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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琳 : 月落烏啼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瑞琳

那天,瑞士的雪下得正好,我坐在盧森小城男友家的小木屋裡吃着溢香的烤乳酪,預備着第二天的登山滑雪。忽然,手機響起來,竟是母親從美國的遠呼,我神經一陣緊張,隱隱聽得母親的聲調哽哽咽咽,說她是危在旦夕,叫我急歸。還好,我劍橋的學業剛結束,已有幾家歐洲的大公司爭相聘用我,這中間正有一個月的假期。 

從日內瓦飛休斯頓並不順,要倒一次機。遙望艙外翻滾的雲天,愈發令人焦灼不安。想起母親這半輩子的健康,在中國時是苦熬,來美國後又拚又搏,真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熒幕上顯示的飛機航線坐標幾乎是不動,我索性閉了眼,如煙的往事竟一起湧上心頭。

我出生的地方是蘇州城裡的楓橋邊,那是父親的故鄉。母親的老家遠在西南成都被沒收的大宅裡,根本回不去。當時的父親正被押解在新疆的邊境上改造,母親想告訴他這個喜訊,一封電報打過去竟「查無此人」,所以直到我五歲,父親重回北京,他才知道世上還有我這個女兒。

記得有一次我問母親:「爸爸離你那麼遠,怎麼會有我呢?」

母親竟滿臉是淚,淚裡卻有笑。當年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母親因為出身不好,「文革」中被第一批派往江西的「五七幹校」。面對一片荒涼的鹽鹼灘,這批教書匠硬是被逼着開墾出農田來。好多從湖裡運木頭蓋房的叔叔都得了血吸蟲病,校長大人掏糞時摔倒在冰坑裡一病不起。母親實在受不住每日揹磚頭,向上面請求提前享用一年一度的夫妻探親假。去新疆的路好辛苦,要坐五天的火車,再加五天的汽車,母親唯一能夠帶給父親的禮物是湖裡撈來的一隻老鱉,可憐牠掛在車窗外最後被風乾成了一張飄揚的皮紙。幸好那時父親還找得到,疆北瑟瑟的土炕上就有了我。父親向馬車上的母親揮別,生死兩茫茫又執手相看淚眼,害得晚歸了一天的母親竟被幹校多罰了一個整年。

母親說肚子裡的我命苦,其實真正苦的才是她。懷我的那些日子甚麼好吃的都沒有,媽媽悄悄託一個進城的女友幫忙買幾包話梅糖,卻被那革命的女友告上去挨了一頓資產階級享受思想的大批鬥。唉,可憐的母親,臨分娩的那一月還挺着肚子在水田裡插秧。

機艙裡的光暗下來,幸好沒人看見我腮邊掛着的兩行清淚。父親、母親總算熬過了半生苦難的歲月,我也學業有成,沒有辜負他們在美國這些年所受的苦。但一想起母親長期病弱的身體,心裡就痛痛地抽搐。老天保祐,千萬不要讓剛剛過上好日子的媽媽有甚麼三長兩短。

飛機降落在達拉斯時正是美南早春的驕陽,從歐洲的冷峭一下掉進燥熱的暖流,我的心加速跳起來。遠遠就看見父親挺拔的身影在甬道出口的盡頭向我招手,飛跑過去,竟讓我頓然怔住:母親穿了一身漂亮的長裙就站在我的面前!大驚一霎間化作了大喜,撲上去摟住媽媽的脖子,這一下看見了她的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淚水滾滾如斷了線的珍珠。

回家的路上,我埋怨媽媽:「嚇死人了,我還以為你大病了呢!」媽媽聲音有些哽咽:「比病更可怕,你回家就知道了!」

爸爸的臉忽然非常嚴肅,語調凝重:「妮子,家裡有些變化,大家都希望你回來。」

我的家坐落在西南郊外一條湖水環繞的小街上,是父親在加州拿了博士學位來德州工作後買的。獨幢的二層小樓,紅磚砌成的非常氣派。

車子在水泥台邊穩穩地停下來,我看見前門花園裡的杜鵑正開得一片燦紅,回頭問母親:「可是媽媽養的成果?」母親的臉忽然暗了,冒出慘然的一句:「沒聽過杜鵑啼血嗎?那是媽媽的血!」這花和鳥哪兒是哪兒啊,我心裡溢着回家的雀躍,趕緊跳車迎上門去。

還未及等到爸爸扔鑰匙過來,鑲着玻璃花的門竟自動地開了,不,是門裡閃出一個女人圓圓的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臉。

爸爸搶先跨進家門,向那女人介紹:「這就是我女兒妮子!」陌生女人立即伸出手臂,要擁抱我的樣子,我本能地閃開,不自然地說了一聲:「你好!」母親竟不顧我一臉的詫異,徑直去了臥室更衣,爸爸過來拍我:「先吃飯好嗎?」

飯是那女人做的,盤碗擺了一桌,有色有香。看我吃麻辣豆腐不抬頭,那阿姨笑着瞄了一眼爸爸。我這才細細地看清,家裡請的這位女子最多也只有三十多歲,臉雖然有些圓,但濃眉大眼,胸前是相當地飽滿,正配上她高大的個子。真奇怪她這樣年輕又有幾分姿色的少婦怎會到我的家裡來作保姆?尤其是飯桌上的她眼睛總不離父親,手裡卻不停地給我和媽媽夾菜。我開始感覺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而向來好客的母親竟一直在沉默中啞口無言。

爸爸的嘴蠕動了幾次像要說話的樣子,母親的目光則呆滯黯然。倒是那阿姨先開了口:「妮子,你就叫我南珊吧!還是讓我來告訴你,我愛上你爸爸已經兩年了,他也非常愛我,現在你媽要你爸一起走,賣了房子回中國去,你爸不肯,是我出這個主意叫你回來定奪。」

天哪,我感覺拿筷子的手像突然斷了血,僵懸在空中,直到母親拉開後門衝到院子裡哭嚎。我奔了出去,摟住母親顫抖的身體,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在我眼裡一向是咬碎了眼淚肚裡嚥的母親此刻竟像一個飽受委屈的孩子痙攣般泣作一團。

母親終於在我的勸慰下回到臥房,這情感上的大難遠遠超出於人世間的其它苦楚,我雖初涉情海,卻已能明白母親的撕心之痛。轉身關上房門的瞬間,我抑制不住地怒視了一眼站在那裡衣衫挺括、褲縫筆直的父親,儘管他看我的眼神裡依舊是從前那無盡的疼愛。

母親的臉好像猝然間老了,她當年是北大的才貌雙全,如今那淑女的風情已銷蝕在失眠哀傷的憔悴之下。我的手被母親緊緊握着,她的聲音沙啞而無力:「都是你爸爸不好,他就怕自己老了,要找個年輕的女人來證明他的魅力,結果是左右兩把刀殺人。他毀了我一生的精神依賴,也毀了那個女人的前程。」

「那你是甚麼時候才知道這件事的?」我問母親。

「有一年了,你在唸書,不忍打擾你。媽跟你爸結婚三十多年,多少腥風苦雨都走過來了,我先是以為他一時糊塗,希望他想明白了了斷回頭,可是,可是……」

「可是甚麼?」

「可是他們兩個越陷越深,你爸對我說他要為那女人負一輩子的責任!」

這話讓我震驚又感慨,想想實在是很像父親說的話。老爸一生剛直不阿、敢作敢當,決不是那淺薄的逢場作戲之輩,不動則已,要動就是真感情。我忽然望着母親擔憂:

「那你怎麼辦?要離開這個家嗎?」

話一出口,母親的淚就又湧出來:「當年我自行車馱着你,大冬天滿北京找人把他從新疆調回來。後來又是我先來了美國拚出一片天,苦苦資助他唸完學位。我這一輩子就是為他活着,好比一根藤,有他這棵樹纏着還能往上長,如今樹倒了,這個家對我還有甚麼意義?」

「爸爸怎麼說?」

「他不要我離開這個家,說我永遠是他的妻!」

我感覺心裡如同倒了五味瓶又亂作一團。父親一生篤愛母親,從來都是出雙入對,人皆稱賢伉儷。到今天老大不小,開口叫媽媽還是一聲「大丫丫」!三十年共同度過的生命已融入兩個人的血脈,丟棄任何一方就等於是剜掉自己的血肉。

我問媽媽:「那個南珊阿姨又怎麼想?」

「她是可憐又可怕!」媽的聲音高起來:「她要為愛情獻身,她不在乎有沒有結果,她甚麼條件都可以接收,只要你爸爸承認愛她!」

我急起來:「媽,你可千萬不能讓她到家裡來呀!」

母親狠狠地長嘆一聲,投向窗外的目光又漫溢出一股柔和:「今天是她第一次來咱家,南珊一直請求我答應她來給你爸做頓飯,剛好她又想見你。」

我想起母親要回國的事:「媽,你真的逼爸爸一定要賣了這個家嗎?這些年我們多不容易才有了今天!」

這話正捅到母親的傷心處,惹她又淚如泉湧:「我沒有辦法,這種折磨的日子實在熬不下去了,只有逼你爸離開這個鬼地方,否則媽遲早要出事的。你沒看見咱家車庫裡的那部豐田車已經被我撞得快不能修了。」

母親說這話時如此軟弱和無助,注向我的眼神裡充滿了期盼,猶如在握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明白,母親是希望我成為她保住這個家的槓杆,雖然我對自己毫無信心,但我必須試着為母親來扭轉這個乾坤。

那個晚上天色暗得特別早,烏雲浮來浮去總不見月亮。母親不時嚶嚶地抽泣着,說自從家裡出了這事,就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有時心裡實在憋不住,夜深人靜就蹲到後院裡嚎幾聲,又怕鄰居聽見,自己捂了嘴哭。

我的心頭堵得難過,旅途的倦意全無。勸母親吃了藥安睡,帶上門,走進客廳裡來。

父親在沙發上靠着,那個叫南珊的女人正偎在他身邊,兩個人的手默默地交叉握着。這圖景讓我陌生而無措,一時竟不知說甚麼才得當。爸綿長的目光真誠得讓我不忍,他磁性的男低音充滿了疼惜:「丫頭,讓你回來面對我們三人的事,真是難為你了,但是爸爸真的有好多話也想對你說。」

南珊忽然按了按爸爸的手,搶過來:「這樣吧,還是先讓我單獨和妮子談談吧?」她把頭轉向我,神情裡似有熱烈的企求。我默然點頭,為了母親,我必須先跟她交鋒。

為了不讓爸聽見,我們漫步到屋外的湖邊去。天上無月無星,水面也無風,偏人世間就有這麼多的「風月」,靜寂的空氣裡聽得見幾聲淒淒的鳥啼。

彼此傳來沉重的呼吸,我知道她的心裡在翻滾着層層漣漪。

前方有一張綠漆的長椅,南珊示意我坐上去,她卻站着開了口:「我就想告訴你,你爸他愛你超過愛我,但他愛我又勝過愛你媽。」

我不客氣打斷她:「如果是像你說的,那為甚麼爸爸不決定跟你結婚呢?」

南珊顯然是那種很有主見的女人,她的聲音不急也不躁,依舊是慢慢地說:「我在感情上一直很波折,五年前離了婚,終於遇到你爸爸這樣能讓我愛一輩子的男人,婚姻的形式對我已不重要,我只要他快樂,逼他離婚只會讓他良心上痛苦。」

我抓住她的話回擊:「你以為我爸爸現在就快樂了嗎?」

她的語氣異常地堅定:「是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喚回了已經消亡的青春情感,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身心充滿活力!」

「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媽媽?她應該怎樣活下去?」

「她照樣主持這個家,你父親的心願就是只要我永遠做他的情人!」

我眼前忽然覺得一片恍惚,好像在聽一個小說裡的淒婉故事。空氣凝了很久,我站起身,遙看遠方霜濃的夜色,聲音卻是說給她:「你知不知道,我父親是要把你毀了,因為你的將來一無所有!」

南珊有些發怔,她大概沒有想到我會是這樣疾言的女孩子。她回了回神,臉上重現堅定:「我擁有的是愛情,這就足夠了,我不在乎天長地久,更不想做你們家的女主人。」

我暗呼自己遇上對手了,心裡卻在想愛情中的女孩子就應該是這種境界。我覺得自己有些喜歡南珊了,順手拉她坐下,輕聲地問:「你真的就只要這無條件的愛情嗎?」

「我還想要你媽媽能多給我一些和你爸在一起的時間,我想要給你爸做飯,想和他一起出去旅行。」南珊說這話時,一片神往的癡情。

我腦子裡頓感一片絞痛,如果不是想到母親的慘痛,我一定會憐惜眼前這個為情獻身的女人。媽媽喲你該怎麼辦?不行,我必須摧毀她癡迷的幻想。可是,我覺得自己好無能為力,從前讀過的千萬種愛情故事此刻全在逆風旋轉。

一隻鳥落在濕濕的草上,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在努力,盡量讓自己說出的話發自肺腑:「南珊,我現在一點兒不恨你是因為我知道你的心裡有愛。可是,世界上所有的愛情都會有開始就有結束,就像我的父母。記得以前媽媽總笑爸爸在睡夢中拳打腳踢,醒來一問才知他是怕別人搶走媽媽。很多的愛情後來都變成了親情,也很美。因為浪漫的愛雖然淡漠,但那種親人的關懷卻使婚姻的意義永恆。」南珊的嘴巴有些顫動,顯然她在仔細聽我的話。我繼續追擊,直奔主題:「你現在還年輕,不應該輕易就放棄了婚姻。俗話裡說少年的夫妻老來的伴兒,將來即使愛情煙消雲滅,你還會有一個溫馨的家是不是?」

南珊不是那輕易受感染的女子,她指給我:「如果沒有了愛情,婚姻還有甚麼意義?」她真的將了我,但我依然有話說:「當然有,比如我的存在,爸爸媽媽都非常愛我,他們的生命以我為樂。」這一句沒想到正擊了她的要害,南珊眼裡湧出淚來。半晌,喃喃地說:「我已經三十多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生孩子?」

「能啊!」我哪裡懂生孩子的事?又補上一句:「所以,你要趕快有自己的家!」我儼然是一個朋友的口吻。

南珊要求回去,她說要好好想一想。我這才發現夜裡的霜把我倆的頭髮都打濕了。

推門進屋,就見爸爸呆呆地站在洗碗池旁,手裡空着卻任水嘩嘩地流淌。母親甚麼時候竟起來了,在屋裡遊魂般地晃來晃去。南珊走到父親跟前,說:「我要走了!」父親驚然回頭,趕緊抹了手,說:「我送你!」母親衝過來:「我也該送送你!」父親怔怔地望着母親,滿面難色。須臾,轉身找來南珊忘在沙發上的一件紅外套,給她披上,掩不住的表情裡滿是憐愛。南珊轉身欲走,又突然回過頭果敢地給父親一吻,大家全都呆在那裡。父親穿着拖鞋跟將出去,母親遂大喊一聲「滾!」就攤在了地上。

那一晚是我有生以來最難熬的,從前小的時候也常常摟着媽媽等爸爸,那種吉凶未卜的恐懼也比不上這一晚的憂傷。父親一夜未歸,我陪着母親,知道了許多不該知道的事。

父親這兩年雖年事漸高,精力卻是出奇的好。他在油公司裡的職位應付自如,又兼着許多僑社的活動,這樣,就在幾次校友會的聚餐時認識了南珊。南珊當年在北大時唸外語系,來美國就考進了一家大保險公司做經紀人,業績不錯,收入不薄,喜歡認識人是她的職業習慣。剛好那時父親正需要投資理財的幫手,母親又生來好客,天天埋怨美國生活沒有人情味,所以每次見到南珊來家真是高興得不得了,總是吃的喝的張羅個不停。再後來,母親開始發現父親常常一個人對着鏡子發呆,有時洗臉竟要一個鐘頭,尤其是到了晚上倒頭便睡,毫無精神。母親先是以為他太累了,勸他去看看醫生或者吃吃藥甚麼的,父親並不理會,直到母親在汽車裡發現了口紅的唇印。

父親總以為憑着自己把握平衡的周旋絕不會讓母親發覺,這樣就不會造成母親的傷害,但終於還是火燒破了紙。而他費盡心機地苦苦擺平兩個女人,更是常常弄巧成拙。母親說,有一日他約了南珊一起看電影,心裡又不安,跑出來打電話給家裡,編謊說他人在辦公室,母親一下就聽出了是電影院的背景。母親夜裡慟哭,父親就一直拍着哄着到天明,可就是不肯說了斷的話。

父親送南珊終於回來了,時鐘已指向凌晨的五點。他的臉色有些青綠,額前的頭髮因為沾了露水,愈發地有一種頹喪。

父親幾乎是一頭栽在了沙發上,母親走過來,他仰起頭,慘澹的聲音裡含着卑躬的乞求:「我保證,這是我一生裡唯一的一次婚外的愛情,請給我這個空間吧!」我怔怔地呆在那裡,母親發冷般地抖擻着,說:「你不要害了她的一生,不是我不給你,是你自己給不起!」父親突然從沙發裡站起,像是鼓了極大的勇氣喊道:「我就不甘心這輩子就只愛過一個女人!」他的眼睛裡佈滿血絲,充滿絕望。那一刻,我覺得父親好陌生,腦子裡轟然炸響,天哪,男人的愛情原來是這樣的殺傷力!

因為是週末的清晨,屋裡屋外死一般的靜寂。很久沒有開車了,我要出去透透氣。媽媽說她也不要看家裡的愁雲慘霧,遂換了衣服跟我上車。車子剛退出車庫,一個影子揮手,是父親,他竟不言語地也坐了進來。

南下墨西哥灣海灘的路是我從前的最愛,又聽說蓋爾維斯頓島上新建了一個娛樂的木迪園,我加了油門拐上高速直奔東南而去。

唉,走到天邊,父母還是父母,女兒還是女兒!車上的我,因為怕「二老」的尷尬,拚命講些在歐洲唸書的事。這些年,只要一提起女兒唸書,他們倆就欣慰得沾沾竊喜。想當年我唸北大附中,老師們一聽說我要遠走美國,個個傷心得淚眼漣漣,就是因為班上少了一個考一流大學的才女。後來我在加州唸大學,也是一路領先,感覺學得不過癮,這才又考進劍橋讀MBA。

看父母聽得興趣盎然,話鋒一轉便講起自己的戀愛。告訴他們我最不喜歡那提着皮包的商人,所以才心儀嫁給一個智慧的學者。生在瑞士的男友安得魯,一身歐洲文化的素養,紳士的溫柔寬厚而大度,男人的多情纏綿不失陽剛。僅僅是他對音樂繪畫的悟解就能讓我沉醉一生。

父親突然插了話:「丫頭,你的那位他可不能太漂亮啊?」我把頭一歪:「他是走在街上人人都要回頭看的英俊小夥!但你放心,他可決不是那種花心的男人。」話音一落,我就吐出了舌頭。

木迪園果然是濃郁的芬芳,各色的花兒在這南國冬天的海濱竟層層疊疊地綻放着,風有些涼,父親趕緊回車取了衣裳給母親披上,他的動作是那樣習慣的自然,卻惹得母親的眼睛紅了老半天。

全家人坐在靠海的餐廳裡剝着生蠔,辣辣的芥末醬衝進鼻子好過癮。父親還是像從前那樣地關照母親,並非他有意為之,打父親五歲時第一次看見我,他就發誓要用一生來補償母親嫁給他所遭受的千辛萬苦。可誰知,到如今,給了母親最深傷痛的又是他!

趁着父親去衛生間的當兒,母親哀嘆着對我說:「不是我因為老了不敢離婚走出這個家,實在是你爸對我自始至終還有那一份好。要是他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根本不會再黏着他!」媽說的也是,爸怎樣說也不算是一個黏花黏草見異思遷的輕浮男人。想到這兒,我忽然心生一計,伏在母親耳朵邊,輕聲說:「這次你們跟我到歐洲去好好住一段,瑞士那邊有房子空着。」媽立即說:「好主意,眼不見心不煩,叫你爸遠遠躲開,說不定會從此了斷了呢!」媽又想了想說:「我是早就打算退休的,就不知你爸有沒有長假?」我抬頭望去洗手間的方向,驀然間,卻瞥見爸原來正站在走道上對着公用電話喃喃細語,遂指給母親。媽先是一愣,氣血湧在臉上:「你看他活得有多苦,現在正給南珊小姐賠不是呢!」

回家的路上,爸爸要替我開車。我就跟他講起全家去歐洲度假的事。爸一聽完我的話,車子就左扭右扭地開不到中線上,半晌也沒說話。

媽媽開了口:「我們公司早就要裁人,自己先提出退休的可享受公司一切福利。我原本是要回中國,現在女兒既然希望我們一起去歐洲,也是難得的機會。」

我趕緊補充道:「安德魯和他的父母一直想見見你們,爸爸親眼看一看不就放心了嗎?」

這話打動了父親,無論如何,在這世界上父親最疼愛的人還是我。

爸爸回了一下頭,給我一個調皮的表情:「小丫頭,這回老爸依了你,星期一請假跟你上飛機!」我和媽相視對笑,媽悄悄給我豎了一下勝利的大拇指。

餘下的兩天裡是整理行裝和採購禮品。我好擔心爸爸會反悔,心想只要上了飛機就一切「阿妮託福」了。兩天裡竟再也沒見到南珊的影子,也不知她究竟想得怎麼樣了。爸也從不提她,只是神色上有些恍惚。我的感覺裡好像南珊真的已經從我們的家消失了!

登機的日子是星期二的傍晚。看候機廳裡的人火燒火燎地穿梭,我手上的錶就是遲遲走不到七點。太陽已經斜得躺下了地平線,窗外的機翼泛着銀色的柔光。終於,開始驗票了。

爸媽是第一次去歐洲,看見這飛機上滿是銀髮的老頭老太太,不禁為自己的「年輕」精神一抖。我喜歡靠窗看雲海,爸則願意挨着走道起坐自如,媽就坐了我們中間。想想自己這次回來真是太偉大了,簡直就是力挽狂瀾,而且還計劃了這樣一次全家福的旅行,越想越自豪不已。

每次飛機從跑道上衝上藍天的時刻我心裡都會有鷹擊長空的激動,母親握着我的手,傳給我她的喜悅。雲海已在腳下,飛機開始了平穩的航行。忽然,感覺母親的手撼然一抖,我從窗外收回目光,轉過頭來,看見的竟是那個南珊阿姨站在爸爸身邊!

爸爸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見南珊滿臉是淚,泣不成聲:「我想了這些日,我還是不能離開你,今後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她的話字字都聽得清楚,母親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隔着保險帶的束縛,半站着身子舉起手臂一個耳光打過去,南珊沒有提防,趔趄倒向一旁,駭得臨座的旅客大聲驚呼。那一瞬,飛機竟感應似地突然一個下沉,我感覺心臟在懸空,一股苦水湧進喉嚨,直灌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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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琳,1962年生於中國西安,1977年考入西北大學中文系,獲文學碩士學位,畢業後任教於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自1983年起,已有百萬字研究成果在海內外報刊發表。1992年赴美,任報刊社長兼總編,現擔任國際新移民筆會會長。著有散文集《走天涯──我在美國的日子》、《「蜜月」巴黎──走在地球經緯線上》等。2000年散文《他鄉望月》曾榮獲《世界日報》暨洛杉磯作協聯合徵文首獎。散文《巴黎尋夢》榮獲2005年香港舉辦的「全球華人旅遊文學徵文大賽」優異獎。早期遊記作品曾被收入《二十世紀名家旅遊經典》一書。創作同時,並密切關注近年來海外新移民文學創作,2005年榮獲中國《文藝報》十大「理論創新獎」,編著有《一代飛鴻──北美中國大陸新移民作家小說精選與點評》,2006年出版《橫看成嶺側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學散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