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李娜
非洲對於中國似乎一直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但關於非洲,我的所知僅限於近代殖民歷史的大概輪廓,即便是南非這麼一個經常被提及的國家,曼德拉和種族隔離的歷史早已「耳熟」,但這歷史對於身在其中的南非人究竟意味着甚麼,卻是一無所知。這種狀況下,在北京一個只容得下三、四十餘人的實驗小劇場,看到南非劇作家阿索爾‧富加德的代表作《我的孩子們!我的非洲》,我竟意外地「入戲」了。
形式極簡、台詞量極大的這個戲,由幾個還在海外讀書的華裔青年發起,邀請了兩位非洲演員出演――而其中一位因為簽證周折,不克入境,他的角色,徑由娃娃臉的華裔導演手拿着劇本上台了。不過也因此,台上有點粗糙但情感飽滿的年輕人,和台下我們這些缺少準備的看客,更見證了這劇本,這陌生又親切的非洲故事的魅力。
但是,從哪兒說起呢?
戲中出場的,只有三個角色:黑人高中的教師M先生。他的愛徒薩米。白人高中的女學生伊莎貝爾。
演出結束後的交流,導演簡單交待了一些背景,說這個戲來自一個真實的故事:1984年南非一個小鎮的黑人抗議行動中,有個黑人教師被指為告密者,於是一群黑人青年用私刑,把教師塞在輪胎中,澆上汽油,點火燒死了。後來卻得知:這個教師是無辜的。
這個教師是無辜的!
但在戲裡,這個教師不是無辜的了。
1 M先生的自由之路
M先生五十七歲,他自稱是一個黑人儒家信徒,開場,他獨坐長櫈讀《論語》,讀到孔子「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站起來感嘆:這是怎樣的心靈!他說,這心靈先得到了自由,才能一切行為都符合美善。心靈如何得自由呢?這埋下了伏筆。直到戲的最後,M先生對愛徒薩米講述自己幼年的一段經歷,交代了他至死不渝的「非洲理想」的由來。
他十歲時隨長者行路,在一個路口,對着灌木叢撒尿時,看到了遠方非洲大地遼闊而神秘的地平線。他想知道那遠方是甚麼?長者美好言辭的描述讓他癡迷,但長者從未去過遠方那些非洲大地――長者說,語言可以帶我們遠行。語言、知識與思想,托起非洲部族豐饒的文化和被殖民血淚浸透的歷史與現實,帶他抵達身體不能抵達之地,成就「我的非洲」的認同。成長中一路見證南非連綿不斷的苦難、無數黑人青年的死亡,無數「浪費的生命」,教書匠M先生確立了一條路:用知識武裝黑人,召喚白人的理解和良知,成就非暴力的反種族制度和民族解放之路。
他對愛徒薩米的期待,依循着他對這道路的信仰:黑人不需要一個政治煽動者,需要一個真正的、睿智的、現代的領袖。這個領袖必須讀書。他認為自己對薩米的未來設計,不容置疑。而他依賴的手段,似乎是「傳統」的:運用非洲大家庭式的長輩權威。小至去白人女生伊莎貝爾家做客,大到參加英語文學競賽以獲得上大學的獎學金,M先生都自然而然代薩米決定。當伊莎貝爾問:「不要問問薩米自己的意願嗎?」M先生收起笑容:不需要。但實際上,M先生並非一個封建的權威,他帶着無限溫情和無奈去扮演「權威」:他要罩住、穩住那些在動盪的政治局勢中心思蠢動的孩子們,把他們留在校園裡,而不是上街頭。
M先生不是封建權威,更不是自覺依附殖民者的知識精英,他所陷入的矛盾,似乎比那個殖民地知識分子的常見難題――「被殖民者最好的命運,黑人最好的命運,是比白人還像白人」――還要複雜和艱難。他擁有「我的非洲」的滋養,又擁有現代文明,他的學識,比許多白人知識分子都淵博,都開闊,他還醉心於另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文明:中國的儒家文化――但他的所求,不是躋身上等社會,非關個人功名,他要薩米成為一個帶領「我的孩子們」走出種族奴役,走向現代化的領袖。那時他們不但和白人在政治上平等,更獲得基於豐厚文明底蘊的心靈的自由。這樣的人種之間,才談得上相互理解和尊重。愛徒薩米和聰慧而富於同情心的白人女孩伊莎貝爾,使他彷彿看到理想之光:黑人和白人之間應該發展更高層次的關係,不只是平等,而且合作。但在南非艱難的現實中,這一理想美好而高蹈。M先生在走一條鋼索,在他和白人之間,也在他和自己的族人之間。
2 薩米
薩米,這個曾經一度被M先生如此安排、也遵循着如此嚮往的黑人青年,開始質疑M先生的信仰,是起於哪裡?又意味着甚麼呢?
對南非所知有限,難以深入其社會歷史脈絡看,這裡以舞台呈現為核心來看。
在戲的開始,讀完孔子的M先生,開始進行他的大計。他邀私立高中白人女學生組成的辯論隊,來黑人高中舉辦一場辯論賽,這大約透露的是1980年代南非社會種族隔離制度的某些變化。伊莎貝爾,這個聰慧、開朗,並且擁有豐富的同情心的白人女生,和薩米打了一場對手戲。辯論中她贏了薩米;薩米、M先生和黑人高中,卻向她打開了一扇門。她雖然從小與許多有色人種一起生活,他們卻都是下人、工人,令她憐愛、同情,卻又有着難以消除的距離。而M先生和薩米,給她看到了黑人生氣勃勃的才能與情感,更讓她不能迴避一個事實:自己所處的「世界」,優裕而溫暖的家庭和學校,是以種族隔離制度,以壓迫、壓榨黑人為代價的。
辯論賽後,M先生胸有成竹地游說:你們兩個如此優秀的人兒,不一定要競爭呦!他邀她和薩米「並肩合作」,參加一個英語文學競賽,這將會幫助薩米贏來上大學的獎學金。伊莎貝爾欣然接受。在這樣的接觸中,薩米與伊莎貝爾進一步建立友誼,而且,伊莎貝爾想要調解這一對師生日益明確的衝突――薩米的反叛借着伊莎貝爾,呈現出來。薩米對伊莎貝爾批評M先生的舊派思想,甚至嚴厲地說:他已經忘記他是個黑人了。在薩米的獨白中,有兩處我能意識到的關鍵字,索委託和曼德拉。前者是對種族屠殺的記憶和仇恨,後者是年輕人的革命榜樣和力量。
1984年,全國性的「暴亂」中,這個學校的黑人青年們也罷課了,並且遠方來了搞串連的「政治行動委員會」。陸續有人被抓走,有人說M先生告密。薩米來學校找M先生時,他正對着空無一人的校園,固執地搖着上課鈴。他承認他走進警察局,寫下了那些串聯者的名字。他認為這是阻止暴力,讓孩子們回歸校園的正確行為。他拒絕了薩米為他向同志們撒謊、只要他承諾「從此與他們站在一起」的條件。M先生走向「孩子們」對準他的槍口,在槍聲中仆倒。
是的,M先生「並非無辜」,他似乎「求仁得仁」。
這個「並非無辜」,或許是富加德對非暴力主義和精英信仰的躬身自省。即便M先生確是無辜的,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已是正在湧動的青年的革命要求的絆腳石;即便不是這個M,可能會有另一個M,依照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方式,去「告密」,以阻止激進者。
M先生無愧,即便他告密了,他沒有真的「告密」,他沒有背叛「我的非洲!我的孩子們」的理想。
站在凝視歷史的「後見之明」中(如果有的話),其情可感。仆倒的M先生和他的舊派思想,同樣是非洲大地的養料。「孩子們」必要經歷無數錯誤成長。問題至今還在:是孩子們的路,還是M先生的路,能引領非洲走向自由呢?
3 薩米與伊莎貝爾
薩米眼睜睜看着恩師的仆倒,看着夥伴們的暴力。他是M先生啟蒙的,擁抱自己的傳統也敏感、開放面對外面的世界,同時,他是一個知識青年身份的革命者,渴望着在革命中建立黑人新的文化和品格。
在故事開始的課堂上,透過伊莎貝爾之口,可以知道薩米不僅深受M先生器重,也同樣受他的夥伴們喜愛。但「暴動」醞釀、起來的過程中,他並無意做一呼百應的「領袖」,更非獨裁者。他似乎有了新的革命者的質素。他不能阻止他的夥伴們的決議:為了共同的事業,制定並遵守讓他個人覺得痛苦的紀律。譬如,不與白人交往。他與伊莎貝爾的友誼說明,他同意曼德拉,也同意他的M先生,反對的是白人優越制度,不是白人。但為了革命的推進,他願意痛苦地接受這個「紀律」。對此,他的解釋是:這是非常時期需要的紀律,待革命推進到一個階段,度過了這個危險期,那麼不合理的紀律就可以改變,可以解除。
這是薩米前去「勸降」M先生時說的,M先生則諷刺他:好嘛,已經開始為你們的革命準備好理論發言了。
在這裡富加德顯示了他站在黑人解放的戰壕中的情感。不管對於舊派的M先生,還是薩米和他的同學們/同志們,他都滿懷深情地擁抱:舊派的思想可能是要仆倒的,年輕人的路也還在磕磕絆絆、舉目迷茫。這個戲,並不為M先生唱輓歌,也不是為了譴責年輕人的暴力。富加德不是一個旁觀式的文人,或自以為擁有某種神聖的、高於一切的理念或價值的文人。他大概是在窮盡所能有的經驗,反覆思辨、尋找道路。
在戲中,薩米和伊莎貝爾都不過十八歲,他們是不是顯得太成熟了?或許是,但也或許不是。充滿挑戰的、酷烈的環境,不斷面對繁難而沉重的問題,在投身行動和返身思考的往復之間,這樣的早慧和成長,並不稀奇。而這兩人的友誼呢?
伊莎貝爾,這個敏銳而溫暖的白人女生,是M先生對黑人未來的希望的另一個支撐點。是的你看,確有這樣的白人!這樣的白人不僅是種族的橋樑,也是新與舊、傳統與現代的橋樑。
回到開始,她用甚麼獲得黑人學生的接納,和薩米、M先生的喜愛?
首先是她身上的現代的「平等」思想和自由氣息。這在一開始,透過她激情而富有技巧地與薩米的辯論表現。當她走進這所校園,她感到了黑人學生眼中的拒絕,為之震動,卻毫不退縮。她與薩米的辯論題目是:男女在一場辯論賽中的差異地位,是不是取決於他們的生理特徵。(記不確切,大致如此。)
她贏了。薩米搬出非洲的偉大傳統和祖先來證明,女人應該安於縫紉煮飯。男人沒有乳房餵孩子,該去做大事。輪到伊莎貝爾,她說,即便薩米剛才嘲諷白人對非洲傳統與文化的膜拜,我還是要表達我對你們偉大文化和祖先的讚美和尊重。然後她狠狠反駁薩米,她的論據也不難:這個時代,科技已經在改變基於生理的性別不平等。
她贏了。這些黑人男孩,不乏薩米死黨的男孩子們,歡樂地把票投給了她。她贏在熱忱、坦率、贏在口才,但更贏在這些男孩子對現代的、平等的意識的認同和期待吧。這些黑人學生的追求,或許早就超過了M先生的教導和呵護。對外,他們(薩米)嘲諷那些讚美他們「偉大的非洲傳統」的白人是「別有用心」。
對內,他們在朦朧而堅決的嚮往革命。他們要打破固守僵化的「傳統」(比如M先生苦心支撐的「權威」)。伊莎貝爾的氣息,投合於此。
M先生同樣對伊莎貝爾大為讚賞。她是他的和平變革理想的證據。
對一個「拒絕」她的黑人世界,她願意理解,願意學習,願意敞開。
她開始成為M先生那一個「偉大計劃」的參與者:與薩米「並肩合作」,幫助薩米上大學。這一個隱喻是,一個現代黑人領袖,將能夠與進步、開明的白人一起改變南非的種族主義現實。
伊莎貝爾是如此愉悅地進入這些「優秀的」,她稱為「天才」的黑人們的世界。她着迷和獲得的是甚麼呢?有天,她從一場失敗的曲棍球比賽中,又氣哼哼,又撒嬌,又自我解嘲地,問M先生,為甚麼自己總是輸得很難看,恨不得舉起棍子打那個很笨的同伴?但是同樣輸了的薩米來了,他的臉上沒有「扭曲」,仍然愉快地笑着,因為在輸掉的比賽中,他看到了夥伴們的進步,在「合作」上的進步。伊莎貝爾的讚美是由衷的,你看,你看,你是個good looser!這或許對應着薩米這個「新人」的品質,在革命中更為重要的集體和民主的關係。
M先生和薩米為伊莎貝爾帶來一個新世界,不是說讓她看到了黑人的世界是這樣,不是那樣。而是,他們刺激了、參與了她心智上的成長,讓她從基於個體的人道主義的溫情中走出來。她從前對待家中的黑人女僕固然是親昵的,那出自「教養」,也出自她的善良天性,且無損於他們之間的社會等級。但自她和薩米成為朋友後,她必須去認識他和他的夥伴們在這個國家的處境,面對和承擔他們的暴烈,以及無法迴避的與自身所處優越環境的衝突。她的父母說,「她變了」。她的變讓父母喜憂參半,既驚且懼。之前當她邀請薩米去她家裡做客,說她的父母都想認識他和M先生,她的父母「只是有點保守而已」。但時局變化了,當黑人青年顯示了團結起來、要求更激進變革的力量,即便是同情黑人的白人,也開始懼怕。當她跟店裡的黑人僱工廖多聊了幾句時,父親開始阻止,「不要耽誤廖的工作!」
她還意識不到,她親愛的家人,當革命來臨時,必然是敵我分明的。
可憐的伊莎貝爾必須在暴力和流血中重新認識自己的膚色,自己和黑人,和這個國家的關係。M先生被青年們打死,讓她肝腸寸斷,而「薩米是不是他們中的一員」這個盤繞的疑問,簡直關乎生死,關乎對她的信仰、她對情感的宣判。
她說:this fuking country!
然而在這個混蛋的國家,十八歲的薩米和伊莎貝爾努力承擔如此複雜和沉重的生活,也將成長為擁有「靈魂」、投入抵抗的新人。無論是對弒父的黑人青年們,還是承接他的心願發誓「絕不浪費自己」的伊莎貝爾,仆倒的舊派人物M先生,都是他們的養料。
4 從和解到解放的距離
這部戲雖然講的是「種族隔離制度廢除」之前的黑人暴動、社會動盪時期,但提出的問題是在種族隔離制度廢除――所謂「民主轉型」之後一直存在的,正如非洲思想家馬姆達尼對殖民統治的內在結構更細緻和深刻的剖析,提示了問題不但是「黑人和白人真能和解嗎」,僅以黑人和白人的矛盾來理解這麼一個社會是不夠的。民主轉型之後的社會制度化地區分了「移住民和原住民」的身份和權力,這是殖民地結構的裝扮和內化,馬姆達尼提出,只有打破這個把殖民壓迫內化了的政治結構,移住民和原住民才能一起獲得解放。而富加德的戲具體在問:甚麼樣的移住民和原住民能承擔起這責任?以甚麼樣的方式和路線?他那一代人期待能藉白人黑人並肩(非暴力地)地推進黑人平權和社會變革,從而一起獲得解放;但失敗了。下一代人,黑人青年薩米走向了暴力革命,與白人女孩伊莎貝爾也暫時仳離了。富加德戲的結尾是開放的。薩米在「民主轉型」、「種族和解」後的南非會是甚麼角色?種族隔離制度廢除了,南非依然動盪。薩米會成為一個批判黑白精英的利益結合的左翼領袖嗎?如果伊莎貝爾,走向跟隨寫「迷失在轉型中」的南非白人教授泰列伯蘭奇讀書,對南非「沒有改變殖民性質」,更成為美國領導下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帝國的一個新殖民主義衛星國,吶喊呼籲,他們是不是會在這樣的視野和事業中重新相遇?
我對南非的社會歷史脈絡所知太少。非洲這個名字,帶來非洲大地的想像,有美妙絕倫的非洲鼓,有乞力馬扎羅的雪。但在入冬的第一場雪中降臨的富加德和《我的非洲》,卻揭開了那些美麗雪景之外,非洲人為了掙脫奴役、前仆後繼、繁難而沉重的暗夜。
富加德的語言瑰麗又有力量,重要的是他的詩意是密密紥根於現實的詩意。富加德提出的難題是殖民地諸多難解之題中挺重要的一個,他的思考難說抵達到「革命」的深處,但無論如何,他用文字創建了穿透歷史與現實、感性與理性都如此充沛有力的世界。台詞太豐富太沉重,甚至讓人忽略或者說放棄了對演員的表演的更高要求,甚而看不到臨時上台的演員還拿着劇本。
也讓我想起不久之前看的,年輕的愛爾蘭劇作家的《麗南山的美人》、《那年我們學開車》等,背景同樣有着複雜的少數族群和殖民問題。但後面兩部戲的「衝突」被表現得更為「個體化」,巨大的歷史背景被個人承擔時,造成的精神、情感的壓抑和扭曲,所以其表現形式是很「現代主義」式的,譬如親人的相互憎恨和疏離,以及遇到相愛的人、殺死母親種種奇情。頗多曲折和動作,給演員相當多的表現機會。相比較,《我的非洲!我的孩子們》就太樸實了,這真是一種特殊的現實主義戲劇。讓我們這些中文系出身的人,也會忽略表現形式,深深地被這只有三個人的舞台,帶入時空遙遠卻又如此切關我們自身的、內在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