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潘步釗 : 通體透明的啟示——浮想西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潘步釗

談西安,換一個角度,由「新」切入。大家都愛說老西安,西安其實不老,老的是長安;長安也不老,老的是中國人對長安和長安所盛載一切的看法與記憶。長安在中華文明,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維度,西安自晚唐以來,是獨留青塚向黃昏的坐標。你到這裡,如果馱負一大堆秦漢唐的蒼老與輝煌,都會發覺空空洞洞,像談着另一個家國的故事。晚唐之後,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南移,長安在明代易名西安,關中易守難攻,兵家必爭,早已漸變衰疲,像白髮的前朝遺臣,既已易代改主,只好垂首躬身,縮隱在朝班深處。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張學良、楊虎城一場兵諫事變,我們彷彿才記起這座古城。相距一千二百年,是一道寬廣得吞吐許多興亡成敗的巨裂鴻溝,歷史在當中,記憶也在當中。

旅遊車內外望,窗外灰灰濛濛,西安和所有中國大城市看上去沒有兩樣。在這裡,唐風漢月都要買票才可入場,反而馬路上泊滿了共享單車,旅遊熱點甚至常見有共享汽車,這些在香港,都只在起步階段。手機支付消費更加是無孔不入,興盛得有點莫名其妙。我在回民街看見推着手車的小販,臉前簡陋地放着十來串烤羊肉,一邊翻動竹籤,一邊高聲叫賣。那是我們在深水埗舊區老街,走上十步可以經過數檔的小販規模,偏是他們都在頸項上掛一個牌子,上面印有付款的二維碼,買一串羊肉,顧客就拿手機「嘟」的一聲,然後展示給仍忙在叫賣的檔主,雙方眼神在手機屏幕上稍一觸碰,點一點頭,交易便完成,收錢付錢的若無其事,流暢自然。

偏是我這成長在資本主義殖民地的落後中年,由始至終笨手笨腳,全場荒腔走板,注定吃虧受教。我和太太在鐘樓附近的大型購物商場遊逛,要找吃的,幾經轉折找到美食廣場,看準了要領略一下陝西地道麵條風情。到點好選擇,店主忽然說不收現金,只可以用支付寶。我說我們是遊客,只有現金,他一邊露出略帶責怪的詫異表情,一邊舉起手,指向商場遠處角落:可以在那裡購買,再來點過。我們看見路線遙遠,當中人潮鼎沸,形勢很不易掌握,一下子興致大減,於是選擇改到樓下麥當勞解決。

吃不成地道麵,才深信長安居大不易,果然沒錯,特別是我這常滯後於資本主義數碼年代的人。李白生在今天,再說高速公路飆車已經落伍不入時髦,拿一部手機在桌上食物前不停「打卡」,然後與天涯海角的朋友分享,又不大符合「事了拂衣去,不留身與名」的謫仙造像。不過李白喝醉了便倒頭大睡,詩史從來沒有交代找數的問題,所以支付寶的挑戰,他未必遇得上。「長安市上酒家眠」,當年太白能懂胡語,醉草驚蠻,今日我不識電子付款的威力,落得與陝西地道相逢不相親的現實,當中或有歷史的必然。

導遊多次說內地近年的電子支付、網購淘寶等,已經鋪天蓋地,深入尋常百姓,國家經濟發展一日千里,沒有大城市不如此。他雙眼發出逼人的光芒,半帶宣佈半帶驚嘆地說:「這年代手機已經成為人的器官了!」這真是一句堪玩味的說話,我想如果教學生寫作,這是甚麼修辭格,擬物、比喻、誇張,還是白描?

我想起有一次,在尖沙咀某間老牌中藥店購物,身旁一個內地遊客要拿着手機付款,兩鬢花白的老店員表示店內沒有相應設備,請他用信用卡付款。內地客很不滿:才買三數萬元,怎麼這樣麻煩!最後內地客不簽卡,悻悻離去。我和太太只點了數十元的兩碗牛肉麵,生意額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只奇怪一切設計發明,哪管新的舊的,不都是為了方便付款的人嗎?我最後選擇吃美國來的汽水漢堡包,算是對中國文明棄守西洋文明長驅直進的一種反抗吧!只是我更奇怪這種先進,有時章法又很不準確,節奏混亂,就像我們的團餐,席上永遠沒有提供冷凍的汽水,我們若追問,服務員總回答:電力不夠,冰箱不夠冷,要冷的,喝啤酒吧!攝氏四十多度的天氣下,在追求方便急速得忍受不了一手交錢一手貨的經濟古城裡,我其實只想喝一杯冰冷的可樂,因為我肯定那比拿着自己的器官,終日不停地撫摸撥弄,快意多了!

遊西安,既然只能由「新」切入,所以盡量少談兵馬俑、華山這些俗套吧。我遠涉千里而來,秦宮漢月,大唐風神,竟然都只能在博物館,幽暗的行廊和燈光下相逢了。飛機降落在咸陽機場,咸陽,多麼先秦的名字,我腦中自然就浮出「渭城朝雨浥輕塵」的澄麗明淨,也頓生「咸陽遊俠多少年」的意氣豪情。旅遊巴由機場向市中心駛去,公路筆直寬敞,導遊沒有說,我卻知道身後是古人西出陽關的起點,而奔馳的四輪底下,涇河流過,渭水也流過了,在幢幢高樓的隙縫之間,灰濛天空下,極目處是古人折盡離別柳的灞陵。導遊當然不說這些,「渭水西風,長安亂葉」,我遲來不止千載,未央宮只餘畝畝農田,登樓遠望,是一大片煙波衰草;貞觀始建的大明宮遺址,只剩下丹鳳門前,幾條百官入宮朝拜走道的斷痕,依稀可認。中央和地方政府,縱使努力保育,擋不了改不了,經年纍月的「胡沙朔風」,把夯土板築和秦漢唐的輝煌,老的舊的,一點一滴地吹乾吹走。

我是坐旅遊車的遊客,比當年朝貢的西域來使,更只能挨摸着城市的邊際。我的長安,一切都在想像與吟哦,真的到達了,竟有點僭越和不得體的近鄉情怯。歷史在這裡急速擠壓,遊大雁塔時想一探在旁的慈恩寺,那至少是舞台上小玉花前遇俠的地方。左轉右探也找不到,導遊早已經在催促,旅遊車的引擎不停呼喚,時間不容許,時間不容許啊!比王哨兒的驅趕叱喝更嚴厲無情。

離開西安,早兩小時多就要到機場,「天子呼來不上船」,對於現代趕船趕飛機的人,當然都不可能。李白杜甫王維李賀白居易劉禹錫的長安已不在,翻開西安城市圖,我仍然容易找到玄都觀、灞陵、曲江和大小雁塔,但找不到唐詩。這份失落,我早有心理準備,長安曾是人類文明歷史上,最先進繁榮的城市,兵馬俑稱世界第八大奇蹟,但我清楚明白這些都不會是大家包容這座城市,容許她蒼老的理由,而且在國家經濟和科技洪流沖刷下,風乾沙走,我越傷情,越被淘空,一如古老的漢唐宮闕。

說失落沒趣,那是有點矯情。數天行程,我看到兵馬俑,貨真價實,陶俑個個面上露出冷漠和平靜,表達埋藏地下二千多年的淡然;上華山,索車讓我輕越天下險,閒坐北峰近頂的咖啡店,臨窗看峭崖絕壁,美不勝收,呷一口江山如畫,也一樣是貨真價實。同團有兩個小男孩兄弟,分別八歲和六歲,行程中,整天嚷着要在華山絕頂和我爭天下第一。結果是我們出了索車不久,天下起雨來,山風如刀,外婆勒令他們留在車站附近小食亭,不准登峰,而且為免着涼,一定要吃些熱的。我看見兩兄弟邊吃着杯麵,邊用手背大力擦抹嘴角,應該忘記了天下第一的虛名,就知道這場決戰平息得不錯。而我和太太,雨中匆匆在北峰絕頂獃了一會,拍了幾張造型照,便也躲到咖啡店內。

相約好的一場華山論劍,結果是高手們分別去了喝香濃咖啡和吃熱騰騰杯麵,而且各自找到華山內平靜舒適的位置,未盡辜負美景和遠來情致。回程索車內,車廂三百六十度通體透明,任何一個角度,都看見延綿的秦嶺群峰向我迎來,我覺得自己像隻玻璃籠中的小鳥,輕輕滑過四周的如削峭壁,也滑過悠悠的千載興亡……面對飽嚐文化經濟「貪新忘舊」的沉重歷史古都,這份通體透明,會是對現代人的重要啟示嗎?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