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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友朋 : 生活雜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施友朋

1   剪髮

酷愛運動的大女兒剪了個短髮,看來頗爽利,她把新髮型放上臉書,竟贏得不少稱讚。吾女笑道,以前花一千幾百恤個頭也沒有朋友稱善,反而這短剪連染髮才不過一百五十元,老媽子介紹,在觀塘一個不起眼的小舖,平靚快正,反而這麼多朋友叫好!世事難料喲!

說起剪髮,我也有類似經驗,年輕時也曾到過所謂高級理髮屋,師傅好像都有點「名堂」,譬如跟過某某學藝,亦多為名人影視紅星護理頭髮,如此「大有來頭」,那師傅為你「設計」個髮型,加上洗剪吹,往往花上好幾個小時,收費當然也不會便宜。年紀漸大,加上怕熱,我愛上平頭髮型,當然,我的平頭短髮,並不需要甚麼「經過定位燙的處理,讓髮絲充滿層次感」,或者「修剪不規則的劉海,讓整個人充滿神秘的感覺」,見鬼!老頭子一名,還要甚麼「神秘感」?難道剪個平頭可搖身變成特務007?老朽只求頂上寸毫,兩邊鏟青,風過處感到涼快,如此而已!是以已經謝絕高檔髮型屋,轉而光顧屋邨小店髮廊,每次為求快捷,我都係一句:哪位師傅有空哪位剪!

不過,每次剪完,未必盡如己意,最懊惱的是耳後頸項總有碎髮!既然如此,索性光顧「快剪」(QB House),先在八達通付六十元買票,一毛錢貼士也不要,加上他們有項已獲專利的發明「小型吸塵器」,其頂端附有軟毛,清理碎髮又快又好。這種十分鐘快剪理髮店,創辦人小西國義,是個日本人,九六年在銀座開設第一家快剪店,其理念是要把時間還給客人!結果一擊即中,小西窺準都市人求快剪髮的心結,真正做到「平靚快正」,結果其快剪闖出一片天,締造年收入逾四十億日圓的快剪王國。

快剪可以有幾快?據健力士世界紀錄大全的最快剪髮紀錄,由美國Roberto A.Gangale創下,四十九點七六秒!叮叮叮叮!不必一分鐘就剪好個頭,當真是「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電光石火間,但見運剪如飛,頃刻「君子整其衣冠,尊其瞻視」,不亦樂乎?

我想,再老一輩的人,尤其光顧「上海傳統理髮店」那批,坐慣「油壓式飛髮椅」,享受「剪刮洗吹」的無微不至服務,對時下流行的十分鐘快剪,也許會嗤之以鼻。這也難怪,老朽讀韓少功的《青龍偃月刀》,寫盡在「剃刀邊緣」的快感,文中那位何爹剃頭真是神乎其技,一把剃刀可以旋出任何一個角度,可以對任何複雜的部位,上下左右無敵不克,橫竪內外無堅不摧,有時甚至可以閉着眼睛上陣,毋需眼角餘光的照看。這不是「庖丁解牛」的境界嗎?如此「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真羨慕韓少功有幸遇上了,剃刀邊緣享受皮毛的極樂,即使不是欲仙欲死,那種過癮,確也值得回味,試看他如何生花妙筆的娓娓道來:其一是「關公拖刀」:刀背在顧客後頸處長長地一刮,刮出顧客麻酥酥的一陣驚悚,讓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張飛打鼓」:刀口在顧客頸上彈出一串花,同樣讓顧客特別舒服。「雙龍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顧客鼻樑兩邊輕捷地鏟削。「月中偷桃」當然是另一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顧客眼皮上輕巧地刨刮。至於「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錯過的一絕:刀尖在顧客耳朵窩子裡細剔,似有似無,若即若離,不僅淨毛除垢,而且讓人透爽,整個耳朵頓時清新和開闊,整個面部和身體之牽動,招來嗖嗖嗖八面來風。氣脈貫通和精血踴躍之際,待剃匠從容收刀,受用者一個噴嚏天昏地暗,盡吐五臟六腑之濁氣。

這種剃刀絕活如今幾已絕迹,年輕一輩的髮型師恐怕如何運用一把剃刀也不懂得,老朽唸小學時,在北角春秧街一小巷剪髮,那師傅還用剃刀幫我刮刮頸項、面頰和耳窩子旁的幼毛,小時候倒覺得那剃刀寒光閃閃,試過給刮傷耳背,小小的心靈自此抗拒剃刀,尤其怕那師傅要是心情不好或忽然「黐佐線」,剃刀在頸項這麼一滑,我這小命不是如籠裡雞被一刀害命?看了韓少功的剃刀妙喻,如今倒懷念那師傅的剃刀寒光,冷冷,如半彎月的迷人!人,都是這樣吧!失去了的傳統,老了才覺得珍貴。

快剪――就是得個快!快到連假寐的時間也沒有,快得也太忘情了;反而小店的洗頭姐姐或阿嬸,每次都要問:痕唔痕?原本唔痕,給她這麽一撩,頭皮忽然如有萬蟲爬行,只好老實的告知:整個頭都十分痕!今給韓少功這樣一撩,老朽又要踏破上水橫街窄巷,看看有沒有老師傅還懂得用剃刀的!

2   覓食

住在一個區,總會想知道其周遭有些甚麼好吃的食肆酒樓、茶餐室、大牌檔甚至一些熟食市場。我所指的「覓食」,是日常三餐平實的菜餚,不必排場或講究華裝麗飾,只要乾淨「企理」,供應常民之吃。這要求看似不是太高,不過,真能叫人試過「精神振奮、心思活潑」的食店,可遇不可求。

在上水野居五年了,除了大型連鎖店的快餐,一些橫街窄巷的小食店、麵店、風味小店等也光顧過不少。尋尋覓覓,也發現早餐哪處較佳,雖說供應均大同小異,不外乎煎蛋、牛肉沙嗲麵、腸仔、沙律、菠蘿油、豬扒、牛扒、雞扒諸如此類;奶茶或咖啡是必然之選。我發覺上水新成路一間冰室,每個早上人客特別旺,對比附近其他茶餐室,它可謂「一室獨旺」,吃客佔滿每個座位。我人肥,怕擠,可有一趟還是忍不住擠身進去。一試,終於找到答案,除了收錢的老闆笑容可掬,師奶伙計對熟客喝啥吃甚麼都瞭然於胸,譬如你要烚蛋、煎蛋、炒蛋她也不會記錯。當然,更重要的是,對食物的處理不會馬虎「求求其其」。譬如那牛肉通粉,牛肉新鮮滑嫩,通粉爽而不膩,煎蛋一面略焦而蛋黃軟腍噴香,波蘿包夾的那塊牛油有鹹香味,那杯奶茶尤見功夫,滑香滾燙,入喉茶味十足,叫人飄然出神,要言之,就是有種滿足感!

有時候,簡簡單單的一份蛋牛治也不易得。我說的蛋牛治,牛肉是鹹牛肉,通常是罐頭貨;記得七十年代住在北角糖水道,附近有一列大牌檔,有賣明火白粥炸油條即蒸蝦米腸粉的、有叉燒油雞檔、有茶檔賣早餐三文治等等,我通常要一客蛋牛治加一杯熱鴛鴦。那蛋牛治厚實到不得了,蛋和鹹牛肉混合均勻,彼此熱辣相擁,煙煙相報,蛋香牛脆,伴着那杯濃醇的鴛鴦,至今五十年過去仍常在我腦海。而如今,我試過好幾間茶餐室或街市上的茶檔,都沒有那種舌尖嘴角的快感,有些離譜的,更是蛋牛分離,那鹹牛肉是塗抹上去然後把蛋鋪上,鹹牛肉仍雪冷!真忍不住罵一聲:媽的!這樣一份蛋牛治,還好意思收老子三十大洋!窮人平常之吃,今不如昔矣!

最簡單的食物最考功夫,像蛋炒飯、揚州炒飯、像豉椒牛河、星州炒米這些平常之食,前輩逯耀東、舒國治等論之詳矣。是以閣下若然遇上好的食店,有好師傅可以來幾個撚手小菜和幾個像樣的碟頭粉麵飯,你要學會感恩!日前看賈平凹的《遊戲人間》文集,有一篇「吃麵」,說他十多年前在陜西耀縣吃過「鹽湯麵」,這麵,以鹽為重,用十幾種大料熬湯調料,不下菜,不用醋,辣子放汪,再飄幾片豆腐,吃起來特別有味。他吃過一次就上癮。後來回到西安,離耀縣遠了,就再沒吃過叫他頭上冒汗的鹽湯麵。某一年夏天,他一個有車的朋友忽然說:咱到耀縣吃鹽湯麵!兩個小時的車程終到了,當年吃過的那些麵館竟然還在。大作家一路上還醞釀着一定要吃兩碗,結果一碗就吃飽了,出了一頭汗。吃完後往回走,情緒非常好,我想,這大抵就是「精神振奮,心思活潑」吧!賈平凹的朋友說:我以為你是貴人哩,原來命賤。賈平凹惑而問之:咋啦?其友說:跑這麼遠,過路費都花五十元,就吃一碗麵呀?

文末,賈平凹如此收筆:那麵很便宜,一元錢一碗,現在漲價了,一碗是一元五角錢。

作家吃的是記憶的快感,與多少錢無關,一如每個人視初戀的初吻總覺得特別甜蜜感動,它如果也有漲價,那是記憶的純美快意,永恆不變的味道,多少錢也買不回,所以特別難忘,像一碗鹽湯麵,在交通工具這麼發達的今天,為了一碗特別的麵,坐幾個小時飛機又如何啊!

2017年8月15日夜修訂

施友朋,福建晉江人。退休資深編輯、教師。賣文大半世紀,至今不疲;熱愛閱讀、寫作,冀娛人娛己,最終目的騙幾文稿費,以資購書賭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