞細亞》,台北:書林出版社,1997,頁42

23    拉崗在「鏡像階段」中提及六到十八個月的嬰兒,在第一次面對鏡子時,會把鏡中的影像視同真實中自己,而初次產生自我(ego)的認知。然而鏡像所提供的「完型」(gestalt),只是心靈的投影,屬於一種幻覺形象。因此主體在透過鏡像來認識自己的同時,也必然會發生異化(alienation)的現象。參閱Lacan, Jacques,"The Psycholses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Book III"Ed. Jacques Alain Miller.Trans.Russel Grigg.New YorkNorton.p39.

24    路況在〈「愛撫」與「淫蕩」――沙特與李維納斯的「性愛現象學」〉一文,提及在慾望裡,在企圖佔用他者的肉身之前,自己需先變成肉身,以從他者的衣物中,剝出肉身來。易言之,慾望就是要肉身他者的身體。見路況,《五月之磚──巴黎學派68思想》,台北:唐山出版社,2005,頁63

25    見王浩威在《善男子》的序文:〈道德者陳克華〉。陳克華,《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6

26    陳克華,〈閉上你的陰唇〉《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60

27    參閱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著,彭仁鬱譯,《恐怖的力量》,台北:桂冠圖書出版社,2003,頁129

28    陳克華,〈獸姦之必要〉《別愛陌生人》,台北:元尊文化出版社,1997,頁128

29    陳克華,〈婚禮留言〉《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頁64

30    同上註,頁67

31    陳克華,〈請以平常心看待異性戀〉《別愛陌生生人》,台北:元尊文化出版社,1997,頁126

【引用書目】:

一、中文

        陳克華,《欠砍頭詩》,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

        陳克華,《美麗深邃的亞細亞》,台北:書林出版社,1997

        陳克華,《別愛陌生人》,台北:元尊文化出版社,1997

        陳克華,《因為死亡而經營的繁複詩篇》,台北:探索文化出版,1998

        陳克華,《善男子》,台北:九歌出版社,2006

        林水福/林燿德主編,《當代台灣文學情色論――蕾絲與鞭子的交歡》,台北:時報文化出版社,1997

        楊光中,《好色賦》,台北:正文書局出版,1978

        鄭慧如,《身體詩論》(19701999),台北:五南圖書出版社,2004

        喬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著、劉暉譯,《色情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3

        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著、彭仁鬱譯,《恐怖的力量》,台北:桂冠圖書出版社,2003

        吳汝鈞,《佛教思想大辭典》,台北:商務出版社,1994

        多明尼克‧拉波特著、周莽譯,《屎的歷史》,北京:商務出版社,2006

        傅柯著、佘碧平譯,《性經驗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路況,《五月之磚──巴黎學派68思想》,台北:唐山出版社,2005

        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著,彭仁鬱譯,《恐怖的力量》,台北:桂冠圖書出版社,2003

二、外文

        Lacan, Jacques,"The Psycholses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Book III"Ed. Jacques Alain Miller.Trans.Russel Grigg.New YorkNorton.p39.

辛金順,台灣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獲:新加坡方修文學獎新詩和散文首獎、馬來西亞海鷗文學獎新詩首獎和散文特優獎、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北文學獎新詩首獎和散文優選獎、台中市文學新詩首獎、府城文學獎新詩首獎、海華文學著作獎新詩和散文首獎、梁實秋文學獎特優獎等。著有詩集: 《風起的時候》、《最後的家園》、《詩圖誌》、《記憶書冊》、《說話》、《註音》、《在遠方》、《時光》、《詩/畫:對話》;散文集:《江山有待》、《一笑人間萬事》、《月光照不回的路》、《私秘語》、《家國之幻》;論著﹕《存在、荒謬、知識分子——錢鍾書小說主題思想研究》、《中國現代小說的國族書寫——以身體隱喻為觀察核心》、《華語語系文學論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