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葛亮
A
何藩逝世一週年。
金鐘蘇富比藝術空間再作回顧展,命名為「鏡頭細訴」。因這次登場的主角,除了三十幀展售照片。還有大師陪伴終生的夥伴,由十八歲至八十多歲,一部 Rolleiflex3.5F 雙鏡反光古董相機。
暫不論在三十歲的時候,已獲得的三百多個國際獎項,這台相機可說居功至偉。它讓何藩放棄了作家夢,卻成為了另一支筆。「攝影就是用光繪畫(light painting)。」何藩的繪畫依賴器物,並未囿於器物。在當下龍友迭出,燒錢不止的情形下,何曾有人甘心放棄對技術的執著,進入最日常的等待。「觀念比技巧更重要。」何藩說,「中國古代的詩詞歌賦比很多導演的蒙太奇效果更棒。」他的每一幀作品,其實都是在描述,在講故事。你能感覺到他的敘事,是緩慢的,並不跌宕,是積聚之下的洞穿人心。
我手上的這本攝影集,叫做《Hong Kong Yesterday》。香港的昨日。香港的昨日有太多的承載。在半個多世紀的遷徙中,台北由水城變成了陸城;而維港則由可停泊五十多艘萬噸巨輪的良港,變為抬眼可見中環的觀光之地。所謂集體回憶,日漸稀薄,一座鐘樓都成了一代人的想像憑藉。然而,翻開何藩的這本攝影集,才知歷史豐厚如此的砥實。它是碼頭上兩個人望盡千帆的顧盼,也是電車道交叉口行人匆匆的步履;它是收拾了活計,疲憊而滿足的三輪車伕,也是暮色中飄在市井上空的一件破舊襯衫。看何藩的攝影,不止一次地想起香港的鄉土作家舒巷城,大約因他們對民間的關注,有如同工異曲。記錄的,是這城市的引車賣漿者,是底層人們的最日常的細說從頭。往往聚焦的人群是婦孺。小姐妹彼此的情誼,妯娌之間的絮語,貧窮母子的哀而不傷。極有印象的是兩個女孩的特寫。其中一張《靈犀》(Spiritually Connected),是新年之際雙手合十的少女。眼底的虔誠與熱望,穿過繚繞的煙火,明澈於眾。另一張叫做《童年》(Childhood),一個在集市上賣水果的女孩。這女孩的面目,堪以驚艷來形容,有着動人心魄的美。然而,眼裡卻死灰一樣,是對命運的屈從與妥協。這便是何藩,他的鏡頭所至之處,有着善意的觸碰。不突入,亦不僭越。訴說的,是鏡頭之下的人之常情。
說何藩以光為筆,並非虛妄之辭。光與影是他的攝影語法。甚至是畫面的主角。晨鐘暮鼓,海上灩漣。全以光的濃度明暗渲染。光甚至成為構圖裁切的鋒刃,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其名作《Approaching Shadow》,是這本攝影集的封面圖。一陰一陽,以光為界,旗袍女子站在幾何交匯的一點。敘述的是人的微渺,也是人與世界茫茫然的孤寂。何藩又極善用背光,這本是攝影者的避忌,卻被他用得入化。《Moonlight》的船家女落寞的剪影。《Journey to Uncertainty》裡暮年婦人蹣跚的背部,似要消失在了沒有光的所在。一切日常與瑣細,因幽暗渾然的構圖變得肅穆甚而莊嚴。在何藩的攝影裡,我們看到了相對的意義。光與影,無成見,不偏倚。那些藏匿與忽略,在他的眼中逐一為活色生香。《World upside down》,刻意的反轉。影子成為主角,行走於都市,而人的形體本身反而成為了身影般的依附。同樣的處理,還發生在《Shadow Prayer》中,與神靈的交流與洞悉,在熾熱的水泥路上,是幢幢的影,彼此交疊,參差不拘。
這就是何藩,留住了一個我們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港,一段似是而非的歲月。他一生傳奇,攝影師、演員與艷情片導演,但將最平樸日常的城市印象,烙印在我們心底。在他的人生終點,還牽掛着自己最後一本攝影集,名字是《念香港人的舊》。
B
知道編號223是因為聶永真。因為曾託付聶永真,製作《朱雀》與《七聲》的封面,我很清楚他作為一個設計師的挑剔與精準。他的挑剔善意,足以過濾這世界上有關審美的大半。後來在一篇關於書裝的文章裡,談過對此感受。所以,當他為一個攝影師設計圖冊,自然覺得質地可以信任。於是,陸續看了223不同的攝影作品。其中有一匹馬,用來作過手機的牆紙。皚皚的天地,馬的眼睛微闔,鬃毛上沾着雪。無可無不可的神氣,面對小世界。
編號223這個名字,來自《重慶森林》,清冷自足地對香港的感知。只一點溫情,淹沒在日常的重疊與摺疊中。當一個數字成為烙印,勢必有諸多關聯。洪晃評價他的攝影「誠實和殘忍」,不僅是因為這些圖片中所暴露的生活真相。還在於其間的疼痛感,包括性,乃至對未知的冷感惶恐。而在這本書,《除非我們虛構了愛》,223反覆提及的一個詞彙,是「熱愛」。
對數字熱愛。這數字可以是階梯,可以是房間號,可以是時間與年歲。可以是一個巴士站牌。執著誠實地將它們植入敘事。必有聯想,我們曾在《胭脂扣》中看到那個先聲奪人的數字「三八一一」,是黃泉碧落,天各一方的暗號,迷茫而艱巨地,匯入龐雜的現代生活。與此相關的詞彙是「大限」,不過是背叛後的無望魅影。而223的數字,借由書中的章節標題,是「半日光景」。光景是令人喜歡的,不虛張聲勢,踏踏實實。是個帶些閱歷的老少年,掩飾喜悅地看待周遭的眼神。這些光景的配圖,一張臉,一個背影,一對面具情侶與身後略略發污的牆紙。但文字卻出其不意地,帶些頑童式的暖意。「最好的少年,是分泌春光的電影」,大約可感嘆的,是塵埃落定之後,歲月的斑駁痕迹,有如易位的「223」號車站牌。舊好互相倚靠取暖,些微傷害。有殘餘的桀驁,至今於心不甘地等待意外。
於是這些故事,有了溫度。青春作伴好還鄉。這本書的還鄉,有關時間和行旅。在旅途中,有那麼多的不可預測。如223的攝影,他筆下人物,多擁有表演性的人生。假面的絕世名伶,噬書的男童,幻化為人的雜色蜻蜓,兔唇的服務生與牙套少女,以陸離異色之態,些微地抵拒生活。他們或許失敗,但並未頹然。在這些文字中,可感到寫者的一點自嘲。其實每個人,都在時日導演下,演習成長,同時間默默與生活和解。也在旅途中,沒有凱魯亞克的憤然,沒有在公路上無畏揮灑的荷爾蒙。有一點惺惺相惜起源日常,微而真實的良善。那個執著於環保主題的德國攝影師 Enrico,仍將遠赴印度。那個叫安德魯的金髮少年,生逢陌路,已然成人。
心有慽慽的一篇,叫做〈遙路舊物〉。223說,「我不介意老舊,我只淘取故事。」時日荏苒,歲月印刻。舊物自有故事。烏茲別克斯坦,台灣忠信市場,里斯本老城,足迹即是心迹。回想往年經過的舊物市集,每地每物都有自己的品格。有的熱鬧成一片,滿目琳瑯。有的被主人擦拭乾淨,是破落中的尊嚴。書中寫到香港中環的那間舊貨舖,全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或許蔓延整條街,嚤囉上街,又叫古董街,Cat Street,是我讀書時常去的地方。因為真的很近,有安靜的煙火氣。總有個半老的先生,坐在舊得看出筋絡的酸枝椅上,看守舖面,也看行人。他舖子裡的東西,真的並不多。有的着實便宜。靠大門的水仙盆裡,幾顆包漿的文玩核桃,總不見少。後來一天再去,舖子還在,人卻沒有了。
稍有佇足,旁邊好事的人便說,老東西,下去賣鹹鴨蛋了。廣東人對死禁忌,體現在對一些數字的避諱,如4。有時卻又輕描淡笑,如同兒戲。這本書裡,223也寫死亡,是旅途中的消失。有一句寫得入骨:「再晦暗的河也能泅渡。」我們在周遭的死別中成長,有時看別人慢慢舊去,淡出生命,有時突兀而逝,猝不及防。他寫溺水的小童,煤氣中渾噩的自己,還有隔日消失在天際的馬航 MH370。當死亡錯身而過,才體會得到所有的人,都是旅人。有時結伴,有時獨行。
我們都在途上,只因熱愛。不瞋不喜,不放不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