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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 : 給香港教育的一個提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朱少璋

〈毛詩序〉的作者讀詩用「腦」,說〈蓼莪〉是「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爾」。姚際恆讀詩用「心」,留意得到〈蓼莪〉第四章的九個「我」字,他在《詩經通論》中說:「勾人眼淚全在此無數『我』字。」
魏晉時的王裒事親至孝,哭其父而墓柏變色,念其母而聞雷泣墓,而且是用「心」讀詩的人,每讀到〈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就痛哭,感情豐富得不得了。司馬昭枉殺了王裒的父親,他終身坐不朝西,以示不臣司馬氏的政權,朝廷多次徵召他都不出仕,隱居講學,個性原則強得不得了。這種既重感情又重原則的人,當官未必合適,教書就好,堂堂師範起碼可以切切實實地感染下一代。

如何令一個人在思想上感情上「不麻木」實在是教育的一大課題,孔子強調的「仁」我一向詮釋為「不麻木」——麻木就是不仁。說思維器官,心比腦更為重要。講修養講境界絕非腦袋的專長,而是在在與那顆既虛且實的「心」有關。教育並非只教明哲保身而更應教曉學生善保其心,「身心康泰」語近賀歲揮春說來老套,細細分析起來卻原來極具教育深意。我們的四字校訓不一定是「格物明物」不一定是「篤信力行」,「身心康泰」既平實又有深度,同樣值得重視。

一個人的思想感情很多時候會因「習慣」而變得麻木。歷史文獻中常見「宦官」一詞,宦官是負責宮廷雜事的奴僕,中國早期宦官不一定都是閹人,在東漢之後才完全以閹人做宦官,「閹人」就是被閹割的男性。又讀楊鞏《中外農學合編》卷十二有「先行去勢以為閹雞,閹雞性温順,易於肥滿」的記載。為了雞肉細嫩,人們把雄雞閹割,所謂「騸雞」或「閹雞」,指的正是被切除睪丸的雄雞。對於閹人或閹雞,很多人都覺得輕鬆平常,感覺上似乎已近於理所當然。倘若讀書讀得多卻讀得淺、只用腦而不肯用心,就容易抽離,更容易變得麻木。黃漢《貓苑》轉引王朝清的〈雨窗雜詠〉:「閩浙山中種香菇者,多取貓狸,挖去雙眼,縱叫遍山,以警鼠耗。貓既瞎而得食,即無所他之,晝夜惟有瞎叫而已」——我常以這段記載煥發自己快將磨蝕淨盡的惻隱心,用心認認真真讀一遍,心裡就非常難過。取貓眼這回事是如何下得了手?黃漢按語說這種祛鼠法「此祛鼠之法雖善,未免惡毒」。對動物下這種毒手,真是喪心病狂,黃漢按語中「未免」二字一定要拿掉。

很多常用常見的概念,讀是讀了,沒有在感情上置身現場當然就談不上感同身受。比如一開口就是「凌遲」就是「斬草除根」,月旦歷史信口開河容易,往往把殺人這回事看得太輕鬆太平常,會不會是少見多怪而多見則不怪?很難說。球賽評述員總會中氣十足又字正腔圓地用盡與戰爭有關的詞彙交代賽情,常聽到的是「賽事腰斬」,「腰斬」是借指賽事中途停止的意思,但我們有沒有用心好好想過「腰斬」的真實情況?刀過處求生不得,求死未能,漫長的痛苦折磨;餘不細表。又每每有一句「殺對方一個片甲不留」,那是全軍覆沒的意思了,我們倘認真想一想,在戰場上,這句話的意思是「死得一個都不剩」,多殘酷又多恐怖。楚漢相爭的垓下之戰,楚軍被殲大概真的可以用得上「片甲不留」,項羽,最後一片鎧甲,太史公在〈項羽本紀〉說「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餘下的場面更是驚心動魄:「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那是把項羽那具無頭的軀幹再搶分為四份,四人各執一份,向漢王領賞。楊慎倒能舉重若輕,在〈廿一史彈詞〉中說「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烏江流水潺潺響,彷彿虞姬哭霸王。」牧童也許年少無知,在山前的舊戰場揮動鏽蝕的刀槍,還戲言要把對方「殺個片甲不留」;童言無忌,亦無情。

文人,信亦多情,筆下動輒參商又處處斷腸,戲曲唱詞又常常套用,變成了平庸陳濫的典故消費,濫調多見多聽,讀者聽眾已無感覺。其實參商二星不只是隔得遠,而是一升一沉,是雙方永永遠遠都存在但客觀上卻無法相見的意思。認真用心感受一下:兩個互相思念的人,在甚麼情況下會「永永遠遠都存在但客觀上卻無法相見」?想想都要哭。「斷腸」大概亦已淺化為「肚子疼」。《世新新語》說桓溫入蜀,船上部伍中有人捕得小猿,母猿沿岸哀號,追舟百餘里,最終死在船上:「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讀之令人悲憤莫名,桓溫在現場,感受一定更深,他一怒之下解僱了這個喪心病狂的員工:「公聞之怒,命黜其人」,後世多情讀者的悵恨情緒才得以稍稍平伏。
《晉書》說王裒「身長八尺四寸,容貌絕異」,如此身型如此容貌,在不長進的世代,從事教育的王老師可能還要兼教幾節體育課,又或者要奉命參加選美大賽為校爭光。可幸王裒老師那個年代尚未有殺校之憂,課程亦尚可自主。名師高弟,事實證明,他教出來的學生亦甚長進:「門人受業者並廢〈蓼莪〉之篇」。王老師教導有方,學生一點都不麻木,讀詩或講詩時都刻意繞過〈蓼莪〉,怕老師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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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