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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 : 後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麥樹堅

梅雨霏霏持續至週末,卻無阻回老家相聚的約定。大堂的落地玻璃起霧,模糊了裡外。我們忍受着冷氣,手忙腳亂收起撲簌簌滴水的傘子,期間我注意到外面有人影接近,很是眼熟:步履蹣跚,身材矮小臃腫,穿紫藍色開襟冷背心,掛個黑色小斜揹袋,不折不扣是位婆婆。

鞋履濕透難耐,便趕快步入大堂深處等候升降機。走了幾步,我回頭,再走,不禁再回頭,妻問我何以頻頻回顧──玻璃門外被霧氣糊了相貌的婆婆,像煞我外婆。

閃現的印象是麵皮,剛巧打咕嚕的腸胃是菜肉餡,相加、對摺一屈,那顆餃子便叫「後吃」。我悄悄用「後吃」指稱長輩、老人家(包括外婆)將新鮮、溫熱、分量充足、先上桌的食物推讓給孩子的做法──他們寧願勒緊肚皮,吃剩菜殘羹。

小時候的我不機靈,留意到外公、外婆「後吃」,但未盡體會他倆的心情。有過幾年,親戚的聚會頻密得每週一次。解決聚會的晚飯不外乎三種方法:下廚、光顧酒樓或買外賣飯盒。下廚的話必定由外公、外婆聯手,四隻手雖然老練勤快,但火力不足的爐頭只得兩個,上菜速度有限。南乳炆齋、白切雞、炒菜先上桌,蒸魚、栗子燜肉排、韮芽(或苦瓜)炒蛋還未落鑊。見狀我不敢起筷,經外婆多番勸說「舀飯食,潷湯飲」才小貓舔水那樣小口小口、恭敬地吃。眾人力請兩老就座吃飯,但他倆把鑊鏟、竹筷握緊,堅守廚房陣地,將大家趕出去。直待外公捧着調味盅出來(外婆在裡面快手炒蛋),一邊往白切雞慷慨地澆豉油,一邊叫大家先吃,我才放膽多夾些餸菜,但不時煞停兇猛的胃口。最末一道菜半句鐘後上桌,檯面狼藉蕭瑟,盤中剩餘稀疏的菜莖、骨比肉多的雞件。最後一道菜冒起裊裊白煙,遮去外公、外婆從容不迫的表情。

要是親戚到齊,房子再大都不夠用,有人倚着牆吃,有人匆匆吃好讓位。外公、外婆忙着煮雙倍飯菜,有長輩取兩隻乾淨的銻碟,用沒有吮過的筷子尾,夾出一碟樣樣有的集錦,另一隻銻碟覆置其上保溫。這盤錦繡大會當然是留給氣喘咻咻的兩老,即使他們揭蓋分甘同味,也沒有人敢碰。有時兩老嫌我們嘮叨,便吃塊炸豆腐、幾截玉豆,或喝半碗湯卸掉大家的盛意,繼續對着爐頭揮動膀臂。

總之,外公、外婆吃在最後。當時的我認為「後吃」基於條件限制(房子的大小、餐具的數量、爐具的火力),不容全部人同時進餐;假裝忙碌待所有人吃好,方以殿後方式縱覽飯桌全局──掃清不能過夜的菜,不碰能打包帶走或放進冰箱的,是為先輩的威儀氣度。

這種動輒二十人的聚會日漸稀疏,上中學後我經常借故缺席飯局。八年後,為應付高考而背水一戰,我借外婆的地方暫住。婉拒太多,某夜順應外婆之邀一起去快餐店吃飯。她吩咐我隨便點,由她結賬──若然開懷大嚼,一份有牛油方包、羅宋湯、雜排飯、冷飲和雪糕的全餐索價太高,怎可讓退休多年的外婆破費。又難開口說我請,或分單付鈔。情急之下,我學用「後吃」的伎倆:佯裝精神萎靡、消化不良,提議平分一碟揚州炒飯。屆時搶先替外婆盛飯、添飯,自己細咀慢嚼。外婆允諾,我以為瞞得過去,再替她點杯熱奶茶,我要細汽水。

計劃未能得逞:揚州炒飯上桌後,外婆吃一小碗(只有數湯匙分量)就喊飽,雙手放於膝上,盯着我、催促我要一顆不剩了結眼前這碟飯。大抵我演技差,外婆洞悉我的意圖,改以「先吃」的方法將食物推讓給我。有過拔足衝出快餐店的念頭,外婆必定為之氣結,卻不得不吃飽才結賬。但在外賣盒、膠袋不需徵費的年代,她肯定把炒飯打包,翌日分幾次吃掉。當晚我不敢戴着耳機溫習,留心聽幾重門牆之外,外婆是否熟睡打鼾,沒有偷偷起牀吃過期威化餅。

升降機門打開,思緒裡叫「後吃」的餃子沉到沸水裡,我執意從眼角留意可有人步入大堂。升降機門關上我才問妻,剛才落地玻璃外,是否有婆婆的身影?

她說是。

我心驚又竊喜。

我續問,那位婆婆為甚麼這麼久也未進大堂?

妻的答案很理性,抗衡我不便啟齒的靈異想法:「大眾臉的婆婆躲在簷下避雨。」

然後「餃子」又浮起來。當年第二、第三種解決晚飯的方法是上酒樓和買飯盒。上酒樓由我當先鋒衝去搶佔座位;買飯盒也由我當跑腿。其實我極討厭做外賣專員,滿頭大汗走訪多處買齊粥粉麵飯,回程時雙手挽着十多個飯盒,多次被街坊視為奇景。塑料飯盒擠壓、磨擦之聲刺耳得成為陰影,是我長大後拒絕去外婆家的主因。要是我當時意會到第三種辦法最能使外公、外婆與大家同步用餐,該能放下無謂自尊,遵行不悖。撕掉盒蓋,食物一下子上桌,兩老沒有殿後的理由了(化解酒樓上菜有先有後的藉口),或許他們依然故意吃少一點,卻總算平起平坐,一齊起筷。

年紀漸長,胃口不再兇猛,且時好時差,六、七成飽是最佳狀態。若然那三、四分飢餓,能換來身邊人吃得滋味豐富,這不是數學題,答案是值得的。

這大約是「後吃」最可信、最準確的行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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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著有散文集《對話無多》、《目白》、《絢光細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