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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 : 感知其他時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李維怡

「其他時空」?「穿越」嗎?

是,也不是。

這幾年做一些文學獎的評審,每年閱近百或超過百份稿件。為跟得上時代,也會瀏覽一下各種文青雜誌,還有網上的書寫,發現許多令人欷歔之處。為免徒有欷歔,便化欷歔為分享。至於我是否能在這裡找到這篇文章該找的讀者呢?不知道,即管試試吧……

「穿越」了甚麼?

參賽小說與網上小說當中,不乏一些年輕人寫的穿越古代的戀愛故事。好吧,為尊重作者,就進入一下書寫的世界吧,可怎麼我左看右看,除了角色換上了想像中的「古裝」或對白加了幾句古代用語和稱謂之外,大體上看不到甚麼是非現代的元素。再加上太多老套情節,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認真的書寫,從來不是為了討好讀者,也不是只為滿足心中那些說不清楚的慾望,而是嘗試把自己的內在意識與外界進行連結,透過編織文字而更加體會自己身處的時空。甚麼是外界呢?「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註)。用句現代話來說,就是,感知其他時空。為何要感知其他時空?因為世上不只有「我」正在生活的這個地方,也不只有「我」正在生活的這個時代,更不只有人類這種生物。

穿越時空的形式,本來就是為了擺脫現有時空的限制。一個人從一種社會狀況跑到另一種社會狀況裡去,自然會因為兩種社會的截然不同,遇到一些問題、衝擊、誤會,進而令他/她反躬自身,更瞭解自己原本所處的時空特色。寫一個穿古裝的現代都市愛情故事,簡直就是完全放棄了「穿越」的有趣之處,也同時是避開了「穿越」真正難寫的部分。

不同時或空,不同意識形態的社會,是包含了社會文化、習俗禮儀、政治經濟、管治制度……的不同。好,大家喜歡談戀愛,就談戀愛吧。那麼,在某個時代的某個地方,人們怎樣看婚姻與感情的關係?不同階層的人會把甚麼當做定情的信物?信物有沒有分等級?定情信物的數量要多少才能表達誠意?有沒有其他表達好感的方法?同時又有沒有對表達好感的限制?甚麼為之「美」?衣裝器物的名稱有沒有甚麼隱含的意義?這些,都需要書寫的人對想書寫的那年那地那個階層,有一定程度的研究。這樣,「穿越」的精彩之處才能突顯出來啊!(先別說不同時代,就算同時代的戀愛小說,城與鄉、不同地域、不同階層、不同性格、不同性/別意識,也會有所不同。對於這些,都需要做一個更深入的觀察和瞭解吧?)

再討論下去,也可以文化研究的角度觀之:書寫的人到底在書寫這類故事中獲得甚麼慾望的滿足?為何大部分「穿越」是「回到」古代?為何大部分都與權貴階層有關?是否想借古諷今而又不太成功?不成功的原因又是甚麼?……認真書寫的人,對於這些問題,若無反省,亦難以找到較好的書寫觀點。不過,以上每個問題,認真起來都可寫篇論文,故只提個綱,就此打住了。

(西方主角)冒險/偵探/懸疑/犯罪故事

首先,為何大部分都是西方人呢?很明顯,就是看了許多這類西方流行翻譯小說或荷里活電影吧。西方人做主角,可以是問題,可以不是問題。怎樣算是有問題?如果只依循看過的東西,發揮把它重複一次的慾望,而沒有自己創新的點子或者觀點,那就是問題。

這類形式所要求的特點,就是「新」、「奇」、「巧」。同時,這類小說須透過人在極端處境中的反應,去突顯社會與個人的關係,以及個人的性格氣質。尤其是偵探/犯罪故事,涉及許多對社會主流和邊緣的觀察,以及觀察以後的想像力。大家可要記得,這些小說,在你以前已有好多好多人寫過了,那你如何突顯這是「你」的創作呢?

談到寫得不錯的偵探/犯罪小說,可能大家都會想起福爾摩斯。可是,請大家都記住,福爾摩斯和華生之間所構成的關係,正是結構的重點。談到對人的觀察入微,當然不可不提阿嘉莎‧克莉絲汀。她以一種英國中層教養長大的女性視角,加上對性別關係的洞察,還有對心理分析的一點認識,細微地觀察和想像了許多饒有意思的偵探小說。她也創造了許多不同的偵探,除了專業的偵探外,比較有趣的,是那些被父權中上層偽善社會悶得發慌的師奶和少女,想跳出被保護的範疇,展示一下自己是有思考有勇氣的人。在她的小說結構裡,這條人物線,便會與一件懸案緊緊地扣在一起發展。想看華人社會的類型小說,也可以推薦大家參考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有懸疑、有武俠、有歷史、有個人,更不會少的,就是挑戰讀者對小說敘事的想像。

最後,這類小說,可討論的問題與上述穿越戀愛故事一樣,也可以文化研究的角度觀之,找出許多作者意識以外的問題。同樣地,因每個問題都可寫篇論文,故也只提個綱,就此打住。

自傳體和田野誌式故事

有一種時常令人皺眉的小說,就是從頭「我」到尾的故事。我不知是否作者的自傳,這亦不是重點。那有甚麼問題?其實自傳體小說這形式沒問題,問題在於,通篇視點只有一個。而且,作者往往在不自覺之間,跌出了不少不合理的情節,而這些不合理之處,也往往是因為作者只看到一個視角所致。這種文本,如由社工和心理學分析的角度看來,或會看到許多值得注意之處;可是作為文學創作,在層次和描寫上,便有不足了。好的自傳體小說不少,蕭紅的《呼蘭河傳》、鍾肇政的《八角塔下》、《濁流三部曲》等,都是不錯的參考。

另外,有一種田野誌式鉅細無遺的書寫形式,通常用於書寫某一個社區。這類故事的特性是,好像一幅工筆畫,不同類型的人物和事物,都會獲得詳盡的描寫。田野誌式的小說,作為形式也沒有問題。那問題在哪裡呢?這類小說,往往容易因為東西太多,人太多,事太多,看完了會無法知道創作者的觀點,會像一幅無意識地散亂的畫(而非故意設計的散亂)。這種文本,如由人類學或社會學角度看來,會認為看到了很不錯的田野誌;但作為文學創作,在剪裁、觀點、結構、層次方面,就有所不足了。有沒有寫得鉅細無遺,又能有清晰觀點的小說?當然有,有大大一部《紅樓夢》在呢!嫌棄《紅樓夢》太古老的話,蘇童寫了一系列長篇及短篇,都是與一個叫香椿樹街的地方有關,非常有趣呢。

忽略人以外的事物和生命

許多故事,真的吃不消。為甚麼?很大程度是因為,小說只有人的情節。

推進推進推進,目的目的目的,和目的。

是商業消費品社會的惡果嗎?

是不斷考試競爭上位的惡果嗎?

或許還不止吧。大千世界的業果豈是一兩句話說得清?

好,正面一點吧,寫得好的文字會是甚麼樣子的?

魯迅的小說,總是能善用一些物件:像《藥》裡的(血)饅頭,根本就是通篇的重點;又或《傷逝》裡的小雞小狗,扼要又完整地鋪墊了子君的悲劇。張愛玲的小說,有大量關於物質的描寫,透過這些,她要寫一種五光十色的蒼涼感。黃春明寫台灣的鄉土,也是動用了大量對環境、自然、社區事物的描寫。馬奎斯著名的《百年孤寂》是怎樣開篇的呢?是寫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時,想起多年前的馬康多,並開始描述這個地方。在整本書中,許多人物的內心,都需要透過物件來呈現(如吃泥的莉比卡、老邦迪亞的各種發明,還有邦迪亞上校的小金魚等等)。當然還有不可不提的,是那場下不完的雨……

最後,我想到一首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是柳宗元的〈江雪〉,短短二十字,情與景都滲出紙外,剪裁不能更恰當了。至於人,人在這詩的宇宙觀中,已回歸成大自然的一個部分。這雖不是小說,但小說寫景寫情,難道不須磨煉這些?《百年孤寂》的開篇,吉卜賽人提出了一個告誡:「東西自有它們的生命……只要喚醒它們的靈魂就行了。」

請別誤會,我說的「磨煉」,不是指技藝,而是真正去感知這個自己身處的時空:「我們」現存的世界是如何被「過去」推演過來的?不同的人,在這個過程(歷史)中扮演了甚麼角色?「我」所身處這個地方與世上其他地方之間,存在着怎樣的關係?是否世上所有人都會像「我」這樣思考?……

穿越孤立的「我」,感知其他時空,和裡面所包含的生命。這樣看待藝術創作,才能找到「我」在這世上真正的位置吧?

共勉之。

2017年9月11日

【註】:《文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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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北京出生,香港長大。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的藝術總監、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的兼任導師。2000年意外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散文、小說與詩歌散見於《字花》、《文學世紀》、《明報》、《捌a報》。這幾年與不同的市民一起共同創作一系列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包括有關灣仔利東街人民規劃運動的《黃幡翻飛處》、有關2005年反世貿抗爭的《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有關鐵工人罷工的《草根.鐵生花》、有關貨櫃車司機生活的 《Dog and Butterfly》、有關行將消失的嘉咸街市集的《嘉咸.女情》、有關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碼頭與彼岸》、有關都市貧民反迫遷抗爭的《順寧道.走下去》等等。結集或與他人合集出版的書寫習作有《行路難》(2009)、《走瞧》(2010)、《沉香》(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