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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士清 : 輝耀女性意識的光芒——評施瑋的長篇小說《世家美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9月號總第393期

子欄目:「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陸士清

《世家美眷》是施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為甚麼寫這部小說?她說:「目的就是過一把講故事的癮」。的確,施瑋在這裡寫了陸氏與有血緣關係的方家、王家、廖家的故事。從陸氏第三代陸文蔭十三歲寫起,一直寫到她九十二歲壽終正寢,足足八十個年頭。從清末、民國寫到中國改革開放,在八十年的跌盪顛簸的時代洪流裡,陸氏的兒女與幾個家族的男女相交相聚,相識相知,分分合合、愛愛恨恨,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既有無辜的死亡,也有莫名的犧性!八十年的家族故事,有怨有愛,有血有淚!八十年的家族故事,輝耀着鮮明的女性意識。

首先,女人需要男人

――作品詮釋的女性意識的焦點

何謂女性意識,我在〈情思、意趣、風采〉一文中曾作過如此的概括:「所謂女性意識,簡單地說,即是女性獨立、自由的主體意識。也即首先將女人作為一個獨立、自由的人來觀照和審視,並站在這個角度上,描寫她的慾望、追求和情趣,表現她們對生活中的各種事物的評價和選擇。」(見復旦大學出版的拙著《筆韻》第412頁)《世家美眷》是以女人為主體、為主角寫成的小說,作者描寫她們的慾望、追求和情趣,表現她們對生活中的各種事物的評價和選擇。書封底的四句話概括得很準確:「男人女人,綿延不絕的戰爭;男人女人,愛恨情仇的糾纏;男人女人,互為依存的一體;一個世紀的風雲,生存情愛的警世,只在她的回眸中。」小說描寫的這種「戰爭」和「糾纏」中,雖也寫了男人,但是主要表現的是女人的需要。女人需要男人,需要一個自己的男人,需要愛情、需要性的滿足、生存安全,乃至舒適的生活。

是生存的境況和生存本身的需要吧,書中的不分貴賤、也不分時代的女人們,需要男人的意慾非常強烈。陸文蔭是狀元府裡的小姐,國民黨青島市副市長的夫人,夠高貴了吧,但當她到監獄找收監的丈夫方耀堂簽離婚協議書後,作者寫道:「過了四十歲的女人是懼怕孤獨的,她們需要一個並且是一個作為丈夫的合法的男人。因為此刻的女人考慮的不僅是情慾,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生存,她們需要一種保障,需要安全。」秋水是狀元府第的丫頭,她與廖玉青相戀而離散,三十年後,當廖回到她身邊時,秋水就覺得:她背後的這間屋子,因為有一個男人,一個她的男人在裡面,變得充實而溫暖了。廖玉青的妻子趙氏,一個打魚為生的普通婦女,在生命奄奄一息之時,還把秋水的手當作廖玉青的,拉着撫摸自己似乎仍充滿激情的軀體。陸文蔭孫女佳喻改革開放年代的大學畢業生,當她與離婚了的丈夫共度了三個月後,感慨地想:隨着年齡的增長……如今我只是依稀地感到我需要一個男人,就像每個女人一樣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和自己不同的人。他是誰並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生能同眠,至於死能否同穴也不在乎。在這些女人的感覺裡,男人如空氣和水一樣重要。

正因為需要男人,她們就要爭奪男人。這裡的所謂的女人與男人的「戰爭」「糾纏」,其實是女人爭奪男人的戰爭。陸文蔭與王妯煙爭奪出軌的丈夫方耀堂,美彬與母親陸文蔭爭奪廖思城,秋水與趙氏爭奪廖玉青、王靜竹與瞿紅爭奪美籍華裔老教授,佳喻與顏娉爭奪肖平,佳喻與王美麗爭奪廖言……這種爭奪既可鄙又可悲和可憐!陸文蔭為杜絕丈夫方耀堂與他的外遇王妯煙來往,在一場高官貴婦雲集的舞會上,竟追到方王相會的會客室,柔情糾纏方耀堂,就在會客室做愛,逼得躲在陽台上聽隔壁戲的王妯煙從二樓跳下。後來,又怕方耀堂與王共歡於香港,設計將其喚回,導致方耀堂被投入監獄。陸文蔭為拴住廖思城,不惜將醉酒的女兒美彬抱扶到自己情夫廖思城的牀上。陸元洪兒媳婦陸夫人,在臨終前還在與丫頭秋水爭奪自己的阿公。「我才是他的,他不會愛你的,他只給了我兒子」。

在爭奪男人的「戰爭」中,這些女人在情和性方面或主動尋求,或積極迎合。陸文蔭在丈夫方耀堂失聯後與評彈名伶薛雲飛相偕遊蘇州香雪海(梅園),興高采烈中一腳踏空,薛雲飛拉她時,陸文蔭跌倒在薛的懷裡,突然嗅着這股男性的體味,她天旋地轉起來。空中似雪的繁花像海浪般捲着漩渦,挾裹了她。整個身體都被拋了起來。「我必須要他!我必須要點甚麼!」陸文蔭、薛雲飛就在梅花園中做愛了。陸文蔭與廖思城的私情,佳喻與王驤的相愛,佳喻與肖平情思出軌,也是或主動尋求,或積極迎合。

女人需要男人,要的是顏值高、會生活、性事上強壯的男人。陸文蔭的妹妹陸文芯,拒絕跟丈夫王福仁去美國,一個原因就是,王福仁的弟弟王福義雖是殘疾人,但有擔當,在性事上也比王福仁強。廖思城的兒子廖言,一個中文系的文弱老師,他紡織女工出身的妻子王美麗,相貌平平,但在股市上叱咤風雲,起起落落,時悲時喜。廖言對之莫不關心,性事也淡。在牀上,女人挑逗他,他還是沒有一點想要做愛的感覺。王美麗怒了,責駡廖言:「你現在連這個都不要了……你幹嗎不去當個和尚?當個高僧?研究經書佛典,強勝於這樣縮在家裡,弄得大家不自在……!」廖言真的到普陀山當和尚了!同樣佳喻與王驤離了婚,表面的理由王驤有了外遇,實質上是佳喻覺得王驤不能給予性的滿足。

女人需要男人,需要愛情,需要情慾滿足的心理,如一片藍天,明朗地展現在人們面前。

第二,補償情結與童戀心理

這種爭奪,固然與女人維護自己愛的權益、妒忌有關,但與心理情結也有密切聯繫。施瑋在這部小說中,至少運用了兩個心理情結:一個是補償情結,一個是童戀心理。小說一開頭,施瑋就寫秋水與廖玉青偷愛,描寫十分火辣:「女人雙眼大睜,幾乎噴出火來,鮮紅的乳頭像兩隻焦渴妖嬈的嘴,探向空中吮吸着寒冷中的任何一絲熱氣……他倆糾纏着扭在一起。這場景被陸文蔭目睹了。」

陸文蔭發現有男人潛入秋水房裡時,就悄悄來到秋水窗前,以吐沫洞穿窗紙,偷窺。她沒有想到,男人竟是廖玉青。廖玉青是教陸文蔭學琴的老師,十三歲的她已朦朧地戀上了他。秋水屋裡發生的事,「粗暴地突破了她,使這個十三歲的女孩有一種失去貞操的感覺。」她蒙受了人生第一次失落,因而深深烙印在心中。她一生都害怕再失落和尋求補償。即使有了丈夫,也未能填補她心理上的窟窿。十三歲雪夜裡那濃郁的冬青樹氣味總是一成不變地充滿了每個夢。

無獨有偶,廖思城在童年時代便戀上陸文蔭。陸文蔭那張精美而略帶憂鬱的臉,讓小小年紀的他驚嘆傾慕。陸文蔭產子時,他爬上柴垜,透過瓦縫偷窺,他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秘密。自那一夜之後,少年的春夢中有了明晰固定的女主人公。二十五年後,在廖思城受命接她赴青島的海輪上,陸文蔭面對已是青年軍官廖玉青的兒子廖思城時,這張熟悉的臉使她腦海中又閃過了十三歲的雪夜,赤裸的男人,心中泛起了一絲溫柔。而廖思城呢?當他告訴陸文蔭她丈失已有外遇、陸文蔭流淚不止時,廖思城就把這個女人一把抱住了。陸文蔭雖然條件反射地一掙,但她還是癱軟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直到一股冬青樹的氣味伴着淚水的濕澀瀰漫開,她才忘記了流淚,不由自主地貪婪吮吸着這股夢的氣息。二十五年前的那些雪花又在她的骨髓中復活了,文蔭緊緊地把身子蜷進火的懷中。廖思城抱着這個自他少年時代就朝思暮想的女人,好像一隻受傷的鳥。沙發旁的長窗簾拂過來,引着他顫抖的手沿着滾燙的丘陵移動。女人的身子在他的手下本能地迎合着……

陸文蔭與廖思城的情思相親,是補償情結與童戀心理的切合相融,而佳喻與廖言之間則是完全童戀的演出。他倆是表姐弟,童年時養在奶奶陸文蔭處,奶奶給他們洗澡時常讓他們赤裸身子面對面站着,留下了相戀的情結,特別是廖言有與佳喻做夫妻的夢想。在他前妻瞿紅去了美國,現任妻子嫌他無能,咒罵他應去當和尚時,他真的出走去了普陀山。當佳喻得知出走的廖言的下落時,她趕到普陀山找他。他們在千步沙海灘相見,雙雙赤裸身子向海裡游去。「我們走吧!」廖言牽着佳喻投海了。佳喻在海水沒頂時驚悟自己不願死,奮力回游,被潮水沖回灘頭而獲救,而廖言則帶着厭世和殉情而被海水吞沒了生命。可以說,這是童戀演出的悲劇,雖然不是全部原因。

第三,性的「崇拜」和個人中心

必須說明,我這裡提出的「性的『崇拜』」,是指小說寫出的一種人性狀態。因為「性」是人類、乃至生物所具有的自然現象。人,無論男女,從孩童時代起就有了朦朧的性意識,越長就越有性的好奇,後來就產生性的嚮往、性的渴望和追求,在這方面男女應是同等的;但是如作者所寫的:「文化和閒話中大都在強調一個印象:就是男人比較動物化,所以『性本能』常常可以成為一種雖不是堂而皇之,卻也情有可原的藉口,而女人卻只能有『情本能』,而無『性本能』的。若是女人的性需求被強調了一下,就會被自己和整個社會看為『有病』」。小說是對這種陳舊的男女不平等性文化的沉重的一擊。它突破世俗籓籬,強調女人的性本能」權利,揭示了陸文蔭、趙氏、陸夫人、秋水、美彬,以及佳喻等這些女人對性愛的渴望乃至崇拜。尤其是陸文蔭,她因與男人聚少離多而渴望做愛,渴望在欲仙、欲死中充實自己和逃避自己。一次廖思城懷着強烈的征服的慾望而強暴了陸文蔭自感後悔地對她說「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時,「她把手臂環抱到他的胸前,道:『思城,我願意和你做愛。』她吐出那夢幻般的聲音時,心中對愛卻有着真實的流淚的渴望。」包括陸文蔭、陸文芯、趙氏、陸夫人、秋水、美彬,以及佳喻等這些女人,在談到與男人做愛時,不僅沒有羞澀感,總是有着幸福的興奮和欣喜。她們應當受到譴責嗎?作者寫道:「情慾是人類不能避開也不可避開的生命主題……我理所當然地為自己辯護着,並且決不會接受甚麼人的指責,因為每一個似乎置身於罪惡以外的人,事實上都不能逃脫在別人的罪惡裡有份。甚至我也不願接受造物主的審判,難道不是他讓我們,陷在各種易於犯罪,或只能犯罪的處境中?難道不是他造就了這一個個並不聽話的肉體?

正是基於這種認識,作品中,除了對王部長強姦林玲,王虎柱強姦陸文芯進行了猛烈的鞭笞之外,對其餘人的性事,或平述或欣賞甚或讚美。秋水與廖玉青的做愛如此,肖平與顏娉做愛也如此,離婚後又追到海南島去的王驤,與佳喻雖然已不是夫妻,但他(她)們同枕共眠,相擁做愛也如此。更典型的是,陸文蔭與薛雲飛梅園做愛,以傳統世俗的眼光看,那是通姦,那是野合;但作者則以詩的讚美來詮釋愛與死亡:

陸文蔭在他進入自己身體的一瞬……繁花傾翻下來,像千萬隻雪白的蝴蝶,飛進了肉體和心靈,在瘋狂的做愛中陸文蔭感到了死亡的快意。似乎在以這種形式反抗周遭的一切。

殘酷的是,此時槍聲響起,薛雲飛被作為漢奸被鋤奸的游擊隊擊斃而死在了陸文蔭的玉體上,血浸透了她的衣衫,滲入了她的心。愛和死亡同在。

這樣做愛的場面令人想到了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想到了白先勇的《遊園驚夢》、湯顯祖的《牡丹亭》以及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勞倫斯有個理論:認為工業化破壞了人與自然的關係,要改善人與自然的關係首先要改善人與人的關係,人的性行為是自然的一部分,應融合在自然中,所以他寫查泰萊夫人與園丁在養雞棚和樹林中做愛。白先勇受其影響,寫《遊園驚夢》中的錢夫人與青年軍官在南京郊外的白樺林裡做愛。《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春夢中與柳夢梅歡合也是在花園中。嚮往浪漫愛情的包法利夫人,似乎也有過這樣的演出。也許,施瑋受到了他們的影響吧!

小說強調女人「性本能」,也為情慾辯護,只是向世俗指出在性的嚮往上男人女人是一樣的,是平等的。

當然沒有愛情婚姻的、只從本能需要出發的性,並非高尚而純美的。施瑋給予靈性的批評。秋水獻身於廖玉青時,小說就寫道:「然而另一種美麗卻高懸在他們的上空,令他們無法企及。他們和世上所有的男女們一樣因無法企及那聖潔的情愛,而急切地在塵土中相互廝打、渴求崩潰。」秋水覺得所有的女人都是那麼的可憐可嘆。她們一生都在想着男人,甚至為了男人不惜相互廝殺,她們是那樣孤獨、無助可悲地為情慾所困。直到死,直到生命離開她們,都無法從情慾中解脫,無法從對男人的愛恨中解脫。「情慾,這個人的心靈似乎難以與它相爭的東西,捆索着人走向污穢黯然的死。」小說也批評了陸文蔭爭奪廖思城的行為。陸文蔭「渴望擁有一個乾乾淨淨的生活與愛情。然而,她卻不知道,紅塵中決無淨土。從表面上是命運與環境將一再地玷污她,而事實上是人裡面本原的惡,一再地污穢嘲笑着她心靈中對美與純潔的渴望。」陸文蔭彌留之際,看到了男人們的一支支燃起而又熄滅的火炬後,作者寫道:「燭火在她渴求的眼中一支一支熄滅,無論她投向哪一支,投入的都只是空虛與灰燼的氣味。最終,她無力地面對着一片也許只是虛幻的熱與光,面對着她一生渴望寄託自己的男人們。她枯乾、衰老的雙眼中再次流出女人的淚來,就如她生前無法真正投入任何一個男人的懷抱而得以安全一樣,她在死時也無法從他們那裡獲得甚麼。」小說實際上把陸文蔭這樣的女人責之為心中幾乎沒有世界,甚至也沒有社會,所有的只有情與愛和生存。她們以個人為中心,滯留在「人類最基本的本能的需要上。」

既然是男人與女人的戰爭,當然也寫男人。小說揭示了在顛簸的時代生活,諸多男人命運悲慘。造成這樣悲慘的,有歷史變遷的原因,有國家治理的失措,但有些男人的遭災卻因為女人。方漢麟的自殺,原因之一是妻子林玲交出了一個小本子導致方被打成了右派分子;王福義的被誤殺,是因為他要保護陸文芯的屍體;廖言投海一半是妻子王美麗的嫌棄,一半是想與佳喻永駐天堂;方耀堂的坐牢,是因為陸文蔭不願另一個女人佔有她丈夫,還有是她移情於廖思城了。對這些男人,小說是同情的。作者從女性的角度揭示了男人與女人的關係:所有的女人都希望結交幾個像兄長、像父親的男人,受到他們的幫助、保護和關懷,卻不必付出,或以女人的心思付出些沒有實質性的東西。她們卻不知道或說是知道也不願承認,沒有一個男人心甘情願地把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當作姐妹或女兒,並且一直保持這樣的關係。男人總是首先本能地從性上去認識和接納一個女人,他們的內心都在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渴求女人給予性的回報。『純潔』的愛只是因為他們無法『不純潔』地去愛。作者還認為,在男女私情上,男人更卑鄙。男人和女人的靈魂都需要提升乃至洗滌:「誰能幫助人的靈魂勝過肉體呢?是宗教嗎?」這裡「是宗教嗎」後面打的是問號。其實在主張「靈性文學」的施瑋那裡,可能是句號。她後來寫《放逐伊甸》、《紅牆白玉蘭》,正是想圓這個夢。不過,問號對唯物主義者來說是確有意義的,因為人的精神品質的提升,宗教也許只是一種選擇。

《世家美眷》,輝耀着女性意識的光芒,它比我所讀到的所謂女性主義小說,在男人與女人兩性這個最根本的關係上,顯得更強烈和更鮮明。它以女性的視角,挑戰了世俗文化中男人性意識的特權,生動地詮釋了女人的需要,在性意識上男女應是平等的,也指出男女性愛必須昇華精神品質。也許這就是這部小說的思想藝術意義。

陸士清,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監事長,退休前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